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可樂。
下面一段話就可以總結我這樣的一個人:25年前,我在一道旋轉門前丟掉了自己,從此立下城市的理想;5年前,我在一道電梯門前丟掉了工作,從此發誓要當一個上流人士;5天前,我在一道石門前丟掉了心愛的女人,這時才知道,過去所有的門所有的事都不重要,都是過眼雲煙,沒有什麼比一個自己深愛的女人更珍貴的,她才是我的燈火,她丟了,人生便沒方向,所以只能行屍走肉,亡命天涯。
我已經逃亡5天了,和真正的逃犯一樣,衣衫襤褸,鬍子拉茬,眼神閃爍不定,處處避人耳目,那形象別說容易引起人類懷疑,即使一條狗,也會大叫著追咬我這鬼鬼祟祟的身影。我之所以還能夠在大街上走動,是因為這時正在抗震救災,我還可以冒充災民,我眼神悽苦、渾身是傷,飢不擇食、話不成句,竟然得到善良群眾的大力款待。可我還得逃跑,因為警察正在後面追我。
5天前,我被一根倒下的樹幹撞飛後,一直滑落到山谷,我運氣很好所以沒掉到河澗裡摔死,天黑之後我竟然被又一場大雨澆醒,頭痛欲裂,可還是想得起自己的女人還在上面,所以我一步一爬,手腳並用,花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爬回到康紅被淹沒的地方。那洞口已完全被山石覆蓋了,我就開始挖,邊挖邊喊,康紅,我回來了。我挖了很久已能看到那個被山石堵住的洞口了,可山石太多,沒有力氣再挖下去了,我就趴在地下使勁喊,康紅,我回來了。
山谷空響,夜色漆黑,若有一路人經過必會被當時的情景嚇倒,一個披頭散髮的傢伙正對著地下深處喊著你還在嗎,我回來了。無人回答,可是我一直堅持在那裡喊著,喊到嗓子出血、四肢發麻,我說過,絕不一個人離開那個地方,要死,也要和自己心愛的女人死在一起。
我跪在那裡向上天祈禱,老天,讓我再聽一次康紅的聲音,如果能換回她的復活,我願意被抓回去坐牢,我甚至願意去死。這樣發誓,是因為我覺得康紅是因我而死,如果我不逃跑,她就不會來抓我,她不來這裡抓我,就不會遇到這場大地震,不遇到這場大地震,她就不會被埋在地下這個洞裡。我願意被抓,主動投案,只要康紅能夠活著。
我的誠心感動了上天,半夜的時候,我居然聽到她弱得像水紋一樣的聲音,可樂,可樂。
這聲音像一聲驚雷,我聽得熱淚盈眶,緊貼著地面對裡面喊,我是李可樂,我回來了。
她說,救援的人來了麼。我說,我還沒有走,剛剛從河谷爬上來,我不知道你活著沒有,我不要一個人先走。
她嘆了一口氣,過了很久才說,傻可樂,快去找救援的人,我不會死的,你是我的福將我怎麼會死,快去找人,等你。
我如夢初醒,我要是不去找人而是在洞口傻等,豈不是在害死她,使勁拍腦門,說我馬上就走,我保證24小時之內就帶人過來,你一定要挺住,我發誓讓你活著,我還跟你去投案。
找了一根樹枝,對準那洞口的地方使勁再挖了幾下,讓她能儘量多地呼吸到新鮮空氣,但我看不到她,因為山石完全擋住視線。
我轉身剛要離去,聽見康紅在後面微弱地說,可樂,我要告訴你一句話。我趴在洞口等她說,她似乎沒有什麼力氣了,等了一會兒才聽她弱弱地說:
李可樂,不管我是否還活著,你一定要記住,一定記住,我愛你。
剎那間我的淚水模糊了雙眼,我心中絞痛,什麼話都沒說拔腿就走。我要趕在24小時之內找到救援,24小時,我要把這些該死的山石撬開。
我是順著山坡往上走的,雖然這樣更加危險,可這是我知道的最快的路線,我記得青青爸曾說過,到了紅棉嶺的頂峰,下去渡過白水河,再翻過銀錠山,就是縣城了,如果半路上遇到救援隊,那就更省時間了。
24小時,我只有24小時,老天有眼,我上坡的時候只遇到一次泥石流,下坡的時候順著山勢往下滾,雖然渾身疼痛可我並不懼怕,我渡過白水河,走到銀錠山腳下,口渴得要命,正好看見有一個倒塌的小雜貨店,我剛剛趴在廢墟前想扒拉一瓶水喝,一隊警察出現在我身後,為首的警察警惕地問我幹什麼的,正值清早,他們一定懷疑我是趁火打劫,我眼睛昏花,結結巴巴地說康紅,24小時,在那座山。那警察一時沒聽明白,什麼。
