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上的太陽毒得如一隻滾動著的刺蝟,光芒炙燒尖銳,滿空的雲朵就流出了血似的赤紅,地上虛土浮騰,慘白得又像是大火後的灰燼,行走在賽虎嶺官道上的一隊散亂的人馬,差不多隻要在一個兵卒的後腿彎撞一下,這個兵卒就要倒下去,整個的隊伍也便要倒下去,永遠也不想爬起來了。原本是前排的樂隊在高一聲低一聲熱鬧吹打,馬也有精神.隊形也整齊。現在,吹鼓手的眼睛已經白多黑少,呼吸著的空氣火一樣辣,蜇著鼻孔,那吹奏嗩吶的凸腮和暴了青筋的粗脖就在一聲軟一聲裡陷了.下去,最後,樂響變成一種呻吟。一種喘息,幾乎在同一刻裡熄滅了,唯有一個年幼的小卒還勉強“嘟”地吹動一下,成為沉寂中的一聲餘音。這是一隊衣著不整老幼參差的烏合土匪。以往的變化無常的流浪生活和近日連續的奔跑,又進行了一場殘酷的搏殺,他們的面孔全都變得醜惡猙獰,得勝之後的狂熱使他們在返回營寨的路上歡聲如雷,但狠毒的太陽使他們消耗了最後的活力,當聽到最後一聲滑稽的嗩吶餘音,俱被逗樂,這樂卻沒有聲從口中發出,笑容在臉上縱橫了一下皺紋即便消失。而恰在這時,有了一聲很爆的笑聲,朗朗的震響,遂使每一個兵卒掉過頭來,剎時問都張口不能合起地木呆了。
笑聲是從那一匹銀鬃馬背上的做了戰俘的白朗口中發出的。這位狼牙山寨的大王,一代巨匪梟雄,被護頸短枷銬了雙手,身上又縛了繩索,他竟還有這麼清朗的笑聲!致使身子俯仰,將青光頭頂上的一排受過戒的香火燙印的藍痂閃動,無法看清那戒印是十二個還是二十個,哪些是戒印哪些是太陽烤炙而成的紫血水泡?汗水就從他的臉上搖散下來,滴在鞍轡上又濺落地上,塵土裡撲撲兒騰起幾縷細煙了。
笑聲自然使隊伍騷亂了,甚至使每一個兵卒感到駭怕,想起了這一位美若婦人的白朗大王,他的俊秀的眉目和清朗的笑聲並不是可以讓你聯勾起一種色相的愉悅。黎明裡他在酒的沉醉中被七條繩索捆住,因那縛腿的小卒動作稍不麻利,或許是看見了這一張白皙的面孔,光潔的有著戒印的頭顱,錯覺是尼姑庵的小尼,忍不住動手捏了一下他的臉蛋。白朗一腳踢出正中小卒腹下的惡根上,他就當即倒地死了。他們更聽到過有關白朗的英武,每每與官兵作戰總有一些人淫笑著向他撲來,他並不動的,只將那一柄短槍拋上拋下如羹匙似地玩,忽一揚手瞄也不瞄地喝一聲“左眼”!百米外的對手們的左眼就老鴉啄過一樣成一窟窿,他就笑笑地走過去,用短刀剖開死者的衣褲割掉塵根撬塞進各自的口裡了。於是,這些兵卒們都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將手按在了腰間的挎刀上,甚至使抬著滑桿的土匪膝蓋僵硬,一步在石頭上踏空,險些將滑桿上的黑老七掀跌下來。
“怎麼啦?”黑老七睜開了不滿的睡眼。
“回稟寨主,他是在笑哩!”抬滑桿的小匪指著白朗。
黑老七在睡夢中似乎也聽到了笑聲,迴轉頭來,看見白朗大笑之後笑容仍在臉上保留,而自己的部下全都驚慌失措的神色.不禁惱羞成怒了。吼道:“和尚雛兒,你在笑什麼!你以為你是坐在狼牙山寨子裡嗎,面對著是你的大小嘍羅嗎?!”
白朗看著黑老七,說:“是嗎,真要是你講的那樣,白某就該笑了。”果然又笑了一下。
黑老七幾乎在咆哮了:“可你現在是我的戰俘,我押解的囚徒!”
