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世
不是所有的離別都意味著感傷,不是所有的遺忘都意味著背叛。有些緣分註定只能維繫這麼久,一旦緣盡,就刻不容緩地要結束。在這蒼茫的人世間,多少繁華故事匆匆散落,流年總在暗中偷換。面對許多無從解釋的緣分,找不到適當比喻的時候,就當是一場戲,於喧囂的鑼鼓聲中華麗登臺,又在落下的帷幕中寡淡退場。
卸下了舞臺上的裝扮,迎接我們的又會是另一種人生。對於蘇曼殊來說,寺廟的生活雖然清淡,卻也是歲月裡的裝飾。人從出生之後就再也沒有本真的自己,無論我們把生活過得多麼的簡單。一杯白水,一枚綠葉,一束陽光,就足以將世界更換。翻過生命的一頁,意味著我們已經改變了一點點,只一點點,再不容許我們回到最初。
放生池中,寂寞的蓮花開開合合,為了那個有緣人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歲,可為什麼每一次都是你腕下錯過的那一朵。待到蘭舟遠去,她又無奈地接受一次輪迴,一如既往地做著痴情地等待。很多時候,是無法承諾才選擇逃離,我始終相信,蘇曼殊並非是要無情地辜負一朵蓮花。生活在亂世,他的人生註定不能清寂,塵煙散漫之時,任何潔淨都要付出代價。
不當和尚的蘇曼殊求學於大同學校,對於和寺院迥異不同的學校生活,他沒有絲毫的不適應。所謂一點星火可以燎原,事實真的如此。青春的血液在蘇曼殊體內或許有過緩慢地流淌,卻從來沒有凝固,一旦順暢,被激情觸動的血液會不可抑制地竄流。蘇曼殊憑藉他的繪畫天賦除就學於大同外,還兼任了該校美術課教師,因了他過人的文學素養,亦入選梁啟超舉辦的夜間中文班進行深造。
一塊在塵泥中的璞玉倘若不被人挖掘,或許就這樣被流沙掩埋千萬年,依舊不能顯山露水。雖說積歲越久,滄桑越濃,質地就愈加地溫潤,但再好的璞玉也需要被時光雕琢,才能成為一塊美玉。被春風秋月的故事滋養,供有緣人把玩、佩戴、封藏,這是玉的使命,也是玉的價值,這一切都是為了印證生命的真實。蘇曼殊就是一塊質地溫和的玉,倘若他甘願平淡,或許一生就在一座寺廟孤獨到老,可他分明在陽光下看到自己的惆悵,在悠閒中覺察到時光的殺氣。他告訴自己,要將一湖靜水撩撥出絢爛的漣漪才能善罷甘休。
塵世中摩肩擦踵的人流,容不得你有片刻的止步,看到別人飄然而去的背影,心中怎能不生出望塵莫及的感嘆。海上風雲起落,湧進來的滾滾洪流,一個浪濤就會將你衝往歷史的下游。在寺院,蘇曼殊也許甘於寡寂,閉關修煉,只為忘記一段情緣;回到世俗,他卻無法按捺住心中蠢蠢欲動的熱情,浮沉浪裡,他誓要力爭上游。夢想,有時候也許像流星一樣短暫易逝,卻有著無比璀璨的過程。做一個不計較得失的人,不為抗衡人世風雨,但求無愧於心。
為了籌議升學,19歲的蘇曼殊和堂兄蘇維翰奔赴日本東京,轉入早稻田大學高等預科中國留學生部。住在一家簡陋的旅店,過著拮据窘困的生活。人間四月,正是櫻花盛開的時節,以為流年沖淡了記憶,站在樹下依舊聞得到往事的味道。櫻花片片紛落,打在心口,隱隱地生疼。蘇曼殊想著,假如那一年他和菊子擦肩而過,是不是這人間就會少卻一段悲劇?是不是他今後的故事都要被重新改寫?既是情劫,就是無處躲藏,無從更改,豈不知世事已成定局,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為過往做著若有若無的悼念。
莫說是一個平凡的日本女子,主宰著蘇曼殊年輕時的一段命運,自古以來,又有多少帝王將相為紅顏捨棄了萬里江山。所謂傾國傾城,一個小小的女子無需鐵馬兵戈,她的一顰一笑足以改寫歷史。殷商王朝的妲己、東漢時期的貂蟬、大唐盛世的楊貴妃、明末清初的陳圓圓,以及排列在歷史書頁裡無數有名或無名的女子,她們的一生無意爭奪什麼,卻成了粉碎繁華的利劍,成了朝代的殉葬品。歷史也因為有了這些女子而色彩紛呈。時光從指縫間悄悄流走,沒有誰會再去追究過往的對與錯,成與敗,榮和辱。尤其走進空蕩蕩的皇城,或站在已成為廢墟的土地上,我們所能留下的只是淡淡的一聲嘆息。
