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到鎮口,就被眼前一幕驚呆了。
瘦削的武六一站在剷車前左跳右跳,像只螳螂,他嘴裡還喊著500,730,1070,170……
那包工頭高高地開著剷車,嘴裡也喊著10萬,20萬,40萬……
他倆根本不管對方,各說各的,像在做數字測試題,旁邊站著的是一群施工隊的民工,嘴裡起鬨,輾他、快跳、輾他……
見我過去,六一像見救星一樣,嘴角泛著白沫不斷向我述說著500,730,1070,170……那包工頭不屑地看著我,說他來了也沒有用。
一問才知道,武六一認為施工隊混凝土不合格讓返工,包工頭說返工太花錢,雙方爭執不下,包工頭就要把隊伍撤出施工現場。剛才武六一說的那串數字是指C45標號的水泥灌成混凝土後,每立方所含的水泥、砂、石和水的比例,單位是公斤。武六一說,包工頭在比例上偷工減料,砂弄得偏多,780,石頭也偏多,1100,不要小看這數字上小小的變化,因為砂、石的價格便宜用量又大,一噸混凝土要賺三四百元。但這樣一來水泥成分就偏少了,堅固度大打了折扣。
武六一就是我第一次到學校時滿嘴白沫質問我的那個人,副校長,當時我很煩他,覺得他說話時嘴角泛出來的白沫子,實在可以聯想起他的內臟。但經過前兩次的接觸,這人做事認真,固執得近乎可愛,我不讓施工隊砍學校後山坡上的女貞樹,他天天就帶著老師守在樹前;我不讓施工隊挖山坡上的渣土,他甚至趴在剷車上不讓工人開工,生生保住了那排樹和那個小山丘,也保證了基建質量。
包工頭是鎮上書記的表弟,我不敢得罪他,我說大哥有啥子事好說好商量,咋個就撤了。包工頭說,多加點砂石有啥子不得了,還可以節約成本。
武六一說,教學樓怎麼可以節約成本,多摻砂石牆體就疏鬆,地基也不牢,我們這裡是地震帶,要是一晃晃倒了,怎麼行?百年大計,質量第一。
包工頭呵地笑了,地震,你在講神話嗦,這裡偶爾小晃晃,可真正的大地震,我聽我爺爺說起過他爺爺小時候遇到過。何況教學樓用十年就可以了,十年之後倒了,正好可以修新的,舊的不倒,新的不來,用新的多好,這叫與時俱進,反正合同上沒標明要按國家標準修。
武六一說,簽了合同當然要按國家標準,難道還得專門註明按國家標準,豈不是脫褲子放屁。
包工頭吃驚地看著他,你還是老師好粗俗喲,這樣怎麼教育孩子呢。倆人就你粗俗,我粗俗又爭起來。
我一時心煩,根據我和學校籤的合同,我應該出30萬修學校,從雲南回來後,一時衝動已打了10萬塊錢了。最近我內外交困,本來連剩下的20萬都不想預留,還是那天晚上思念青青,又衝動地跑到青鄉來,衝動真的是魔鬼啊。現在包工頭讓我再拿合同之外的10萬出來,別說沒錢,有錢老子也不幹,老子的錢來得也不容易,全靠輾轉騰挪、欺哄訛詐,是智慧與臉皮的結晶。
當時我很想說,老子是騙子,你龜兒子是強盜,雖然分工不同,可畢竟是壞蛋中人,吃黑錢吃到老子頭上,太不仗義了。但我忍住了,我忍住的原因不是這樣說很幼稚,而是欣喜地發現,要是包工頭從此一停工,豈不是給我省下了20萬麼,這叫不戰而省我之錢。
所以我假裝正義的樣子,你是不可以這麼說的,這個教育,百年大計嘛,要讓家長們省心嘛,要讓政府省力嘛,要讓我省……生生把“錢”字悶進肚裡,龜兒的老子一高興差點把實話說出來了。啊,也要讓我省心,你要有覺悟。
那包工頭一下子就上了我的當,氣呼呼地說,好,我沒有覺悟,兄弟們,走。拉著隊伍就走了,武六一哎哎大喊根本止不住。