白朗說:“那你也就笑一笑吧,我還沒見過黑寨主的笑臉呀!在七星鎮的局子裡你呼紅叫綠地賭擲,輸了籌片不付錢,債主向你討要你不言語,一巴掌原本要扇出你的話來卻扇出你口裡的一枚銅板,你那時沒有笑過的。你做了寨主,抬著虎皮鹿肉來狼牙山朝拜,我讓你坐在那一塊冷木墩上,你也是沒有笑過的:散發紙菸偏又不散發給你,我記得你那時還是沒有笑過的。今日你報了木墩紙菸之仇,你真是該笑一笑了吧?”
白朗說著的時候,聲音還是那麼地柔脆,美目飛動,和顏悅色,甚至說完了將頭偏向一邊,看著樂隊中的那個吹奏了嗩吶餘音的年幼的吹手,為他頭上戴的乾枯了的柳條帽圈和額上貼的薄荷葉片所樂,便把一隻好看的右眼那麼一映。年幼的吹手靜靜地聽了白朗的話,他已經不覺得這個梟雄白朗,不,都叫著是白狼的恐怖,反覺他和藹可親了。他是聽得懂白朗的話的.知道賽虎嶺十二個山大王最厲害的一個大王在攻克了官府管轄的鹽池後於狼牙山擺酒宴的情景,那時候,他跟隨著他們的寨主最早一個上的狼牙山,卻等待著另外十個山主都到齊了坐在熊皮圈椅上,而他山主卻只坐了一個木墩。那一陣的白朗武功是多麼卓著,第一個在賽虎嶺樹起王旗,又獨自一家攻克了鹽池.誰不在歡呼著他王中之王呢?可他出來接待眾山之主,著的是_件白色的團龍長衣,登的是一雙白色的深面起跟鞋,持的是一把白綾竹扇,他愈是把自己打扮成素雅的風流倜儻的秀才模樣,愈使所有的人為上天偏把一身超群的武功和一副絕倫的容貌造就成一人而感嘆了!白朗哈哈大笑,他並不一一回禮
眾王,亦不設了煙燈煙具讓來賓過足一頓煙泡的癮,而是朗聲高叫說他得到了鹽監官的香菸,要讓各位開開眼界,嚐個新鮮。眾山主是聽說過這種香菸,但未見過更未吸過,.一齊睜開了雙眼等待狼牙山寨主來發散了,白朗卻沒有走過去,依然站在高石臺上,手一場,空中數道白光,一根二根紙卷的兩頭一般粗細的煙支競端端立栽在各人面前的桌子上。在座的十一個山主站起來十個拱拳致謝,唯獨黑老七沒有站起,因為黑老七面前的桌子上沒有香菸,一張油汗的肥臉由紅到白,由白到黑,末了將一口唾沫吐出來,唾沫裡有了一顆咬碎了的牙齒。作想著這一幕的年幼的吹手此時萬沒想到這做了囚徒的白朗,現在仍高傲不遜,氣宇不減,這才是大英雄的風範,做人就該做這樣的人傑!遂也以右眼映眨來回報了馬背上的那一位白麵和尚了。
黑老七看見了兩人的動作,他憤怒著喝令年幼的吹手到他的滑桿前來,一伸手啪地扇去個耳光,同時叫道:“把繩拉緊!鼓樂齊鳴,讓賽虎嶺所有的山頭都瞧瞧,誰個才是王中之王!”