舊情難忘的蘇曼殊沒有沉浸在往事中,他可以為從前而慨嘆,更要為將來而努力。他由馮自由介紹加入以民族主義為宗旨,以破壞主義為目的的青年會,交遊日廣,萌發了反清意識。在此期間,蘇曼殊認識了葉瀾、陳獨秀、吳綰章等人,亦為從事反清革命之始。次年春天,20歲的蘇曼殊入軍事成城學校攻陸軍專業,認識了陳季平。之後的幾個月,蘇曼殊徹底投身於革命,將自己淹沒在革命的激流中。如此執著,不是為了見證什麼,亦不是為了爭奪什麼。以他的悟性應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便是這樣的投入,他也只是史冊上的一個匆匆過客。揹負千斤重石投到水中,濺起的也只是幾朵浪花,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什麼也看不到。
蘇曼殊本就不是一個清寂之人,不能甘守清儉的日子。他貪吃,即使投身於緊張的革命事業中也忘不了舊夢前緣,亦割捨不了人間美食。朋友一點微薄的接濟,支付不起他偌大的開銷。他的生活開始陷入困境,也許窮過的人會明白,清貧可以使一個人喪失所有的尊嚴和驕傲。蘇曼殊不是一個懼怕貧窮的人,卻又真的無法忍受窘困的生活。日本雖稱是他第二個故鄉,可畢竟在異國,無法做到灑脫自在。現實有時候可以殘忍到你無法想象,面臨困難,不是你拂一拂衣袖、揮一揮手就可以雲淡風輕。
無可奈何之時,他從日本返國,抵達上海。上一次的離開,他揹負情感的傷痕,這一次雖然毫髮無損,卻也走得並不瀟灑。也許我們可以不聽從命運的擺弄,但是卻要為自己的執拗付出代價。蘇曼殊雖不能抵抗宿命,卻也不甘被其綁縛。亂世之中,唯有自救才可救人,許多卑微的人只能躲藏在長滿青苔的牆角下獨自老去。沒有誰會顧及到你的存在,你伏在窗臺觀賞落日和絃月,窗外的世界已經快如馬踏飛燕。
處清淨的廟宇中,蘇曼殊也許可以悠閒淡定,一入紅塵,黃沙飛揚,他卻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我們看到歷史的城牆一次次坍塌,想要重新修葺換上新的磚瓦,卻不知精神上的殘損無法修補。其實歷史不會疼痛,城牆不會疼痛,疼痛的只是人心。腐朽的清政府已是明月西沉,作為時代的先驅者,蘇曼殊不希望殘缺的城池遭受更大的破碎和傷害。他想要做的,只是盡力撫慰這顆飽受滄桑的心。
回到上海,蘇曼殊任《國民日日報》翻譯,與陳獨秀、章士釗、何梅士共事。在此期間,他繪製充滿反清意識的《兒童撲滿圖》,其詩《以詩並畫留別湯國頓》發表於《國民日日報》副刊。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著浮身。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人。又在許多個清寂的午夜,獨自一人囚在小屋裡伏案創作小說。蘇曼殊始終認為,只有在翰墨裡徜徉、在圖畫與文字之間遊走的那個靈魂,才是最真實的自己。融入文字裡,他會發覺,原來自己的內心還是這麼地嚮往寧靜。紛繁的塵世給不起他想要的安穩,飛揚的煙塵無孔不入地鑽進骨髓,似要將一顆潔淨的心徹底吞噬。
蘇曼殊開始懷念在寺廟的生活,午後的長廊,溫暖的陽光靜靜地灑落,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禪坐。一杯茶,由濃轉淡,原來消磨時光也是一種美麗。在那裡,不需要擔心被光陰追趕,他可以讓自己靜坐在蒲團,從黃昏到黎明,從花開到花落,都無人責備。人生風景永遠都是這樣,當你擁有時,反覺得那麼的遙遠;當你失去時,卻又覺得貼得那麼近。
直到《國民日日報》被查封,幾個月的努力就這樣付諸東流,這對蘇曼殊來說無疑又是一次打擊。蒼茫人世,太多的機遇鋪陳在眼前,可是卻難以好好把握。今天或許還是明麗多姿,明日就已是黯淡無彩,我們不過在為一段又一段短暫的緣分做著無名的感嘆。你看著一樹一樹的花開,卻不知道哪一樹是屬於自己的。
匆匆開始,匆匆結束,人生真的就像一場戲夢,悲喜皆不由己。蘇曼殊不知道自己一番執著換來了什麼。落寞之際,他收拾簡單的行囊選擇出走,從上海輾轉至香港,但他心裡明白,香港不過是生命中一次短暫的旅程,給不起他想要的那份感覺。站在時光的簷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悵惘,他自己都不明白想要的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