這時康紅從車上走下來,斜眼看著我,說想不到你還修學校,個子不高,覺悟不低;生意不大,雄心不小。
我當即被小小激起一份愛心人士的情懷,故作低調地擺擺手,這個不算啥子,作為一個成功人士,是要對社會做出一些回報的。其實我內心想的不是回報社會,而是回收資金,這康紅並不知,還一邊安慰我,一邊說這件事情不能完,必須找鎮上領導說理去。
武六一也說,對,我們先找校長,讓他出面找鎮上說理。
拉著我就向學校走去。我心裡鬱悶,可架不住這兩人糾纏,只好做出義薄雲天的樣子,走,天下這麼大,不信找不到地方說理。
找到校長,他說他也沒辦法。我心中一喜,可校長又出主意,找鎮長肯定有用。
又去找鎮長,鎮長不在,有人結婚他喝醉了。我心中再喜,可武六一說就找副鎮長,他做事認真必會堅持原則。
找到副鎮長,他搖頭說,包工頭是書記的表弟,你就是找到鎮長也沒用,只有找書記。我心中再喜,不過同時也為這鎮上的事情感到一絲憤然,老子出錢幫你們修學校,你們卻左推右推,不像是我來送錢的,倒像是我來借錢的。
武六一終於在家裡找到書記,書記正在打麻將,武六一仔細地把原委對他講了,他一邊認真地打牌一邊認真地聽我們彙報,唔,這個事情要重視,中央早就有文件說了,對於醫療設施醫院質量要保證,切保人民的生命安全,別動,我要槓。
我當時腦子有點亂,雖然我很不想出這筆錢,可還是覺得把事情說清楚更好一些,趁書記槓到一張好牌的時機,我結結巴巴地解釋,書記,不是醫院,是學校。
書記啊了一聲,學校,鎮小學還是西關小學。我們說是鎮小學。書記說,鎮小學不是修好了嘛。武六一解釋說沒有,剛剛修不到一半,修好的那個是西關小學。
書記低下頭沉思,點頭,看樣子正在思量解決辦法。好久他才抬起頭,眼睛放光,他終於做出重要批示,只聽得他說,和了,清一色加槓,每人八百塊。
書記贏了一把錢,很開心地說你們兩個真是我的福星,一來我就和牌了,你們再說說西關小學的事情,剛才我沒聽清楚。
武六一又把鎮小學而不是西關小學的事情重說一遍,書記在此期間又和了兩把,有點高興,就說等下個月鎮上班子開會,我專題研究一下這個事情。武六一聽到有些急,書記,這學校不能停工啊,下個月開會都什麼時候了,能不能快一些。書記不悅,你不要耽擱我打牌好不好,你沒看見我正輸到起的。
武六一訕訕地愣在那裡,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聽見他一個勁咽口水,還隨著書記的牌勢假裝高興或沮喪,說話也變成結巴了。我知道他在努力巴結書記,因為巴結,所以結巴。可書記根本不領他的情,還說六一你不要站在我後面又結巴又吞口水,好像要吃了我的牌一樣,怪不得這兩把我手氣又差了……眾人大笑,武六一也跟著賠笑。不知為什麼,雖然我很不想出剩下這20萬,但這一刻我卻想幫一下武六一,也許,我潛意識裡還想當英雄,還不想讓以前已經出的10萬塊打了水漂,所以我對書記說,書記不著急,我來幫你換把手氣怎麼樣。
書記有些驚訝,上下打量我,可能見我眼神靈動,手指修長,不像個羊祜的樣子,起身就讓我坐上去,說兄弟你要是幫我贏回來,學校的事情好商量。我問書記輸了多少,書記心疼地說,差不多有兩大千了。我暗忖,小意思,看我兄弟的手段,兩大千不用一個小時就回來。可嘴裡還是說,書記我是一個羊祜哈,輸了不要怪我。書記見我碼牌的手法熟練得像老會計打算盤,立馬拍拍我肩膀,你放心,輸了算我的。
