第2章 櫻花
日本,一個生長櫻花的國度,因了櫻花而浪漫,因了櫻花而多情。多少人為了趕赴這場嫣然豐盛的花事,不惜跋山涉水,一往情深地到來。行走在春天的路上,就像奔赴一場安靜絢爛的死亡,然而這一切與悲傷渾然無關。每個人在開始的時候,已經預備承受所有的過程和結果。我們都有權利見證一幕幕花事登場,見證它枝頭的美麗,以及紛飛的寂滅,而不去怪怨,人世的聚散原來這般的涼薄難當。
當蘇曼殊揹著簡約的行囊來到日本,正值櫻花盛開之際。這個遙遠的島國像被抹上了淡淡的胭脂,輕妝素然,有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風情和美麗。那枝頭的搖曳彷彿是蘇曼殊的前生,語笑嫣然的花朵觸動了他內心的詩情和浪漫。他幾乎有些感嘆,這段不期的相逢來得太遲。他甚至對一段即將來到的緣分盟誓,願意和一個如同櫻花的姑娘結一段塵緣。
人本沒有故鄉,因為某個地方可以觸抵內心最柔軟的角落,讓情感有了依附,從而就願意給自己安上家,開始新的生活,創造新的人生。日本是蘇曼殊出生的地方,他與這裡原本就有著一段難以割捨的緣分。櫻花溫柔的呼喚讓他放下過客的行囊,忘記曾經的屈辱,忘記雲水的漂泊。他誤以為,這就是故園,有一座溫暖的巢穴,可以棲居這隻飄零的孤雁。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打開自己一直對塵世關閉的心門,接受一樹櫻花的愛情。
無論蘇曼殊是否知道河合仙是生母還是養母,他對這個溫柔的日本女性都藏有一種敬佩和尊重。因為看到她,他就會想起那個被稱作故鄉的老宅,那裡居住著幾位刻薄醜惡的女子。童年那段深入骨髓的傷害,讓他無法徹底地放下,縱是處在寧靜的光陰裡,也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想起那不堪回首的過往。
河合仙給了他偉大的母愛,儘管微薄,卻是漫長風雨人生中所傾瀉的一縷陽光,鋪灑在心中潮溼的角落,給了他溫暖和從不曾有過的人間親情。多年後,蘇曼殊寫了一首詩:《代河合母氏題〈曼殊畫譜〉》,月離中天雲逐風,雁影淒涼落照中。我望東海寄歸信,兒到靈山第幾重?他以河合仙的口吻,寫出一位母親對親兒的思念之情。那時的蘇曼殊已經離了紅塵,趕赴靈山,在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的禪境裡,修煉今生。
櫻花的浪漫,河合仙的端靜,讓蘇曼殊愛上這裡的草木和塵土。當一個如櫻花般美麗的女子來到他的身邊,他明白,此生所有的約誓都將為她而許。我們無法想象,他和那位叫菊子的日本姑娘,有著一段怎樣美麗的邂逅,但是卻知道,這個女子牽繫了他一生的情感。他告訴她,世間萬物皆為佛而生,他,只為她而生。她告訴他,在這紅塵亂世,她,只為他百媚千紅。一個年少俊朗,一個風華絕代,他們擁有世間最好的年華,給得起彼此諾言,可以愛得傾國傾城,愛得不管不顧。
這個多情的日本女子,用她的溫柔撫慰蘇曼殊多年的孤苦。那一道道結痂的傷口,總在午夜裡莫名地剝落,帶給他揪心扯肺的痛。夢醒之後,是菊子為他淨洗昨日的傷口,用柔情研磨成藥,給那顆燒灼的心敷上清涼。在此之前,蘇曼殊不知道愛情是什麼,在此之後,愛情成了一段不能割捨的宿命。
菊子在他心裡撒下了一粒情花的種子,最後用她的眼淚來澆灌,用生命來餵養。在情花開到最燦爛的時候,她悲傷地離去,甚至連別離都來不及說。人生就是這樣,你祈禱它無風無雨,卻有更大的災厄來襲。你無力承受,只能讓災難蔓延,到最後將你吞噬,連骨頭也不剩。而那株情花並不會因為其中一個人的死去,就不再妖嬈,甚至會開得更加驚豔,鮮紅似血。
