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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下頭一場雪的時候,我跟縣保安團的錢團長見面了,見面的地點定在了老牛頭山上。那一場雪下得不大,地上只薄薄地鋪了一層,樹的枝幹上掛滿了晶瑩的雪花,好像每一棵樹的枝幹上都鑲滿了細碎的鑽石。漫山遍野銀裝素裹,一絲風也沒有,寒氣慢慢透過棉衣朝人的心裏鑽。我帶着衞師爺跟胡小個子和錢團長會面,另外安排四瓣子帶了一個隊的人,事先埋伏到了老牛頭山菩薩廟的前後左右,以防萬一。我估計經過昨天晚上這一場大雪,這幫夥計肯定凍得差不多了,耳朵鼻子還能長在頭上就算萬幸,回去以後得給他們發點大洋犒勞犒勞。

    胡小個子穿了一件毛朝外的老羊皮襖,腦袋上戴着一頂狼皮帽子,把最兇殘和最温順的動物統一到了自己的身上,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包袱,活像收山貨的經紀。我問他包袱裏裝的啥,他嘿嘿一笑説:“沒有啥。”我也沒有再問他。衞師爺穿着青布大襟袍子,羊羔皮襯裏,腦袋上捂了一頂形狀像尿桶的氈帽,這種氈帽的邊很長,平時捲上去,冷的時候放下來能把整個腦袋都包起來,衞師爺目前就正是這種戴法,用氈帽把瘦長的寡皮臉藏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眼睛,活像白日搶劫怕人家認出來的強盜。我穿着二孃給我做的新棉襖,二孃做棉襖的時候過多考慮了防寒功能,棉花可勁往裏頭填,結果棉襖跟棉褲都成了塞滿棉花的面袋子,穿在身上圓滾滾的,暖和倒是挺暖和,就是窩窩囊囊的整個人就像一隻填滿了爛草的大麻袋。我在腰裏紮了一根皮帶,企圖多多少少能顯示出一點人的體形來,這根皮帶還是從保安團搶來的。二孃給我做的是大襠黑棉褲,就是農民穿的那種緬襠褲,前面沒有開口,褲腰橫向疊在一起用褲帶紮起來的那種。由於褲腰在前頭多疊了兩層,又是厚厚的棉褲,我的前面就鼓鼓囊囊地隆起一堆,好像我的本錢很突出而我又有意炫耀似的。我把槍明晃晃地挎在肩膀上,裏面壓足了子彈,我用了長彈夾,一次可以壓四十顆子彈,而不是正常情況下的二十顆。我用的是原裝的木頭槍套子,這種槍套子可以插在駁殼槍的槍把上變成槍托,把駁殼槍當作衝鋒槍使用。我要是有奶奶左右開弓、雙槍齊放的本事就好了,那樣我也可以一左一右插兩把盒子炮,更加威風,不像現在,肩膀上只挎一支槍,不太對稱,有點失衡的感覺。

    我們三個一路行來,一路觀賞着雪景,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説,靠閒磨牙來打發路途的無聊。衞師爺有幾分諂媚地説:“尕掌櫃,你年紀不大麼,槍法咋那麼好?”

    我説:“這是奶奶訓練出來的,這叫心到眼到手到,心手合一,要從小下苦功夫呢。”

    衞師爺便問我你聽過百步穿楊的故事嗎?我其實聽過,可是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要給講這個故事,就説沒有。他便開始給我講百步穿楊的故事,説是古時候有一個神箭手,箭射得非常好,能夠百步穿楊,不是射穿楊樹,而是射穿楊樹的葉子,也不是隨便射穿哪一片葉子,而是射穿指定的那一片葉子。結果,這人就開始驕傲起來,到處炫耀自己的本事。有一天碰到一個賣油的老頭,老頭對他態度很不屑,神箭手挺生氣,問老頭憑什麼不把他放在眼裏。老頭拿出一個銅錢,又舀起一瓢油,把銅錢放在油簍子的口上,高高舉起盛油的勺子把油從銅錢中間的眼裏倒了下去,油像一條細線,從銅錢中間的孔裏穿了過去全都進了油簍子,一點都沒濺到外頭。圍觀的人都讚歎不已,老頭卻淡淡地説:“這有什麼,就跟射箭一樣,不過手熟而已。”神箭手非常慚愧,從此以後再也不四處招搖了。

    胡小個子説:“尕掌櫃又沒有四處招搖他的槍法,你講這個故事沒意思麼。”