這時我就捱了一耳光,定睛一看,楊警官從後面走上來了,他冷笑揪著我的脖子說,你這個騙子,到處找你,想不到在這裡偷東西,發國難財。
我不想解釋,如果他能最快明白康紅在哪裡,把我冤枉成發國難財也無不可。所以我說帶你們去,紅棉嶺,24小時,康……
楊警官根本沒聽我說什麼,又是一個耳光,把這個逃犯抓起來,正到處找他。
那些警察不由分說把我銬起來扔進一輛警車,然後四下搜救,我在裡面苦苦哀求放我出去,我冤枉,我帶你們去救人。一個小警察不屑地說,被抓起來的人都說冤枉,其實沒一個冤枉的。
我以頭撞破玻璃,鮮血流了一臉,大叫康紅被埋了,只有24小時,我帶你們去。那小警察聽了一會兒,覺得不對,過去找楊警官。過了很久,楊警官才過來問,你剛才說啥子。
我說,康紅,在紅棉嶺,被埋在地下。
我們返回去的時候,正好遇到一個偃塞湖崩潰,繞了很遠才找到過河的地方,由於換了過河的地方,一度我記不清方向,楊警官說我是騙子就又打了我一頓,我滿臉是血,苦苦求饒,其實我不是求饒他別再打我了,而是求他先跟我找到康紅,找到康紅以後加倍、加三倍打我好不好,我給他跪下了,給他作揖,還磕頭了。
有個老警察看不下去,就說老楊,這小子看上去好像真的,再信他一次。
繼續前行,幸好遇上一支當地搜救隊給我們指明瞭紅棉嶺的位置,我們趕緊跑過去,楊警官看我跑不動就解開我的手銬,看我還是跑不快,就讓小警察揹我,我怕我挺不住死過去,就附耳告訴小警察我記憶中的位置:紅棉嶺另一側,山頂往下走七八百米,有一塊大石頭,下面。然後我就暈過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見到無數的手電筒在晃動,周圍的人都在喊康紅、康紅。我看見康紅被兩個人從洞裡搬出來,身體軟軟的,好像手和腿都折了,一個醫生在聽她的心臟,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問,康紅還活著沒有。
那醫生搖搖頭,摘下聽筒。我說你騙我,康紅跟我說好等24小時的,現在還沒到24小時,沒到她就不會死。可我知道醫生沒騙我,因為那些人正用一塊白布蓋上康紅的臉,我張張嘴想放聲大哭,可我還沒有來得及哭,只見楊警官衝過來大喊,就是你害死康紅的,你這個狗雜種。一拳砸到我臉上,又是一拳,我聞得到一股血腥味,腦子一空,什麼都不知道了。
之後的事是這樣的,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又被扔進警車,車一直顛簸著開,開到一個河岸的時候就被堵住,外面人聲鼎沸說化工廠出事了快去救援。車就緊急停在河邊,所有的人包括楊警官匆匆跑去救援。我渾身疼痛,發現手腕上竟然還沒戴上銬子,楊警官一定盛怒之下忘了早前為讓我跑得快一些,早把手銬給我解開了。
我看到外面人們慌慌張張,說要爆炸了,快轉移。所有的車都在轉移,除了這輛,就有一個交警憤憤地指揮一個拖車把這輛車拖到大概一公里遠的一個地方,這裡有很多醫護車和醫生,我趴在窗前往外看,然後昏倒,迷迷糊糊中聽醫生說這車上還有一個傷員,快抬進救護站輸液。
我輸了一會兒液後就聽醫生說,這傷員傷勢嚴重必須馬上送縣醫院治療。於是我又被一輛車送到縣醫院,我睜開眼睛一看,是我熟悉的寧縣醫院,我曾在這裡和康紅住了七天。
我沒有住上七天,當天晚上就從醫院逃走了。因為我怕被發現,我曾經發誓只要上天讓康紅活著,我寧肯去投案自首。可是上天騙了我,雖然這可能是上天對我這個騙子的懲罰,但我不會投案自首,我已沒有了康紅,沒有了這個要我去做一個好人的女人,我就沒必要去做一個好人。
我本來也不想做一個好人,這世上毫無牽掛了,我就返回去做一個壞人。