沒有誰願意相信,世間會有這麼一個殘忍之人,將一段青翠的愛情生生拆散,就像是將枝頭那一對並蒂櫻花無情地折斷,不但不帶回去好好觀賞,反將它們棄之塵泥,任來往的路人踐踏。多少故事都是以喜劇開始,以悲劇結束,就算我們可以預測到結局,身處紛蕪人世,仍舊無處可逃,只能在真實的時光中,模糊又清醒地活著,於愛恨交織的年華里,看自己的心被歲月慢慢掏空。青春的時候,也許你有足夠的籌碼和時光下一場賭注,可是不必過於認真,因為最後的贏家絕不會是你。
蘇曼殊以為遠離了蘇家故土,就意味著和他們訣別,卻不知身上流淌的血液,不容許他有任何的背叛。是流年長上了翅膀,將他們遠在日本的戀情傳遞到家鄉。當我們天真地以為,遙遠的距離可以築就一個世人難以企及的港灣,卻不料,傷害原來可以無孔不入,它會穿越時間和空間將你我找尋。蘇曼殊的本家叔叔知道他和菊子相戀,斥責他的行為敗壞了蘇家名聲。這個從來不曾享受過蘇家榮耀、在屈辱中長大的落魄少爺,卻要莫名地承擔蘇家無理的責任和野蠻的家規。蘇曼殊視蘇家為畢生的恥辱,他決然地說出,這個家族一切榮辱與他無關。
並非無關就可以免去糾纏,蘇曼殊本家叔叔惡劣地將他和菊子之事,問罪於菊子父母。這對軟弱的夫婦禁不起指責和辱罵,在盛怒之下,痛打了疼愛有加的女兒。他們的初衷,不過是希望菊子可以幡然悔悟,了斷她和蘇曼殊這份孽緣。卻不想,一個戀愛中的少女擁有多麼脆弱的心靈它柔弱得就如同那一朵含露的櫻花,一陣微風就可以將其吹落。菊子在當夜投海而死。她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只用死亡來證實她對愛情的堅貞;她決絕得不讓自己回頭,是因為她不想給任何人退路。
紅顏的命運,是一張吹彈可破的薄紙。柔弱的菊子,可以勇敢地為愛傾囊,將自己鮮紅的血濺落在生命那張素潔絲帕上,為我們洇開一個悽美的愛情故事。愛是毒藥,情是利劍,卻終究抵不過世俗的劇烈和酷冷。在春天的枝頭,她就這麼華麗地轉身,讓我們都記住櫻花的美。
櫻花落
十日櫻花作意開,繞花豈惜日千回?
昨來風雨偏相厄,誰向人天訴此哀?
忍見胡沙埋豔骨,休將清淚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巳灰。
彷彿只是剎那,紛落的櫻花已遮蓋了一池的春水,讓蘇曼殊如何接受這樣悲絕的死亡?一寸春心,已成灰燼。這禍是誰闖下來的?是蘇曼殊?是菊子?是蘇家的族人?抑或是那一樹開得難捨難收的櫻花?在註定的悲劇裡,已然沒有詢問因由的必要,任何的話語都成了虛偽的謊言。破碎的夢,似櫻花一樣輕,落在會疼的心上。蘇曼殊將悲傷製成餚饌,佐一杯往事的酒,痛飲而下,孤獨亦斷腸。他期待可以和菊子交換人生的杯盞,彼此用眼神相擁。菊子撒手離世,不給他留有餘地,是因為她明白,她深愛的男人還要接受宿命的擺弄。
這個被蘇曼殊誤認為是故鄉的地方,原來也不過是生命裡一間蒼涼的客棧,暫時棲居了飄零的靈魂。一個簡單的承諾,他都給不起,反添了,一段情債,誤了,青青韶華。這份聚散的因果,一時間讓他無從收拾,只能揹負罪惡,倉皇而逃。我們看到,這位他鄉異客,鞭馬,揚塵。櫻花紛紛飛舞,還未落盡的時候,那個人,已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