    衞師爺瞪了他一眼,想頂他一句,嘴張了又張,喉嚨裏咕嚕一聲,硬把話嚥了下去。我對衞師爺有些失望,我挺愛聽他們吵架,如果再打起來就更有看頭,可能跟我們的日子太平淡、太乏味有關,我總渴望發生點什麼事情,哪怕是他們吵架打架。當然,打架你給我一拳頭我給你一拳頭,扭在一起在地上滾都可以,超過這個限度就不行,超過這個限度就得受懲罰,不然真的把人腦子打成狗腦子了對夥裏和他們自己都是損失。我們在路上,如果他們倆能吵起來,邊走路邊吵架也是一種消遣。在一起混的時間長了,衞師爺也就不像剛到夥裏的時候那麼拘謹,有時候跟夥裏的夥計也能你來我往地鬥鬥嘴。最近胡小個子對衞師爺有意見,衞師爺擬定的幾項措施胡小個子很不滿意,尤其是讓駐紮在山下的李大個子那個隊可以種糧食,而且還可以得獎賞,這讓他很不平衡,因為他要在山上負責看守我們的老窩,就沒了創收的機會,所以討論這事的時候他要求給他們一定的補償。

    衞師爺説:“這種事情誰補償誰呢,你要是也想種地去,就跟李大個子換一下麼。”

    胡小個子把他現在的位置看得很重,因為他是我們的精鋭部隊,也是唯一一個在“隊長”前頭加了個“總”字的隊長,讓他成為二流部隊到山底下圈地種田,打死他他也不會幹。他是想既能繼續當總隊長,又能跟山下面的人一樣增加自己人的收入。李大個子當時也罵他是“圈裏的騾子吃野草,裏頭外頭的便宜都想佔呢”,順了衞師爺的話頭擠對他:“那我們就換一下,你到山下頭來,我們到山上頭來。”胡小個子不是個口齒伶俐的人,衞師爺跟李大個子應和着駁斥他,他就張嘴結舌漲紅了臉挺狼狽。後來宣佈每年進行兩次軍事比武的決定,他倒挺贊成,李大個子又有意見,説胡小個子跟四瓣子的隊伍整天在山上專門乾的就是這個,他們又得種地又得練武,跟他們比勝負不公平。衞師爺這時候又説:“誰願意到山上來就跟胡小個子換一下麼。”胡小個子不願意換,山下頭的人也不見得願意換,因為在山下頭圈地種糧有外快。衞師爺這句話的本意是幫胡小個子説話,李大個子滑頭不吱聲,胡小個子卻盯着衞師爺罵:“你這咋就看我們不順眼,動不動就要把我趕到山下去,你是不是想叫我給你騰地方呀?”

    衞師爺到底是後來投誠到我們這裏來的,在他們這幫老夥計面前腰桿子不硬,聽了這話就滿臉委屈地朝我看。我説:“這些事情都是我定下的,衞師爺就是替我宣佈一下,你們有啥想法跟我説,不準跟衞師爺過不去,跟衞師爺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我一出面,夥計們就都不再爭執了,胡小個子也不敢跟掌櫃的頂嘴,這是夥裏的基本規矩;可是他卻把氣都鼓到了衞師爺身上,有事沒事地跟衞師爺頂幾句,衞師爺知道他是老夥計,也不好跟他認真計較。

    開過會之後,我們就開始着手徵收保護費,方圓百里的財東、商賈、各個行當的知名人士都派人發了帖子,一共三百二十多家,由夥計們三人一組分頭送了出去。這就像種地撒種子,種子撒下去了,什麼時候收,收成怎麼樣,既靠農民的辛勤,也要靠老天爺照顧。這陣走在路上胡小個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又想起了這件事情,對我説:“尕掌櫃,我看讓人家交保護費的事情是瞎胡鬧呢,你想一想,誰能把兜裏的錢隨便送人呢?真好笑,做夢娶媳婦呢。”

    他並不瞭解我跟衞師爺研究的徵收保護費的完整方案,光知道我們要向財東們徵收保護費,所以有這麼一問,其實他説這話的意思還是針對衞師爺,是罵衞師爺做夢娶媳婦。衞師爺腦子比他靈活,抓住他的話頭借了我的名號對付胡小個子:“這事情是尕掌櫃的主意,你是説尕掌櫃做夢娶媳婦呢?”

    胡小個子説:“這真是驢槽裏插進來個馬嘴,我跟尕掌櫃説話你插啥嘴呢。”

    衞師爺撲哧一笑説:“你罵我是驢沒啥,你不能説尕掌櫃是驢麼。”

    胡小個子無辜地看我一眼,説:“我是説你呢,你是驢。”

    衞師爺對我説:“尕掌櫃,你看看,胡小個子説你是驢。”

    胡小個子急了,罵他:“你這個胡攪蠻纏呢,我明明説你呢,你往尕掌櫃頭上拉扯啥呢。”

    衞師爺説:“你説我你看尕掌櫃幹啥呢?你剛剛不是看着尕掌櫃説:我説你呢,你是驢。”

    胡小個子鬥嘴鬥不過衞師爺,我倒有些同情他了,有文化的人欺負起沒文化的人來,沒文化的人真是有理説不清。過去都説秀才遇上兵,有理説不清,其實兵遇上不講理的秀才,有理也照樣説不清。

    我説:“衞師爺,人家沒説我,説的是你。”

    衞師爺説:“他説驢槽裏插進來個馬嘴,當時正是你跟他兩個説話的時候,我插了一句嘴,他的意思是你跟他兩個是驢槽上的驢,我是插進來的馬嘴,對不對胡小個子?”