銀鬃大馬左右的四個兵卒同時努力,那縛在身上的四條大繩即被扯緊,縱然馬能被他雙腿暗中加勁倏乎脫奔,繩索亦會扯石夯一樣拉他下來。立時白朗像一截木樁被四方的力量固定在馬上.一絲也不能動了。
隊伍繼續前行,僵著身子高坐在馬背之上的白朗被夾在隊伍的中間.他們經過了賽虎嶺最高的一段山樑道上。隊形就襯印在火紅的天幕上形成巨大的剪影:使得散居於溝岔的山民,遠處以石以木所修造的寨堡上遠眺的土匪,都產生了這支隊伍統帥並不是黑老七而是狼牙山寨主的感覺。最後。這種感覺連白朗自己也有了。多少年裡,在百里方圓的山地上。他和他的一幫大小兄弟踏遍了每一條溝岔裡的每一塊石頭,殺惡人,劫豪舍.突然地敲開某一家財東的雙環大門,便將雪光鋥亮的鋼刀紮在桌面上.看著那主人從夾牆裡地窖裡搬出銅銀細軟,尤其是摘下了主人的茜紅色的包巾,剝下姨太們繡花小鞋,出得門來連同那一半的銀銅沿村街天女散花般地向窮人撒去,那是多麼地痛快的事體!而又在某一個風高雲低的黎明。大塊地吃了肉.大碗地吃了酒,領人層層喝開寨柵,踅出圍牆,下山崗,突襲到官府駐紮的眾小校營房布幔,見人殺頭,遇馬砍腿,讓汙血撲撲地濺滿一身,而刀挑了用鐵絲串起的二十個三十個耳朵在山坡上論功行賞,那場景是多麼輝煌奇豔!可是,那時候竟
疏忽了觀賞這壯麗的賽虎嶺的風光,甚至連這麼想過也不曾有。現在於馬背上看萬山起伏,深若大海,赤日的腐蝕之下,紅如爐鐵,那溝溝岔岔滴流的溪水又如血道,白朗的腦子裡就要浮現起魏家坪姚大掌櫃脖子上的紅蚯蚓了。是的,那也是這麼一個晌午.家存萬貫的姚大掌櫃正納一房小妾,一頂花轎才抬進門.他便領著人馬踏進去,瞧見了花轎裡坐著的是一位何等嬌豔的少女.而姚大掌櫃卻是滿口沒齒的枯醜老頭,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原因,他白朗衝上去先一巴掌扇了老朽在地,再提起來逼要起財物,看見了嚇得驚叫一聲就昏過去的少女競產生了無盡的同情.說:“把他抬到後房吧!”奸詐的姚大掌櫃一面搗米雞似地伏地磕頭,一面卻暗示了家人偷溜出去通告鎮上的防守官兵,財物還未到手,村口的眾兄弟就與官兵血刃起來。他那時怒從膽生,令把姚家十二口男女殺得一個不留,再拿刀慢慢割姚大掌櫃的脖子,那血就紅蚯蚓一般往下流了。那景象好是刺激,以致多少年裡在睡夢中看見,醒來也激動得渾身戰抖。也就在殺了姚家,開倉放糧,洋洋得意欲回山寨,劉松林,他結拜的兄弟,狼牙山的二寨主,卻從後房提出來了那被納的小妾,說:“大哥,這個就歸你了!”他白朗又看了一眼少女,少女實在美不可言,但他把手揮了:“她從哪兒來,讓她回到哪兒去。”劉松林叫道:“那你把她放到後房幹什麼?知道了。大哥是和尚,不要女人,兄弟就拾掇了!”他訓道:“我說過了,讓回去就回去!”三寨主陸星火跳過來大叫:“這麼個好東西咱不要也不能讓別人享受了去,我一刀劈了也痛快!”一把便撕開了少女的上衣,將半身雪白如凝的膚肌暴露出來,刀尖已要劃開她的腹乳了。白朗是一茶壺擊過去,打落了陸星火的刀,說道:“咱雖是土匪,殺人也不能亂殺,她是姚家搶來的妾,可現在還不算姚家的人!”競一手牽了陸星火就往外走。可是,就為了這一場事,劉松林和陸星火埋怨了他數年,甚至譏笑了他是和尚出身不娶女人,又面如美婦,對女人就下不了手了!可是,又有誰能想到在多少年後,又是為了女人的事壞了他們兄弟的大業,將一個好端端的威武不可一世的狼牙山毀掉呢!