我要逃跑,跑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為此,我不惜代價。
不過在離開寧縣之前,我還是要去重溫一下那些和康紅一起的地方,茶樓、牡丹山、木雕坊,我每天都悄悄去那些茶樓,坐那些當初和康紅最愛坐的二樓靠窗的竹椅,點她最愛吃的桂花糕和豆腐乾,喝她最愛喝的碧潭漂雪;我每天還悄悄去牡丹山,現在牡丹花還沒謝,我聞到花香就聞到了康紅,我站在山頂上很想縱身一跳成為畫中的一筆,耳邊迴響著她曾說過的,我要是不當警察,該多好。
我流連時間最長的還是那家木雕坊,木匠見我來了很吃驚,說你女朋友呢,我放聲大哭,把隨身帶的木雕像拿出來,說你一定要教會我自己刻一個她的像……
我在木雕坊整整待了5天,住在那裡,那個樣子讓匠人以為我發瘋了,我每天至少用8個小時用心學習木雕技法,手被刻刀劃破了,心被往事劃破了,後來我在刻的時候並不去想刀法,而是眼前一幕幕關於她的神態,她瞪起丹鳳眼,她揚起柳條眉,她漂亮的飛腿,她跳起來大喝一聲,李可樂……我雕好的時候,匠人誇我境界到了,說是我做到心中有畫了。
那是一個男人抱著一個熟睡女人的造型。就是那天夕陽西下,我抱著她一步一步地走過青片河去,她睡著的時候,好像個嬰兒。那一天,我其實就決心做一個好人,保護她,稀罕她。
但現在我是一個逃犯,我刻好那個雕像之後就要離開寧縣,這5天沒有任何人發現我,現在頭等重要的大事是震後救災,寧縣因為受災較輕,已成為抗震救災的中轉站,根本沒有人注意我這個詐騙犯,也沒有通緝令貼在大街上。我整理好行裝,揣好珍貴的雕像,上得街頭前往長途車站,我計劃好了,先去雲南,找到杜丘,再去緬甸,從此以後浪跡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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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得並不快,因為街上有很多人,很多志願者,很多紅十字,還有一個明星模樣的女人濃妝豔抹站在臺上高呼,孩子們,你們要快樂,你們要挺住,我永遠站在你們背後……做了一個飛吻,就下臺補妝去了,記者們蜂擁而上,把我也裹脅進去,一時竟出不來,只聽他們圍住她採訪關於慈善的心得,旁邊是她的助理在拼命阻擋記者,一個一個來,今天不問私生活,只問關於她的善舉。
我突然想起這助理就是青青三流明星表姐的助理,不知那些記者是不是他找來的托兒。我拼命擠著離開青青表姐,她卻注意到我,李可樂……一個記者咦地回頭看我,扳過我的肩膀再看我,激動地問你真是李可樂。我心裡有點虛,含糊其辭地說我走了,走了。
我緊走幾步,青青表姐追了上來,說青青正到處找你,你是不是救了她爸媽,你怎麼會在這裡……那個記者又擠過來問,真是李可樂。我不知他為何這麼關心我,難道這不是助理請來的托兒,而是警察請來的臥底,我一陣恐慌拔腳就跑,聽到後面在喊,追,他就是李可樂,我看了學校那照片,就是他。
我在前面跑,一幫記者在後面追,我跑著跑著被迫又繞回來,因為前面也有記者在堵,我終於被圍在臺子下面,動彈不得。青青表姐,也就是陸伊典一臉忌妒地問他們追你幹什麼,我的出現讓她被冷落了,所以很不高興,而那個記者根本不管她的神態,只顧說,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李可樂就是我們到處尋找的英雄,青鎮小學成為方圓幾百裡唯一不倒的希望小學,153名學生無一傷亡,他還參與率領學生翻山越河,成功把學生帶到了救援隊的地方,他中途被困泥石流,現在學校的老師學生到處在找他,想不到在這裡碰上……
我懵了,結結巴巴地說那不是我。
記者的閃光燈唰唰閃著,還有電視攝像鏡頭,那記者說怎麼不是你,我們昨天剛剛去參觀過震區唯一不倒的希望小學,你的照片就貼在青鎮小學牆上,沒有錯,能回答幾個問題嗎?