剛才給武六一給書記彙報學校時,我順便看了一下堂子,發現其他三家都是羊祜,以我耍老千的本事,對付這幾個肯定沒問題,我這才敢坐上來,心想這場牌局必須速戰速決,趕緊贏了錢好讓書記高興,把學校的事說妥。
所以我三下五除二,第一把和了一個清一色;第二把做了一個極品;第三把來了個對對和加槓,立馬回來一千二。書記笑得哈哈的,不斷說兄弟你牌打得真好,我立馬有點後悔,覺得再這麼贏下去,書記要是一高興就命令其表弟儘快返工,豈不是我又要出剩下的20萬,這真叫豬八戒開豬頭店,勇於奉獻。
因此故意又點了一個清一色,和一個暗七對,錢又倒出去九百多。書記在後面不高興了,對武六一說什麼他現在工作很忙,沒重要的事情就不要到家裡來找,這個鎮書記也是一級政府官員,和中南海只差四級,要尊重政府工作的嚴肅性。
我暗罵書記,你龜兒子真把自己當幹部,乾脆一把給你點個大炮,讓你輸乾淨,老子也可以省錢。當下看上家在做清條子,就打出去一個七條,上家一碰之下立馬形成單吊局面,如果和了家家給八百,書記在後面大喊大叫,你龜兒子在咋個打,這七條咋個能打給上家,這把打了趕緊起來,還是我來打。
我不說話,卻聽康紅咳了一聲,抬頭見她眼神有些焦急,情知她也在為學校的命運擔心。她身為特偵隊分隊長,可這偏遠山區沒人聽她的,她只希望我能贏下這牌局,讓學校儘早返工。
我嘆了口氣,李可樂,你龜兒子這輩子就是害在女人身上,女人一個眼神你都會出20萬。怪不得我媽總拿飛鞋伺候我,說我和我爸一樣下賤,容易被狐狸精勾跑。我一邊責罵自己沒出息,一邊用其實英雄才難過美人關來安慰自己,這樣也好鼓舞一下士氣。瞄一眼上家,知道他一定在等四條,正好我摸起一張四條,牌搭子裡有一張,堂子上也有一張,我哼了一聲開始收條子打筒子……
上家等了好久都不見四條,摸了一張牌後在手裡換來換去,肯定是在思考到底留不留四條,我哈笑了一下,說上家千萬不要打四條喲,我就等著和四條。上家說你騙我嗦,剛剛你打那麼多條子怎麼可能還要和條子,我說我收回來了噻,這就叫關聖人的拖刀計。
這是打麻將中經常用的心理戰術,你越明說和什麼,有人還真要上當,何況這上家是個大羊祜,他不信邪,啪地打出四條,我說和了,暗七對,而且還有條龍,八百。
書記在後面狂笑不已,說兄弟你這牌打得太神仙了,不這麼發張子怎麼和得到暗龍七對。剛才他還罵聲連連,這時卻誇我打得像神仙牌了。我抬頭看,康紅也笑吟吟地,我心中一喜,很想說其實老子是看在康紅的面子才和這一把的。當然,我還是義薄雲天地告訴自己,這更多的是為了孩子們,是為了學校,因為我要回報社會。
大家知道,一般人都是經不起表揚的,大家不知道的是,我不僅經不起表揚,甚至經不起自我表揚,這,也是我能夠活到今天的最大動力。我常常為自己一個小舉動就感動得稀里嘩啦,然後把自己表揚到雲端上,何況這次是師出有名,是為了修學校而打麻將耍老千,當下我就使出十八般武藝,什麼穿雲落雨、兩面針、合子、麻猴吊樹……兩個小時後,幫書記贏了足有九千塊錢,書記大笑不止,笑得我都看得到他的胃了,武六一趕緊對書記說,學校。
書記大手一揮,我馬上讓我表弟返工,趕緊返工,我當了幹部,也不能脫離群眾,要時時刻刻為群眾的利益著想,下午我就去找他,等我的電話。
書記本來想讓我再待一會兒可以多贏點錢,武六一說學校那邊還得去看看,有些設計還得改一改,這比打麻將重要。書記聽了不太爽,但還是放行。我都走出大門很遠,還看見書記在門口遙遙招手,就像憑空想從我身上抓點和牌的運氣,我趕緊暗念咒語,我擋,我擋擋擋,怎能讓你這龜兒子把我和牌的運氣抓走……