由豔陽之下的賽虎嶺的風光使思想浸沉於那一個少女而悲傷起來了的白朗,在搖擺了一下頭顱,欲要把掛在眉上的汗珠同煩惱一起甩掉,卻也為結拜兄弟的譏笑不以為然了。白朗是和尚出身,這他並不忌諱,且一直光潔著頭顱,但要說面如美婦,對女人就下不了手嗎?他想起了七歲的孤兒在安福寺裡作一個小小的和尚,是經歷了十年青燈黃卷的寂靜,一心要於佛門修成正果.而在他發現了住持造了佛像前的暗坑翻板跌翻了前來燒香供佛的年輕女子藏於地洞行淫的事後,在一個晚課誦經之後住持將一根惡肉企圖放在他的體內,他怎樣地吼叫著跑出寺院告發了罪惡,又怎樣在怒不可遏的村民搗毀了寺院之時,又是他親自鑽入地洞,扼死了那些匿藏得太久,已不能露面的女子.再將住持活埋於地上只露出個頭來,駕了馬拉的鐵耙耙碎了淫賊的腦袋,而使安福寺從此人稱耙頭寺的。那時節,他白朗才是十八歲!做和尚他是正經和尚,即使後來縣署的知縣與住持有私交,為了替住持報復,以他不能扼死那些無辜女子為罪而要捕殺他,他一氣上山落草,落了草也正是從此開始了他的一生驚天動地的事業啊!可你劉松林,可你陸星火,卻又是幹了些什麼呢?!白朗一怒氣把眼睛閉上了。
正午的太陽現在已是滾到了頭頂之上,它似乎縮短了與這支隊伍的距離,人的影子,馬的影子,由大而小乃至全然沒有,鼓樂的吹打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又一次停息了。馬背上的白朗感覺到.不停地有人將包袱什麼的勾掛於鞍轡下的蹬墜上,企圖讓馬代馱。馬卻在不停地甩動著長尾,包袱什麼的就脫落下去,而立即被只只雜亂的腳踢到了路旁,開始有了低聲的叫罵。可憐的押解著白朗的兵卒,原本是各人的背上都帶著搶劫來的包袱.或是一件拈綢袍襖,或是一雙可以供其在家的老母穿的粽形小鞋.或是項鍊,巾幘,銅盆,火紙,茶壺,在吵鬧叫罵中把被踢掉的東西又揀回來,揀回來了又負擔過重,終於力不可支.自罵起自己“好賤”,再罵一聲“破玩意兒”,遂又拋去。一時間人人都相互感染,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件一件都扔去,只將那些銀錢袋子系在溼淋淋的褲腰帶上,發出叮叮噹噹的繁響了。一把白銅的尖嘴細腰的酒壺還掛在一個小卒的揹帶上,有人就不允許他留著,催他扔掉,小卒不忍,但無法抗拒,摔在地上卻用腳狠踩,說:“我不能拿,誰也不能拿的!”一腳再踢飛到草叢中去了。白朗在喀啷啷的踢聲中把眼睜開,看見了那一隻踩扁了的酒壺,認得了這是他在鹽池喝酒時用過的那隻,見壺思酒,好杯的白朗五臟六腑就翻騰起來了,幾乎同時間也聞到了酒香。是酒香,一點不錯的!白朗巡睨著馬之前後的兵卒,兵卒並沒有喝酒的,卻皆在拿一種渴饞饞的目光望著前邊滑桿裡的黑老七而顎下陷下坑兒來丁。黑老七是在喝酒了,他已脫了上衣,一胸的黑毛,仰頭將一隻葫蘆裡的酒往口裡倒。但是,一看見黑老七的嘴的四周的短胡上沾滿了酒裡的紅汁,白朗的臉第一回慘白了!在鹽池的池神日神風神的三神殿裡,正是他下令眾兄弟一醉方休,才使反目為仇了的黑老七偷襲得逞,當他醉得玉山傾倒,一個小兄弟踉踉蹌蹌跑來報告黑老七的人馬圍了大殿殺了許多兄弟,他白朗還在說:你也喝醉了吧?!可黑老七就進了屋,幾條繩索捆翻了他。待他清醒過來,黑老七正拿著一顆豔紅紅的人心刀劃了往酒葫蘆中滴,那個小兄弟開了
膛倒在地上……