    胡小個子猙獰地看着他,可憐巴巴地對我説:“尕掌櫃,我想打人呢。”

    衞師爺連忙説:“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想看胡小個子打衞師爺的樣子,既想看胡小個子打人,也想看衞師爺捱打,這也是人的正常心理,在自己絕對不會捱打的情況下,看別人打人或者被打,都是一種刺激。我就對衞師爺説:“你還當胡小個子是君子呢,他從來就不是君子,今後也不會成君子。”

    我是想替胡小個子解除打人的道德障礙。這個障礙是衞師爺臨時給他設置的:如果他打了人,就不是君子;如果他是君子,就不能打人。胡小個子卻對我説:“尕掌櫃,我咋就不是君子了?我覺得我是個君子麼。”

    我哭笑不得,我不能直接説你去把衞師爺打一頓,我想看熱鬧,只好對他説:“你是君子,你是傻瓜君子。”

    衞師爺知道我不懷好心,咯咯地冷笑着問我:“尕掌櫃,我請教你:羊披上狼皮是啥東西?狼披上羊皮是啥東西?”

    我説:“那就是胡小個子麼。”

    衞師爺得意地哈哈笑,誇讚我:“尕掌櫃就是聰明,我的謎語他一下就猜對了。”

    胡小個子再次對我説:“尕掌櫃的,我想打人呢。”

    我説:“你想打誰就打誰,跟我説啥呢。”

    衞師爺連忙説:“我再説一遍,君子動口不動手,動手不如一條狗。”

    胡小個子想當君子,哪怕是傻乎乎的君子,更不想連狗都不如,怒極反笑地説:“衞師爺,我今天才認得你了,你這絕對不是老實人。”

    衞師爺説:“胡小個子,我也今天才認得你了,你是一個真正的老實人,是君子。”

    胡小個子不敢相信衞師爺是讚揚他,可是又實在分辨不出這話哪裏有毛病,就問我:“尕掌櫃,他是不是罵我呢?”

    我説:“這倒不是罵你呢,衞師爺説的是真話,你這人老實着呢,説不過人家也只動口不動手,夠君子。”

    胡小個子心情舒暢了,走了幾步彎腰從地上攏起一捧雪捏成一個堅硬的雪球,揮手朝路邊的皂角樹扔了過去。樹上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那棵樹活像突然間爆炸了一樣。

    “哎喲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哎喲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尕牛牛種出個尕娃娃……”

    “哎喲嘿……東邊的日頭西邊的地,沒有一樣是自家的。哎喲嘿……東邊的女子西邊的婆姨,沒有一樣是自家的。哎喲嘿……東邊的山峁西邊的河,只有襠裏的牛牛是自家的……”

    老天爺,胡小個子竟然吼開了騷曲曲,略微嘶啞的嗓子吼出窮苦人的無奈和渴望,高亢、蒼涼、婉轉的旋律在雪野上、鉛灰色的天際迴旋,讓人覺得心臟好像被淚水浸泡着,胸膛裏暖暖的、鹹鹹的、苦苦的,五臟六腑好像被抽沒了,空蕩蕩地沒着沒落地難受。我跟衞師爺都説不出話來,默默地跟在胡小個子後面走路。胡小個子吼了一陣子忽然息聲了。我忍不住催他:“再唱,沒聽過你唱麼,再唱,唱得好着呢。”

    胡小個子説:“唉,我就會這麼兩套套,還是跟驢倌倌學的。”

    提起了驢倌倌,我又想起了那一年的血戰,大掌櫃的死,還有後來一連串的事情和經歷都在我的腦子裏頭一一閃現。衞師爺問我:“驢倌倌是誰?”

    胡小個子説:“是我們夥裏的夥計,死了幾年了。”

    我説:“驢倌倌唱曲曲唱得好,現在聽不上了。”

    衞師爺説:“等啥時候咱們進城聽一回戲去,過去在西安的時候我經常到戲園子裏聽戲,美得很。”

    胡小個子突然問他:“衞師爺,我聽人家説你把你主家的大老婆給日了,還種出了你的種,人家要騸你呢你才跑了,是不是?”

    這種事情也只有胡小個子這種愣貨能面對面問人家。胡小個子有時候真的説不清是真的犯傻發瘋,還是裝瘋賣傻,説話直通通地就像是從肚子裏往外頭扔石頭,又像是從肚子裏頭往外捅槓子,即便不把人砸死,也肯定會砸得人很疼。他卻滿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好像根本想不到他的話能讓人像被石頭槓子砸了一樣疼痛,讓人對他恨也不是個恨法,罵也不是個罵法。衞師爺對我苦着臉笑笑,然後説:“你這人咋啥事情都想問,啥話都能説呢?”