【——請問李可樂先生,當初你為什麼會想到修小學,是仁愛嗎,是一種知識分子的骨氣嗎。
——能回答一下關於修建小學的細節嗎,你如何使一所小學修得能經得起大地震,是不是你鋼鐵般的精神使它屹立不倒。
——在地震的一剎那,你當時在幹什麼,心裡是不是想著怎樣救老百姓於水火。
——還有一個問題,你是怎樣預測到大地震的,所以才在車上帶著那麼多食物,解決了被困孩子們的飢餓。
……】
我張口結舌,覺得他們在說的不是我李可樂,而是另外一個人,我就含含糊糊地回答:
修學校是為,那個仁愛,其實是為去愛人,哦骨氣,其實也沒有什麼骨氣,賭氣倒是有一點;學校沒倒的精神,武六一是曉得的,C45的鋼筋混凝土;帶食品是為了逃生,當時我很害怕,我一直在想怎麼逃跑,逃得越快越好,我媽的飛鞋追不到,最好快得連地震都追不到。
記者們哈哈大笑,都說李可樂先生不僅有愛心,而且還特別有幽默感,請問是幽默感讓你戰勝了地震的恐慌嗎。我說其實是地震的恐慌才讓我有了幽默感。
有一個女記者一邊拿筆記錄一邊直誇,太精闢太幽默了,看,用愛人來解釋仁愛,夠現代,知識分子,不經歷賭氣怎麼見骨氣,鋼筋混凝土精神,這個詞好拉風,嗯,比地震還跑得快,這才具備了抗震救災的技術含量啊,咦,你媽的飛鞋的啥子意思……我覺得我說得不精闢,她詮釋得精闢,我一點都不幽默,她才幽默。
我被他們一直擠,一直擠,終於擠到臺上了,我看臺下群眾都熱切地看著我,都在給我鼓掌,所以必須說一些讓大家滿意的話,我清了清嗓子,就說:
人一輩子都在尋找,有時找對了,有時找錯了,有時連對錯都分不清,可只要堅持尋找,就是幸福,我找對了一個人,雖然她不在了,可這是我一輩子記得的幸福。
這番話只有我才懂其中深意,記者們聽得雲裡霧裡的居然覺得很有哲學意義,一起鼓起掌來,呼籲再說一段,陸伊典這時才明白事情的全過程,她見我已成記者們的焦點,迅速衝過來牽著我的手並肩站立,用普通話說,這,就是我的摯友,一個不為人所知的平民英雄,李可樂,記得那是在一年前的時候,我在一個午後的陽光下看到一個帥氣的青年走來,他緊鎖眉頭,正在思考怎樣尋找人類迷失的方向……
記者們趕緊把鏡頭對著她,陸伊典表現得更誇張了,不一會兒已是兩眼含淚,聲情並茂,似乎她從小就和我手牽手長大的,觀眾們大感煽情,紛紛鼓掌,她當三流演員真是屈才了,應該去持外卡競選美國總統。
我悄悄溜下來就要跑,迎面卻見著了青青,她滿眼淚水,說了聲可樂,我的可樂,你辛苦了,我爸爸媽媽全靠你了。
我低頭說,是他們命大,和我有啥子關係。
青青拉著我的手,可樂,我的好可樂,我能跟你說會兒話麼……
我見周圍人多,不敢多耽誤時間,說以後找機會再談,我現在有事。
我一直沒能走掉,因為青青一直抱著我哭,我問她蘭寶堅尼來了嗎,她哭得更兇了。我正思量怎麼擺脫青青,寧縣縣長就來了,他熱烈地拉著我的手,執意要我去大會上指導野外生存;省電視臺的人來了,要給我做一個個人訪談直播,講述我所親歷的震區120小時;紅十字會的阿姨來了,她們要我捐一筆錢,現在人們都不相信慈善機構的公正性,讓我帶頭做個示範;電視劇導演也來了,要以我為原形拍部鋼鐵意志必勝自然災難的連續劇,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震撼。
我一開始統統拒絕,因為我是一個壞人,我要逃跑去雲南,可兩天以來他們不容我分辯,他們熱火朝天地對我講了好多,講著講?連我都開始覺得自己可能並沒有以為的那麼壞;他們又找來一些天真可愛的孩子,不斷給我獻花不斷給我戴紅領巾,讓我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是個好人;再然後就是開會作報告上電視做直播還有接報社的熱線,好多群眾直誇我是愛心人士是抗震英雄還湧上來簽名。這時,我就簡直認為過去誤解了自己,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搞了冤假錯案。