思想到這裡的白朗,頓時失卻了渴酒的慾望而英雄氣短了,強烈的陽光蒸發著萬山叢嶺,滿世界裡似乎有絲絲縷縷的白線在晃動,蒼蒼莽莽的浩嘆中,他極力將目光向天邊望去。那一片火紅的山巒中突兀的峰柱是他的狼牙山嗎?是的,隱隱約約的用青石條砌起的寨牆還在,粗木搭成的可以嘹望眾山頭又可以燃了狼煙召呼眾山頭的信號架還在,便是那一座天元寺的石塔還巍峨不倒啊!唉唉,怎樣的一個英雄的白朗,叱吒風雲了十年,官府沒有拿下他,十個山頭上各有絕技的山主沒有傷害他,而是自己最看不起的地坑堡的黑老七在自己保衛了賽虎嶺也同時保護了地坑堡的今日反算計了他,這最是自朗不可思量,尤感憤怒隨之莫大悲哀的事了!這個時候,白朗真的後悔起不該在攻克了鹽池又離開狼牙山寨去鹽池的三神殿。他想起了離開耙頭寺落草之後,他的聲名是多麼震響,遠近都在播揚著一個叫白朗的和尚。但將白朗卻轉音為白狼,他先是討厭了,找著一位算命的老嫗推算八字,老嫗卻說叫白狼最好,要成大事就去佔據賽虎嶺的狼牙山.佔狼牙山則吉,離狼才山則兇。他上了狼牙山安營紮寨,果然事事順利,且山上的天元寺雖寺毀而有塔存.也合於他這當過和尚的人的心意。此塔為五百年的古物.二百年前地震裂成兩半截,就在他去後的又一次地震中塔競裂而複合,這奇蹟的出現也遂使他威名更遠,誰一望見那塔也要不寒而傈。他在他的寨上插著大旗,旗面上就用白布繡著一個白色狼頭,而他的大小數千名兄弟的衣襟上。也皆綴有狼頭標誌:但是,他為了把官兵更遠地趕出賽虎嶺,為了不讓鹽池被鹽監官統治而使所有的貧民都能吃上鹽,做鹽的生意,他忘記了老嫗的叮嚀下住到了鹽池來,才遭到了黑老七的暗襲。黑老七.算是什麼東西!如果這次沒有離開狼牙山寨,即便山寨上再沒有別人,單憑他一柄短槍,黑老七的人馬能攻上來一個嗎?即使他去了三神殿如果不喝得酩酊大醉或是喝醉了不將短槍掛在柱子上,黑老七能近得身嗎?在他被擒的昨晚,也就是在黑老七刀刃小兄弟的那一時間,三神殿劇烈地抖動了,門環搖響.窗紙繃裂,他估摸著這又是地震了,遂大笑著這是天意,也大笑著他將和黑老七一塊在房舍的倒坍中死去,但隨之一切又恢復了平穩。這陣作了囚徒的白朗,在馬上遙眺著狼牙山上的天元塔.吃驚的竟是一塔為二,早年複合的塔身又幾乎是從塔底裂開.猶如兩柄刺天的刀劍!好呀,這全是兆應了,他是不該離開狼牙山的。可是,塔裂根而不倒,他白朗的氣數並沒有盡吧?長了志氣的白朗精神為之一振了,在心裡罵道:“黑老七.狗賊!你能把我怎樣呢,狼牙山寨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但只我白朗還在,你就瞧著吧!”
就在白朗聳了聳肩,愈發挺直身子的時候,山樑道的兩旁陸續圍觀來了一些百姓,他們的長舌往日在傳播著梟雄的武功,想象著他是一位凶神和惡煞,夜半狗咬就以為是他進了樹,某人被殺也以為是他所為,以至於相互咒罵了,罵了絕死鬼的傳死鬼的龍抓的熊挖的就也要罵出門碰上白狼的,連孩子們啼哭不止唬一聲“白狼來了”,啼哭也頓時噤聲。如今聽說白狼被擒,駭驚之餘就都來圍觀,全不顧兵卒的喝斥使勁往近擠,要清清
楚楚看這位快要橫屍的臬雄是怎樣的一個猙獰面目,但他們差不多在瞬間裡失望了疑惑了甚至多少有了一點憤慨。
“殺鹽監官的難道就是他嗎?白狼哪兒能是戲臺上的小生呢?!”
“他還是個和尚呀!”
一個女人就尖聲叫起來了:“瞧呀,他那光亮的額頭和高聳的鼻樑以及豐潤的嘴唇,婦人也沒這般俊俏呀!”
“是嗎?”旁觀的人群中有著閒漢,為著女人的輕狂而嫉妒了。“老闆娘,你也是想著能和他睡覺嗎?”