    我判斷,衞師爺的風流韻事肯定莫須有,這是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坦然和無奈告訴我的。胡小個子卻不依不饒:“唉,這又不是啥丟人的事情,真能把主家的大老婆鬧到手上,那是你的本事麼,説一下,到底咋回事。”

    衞師爺啐了他一口:“放你的狗臭屁呢,你才把你主家的大老婆鬧到手上了呢。”

    胡小個子看看我忽然笑了,對衞師爺説:“你這才是放狗臭屁呢,我的主家是尕掌櫃,你這話咋説的呢?”

    衞師爺反過勁來非常尷尬,連忙對我説:“尕掌櫃,我不是那個意思,你……”

    我説:“你別理識胡小個子,他是放狗臭屁呢。”

    衞師爺説:“去他孃的,也不知道是哪個狗嘴給我編了那麼個謊話,我哪有那麼個本事。再説了,我的那個主家人家是省政府的大官,大老婆我一共見過沒有兩面,比我還老,又肥又大跟個彌勒佛一樣,誰要是對那個婆娘有胃口誰就真羞了他先人了。”

    我好奇地問:“那你後來咋跑了?”

    “我再不跑就得把頸子上這顆頭丟了。你們知不知道南方鬧紅鬧得兇得很?”

    我説不知道,還是聽你説過的,啥叫個鬧紅?衞師爺説:“鬧紅就是殺富濟貧麼。”

    胡小個子説:“那不是跟咱一樣,咱這是不是也叫鬧紅呢?”

    衞師爺像被蠍子蜇着了,氣急敗壞驚恐萬狀地説:“你這話千萬不敢亂説,這話要是叫政府知道了,不把你殺光不收手。咱們就是山大王,跟鬧紅不沾邊,今後這兩個字提都不要提。”

    胡小個子説:“南方鬧紅呢,你在西安跟你又不沾邊子,你跑啥呢?”

    衞師爺説:“西安也有,只是沒有南方的陣勢大,政府抓住了二話不説綁了拉到北門外頭就把頭砍了。那一回有兩個學生叫省黨部的特務攆得沒地方跑了,我就留到主家偷偷藏了兩天。我當時沒有多想,我看那兩個就是學生娃麼,年紀輕輕的把命送了可惜,也可憐。不知道咋就露了風,主家給我説了,叫我們趕快跑。我也知道,不跑這顆頭肯定就撂到北門外了,我趕緊就跑了。你們不知道,蔣委員長髮話了,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像我這樣子,非殺不可。”

    我不寒而慄了,我不知道鬧紅是啥樣子,可是卻從衞師爺的敍述中,從他那兩顆從氈帽後頭露出的小眼睛裏驚恐不安的光中知道,鬧紅真不是玩的。不過,我也算知道這位衞師爺到底是咋回事了,雖然厚厚的氈帽遮住了他的臉,我看不到他的神情,我卻相信他説的都是真的。而胡小個子對衞師爺的辯解卻持懷疑態度:“誰把主家的老婆搞了也不會承認,這又不是能擺到枱面上的事。可是你衞師爺編的謊話也太不圓了,你主家是大官,官官相護,我就不信為了兩個學生娃娃你主家還能擔那個風險,給你説叫你跑,你是主家的啥人,你主家能替你擔殺頭的風險?打死我我也不信。”

    我又覺得胡小個子的分析也有道理,哪有當大官的肯為了不相干的人自己擔風險呢?

    衞師爺説:“信不信由你呢,反正我説的是事實。”他的話聽着不太硬氣,可惜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然我就能進一步判斷他的話是真是假。

    一路上説説鬧鬧我們就到了老牛頭山。在這裏會面是衞師爺想出來的地方,我們要求對方到狗娃山來,他們不敢來;他們要求我們到縣城去,我們不敢去,於是衞師爺就想到了老牛頭山這個中間地帶。通向山上的路口沒了老牛頭的夥計看守,青石條鋪成的路鋪上了雪,像是白玉鋪成的。天氣不好,沒有人上山拜菩薩,山上山下一片寂靜空靈,四野除了我們三個人再見不到人蹤。

    衞師爺説:“錢團長他們已經到了。”説着指了指山路上的足跡。

    我問他:“你咋斷定這是錢團長他們的腳印?”

    衞師爺説:“你看麼,這腳印大小都是成年男人的,拜菩薩的都是婆娘媳婦,很少有男人拜菩薩的;再説了,這個天氣誰還會到這個荒山野嶺上來,除了他們沒有別人。”

    他們已經到了,我們就加快步伐上山,胡小個子緊緊跟在我的身後,好像我隨時都面臨危險似的。衞師爺爬到半山便氣喘吁吁,我説歇歇吧,衞師爺就一屁股坐到了路邊的岩石上。胡小個子站着四處觀望,衞師爺説:“沒事兒,你放心,今天絕對沒麻煩,就算他們想搞鬼,也不敢在這。”

    老遠看到了菩薩廟,廟門外頭有兩三個人朝來路眺望着,看到我們就揚聲喊:“嗚嘿嘿,來的是尕掌櫃嗎?”