而康紅嘴上雖然沒有表揚我,可一直津津有味地回述剛才的牌局,我很受用,覺得自己花20萬還是有道理的,古詩云,英雄難過美人關,麻將桌上耍老千。至於這是不是古詩,我不用搞得那麼清楚。
忽然下起小雨,我們開車到學校時,發現孩子們排列在校門口敲鑼打鼓,趕緊下車,我揮揮手說著你們學習好嗎,孩子們紛紛說好,謝謝叔叔。突然發現麗君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是剛才集合時被同學擠到地下了,我拿起她的手,手掌上還在淌血珠,學校的地面是炭渣鋪的,摔一跤就脫皮。我心中發酸,對校長說以後不要在學校門口接我了,都是自己人搞這個見外,孩子們上課要緊。
校長說,你現在是貴客,我們就指望你幫忙把學校快點建起來,前天下大雨鎮上衛生所的房子倒了一間,幸好沒有壓到人,你多費心了,現在全校人就指望你了。
聽說全校人都指望我,立馬覺得渾身毫毛都變成了自豪感,歷歷可現,根根都是英雄事蹟,隨便拔根一吹,都可以上CCTV。當即便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相信我,沒錯的。讓武六一上康紅的車把大包小包拿下來,這是我在超市裡給孩子們買的零食。這兩次我認識了一些孩子,有鼻涕橫流的麻圓,有超崇拜姚明的大狗,有總是喊餓的丁丁,還有麗君,我專門給她買了一個布熊,她從來沒有玩過真正的布熊。
麗君就叫鄧麗君,她從小喜歡唱歌,爸爸早逝,自小和媽媽相依為命,我聽過她唱歌,天使一般的聲音,她長得非常漂亮,可惜小兒麻痺症使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同學們還笑話她。有一天她悄悄告訴我,一定要成為電視裡的歌星。她說世上只有我和她知道這個秘密,還和我拉了勾勾。
武六一帶我去看了新教室挖的地基,他憤憤地說,狗日的包工頭先前連深度都不夠,兩層樓的教室肯定要有四米深,他只挖了兩米,還是我好說歹說外加介紹了一個生意,他才挖到標準的四米。
武六一跳下坑道,一邊用腳踩著,一邊表揚這夯得很結實,我買了兩條煙一箱酒讓工人多加了兩天班,把地基夯得和錘子砸過一樣,下一步就是灌混凝土還得加鋼筋,這鋼筋開不得玩笑,一定要大廠產的直徑才夠,要不就成了鐵絲,風都吹得倒。
武六一是教物理的,雖然從未搞過建築,可自任命他為新教室監工後,他廢寢忘食地鑽研,簡直成了半拉子工程師。最近一段時間常和他通話,連我都略知一二。
比如地基深度、鋼筋直徑、水泥標號、混凝土比例、砂石的大小,砂石也是很講究的,不同的混凝土灌澆柱子,使用的砂石大小也不一樣,大了會影響韌度,小了會影響硬度。最適合的是用圓形或橢圓形的砂石,因為受力均勻;最大的忌諱就是用了扁圓形的砂石,因為太薄就很容易破碎。對了,在灌澆過程中充分攪拌避免產生氣泡也很重要,氣泡是混凝土的大敵,一個氣泡可以讓一根30公分直徑的現澆混凝土柱子斷裂,如果攪拌不均勻,凝固後又根本看不出來,可以說是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武六一憂心忡忡地說,我看包工頭最近總跑到河灘那邊轉悠,他肯定是在打河灘砂石的主意,因為之前用卡車到安縣去拉砂石太費工了,他就想打懶主意,還省錢。
康紅一直在看我倆說話,我一直注意言表,學電視裡領導那樣表情嚴肅,偶爾還要指指點點做些重要批示的樣子。武六一頻頻點頭,還拿個小本本記下來,讓我好不舒坦,深覺自己正在回報社會。