“睡覺又怎麼著?!”女人低聲咕嘟了一句,撥開人群攆著馬的步伐看著白朗,便伸手將頭上的一支已經枯乾了的野薔薇拔下來,斜傾了身子企圖在馬匹稍偏過來時丟上白朗的腿上或馬的銀鬃裡。但兵卒在她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把她踢倒了。馬背上的白朗似乎聽到了圍觀者的議論,但他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的媚眼和已經探出在口唇處的舌尖,當那朵丟過來的野薔薇在他的眼前一晃落到地上去後,他聽見了黑老七在粗聲叫喊:“把她的臉抹髒!用泥抹他個三花臉!”剎那問一片寂靜,沒人敢挖了泥來塗抹,但隨之四面八方飛來了虛土,他眯著眼睛掃見了兵卒和那些圍觀的閒漢都抓了塵土向他擲來,落粘在他的汗臉上.只有女人在嚶嚶地哭了。
瞬間受到汙辱的白朗將雙目緊閉了,睜開眼來,一隻幾乎是塗上了爐火一樣的光澤的蒼鷹從空中掠過,原本要作一個勇猛的俯衝.卻寂然地停伏在一塊突兀的岩石上如一疙瘩樹根了。這一景恰被白朗看得清楚,心中不免被尖銳之物所刺,以鷹而自比了。就是這鷹曾經馱著朝霞飛度過萬重山嗎?曾經呼嘯著從高空衝下抓住了草叢中的蟒蛇.又從高空繩一樣將蛇摔死在石板上嗎?但它熱浪下伏於崖頭,非凡的勇猛與它不符,而如果它受傷墜入谷窪,兔子又會怎樣地嘶咬它,螞蟻又會怎樣地爬滿全身?:而那些參與了抓土弄髒他的臉面的圍觀的人們繼續攆著隊伍走動,且開始了大聲歡叫著:“白狼大王!白狼大王!”白朗在一陣痛楚之後心裡又泛上了一層清傲之氣。他想,這些人並不是要汙辱了我,他們看到的這個汗水攪了塵土形如惡豹之瞼的白朗才是心目中真正的白狼梟雄而心理滿足了。可不是嗎,在他往日威風下山,帶領了大小兄弟衝向官兵陣營,劉松林和陸星火也常要他戴上一具兇醜奇異的面具的,白朗就在這此起彼伏的歡叫中把頭顱仰得更高了。
黑老七終於喝令著兵卒將圍觀的人趕散了。沒有了圍觀人的刺激的這支解押的隊伍又完全沉於寂靜,急促地喘息,叮噹的錢袋煩響.同時在沒死沒活的矮樹上長嘶的蟬叫聲裡,兵卒們感覺到被太陽曬癟將要一個趔趄跌倒再也爬不起來了。在看著他們的山主又在喝著葫蘆裡的血酒,就有人喊了聲“杏林”!皆口耳大睜,急應:“在哪兒?”“在前邊。”杏之解渴使他們的腳步加速,但賽虎嶺哪兒有杏林呢,就是有一片杏林,在七月的天氣裡樹上哪兒還會有可口的杏果呢?被搞懵了的兵卒在快速了半里之地後醒悟過來,開始咒罵起多嘴的某一位了,甚至動起手腳.結果就有三個和四個撕打起來,將枯了葉的柳條帽摔掉,將拳頭擂到了腮上,血和斷折的牙齒吐出來,而褲腰帶上的錢袋就從力小的身上繫到力大者身上了。他們如驢打滾一樣在這樣的撕打中恢復著活力,在流血和搶奪的刺激中消除了疲勞,連黑老七也不斥責,反倒愉目而視。山主的放縱使兵卒更加鬆懈起來,終於在走到一處叫二岔峁的地方。唯一的一處小小的細泉,而趴過去吵吵鬧鬧渴飲了。泉是在土穴中聚了一個淺潭,沿潭下注一道流渠去了山下,潭的四周連同流渠就蒼蠅般地爬滿兵卒。得到水的喝了一捧又一捧,有的乾脆將頭埋進去長飲不起,未喝到的就從身後往前撲,人壘人高,下邊的爬不起來,抓泥往上揚,性急的便跳進潭去雙腳亂踩,水成泥漿,一時誰也不能再喝了。在白朗的馬的前後左右各拉持繩索的小卒腮根不斷顯出小坑,但重任在身,他們不能前去渴飲,白朗就說話了:“放開繩,你們也喝去吧,我不會跑掉的。”
四個小氆疑惑地看著他,不相信這是真實,愈發用勁拉直了繩索。半路上被懲罰了的因挨山主的巴掌腫了腮幫不能吹嗩吶的那一位吹手,恰已換作拉繩中的~個,聽了他的話,終於說:“白狼大王,我們知道你是不會為難我們的,我們把你縛在石頭上,你可不能跑呀!”