我說過,人都是想當英雄的。過去要是無意做了一件好事,我會把自己嚇一跳,我怎麼可能做出好事呢,我怎麼可能變成好人呢,這也太不像話了吧,也太科幻了吧;可連續兩天以來的語言重複,連我都覺得自己是好人,是英雄,從一開始的受寵若驚到後來的受驚若寵,感動得忘乎所以肋下生風,現在我不僅不會像過去那樣驚著自己,還處之泰然、順理成章,把同樣一個故事在不改變中心思想的情況下,說出五個版本以滿足記者的獨家訴求……我,又是過去那個李可樂了。
當然我也不是完全不心虛,我想好了,過了這連續兩天的英雄報告,過足了英雄癮,我就趕緊撤退,撒丫子跑得不見人影,我媽的飛鞋追不到,就算地震來了也追不到,我已經收拾好了行裝,趁黑走出了縣委招待所。
我剛出門,楊警官出現在我面前,上來就是一耳光,你這個騙子,真以為自己是英雄麼,你是一個壞人,你永遠當不了好人。當時我愣了愣,還有點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把手銬戴在我腕上,那陣冰涼突然讓我清醒過來,我從雲端回到現實,我不是一個好人,我是一個逃犯。
我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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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捕了,我是在拘留所痛定思痛了三個月,才想明白一個重要的人生道理——在社會上混,就要有角色意識,當壞人就安心當壞人,不要中途隨便串行去當好人,壞人改行去當好人是很危險的,不僅破壞劇情,而且傷害感情,不僅傷害感情,說不定還要影響世界和平。
比如說這次被捕,我這個壞人本來不至於被捕的,我被捕的原因是比較詭異的。
首先,我不應該修那所學校,我修學校其實是為了在青青那兒掙面子,其實掙面子也用不著修學校這一招,那些錢可以買十個LV包包外帶一次歐洲九日遊,可我想裝好人,我想裝成好人那樣去追求一個女孩子而不是山西煤礦暴發戶,以為這樣的好才夠檔次。
其次,當好人裝裝也就行了,但我裝過了。知情人都瞭解的,我內心其實是認為騙子的錢不能再被騙第二遍,我心疼錢,而且那樣太沒面子,但一不小心我就把混凝土按國家標準的C45:500—730—1070—170來修了,還不準工人把後山坡鏟了把樹砍掉,這就沒讓地震震垮教學樓,後來還讓學生在後山坡躲了一會兒風雨,對了,還帶了一些其實是拿來逃跑用的餅乾和火腿腸。
再其次,修的樓沒震死學生就已經是個好人了,但我還覺得不過癮,為了討心愛的女人喜歡,不惜做假抓鬮讓大家轉移,結果把153個學生弄到了安全地方,大家就覺得奇怪,咦,到處都在垮怎麼這學校沒垮,連玻璃都沒碎,這學校是誰修的,李可樂,哪個李可樂……
所以我就暴露了。
我這個壞人暴露後,本來還是可以不被捕,因為我即將順利逃往雲南,可面對閃光燈、電視鏡頭、紅領巾、鮮花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感動,大家知道,衝動是魔鬼,感動是天使,我太感動了,以至於一時覺得肋下生風,兩肋之間似乎都生出一對翅膀來。
而壞人是不可以裝好人的,滿大街的報紙都在報道我的英雄事蹟,滿屋子的電視都在播放我的節目,所以正在沮喪我逃脫的楊警官幾乎不用動用偵察手段,比如早上吃油條隨便買份報紙,晚上回家洗腳順手打開電視,就可以發現李可樂的行蹤,所以,詐騙500萬、負案在逃的我再次被抓獲。
縱觀上面事實,我用一句話總結,壞人不可以隨便當好人,要實事求是,好就是好,壞就是壞,這才是人類的明確分工,才不會給社會添亂,不給交通添堵。我的思想彙報暫時到這裡,請管教進一步指示。
我發完言,低頭坐在椅子上,任頭頂的白熾燈照得我口乾舌燥。楊警官一拍桌子勃然大怒,李可樂你老實點,每次都是這些油腔滑調,你要深入自己的內心反省,內心你知不知道。