青青爸今天沒來是因為腰傷發作,我去給他送一瓶藥酒。雖和青青已經分手,但內心深處總覺得青青家是一個牽掛,每回來都要給兩個老人帶點禮物。
青青爸見我突然來到,掙扎著要從床上起來,我趕緊按住他,下雨了我馬上就走。和他聊了一會兒學校的事情,青青爸不斷嘆氣,難為你這個外人了,現在青青又和你……他悄悄用眼睛看康紅。
天色漸晚,我起身告辭,康紅還在打量著房間裡青青的巨幅照片,我拉著她趕緊走,她低聲說真漂亮怪不得你守不住,我嚇唬她再往我傷口上撒鹽我又開始跑了,這次沒有打太極拳的老頭子按住我,你一個人連路都不認識,據說這山區裡半夜還有人狼,看見車燈過來,就直立而行,慢慢踱到路中間,頭髮耷拉住了眼睛,只見嘴動對你說人話,小姐,我肚子好餓……康紅啊地一聲,抓住我的手,恨恨地說我把你銬起來看你還敢嚇我。我說警官小姐你除了天天威脅把我銬起來,還有沒有更新意的話。
門口,青青媽回來了,她見康紅緊緊抓住我的手還竊竊私語的樣子,愣住了,從上往下看著康紅,來了啊,慢走哈……
我和康紅上了車,循著原路往回走,走著走著康紅突然掏出手銬來,卡地一聲把我銬住,我說你瘋了幹什麼,她一臉嚴肅,天黑了,為避免你逃跑所以必須銬住。我分辯,我又不是罪犯,你憑什麼銬住我,我告你違紀,哎,你松一點,銬得太緊了,求你,就松一點點……康紅笑了,你給我忍著點,到了大路我就鬆開你。
康紅是怕我剛才講的人狼故事,她這麼粗暴野蠻,居然也害怕這農村唬小孩睡覺的故事。
一路向前,窗外流動的是青片河,好聽的名字,白天看去,陽光下的它緩緩流過,像一片一片青色的玉在粼粼閃耀,現在夜色如水,我倆就凝神去聽叮叮咚咚悅耳的聲音,偶爾有夜鳥飛過,翅膀撲撲地劃開霧氣……我偷偷看她,黑暗裡她的眼睛亮亮,鼻樑高挺,對面有車燈打過來,顯得她那樣的溫柔動人。她並不看我,伸手擰開了音樂。
我倆就這樣沉默不語,一直開到臨近綿陽的大路上,車水馬龍,繁燈似火,她順手解開我的手銬,我活動著手腕直抱怨酸脹,她突然一改剛才的溫柔,冷冷地說,你要學會適應,沒多久我會再把它給你銬上,你應該相信。
這女孩說變臉就變臉,連個緩衝都沒有,彷彿體內安了個情緒的轉換閥門,擰過來,高興;擰過去,生氣。真變態,連變態都變得很高科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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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豆被抓了。
巴豆被抓是因為嫖娼,想不到58歲的老頭子還有這愛好,更想不到他狗日的早潛回這座城市。幸好左兄罩已經私下讓人威脅了巴豆,巴豆也是經過風浪的人,一口咬定手鐲是真的。康紅一時無法,因為那手鐲被張傑搞丟了,死無對證。
需要表揚張傑,從臺灣事發到移交回大陸,無論警方怎麼審問甚至動粗,他只有一句話——我就是真孫子。再問其他的打死也不說。他心理素質本來就好,去臺灣這幾個月更是見識長進,更何況左兄罩承諾等風頭過後給他五十萬。這個數字對張傑是具體的,他相信左兄罩為了自保也不會騙他。
左兄罩鬆了一口氣,可我的危機才剛剛開始。
這一天,天空晴朗,陽光明媚,是初冬難得的好日子,不知為什麼,我每一個災難都伴隨著這麼優秀的天氣。
法院的人來了,宣佈,如三日內我無力償莊家剩下的400萬,將強制執行抵押房子汽車以及公司。