白朗說:“好的,把馬的韁繩也縛在樹上吧。”
四邊的繩索和馬的韁繩分別縛系在石和樹上,小徒們喝水去了,待捧著滾圓的肚子過來,那年幼的曾是吹手的竟以一頁槲葉折成小鬥盛了泉水來搭在他的嘴唇前,白朗的眼睛潮溼了,看著一邊往下滴著,鬥裡愈來愈少幾乎只剩下一小口的清水,他說不出話來。小徒說:“快喝呀,要漏完了!,,他把嘴湊上去,但鬥中的水確實漏完了,但他對這個小徒無限地敬愛,說聲謝謝,還擠脥了一下右眼。
“我曾經是要去吃你的糧的!”小徒突然低聲說:“三年前我
就在這兒看見你領著人從那條溝走下去的,我去攆沒有攆上,後來黑山主的隊伍過來了,我才跟了他……”
三年前?白朗搜索著記憶,覺得這一條小溝他似乎並沒有走過。他說:“從這裡下去的小溝是什麼名字呢?”
“是羊腸溝,大王你記不起來了嗎?那是一個傍晚,才下過一場雨,西天上燒起一片紅雲。”小徒認真地說,遺憾得聳了幾次肩。
“這條小溝可以通到鹽池的西禁門嗎?”
哦,白朗終於記起來了,是有一個傍晚,他率領部下企圖去山下的鹽池攻克西禁門的,但那次他們是失敗了,西禁門外的巡馬道上的巡夫發現了他們,十里長的護池牆上的烽火臺節節引動了一柱狼煙,鹽監的兵馬嚴陣以待了。但是,也就在又是三年後的一日,即前七天裡,他白朗的人馬摸黑趕到了鹽池外,偷渡護池河,隱蔽於巡馬道,將長長的繩圈套住了每一個巡邏而過的兵卒的脖勁拉下馬來,直到兵力衝進西禁門和東禁門,劉松林和陸星火於兵營收攏所有的刀槍,一聲吶喊將赤條條的官兵從床上拉下逼進一畦鹽池水中時,他白朗也衝進了鹽監的府中輕而易舉地把鹽監的頭剃了。這一夜是何等的壯觀,所有的鹽工從睡夢中驚醒,也拿了鐵鍁、木鏟、油水斗子參加到他們的隊列,到處是燃燒起來的火光,隨處可見官兵滾落的頭顱,守駐在北禁門和南禁門的官兵見大勢已去紛紛逃散,十多里的鹽池內頓時齊聲吶喊,有鑼鼓的敲鑼鼓,有鞭炮的放鞭炮,甚至將所有的盆盆罐罐、簸箕、木板也敲打起來,直至天明。天明,四村八鄉的百姓推開了十二處護牆蜂擁而進,他們在那一畦一畦鹽水池之間的曬鹽場上,扒開了鹽堆上的一層泥蓋,將鹽塊用驢子馱。用口袋裝,用籃子提,連穿著開襠的小兒與沒齒的老嫗也以懷抱五塊六塊鹽來往不絕。白朗那一時是騎了馬在人群中巡走,為這種搶鹽的場面所萬千感慨了。守著這天然的寶池,鹽池四周的百姓卻終年沒有鹽吃,成百成千的鹽工一旦被抓進這護池牆內就一輩子不能出去在這裡造鹽,整車整車的白花花的鹽運到縣城,又運到京城,而百姓吃鹽反以高價買
購又同時負擔著沉重的鹽課。現在忙亂搶鹽的人們看見了天神一般的白朗騎馬走過,他們齊壓壓跪下來給他磕頭,不怕巨匪,梟雄萬歲,許多青年壯年就要投他而去,吃糧上山。他記得一個老嫗並沒有抱鹽,而和一個青年拿了小钁在一畦退了水的鹽板層上認真挖掘,後來就以頭巾包裹了來到他面前。老嫗說,她七十了,她的兒子十年前被抓了鹽工再沒回家,攻克了鹽池母子才相見,她萬萬沒有想到在她活著還能再見到她的兒子!‘‘菩
薩大王,我尋著了我兒子,兒子要我們也去搶些鹽,我沒有去.我要他快挖些鹽根子,我兒子是懂得鹽根子的,這鹽根子是藥,有什麼病病災災吃一點就會好的!我母子挖尋到這一點,菩薩大王你收下吧!”他接受了母子的禮品,縱馬在池畔上奔跑起來,得意忘言了的白朗啊啊叫著,他為著天水相接的一畦一畦因鹽之濃淡度而池水紅黃綠藍白呈現的奇麗的色澤發狂,也為著自己的驚天動地的英雄業績而發狂。他仰天大笑。從馬背上競摔
到地上,在池水裡也想看一看這英雄就是他嗎?水面上一張俊俏之臉正對著他,想到了老嫗的“菩薩大王”動聽的稱謂,不禁在心裡說:歷史上多少名留青史的英雄豪傑也莫過如此吧?而哪一個英雄豪傑又是有著如菩薩一樣的花容月貌呢?!