我垂著頭,說她走了,就沒有內心了。
楊警官沒聽清,啊,你說啥子她。
我抬起頭,有些慘然地一笑,她,你該知道的,你也喜歡她,康紅。
楊警官愣在黑暗中,不動了。每次他審問我時都坐在對面黑暗的地方,強光下的我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最近一個星期他來得特別勤,而且今天還帶了另一個人,只是那人從不說話,靜靜地聽,偶爾還會做些筆錄。
我覺得楊警官很變態,已經三個月了,他對審問的內容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審問本身,這本身就可以給他帶來無窮快感,所以雖然我早就把案子詳詳細細交代了14遍,他還是要反覆地問,最近甚至要問我的內心世界,世界觀、感情觀、金錢觀、裝修起居觀。下一步估計將進入烹飪觀、育兒觀、寵物觀。
我盯著他,問我好久才能判下來。
楊警官不耐煩地說,每次你都問這個,等著案情徹底調查清楚。
我說其實已調查得夠清楚了,連個人隱私都說了,我就是想快點服刑,快點重新踏入社會,給社會多做點貢獻,康紅說了,其實我勉強還是可以改造成為一個好人的,雖然我不是很相信。
楊警官有些慍怒,一天到晚康紅、康紅,這是在審案子,不是情感回憶錄,是你害死她的,嚴肅點,明天再過來審。
我有些驚奇,你明天還要來麼,都連續來了五天了,案子不是結了嗎。
楊警官說,少廢話,現在警務實行人性化管理,你是從震區逃出來的,犯人也需要心理恢復,所以我們這幾天其實是在幫你重建心理,唔,身邊這位就是局裡的心理醫師,洪警官。
我趕緊站起來向洪警官鞠躬,黑暗中他點點頭,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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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從寧縣直接關到這個拘留所的,這裡遠離震中,但還是時時感受得到餘震,我習慣了,不震反而還睡不著覺,就讓同室的犯人過來幫我搖一搖床,同室不僅不打我,還爭先恐後幫我搖床。這讓我很奇怪,不知為何,從一進來他們就對我很好,主動給我遞煙,把好位置留給我,居然還幫我搖床,裝地震。
最早我以為是左兄罩打過招呼,可很快知道左兄罩案發後最多隻能自保一個保外就醫,保我是不可能的;後來我又以為是犯人們響應文明新風,現在不打新室友改搖床了,可這是拘留所又不是保育院,還可以學阿姨搖寶寶睡覺,就太沒現實主義精神了;最後我才知道,是楊警官念康紅舊情,決定儘量善待我,專門警告過所有同室的犯人必須對我好一點。
楊警官雖然曾打得我滿臉是血,可這次待我不薄,給了很多方便。我在這裡已經待了三個多月了,漸漸知道了很多的事,也見了不少人。
我最早知道的是一些關於那153名孩子的事,他們之所以全部安全抵達還得感謝武六一,他先帶著大部隊找到救援部隊,又帶著人返回去找我和康紅,他在山頂找,又在河澗找,一直在呼喚我的名字,沒有找到我們就順著河往下走,在一處即將崩潰的偃塞湖邊,碰到之前在景家山和大部隊分道揚鑣的書記一行三十多人,當時書記正哭著說自己對不起鄉親和孩子們,正要跳湖就得到救援,獲救後的書記熱淚盈眶,說悔不該當時離開大部隊,該受到處分,群眾卻說書記很仁義,為了救那個卡在石頭中間的孕婦,把右手五根手指全都砸斷了。書記其實應該表彰,不過他好長時間連麻將都打不得了。
這一匯合,總共153名學生,加上大人共184人才得以全部到達安全地點。
我還知道左兄罩也是在地震那天逃跑的,他剛跑到都江堰時就遇到大地震,他衝進一家孤老院救了好多老人,餘震時被壓斷了一條腿,由於塌下來的水泥板交錯複雜,吊車一直不敢輕易起吊,加之樓快塌了,他一咬牙就讓消防兵把壓著的腿鋸掉。現正保外就醫,天天唸叨這是報應。