工商的人來了,宣佈因種種原因,將暫停燈火營業的資格。
銀行和稅務的人也來了,宣佈從即日起封存燈火所有的賬號。
想不到劉熊貓也來了,宣佈將收回這兩間房子了,有家寵物醫院看上它了。
這一天終於來了,這幾個月我強撐面子,以為事情會有奇蹟出現,但奇蹟沒有來,工商稅務法院的人卻來了。其實已很久都沒接到過一筆正經生意,有三兩家,也是抵押礦泉水、方便麵之類的實物;公司賬上還有些錢,但坐吃山空折騰不了半年;外面流言紛紛,弟兄們人心惶惶,幾次都來問到底我有沒有用假孫子騙莊家,還說早點知道實情,他們也好做打算。我知道他們只是在等,在等待法院稅務部門,這是他們的理由,而他們等到了……
朱亞當說,可,可樂,有朋友找我去辦一家名,名流聯誼俱樂部,叫,普羅斯旺。
畢敬說,有家大學說我口才不錯,讓我去教講演課。
劉一本在記下最後一筆,2007年11月26日,星期一,燈火關門……後,也對我說,我考上了會計師。
我咳了一聲,振臂高呼,現在是燈火最困難的時候,兄弟們只要頂過去就可以迎來光明,相信我……他們靜靜地看著我,看得我聲音漸低,直至消失。其實連我也不相信還會有光明,也許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莊亦歸的兒子或孫子了,那只是一個傳說,把我折騰了一年後弄得身敗名裂的傳說。
我突然覺得很沒滋味,這一年來我簡直是在為莊亦歸的孫子在活著,他的孫子是我生活的一切,我卑賤得都成孫子了。當然,我連給莊亦歸當孫子的資格都沒有。
仰天長嘆,稍息,立正,解散。
突然想起什麼,我又嘶啞地說了一句CAO,我在燈火的最後一句CAO。
眾人都不敢拿眼看我,紛紛收拾東西。突然看見杜丘在那兒沒動,我心中感動,拍著他的肩膀說,兄弟,日久見人心,還是你我是真的兄弟。
杜丘說,老大,我,我是想跟你借點錢用用。
我大怒,原來這貨並非忠心耿耿要跟著我,留下來還是為了錢。我又是踢紙箱,又是摔茶杯,把房間弄出很大聲音。我早知道這群龜兒子其實不講義氣的了,還賦過打油詩一首——遇到困難,緊急撤退;撤退不及,假裝午睡;午睡沒用,趕緊裝醉;裝醉不成,全體下跪……現在我還要給龜兒子們續上結尾——下跪之後,集體轉會;不僅轉會,還借路費;借我路費,讓我崩潰。
杜丘說,老大你別崩潰,我想去雲南幫人賭玉,掙了錢我們還可以開尋人公司,最近我想了很久只有這個來錢快,說不定三個月過後我就能幫你把錢還清了,你曉得,我看玉還是有點靈感。
這是我認識杜丘以來他說的最長的一句完整話,我盯著他,而他由於緊張不斷用粗糙的手在臉上擦著,弄出嘩嘩的聲音。他的眼眶好像也有點溼潤,他說,要不然我給你打張借條,就一萬,好不好。
我內心酸楚,摸出一張卡,說打個球的借條,裡面大概有一萬多是平時打麻將的基金,你拿去吧。然後和他擁抱,互相拍著對方的背以示鼓勵,突然間杜丘大哭起來,說老大你相信我,我一定三個月內賺錢回來,我倆一起開公司,尋人,尋狗,啥子都尋。
我也忍不住大哭起來,畢敬、朱亞當、劉一本也過來,五個男人抱頭痛哭,泣不成聲之間,互相訴說過去的事情。杜丘說,我撕劉一本的小本本不對;畢敬說,我總諷刺亞當,太不厚道;劉一本說,我不該記那麼多給大家添麻煩的東西,像個間諜;朱亞當說,我太摳門了,每次你們讓我買單,最後我卻讓你們單買……我們抱頭痛哭,十年間的仗義和背叛,竟把夜說得黑了。