    我就回應他們:“嗚嘿嘿,是哩!上面是錢團長嗎?”

    上面説:“是哩!”

    於是上面的人迎了下來,我們也加快步子迎了上去。在廟門口不遠的地方我們會合了。對方一共來了三個人,最前面的自然是錢團長,長得沒什麼特點,黃黃的一張四方臉,四十歲左右,個頭跟我差不多高,不肥不瘦的中等身材,穿了一身保安團的棉軍裝,鼓鼓囊囊跟我的大棉襖差不了多少。我注意到他沒有背槍,也許帶槍了掖到了腰裏,外頭看不出來。另外一個是個瘦子,也有四十來歲,留了一撮山羊鬍子,戴了一頂看上去挺高級的水獺皮帽子,穿着皮袍子,袍子的衣襟處露出了裏頭的羊羔皮,看樣子是城裏的士紳,經過介紹我才知道他居然就是縣太爺,姓惠。第三個人年齡很小,穿着保安團的軍裝,上衣太長,衣襟吊在膝蓋上,跟在錢團長的後頭亦步亦趨,一看就知道是錢團長的馬弁。

    我們相互抱了抱拳,説了些頭一場雪下得真好,你們來得早讓你們久候不好意思,久仰久仰之類的白水話兒,就相跟着來到了廟裏。廟裏打掃得乾乾淨淨,也不知道是那幫假尼姑打掃的還是他們事先安排人打掃的,那股子沖鼻子的臭味也沒有了,代之而來的是香火的濃烈味道,比過去那股臭味更沖鼻子。

    廟後面的山洞現在成了待客的場所,可能是專門為那些燒香、送錢求菩薩保佑的香客準備的。寬敞的山洞清掃得纖塵不染,各樣傢俱擺放得井井有條,在正中的空地上籠了一爐子炭火,炭火上坐着茶壺,水已經開了,呼嚕嚕朝外面冒着熱氣,白色的水蒸汽冉冉升起,冒到洞頂的岩石上又凝成了水珠。我們分賓主坐定之後,一個尼姑就出來替我們斟茶,看到這個尼姑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尼姑看到我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尼姑正是那個問我們只給一個夥計當媳婦還是給所有夥計當媳婦的女人。她穿了一身青灰色的尼姑袍子,頭上戴了一頂跟衞師爺的氈帽有些相似的尼姑帽子,頭髮卻沒有剃掉,硬塞到了帽子裏頭,把帽子撐得鼓鼓囊囊像一顆熟透了的大南瓜。看樣子她給自己留了後路,沒有剃髮,一旦碰到合適的人便下山還俗,有點像守了贗品待價而沽的古董商人。

    “我説昨天夜裏菩薩前頭的燈花咋就跳個不停,她們都説今天來貴客呢,果然尕掌櫃來了。好久不見,尕掌櫃越發英武壯實了。”

    假尼姑太會説話了,給我斟茶的時候一杯茶還沒斟滿她就已經把這段話説完了。給衞師爺斟茶的時候她又説:“衞師爺也來了,今天重逢衞師爺氣色紅潤,精神得很,看來跟着尕掌櫃比跟老掌櫃過得好。”

    衞師爺已經把氈帽的邊子捲了上去,露出了那張寡皮臉,可能是天冷凍的,也可能是一路爬山熱的,臉色果然紅撲撲的看上去精神很好。讓假尼姑一説衞師爺的臉就更紅了,不但紅,還漲了起來,活像剛剛讓人家扇了十個耳光。

    給我們一一斟好茶,假尼姑就退了出去。不知道怎麼搞的,也許是我眼花,也許是我的幻覺,我覺得她退出去的時候給胡小個子使了個媚眼兒。過了一陣胡小個子也出去了,又過了一陣胡小個子回來了。我問他幹嗎去了,他説撒尿去了,我卻發現他背來的包袱沒了,看他的樣子他不想多説,當了外人的面我也就住嘴不再追問他了。錢團長盯了我説:“我實在沒有想到尕掌櫃居然如此年輕,真是後生可畏,英雄出少年啊。跟尕掌櫃相比,我們這些人真是老朽了。”

    惠縣長也跟着點頭:“英雄、英雄,老朽、老朽……”好像他是一堵錢團長隨身攜帶的迴音壁,專門用來給錢團長的話製造回聲。從那以後我在心裏就稱這位惠縣長為迴音壁。

    我頭一次面對面接觸他們這種人,心裏有些發虛,根本弄不清楚他們這些話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客套,只好也跟着説:“錢團長跟父母官一起接見我,讓我受寵若驚啊。”説完我偷覷了衞師爺一眼,他微微點頭,我就知道自己應對還算得體,自信便像潮水在胸膛裏溢得滿滿的,轉念一想,老子本身就是土匪,土匪就得有個土匪的樣子,何必非要跟着他們假充斯文,再説了,老子是掌櫃的,哪裏有掌櫃的説話還得看師爺眼色的?於是我又説:“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今天老子就是來交朋友的,既然你們不辭辛苦大雪天跑到這裏來會老子,想必跟老子一樣也是希望交老子這個朋友吧?”