我甚至知道薛戰的事情,他正在山上勞改,勞改農場旁邊是一片野生動物園,那天地震爆發時獅子老虎們全部發飆,不僅互相攻擊,還紛紛想越過鐵絲網逃跑,薛戰跟著管教一起去支援動物園,冒著被撕碎的危險,成功配合飼養員把猛獸們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因為倒賣虎骨獲罪,又因為保護動物減刑,也算是天意。
薛戰的事是甄美美告訴我的,她來看了我一次,買來好多包子,還給我買了好多新衣服,我笑著說在裡面穿不了新衣服,我現在屬於公安系統的一員,要穿單位統一下發的制服,她就哭了,說要等著我出去穿她給我買的新衣服。
來看我的人居然還有劉一本,他說現在熊貓尋人的生意很好,我那要找人先找物的經驗起到不小的作用,特別在大地震中幫助搜救了不少人,甚至有次還通過一副假牙找到埋在地下室的幾個老人。他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我交給他的那匣子被我媽死活要走了。
地震之後三天,我媽就匆忙從鄉下趕來了,到處找不到我都快瘋了,以為我被震死了,後來找到劉一本才知道我是被抓了,我媽這才放心,說被抓比被震死好,又問我有沒有啥子遺物。劉一本大奇道,你兒子又沒有死哪有什麼遺物。我媽怒道,遺物就是遺留下來的物品,聽不懂文言嗦。作勢又要脫掉鞋子,嚇得劉一本趕緊把小提琴和匣子交出來。
小提琴我媽倒不稀罕,看到那匣子時她就眉開眼笑,撩起衣襟擦了又擦,說這是老貨,這個很值錢。
當時我想完了,我媽對這匣子垂涎三尺已多年,一是因為這東西據說是古代的首飾盒,要是賣給專搜老貨的古董販子估計能賣個兩三萬塊錢,對於我媽來講這是天文數字;二就是,我媽一直認為這匣子以及裡面的琴譜,是導致我爸天天神魂顛倒、不務正業的重大原因,雖然我爸早已過世,但如果一賣了之,從心理上就再一次戰勝了我爸,這對她而言是晚年又一重大勝利。
我媽也來過一次,她見面就哭了,問兒子受苦沒有,有沒有犯人打你,敢打你的話老孃就讓他嚐嚐飛鞋。我說沒有,都很好,就是晚上不晃睡不著覺,需要別人幫忙晃一晃。我媽怒了,就大罵我就喜歡晃,一天到晚晃來晃去,就像我那死鬼老爸拉小提琴,歪著脖子還要晃來晃去,還說拉小提琴就要這樣,這是藝術氣質,哦,藝術就是晃來晃去嗦,那地震呢,這地震就是你們倆爺子晃出來的。我煩她又繞到我爸那兒去了,就問那匣子。
我媽臉色一變,乾笑幾聲,說她還有事,家裡的豬還沒喂,得馬上走了。
我哎哎喊了幾聲,我媽都絕不回頭。絕不。
……
夏去秋來,我在這裡已經待了三個多月了,其間還經歷了奧運會,管教很人性,還讓我們統一觀看比賽、統一鼓掌,中國人拿金牌簡直比拿撲克牌還容易,52塊,再多兩塊就是一副撲克牌了,所以我們的手掌連指紋都快拍不見了。我覺得少的那兩塊,一塊是劉翔的,不知他是不是裝傷,另一塊是中國女排的,的確是技不如人。不過全拿了也沒意思,雖然我們出了很多錢,但畢竟是奧運會,又不是撲克大會。
我覺得最好玩的是中國足球隊,每回比賽全場就喊謝亞龍下課,管教給我們念報紙時,還提到什麼叉腰肌,管教問我們叉腰肌在哪兒,我們就互相摸來摸去找叉腰肌,不免摸到笑肌,笑成一片,管教就很不高興,讓我們嚴肅點。
看中國足球能嚴肅麼。
有一天放風時,我居然看見了一個人,瘦子馬,他終於暴了,昨晚剛進來。即使放風時,我們也是不能隨便交談的,趁上廁所我問他怎麼暴的,他說不是舍利子,那事各國都盯得緊,風險太大,他只是個古玩商人,就沒敢再跟老頭子幹下去,他被抓進來是因為警方想通過他來查出老頭子,就尋了個理由是他搜的老貨中有一些國家保護文物。
他奇怪地看著我,笑了,我問他笑什麼……這時管教厲聲呵斥,不準隨便說話,趕緊回自己房間。他急急低下頭。
管教又厲聲讓我去接受心理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