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因果
一個失散多年的朋友,偶然重逢還能喊得出你的名字,你一定會以為自己是他惦記的人。其實這世間芸芸眾生雖然不勝枚舉,但無非一個你,無非一個我,無非一個他。所以記得和忘記都似乎不重要,指不定哪一天就在某個路口相逢。所謂相見不如懷念,懷念又不如相忘。到最後,我們都要回歸湖河滄海、幽谷深山,和塵土為鄰,與草木為伴。
所以,一個人行走天涯雖然孤單,但是一路上可以邂逅許多意想不到的風景,甚至收穫些被光陰不經意抖落的傳奇故事。終於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喜歡揹著行囊四處遠遊,那是因為紅塵疲憊,而自然風光的美麗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我們不過是想在旅程的路上能夠與一些風情擦肩,與一些靈魂牽手,又和一些時光告別。
都說日本的櫻花美麗絕倫,舉世無雙。多少人慕著櫻花之名,帶著天南地北的塵土,匆匆趕往那個遙遠的島國,期待和櫻花結一段情緣。他們來的時候,並不知道在這陌生的國度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是悲是喜,是福是禍。人生本來就是歷險,前方的路被煙霧阻擋,我們看不清方向,卻依舊要做到風雨兼程。人的一生就是在追求中度過,那些端坐在蒲團的高僧看似清靜無為,實則也是在禪寂的歲月裡抵達一種忘我的高度,脫離人世苦海,遠離顛倒夢想,最終達到坐化涅槃的境界。
這些來看櫻花的人不知道,日本的雪花同樣有著攝人心魄的魅力。蘇曼殊到日本養病的時候,又遇雪花飛舞的時節。這個島國被冰雪覆蓋,也遮掩了它曾經有過的滄桑,只留給世間一片清白。我們可以在這個雪白而潔淨的世界裡做夢,也沒有誰忍心破壞這份完美。蘇曼殊是個詩人,詩人對冰雪都有一份情結,蘸著雪花寫就的詩文亦流淌著靈性和清涼。而我們同樣喜歡冰雪,那漫天飛舞的雪花帶著與世隔絕的浪漫,洗去了人間所有的汙濁。
元月,蘇曼殊在東京結識了孫中山、居正、田桐、楊滄白等人,他們都是時代的風雲人物,相聚於此,談論國事,探討人生。他們是一群同船共渡的人,航於真理的海上,用深沉的思想去敲醒世間迷惘的靈魂。許是因了蘇曼殊在病中,他更願意三五知己聚在一處,圍爐煮茗,寒窗夜話。做一個提壺的人,將千年的歷史文化熬煮成芬芳四溢的好茶,用一顆禪心來品嚐,被茶水過濾的人生或許會更加地清明。
過往的情緣總是難忘,在東京浪漫的雪花下,蘇曼殊憶起了彈箏人。同在一座城市,他幾乎可以聞到她的呼吸,聞到她簡潔的屋子裡飄溢著濃郁的咖啡香。分別整整四載,自從那次蘇曼殊轉身離去,百助亦如同驚鴻遠去杳無音信。其實蘇曼殊亦悄悄地打探過她的消息,不是為了再續前緣,只不過想知道這位天涯歌女在紛亂的濁世中過得好不好。蘇曼殊知道,他與她之間連道歉都是多餘。在他心裡,百助是一個若冰雪一樣的人物,零落於紅塵卻有著尊貴的靈魂。他害怕自己任何的溫暖都會將她融化,而她那種無所畏懼的依附使得他以逃避告終。
蘇曼殊從來都不否認自己的懦弱,倘若讓他承擔過往所有的罪,他毫無怨言。但他卻無悔意,蘇曼殊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是錯誤的,如果時光倒流,他依舊會落荒而逃。一切都是性情使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蘇曼殊輕易就改變了性情,他還是蘇曼殊嗎?如若他一心皈依佛門,在青燈下捧讀古卷,不為俗世情感所動,他的人生又怎麼會有如此多的傳奇?就算他痴情於某個女子,許諾她天長地久、海枯石爛,那他也不過是一個俗塵中的男子,過上四季炊煙的生活。他的詩筆還會如流?他的故事還會被世人追往?
二月,蘇曼殊於日本西京琵琶湖遊玩,作詩《西京步楓子韻》,生憎花發柳含煙,東海飄零二十年。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眠。蘇曼殊看似在人間遊戲,其實他內心深處從未忘記自己是佛家弟子。世俗似落紅紛亂,令他無法靜坐蒲團、五蘊皆空。這種沉湎於世的痛苦,墜落塵網不能自脫的無奈,沒有親身所歷只怕都無法真正理解。多少年的飄蓬流轉,老去年華,卻無處訴說半世的滄桑。這些年,蘇曼殊一直為別人講解經文,只是他自己人生的經書不知道誰來解讀。
所以他寫下:隨緣消歲月,生計老袈裟。一句脫口而出的話語亦讓人為之深深動容。塵寰消長,沒有誰抵得過歲月的消磨,我們都是來人間遊走的過客,披戴著屬於自己的戲服,扮演一個或多個角色。縱浪江湖,如草繩的生命到哪天說沒就沒了。夢斷塵埃的那一刻,多少無悔、多少遺憾都一筆勾銷。生活不可以討價還價,命運的秤卻可以缺斤少兩,無論公與不公,我們都要承受。前世種因,才會有今生的果報。如果有無法算清的債,無法詮釋的因,都歸結給前世,都託付給來生。
這段日子,蘇曼殊攻三論宗。三論宗是中國隋唐時代佛教宗派,因據印度龍樹 《中論》、《十二門論》和提婆《百論》三部論典創宗而得名。又因其闡揚一切皆空、諸法性空而名空宗或法性宗。其實參禪悟道並非就要去古剎山林,紅塵也可以為道場,世味也可以煎煮成菩提。就如同許多隱士,跋山涉水在幽壑雲崖蓋一間茅屋,以為這樣就遠離了塵囂,然而心裡一個簡單的俗念,就可以將所有美夢擊碎。紅塵深處也有無塵境界,人就是這樣,越想回頭就越回不了頭,當有一天走得太遠找不到出路,就會不由自主地回頭了。
春寒料峭,蘇曼殊雖沉浸於佛法禪理中,仍不忘人間佳餚美味。他的病再次復發,原因則是遊湖之時被風露所侵,加之飲食無度過度疲勞所致。病痛難當,蘇曼殊只好就醫靜養。一個人臥在病榻上,孤獨和無助將他裹緊,只有樹影在有月光的晚上會偶然來到他的窗前踱步。靜坐之時,他常常忘卻此生是否安在,素日難以參透的經卷在瞬間都可以了悟。病的時候,雖然孤寂,卻有足夠的時間容他重新審視人生。
憩平原別邸贈玄玄
狂歌走馬遍天涯,斗酒黃雞處士家。
逢君別有傷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
偶成
人間花草太匆匆,春未殘時花已空。
自是神仙淪小謫,不須惆悵憶芳容。
芳草
芳草天涯人似夢,碧桃花下月如煙。
可憐羅帶秋光薄,珍重蕭郎解玉鈿。
他在三月的春寒寫寂寞傷情的詩,他期待和某個紅顏不期而遇,一同牽手趕一場春宴,又害怕自己坐不了席。多想和時光下一場賭注啊,發覺年過三十籌碼已經越來越少。他不想自己殘缺破碎的故事驚動這早春的初綠,卻又是那麼地不甘寂寞。如若此時,一個曼妙多情的女子從身邊走過,不知道半僧半俗的他是否還會吟出恨不相逢未剃時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