    錢團長跟迴音壁面面相覷,他們實在難以接受我給他們當老子這個事實。我也挺理解他們,感到根據年齡我確實沒有給他們當老子的資格,就替自己解釋:“我説的老子不是説我是你們的老子,我説的是寫《道德經》的老子,我的意思是説,我們要像老子那樣,講究中庸、無為,別整天打打殺殺的,説實話,殺人一點都不好玩。”

    老子的《道德經》我爹活着的時候逼迫我背過,他説那是正經書,必須得背下來。我爹在做學問的問題上非常極端,他認為是“正經書”的就恨不得叫我全都背下來;他認為是“閒書”的,我連摸都不能摸。他説的閒書包括《三國演義》、《水滸傳》、《聊齋志異》等等。我曾經暗暗下決心,有朝一日我脱離了他的管轄範圍之後,所有正經書我都用來當手紙,所有“閒書”我都拿來當寶貝。如今我雖然沒能把所有的“正經書”拿來當手紙,卻倒真的把“閒書”當了寶貝。

    錢團長愣了一愣馬上拊掌大笑着説:“尕掌櫃是能人,文武雙全。我們正是跟尕掌櫃交朋友來的,來來,以茶代酒我們先乾了這杯。”

    迴音壁也發出迴音:“乾了這杯、乾了這杯……”

    幹就幹,反正不是酒,即便是酒老子也不怕,自從奶奶撿到我用酒灌了我幾天之後,我似乎對酒就沒了反應,喝多少也跟喝水一個樣。於是我就跟他們一起喝了一杯茶,茶就是茶,酒就是酒,説什麼以茶代酒,純粹是胡扯八道、假模假式、自欺欺人。就連那些假尼姑都看着我們裝模作樣地以茶代酒可笑,擠在門外邊嬉笑。

    我説:“天氣挺冷的,要是在我們狗娃山上,茅台酒我不敢説有,起碼大火鍋的燒刀子我管夠。”我這可不是吹牛,在山上當土匪,離不開兩樣東西:燒酒和骰子。沒了這兩樣東西,當土匪就一點沒味道。

    假尼姑頭兒聽了我的話哧哧笑着説:“尕掌櫃還要喝酒嗎?我有酒你們喝不喝?”

    真是怪事,菩薩廟裏還有酒,這幫假尼姑假到家了,不知道背後還有多少名堂。我説:“有酒就喝麼,煙酒不分家,拿出來,大家一起喝。”

    假尼姑頭兒就興高采烈地取酒去了。錢團長説:“尕掌櫃,惠縣長帶來了一封公文還要請你過目呢。”

    迴音壁發出了:“請你過目、請你過目”的迴音,伴隨着回聲從那個大牛皮公文包裏掏出來一張紙雙手捧給了我,説:“我是受命於省政府來給尕掌櫃送委任狀的。”

    這是我跟他見面以來聽到他説的第一句屬於他自己的話,我有些蒙,這幫傢伙玩什麼遊戲呢?我又沒有要什麼委任狀,我也沒想過要當官府的什麼官,招安的話也就是我跟衞師爺私下裏探討過一次,他們好像就知道了似的,主動給我送來了。我接過委任狀看了看,挺像那麼回事兒,抬頭是大紅色的粗體宋體字:委任狀。下頭是:茲委任為靖邊剿匪第一軍司令。落款是:國民政府中央軍事委員會陝西省軍政公署。落款上還蓋着鮮紅的大印,再下頭還有省政府主席的簽名。

    我説:“這是給誰的?咋沒有名字?”

    迴音壁尷尬地咳嗽兩聲説:“這個,這個,實在對不起,上頭不知道尕掌櫃的名諱,所以就沒敢冒寫,只要尕掌櫃的接受了委任,填上尕掌櫃的名諱就成了。”

    衞師爺這時候插話問道:“如果我們尕掌櫃接受了委任,軍餉、軍費是不是也由軍政府供應呢?”

    錢團長説:“希望尕掌櫃諒解政府眼下的難處,現在正是剿匪戡亂時期,籌措軍費極為困難,所以麼,暫時還得由尕掌櫃自行籌措。”

    迴音壁也發出了迴音:“由尕掌櫃自行籌措,自行籌措。”

    我最關心的是他們會不會真的把我們當成了他們的軍隊,像宋徽宗對付宋江那樣把我們派去替他們剿匪,那我可不幹。我們本身就是匪,再去剿別的匪,情理上説不過去,心理上也不安寧。混到今天這個份上不容易,就憑那麼一張叫做委任狀的紙我就把家當都給了什麼狗屁軍政府,這個賠本買賣我可不幹。我問他們:“如果我接受了委任,是不是就要把我們調去剿匪?”