但是,但是,想到了這一幕的白朗心中隱隱地作痛起來了。攻克了鹽池,雄心勃勃的他預想著下一步怎樣地蓄集力量再擴大地域,怎樣去聯合十一個山頭共同發兵攻克縣城,要使這皇天后土之下的縣境完全是另一個天下,卻一切都被女人犧牲去了!女人,女人,白朗在心中叫道,女人真是英雄的罪惡嗎?就在他陶醉於鹽池風光和自己的英武的時候,劉松林和陸星火策馬來說他們在三神殿的鹽監家府裡將三十二口家眷全盡殺戮,只留下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那女兒實在長得美妙無比,他們也要像大哥一樣不忍殺掉,但要求大哥允許他們將那雌兒作了他們的夫人。白朗當然是不能答應的,他分析著攻克了鹽池,官府肯定要從外地調集兵馬來收復,官府丟了鹽池如同丟了命根是不可能這麼容忍失去斂財的鹽課的,那麼,一場惡鬥還在後邊,若有了家室,迷醉於女色,而上行下效起來狼牙山寨還會像現在這般戰無不勝嗎?狼牙山寨之所以能戰無不勝,憑的並不是兵多將廣,而是一人強似十人的驃悍。再說,咱們殺了鹽監官滿門,只留下他的女兒,這女兒能俯首順從地作了仇人的夫人而生兒育女嗎?劉松林、陸星火卻不以為然了,他們浸淫到女色之中,只強調那女兒的美麗人間少有,說他們上山落草難道就是當一輩子光棍不成?今生今世雖是沒了好的聲名,亦不能當官作宦,但大碗吃酒大塊吃肉擁抱美人卻也不枉作了一世的山之大王!他們甚至說大哥出家之人,十年的吃齋唸佛青燈打坐當然沒有了肉色之慾,可他們是可能吃生肉能喝生血的混世魔王怎麼忍受另一種的飢渴?上一回殺進姚家要留下那美女子大哥不允,如今若再不允,當和尚的哥哥可以不要兒子孫子,但他們的種族的香火要續,不願做一個絕戶鬼的。兩位兄弟的話使白朗異常生氣,他白朗,當了和尚真就如閹割了的宦官再沒有七情六慾嗎?有清眉秀目就必是在那一方面無能無耐是一個偽男人嗎?他說之以理而兩個兄弟不能聽進去,他就發了脾氣,命令去將那兩個女子提來當眾砍了算了。劉松林和陸星火沓沓地走了,他們並沒有把女子提來,卻分別攜著遠走高飛了。正是於此,狼牙山的實力大減,也正是於此,好強的白朗偏要在狼牙山擺酒宴又在酒宴上戲弄了黑老七,又為著意氣再次到鹽池去觀看鹽工們在三神殿新塑的又一尊他的神像,而落到這步田地了。
“劉松林,陸星火,兩個沒出息的東西啊!”
白朗在心裡千百萬次地咒罵起他的結拜兄弟了。如果要論仇恨,白朗最感傷心也最不能饒恕的倒不是黑老七。而是劉陸二人!當年他們在狼牙山相見,跪拜於高山之頂,風送松濤,杜鵑啼血,說定了生不同時死則同穴,原來這一切皆小兒的信口雌黃?!從狼牙山起根發苗的三個人,千辛萬苦才發展到數千人馬,殺出了清平的賽虎嶺,攻克了偌大的鹽池,鬧得石破天驚,到頭來為一個女人就什麼也不要了?一直不以土匪自視的白朗不禁在感嘆著狼牙山寨還確確實實是些土匪了!啊啊,世界上原本是更多的人可以幹一番大事業的,就這樣常常被金錢、地位、女人和狹小的意氣所毀於一旦的了!
心緒翻騰不已的玉面英雄,扭動著頭頸再一次看了萬山湧伏的天邊,看了一眼在豔陽輝映下迷迷濛濛的狼牙山寨中的天元寺塔,和山下那一帶閃亮的鹽池水面,欲再籲出一口英雄浩氣,卻先有一顆大而熱的淚珠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