第二天,我最後一次去了一趟燈火公司,最後一次開著奔馳,按平時上班的時間,像平時那樣叼著菸捲,夾著公文包,鑰匙叮叮噹噹開門。就在幾個月前,這兩間屋子還絡繹不絕,來了不少記者,又是閃光燈又是攝像,還有一些也想開尋人公司來取經的,屋子裡站不下都排到走廊外去了,差點擠碎了門玻璃,畢敬站在桌子上大叫,兄弟們別擠,一個一個來,我們的CEO會滿足大家的要求。
現在環顧四周,空空蕩蕩,一片狼藉,像剛遭過劫匪。那面牆畢敬常常對著自言自語;那個窗臺我曾經搶過劉熊貓的奔馳鑰匙;那個飲水機杜丘每天都會泡方便麵;地下還散亂著好些撲克牌,那是我們常常鬥地主用的,我耍過多少次老千……才幾個月,人去樓空,物是人非,沒有人會想得起這裡曾有一幫充滿理想的弟兄。這裡曾發生了很多熱血的故事,現在只聽到空空的回聲,青青、杜丘、小培根、十佳傑青候選、奔馳……我曾經擁有的愛情、房子、汽車、事業、朋友,一幕幕就像看幻燈片還沒到結尾就突然停電,所有的美好,觸手之際,嘎然而止。
我終於放聲大哭,哭聲響徹整個樓道。
突然聽到康紅在背後說,想不到你還會哭。我回頭,笑了,說灰塵掉到眼睛裡。我知道這句話俗得像濫電視劇的臺詞,但在她面前,我必須笑。這條子心狠手辣,一定要把我趕盡殺絕,我不能敗給她。
一天後,我把房子賣了,房市正火賣了個好價錢,除去稅款中介費我實得83萬。奔馳也賣了,但二手車折得很厲害,加之我急需用錢,所以開了兩萬公里卻只賣了48萬。兩項加起來湊了127萬。
整個過程是在法院和瑪麗莎監督之下完成的,那筆錢迅速轉到莊家的賬上了,當時,我覺得自己另外一個腎又被摘走了,不知為何,沒有第一個腎摘走時那麼痛。可能是麻木了。
公司賬上還有30萬被划走退賠,剩下的電腦桌椅抵押了一萬,我問那些礦泉水、衛生巾、方便麵、大米可不可以也抵押,瑪麗莎冷笑說莊家又不是收垃圾的。現在還欠莊家242萬。我確知,左兄罩那100萬肯定不會還了,包括給巴豆、同位素專家、左兄罩死黨等人的,都該我去頂缸了。
我算完這些數字後,對鏡子裡的那個形容猥瑣的人說,李可樂,你破產了。
慶幸的是,莊家還是給我留下那輛奔奔,另外,早前我悄悄開了另一個賬戶存了25萬,除保證修學校的費用,我還剩5萬,節約點勉強可以保證半年的開銷,我摸著那張卡,忽然很想弄清楚一個問題,到底要不要把剩下的20萬給學校。我一會兒覺得該給社會一個回報,一會兒覺得社會對我又不好,憑什麼給回報,那20萬已長到我肉裡去了,捨不得。
那可是20萬啊,心中猶豫於是拿出一個硬幣,字是修學校,花是不修,連拋三下都是字,忿忿之下決定這次拋得高一些,叮,那硬幣在地板上滾了滾……竟卡在了地板縫裡面,驚詫,這到底算字還是算花,是老天讓我暫且考慮一下麼,或者老天覺得根本沒必要考慮,當下覺得自己如那枚硬幣一樣卡在中間,沒想得很清楚我就睡著了。
杜丘去雲南後,我就住他租的房子那裡,雖然是又破又舊的筒子樓,但水電氣電視齊全,樓下還有包子店,味道很好。
我是帶著襪子入住杜丘家的,一切物是人非,只有襪子依舊。它對我境遇的鉅變毫無所知,快樂無比。白天,我會帶它到府河邊上散步並訓練它去撿扔出的石頭;晚上,我看電視,它就把我的臭襪子叼來叼去。餓了,我會帶著它一起去樓下包子店,我吃兩屜,它吃一屜;困了,我倆會分別佔據床和沙發,昏昏入睡。
我倆形影不離,忠誠無比,身上散發著同樣的襪子味和包子味,那是我們共同喜歡的味道和食品。我想好了,要是哪天事情徹底敗露,我也會帶著襪子一起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