    錢團長一連聲地説:“不不不,那不會。尕掌櫃的主要任務還是維護本地區的地方治安,當然,如果地方政府有什麼需要,還請尕掌櫃多多提供協助才好。”

    迴音壁也跟着發出了回聲:“多多協助才好、多多協助才好……”

    我對這幫人實在不瞭解,對他們那個狗屁軍政府也實在不瞭解,我覺得他們好像在跟我玩什麼手腕,可是又看不出他們要幹什麼,倒好像他們在跟我鬧着玩似的。衞師爺把我拽到一旁附到我的耳朵邊上説:“接受委任好,一來他們今後就沒有道理再來清剿我們了,二來我們讓各地財東商户交保護費就名正言順了,三來他們實際上也控制不了我們,我們該幹啥照樣幹就是了。”

    我問他:“這冷不丁地忽然委任我當什麼司令,這是啥意思麼?”

    衞師爺説:“他們這是要穩定後方呢。南方鬧紅他們要剿匪,又怕我們在後方起事,更怕我們跟紅黨攪到一起。如果我們人手少實力弱,他們可能就乾脆把我們剿滅、收編了事;如今我們實力大了,靠保安團奈何不得我們,正規軍又顧不上我們,所以才招安我們。我們接了他們的委任狀,起碼不會公開跟他們作對了。”

    衞師爺就是這點比我強,啥事情到了他嘴裏都能説得頭頭是道。我裝作猶豫不決的樣子,錢團長跟迴音壁心神不寧地看着我,眼巴巴地活像給上司送禮怕上司不接受的下屬。回到桌旁,我猛然拍了一下桌子,他們差點跳了起來,臉色都變了。我驀然醒悟:就跟我不瞭解他們一樣,他們也根本不瞭解我,人對自己不瞭解的事物本能地就有畏懼感。就像大多數人都怕死人,其實死人對活人根本不會有任何危害,活人之所以懼怕死人,就是因為不瞭解人死了以後會怎麼樣。在他們眼裏,我就像從李冬青家裏搶來的那幅畫,是一隻下山溜達的老虎,老虎吃人是不會事先打招呼徵得人的同意的,而且人也不知道老虎什麼情況下會吃人,什麼情況下不吃人,所以,他們內心裏是十分畏懼我的。

    “好了,我就接受政府的重託,當這個靖邊剿匪第一軍的司令,對了,第二軍、第三軍在哪呢?”

    迴音壁跟錢團長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聽到我後面的問題,錢團長尷尬地説:“第二軍跟第三軍正在籌建之中。”

    迴音壁那邊也發出了回聲:“正在籌建之中、籌建之中……”

    錢團長捅了捅迴音壁,迴音壁就讓那個馬弁拿出筆墨硯台,恭恭敬敬地請教我:“敢問尕掌櫃的名諱?”這兩個人實在叫人摸不透他們的關係,按理説迴音壁是一縣之長,錢團長只是個保安團長,迴音壁應該是錢團長的上司,可是迴音壁卻處處聽錢團長的擺佈;可能錢團長手裏有槍,他手裏沒槍,只能處處看人家的眼色行事。看來,有槍就是草頭王這句話説得一點也不假,如果我手裏沒槍,他們認我是狗屁,路上遇到,我要是躲得慢就得挨他們的馬鞭子。

    我告訴迴音壁:“我叫孟文魁,文章的文,魁首的魁。”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恐怕都是頭一次聽到我的“官名”,迴音壁一邊往委任狀上填我的名字,一邊讚歎我的名字:“好名字,好名字,文魁首,武狀元,尕掌櫃真是年輕有為文武雙全啊。”

    我讓他吹捧得飄飄然。錢團長又加了一句:“今後就不是尕掌櫃了,而是尕司令了。”

    迴音壁立刻發出了回聲:“尕司令,尕司令……”

    迴音壁把我的名字填好之後,又哈哈哈地吹了一陣讓墨跡儘快幹,然後才恭恭敬敬地把委任狀遞給了我。我看了看委任狀上“孟文魁”這三個字,暗想,我爹給我取的這個官名總算派上了用場,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九泉有知,到底是高興,還是生氣,或者啼笑皆非。

    這時候假尼姑的頭兒把酒提了出來,一整罈子,還拿了一摞碗,其他幾個假尼姑也紛紛一擁而入,擺桌子、挪椅子,然後就不請自到、未邀自坐,活像窯子裏陪花酒的姐兒,陪着我們團團圍坐到了那張大八仙桌周圍。尼姑們接着就開始斟酒,她們不但給我們斟酒,自己每個人的面前也擺了一個大碗,跟我們一樣斟滿了酒,然後假尼姑頭兒居然以主人自居,毫不客氣地開始致敬酒辭:“各位官長,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們能到我們廟裏來是我們的福氣,尕掌櫃又當了尕司令,更是大喜事。我們姐妹幾個盡地主之誼,給各位官長敬一杯薄酒,我先乾為敬了。”敬酒詞兒説完,她咕嘟咕嘟把大半碗白酒灌了下去。真沒想到這個假尼姑酒量如此大,性情如此豪爽,這可是火辣辣的西鳳酒啊,尋常男人喝上二兩就暈頭轉向找不着北,她竟然敢這樣喝。我猜想,這幫假尼姑可能沒事幹的時候就陪着菩薩喝酒,把酒量練出來了。

    我們誰也不好意思裝,一起喝乾了碗裏的酒。迴音壁根本就不是喝酒的人,酒一入口就好像直接把火炭填到了他的肚子裏,臉立刻被燒得通紅,好像得了重感冒發高燒呢。錢團長倒還行,酒喝下去皺了皺眉頭,卻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應。衞師爺最好笑,喝了碗裏的酒就抻直脖子一個勁哈氣,好像壞了嗓子的公雞打鳴,動作有了卻聽不到聲音。這種天氣酒一下去,肚子裏火辣辣的挺舒服,很快身上也暖融融的,更舒服,這應該感謝奶奶,我的酒量是她給灌出來的。

    那幾個尼姑有的跟着實實在在喝了一口,有的輕輕抿了一抿做做樣子,不管是真是假,人家總是尼姑,是菩薩座下的弟子,陪了我們喝酒已經是天大的面子,我們自然不好逼迫人家,也就隨她們自己。那個尼姑頭兒一碗酒下肚,蒼白的臉上頓時桃花綻放,人立刻變得千嬌百媚起來,她坐在胡小個子身邊,胡小個子有些手足無措,她卻搭了一隻手在胡小個子的肩上,逗着胡小個子幫她喝酒。

    有了酒,特別是有了酒意之後,大家就開始逐漸變得活躍甚至放肆起來。錢團長放了話,回去後就給老牛頭山的尼姑廟送一百塊大洋的香火錢。尼姑們興高采烈,輪番地給他敬酒。衞師爺就替尼姑們逼迫迴音壁:“惠縣長可是我們的父母官,錢團長已經有意思了,惠縣長不能沒有意思,也不能沒有比錢團長更大的意思。”迴音壁就伸了兩個指頭:“二百大洋。”尼姑們更加興奮,就又輪番給迴音壁敬酒,很快就把迴音壁給放到了桌子底下。

    錢團長雖然沒到往桌子底下鑽的程度,卻也開始胡説亂道起來,非要出家到這裏當和尚,陪這些尼姑,説這些尼姑在山上太寂寞。人家不要他,他居然傷心地哭了起來,淚流滿面,哽咽不止,委屈得了不得。

    胡小個子這時候突然做出了一件讓我大為詫異的事情,他悶聲悶氣地説:“尕掌櫃成了尕司令了,也應該有個意思,二百塊大洋。”

    這傢伙真的喝昏頭了,哪有跟自家人抬槓的?這個場合我又不好罵他,他槓了我一句之後,那幾個賊尼姑就開始眼睜睜地看我,一雙雙眼睛活像一把把小刀子,似乎我要是不答應胡小個子,她們就用小刀子把我的肉一塊塊割下來。這種場合下我能怎麼辦?只好説:“好好好,二百塊就二百塊。”她們頓時齊齊舉了碗裏的酒朝我撲了過來。衞師爺連忙替我擋駕:“尕掌櫃……尕司令再不能喝了,再喝尕司令就把答應你們的事情忘了。”

    可能真怕我把答應給她們二百塊大洋的事兒給忘了,她們沒有像對待錢團長那樣逼迫我,只是讓我象徵性地抿了一口酒就放過了我。那天我們喝了個昏天黑地,下午飯是尼姑們給我們做的燴麪片兒,裏頭有肉臊子。她們跟我們一起吃,過去我光聽説過有酒肉和尚,如今酒肉尼姑我也見識了。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昏黑了,假尼姑頭兒一路把我們送到山下,跟錢團長和迴音壁分手後,我們回狗娃山,假尼姑的頭兒竟然也跟着我們一路走。我問她:“你不回山上陪菩薩,跟上我們幹啥呢?”她説要跟上我們去拿錢,怕我們過後就把那二百塊大洋給忘了。

    胡小個子走在前面,有些給我們當尖兵的意思,他的情緒極其亢奮,一路吼着騷曲曲:“哎喲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哎喲嘿……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把你娶回家,尕牛牛種出個尕娃娃……”

    “哎喲嘿……東邊的日頭西邊的地,沒有一樣是自家的。哎喲嘿……東邊的女子西邊的婆姨,沒有一樣是自家的。哎喲嘿……東邊的山峁西邊的河,只有襠裏的牛牛是自家的……”

    等來到狗娃山下的時候,胡小個子的嗓子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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