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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槍聲響,老子上戰場!

    一直捱到出發的那天,平靜了一天一夜的風雪又暴烈起來。既然出發時刻已到,下刀子也得走。那個叛逃的“林副統帥”當年就是這麼說的:“槍聲響,老子上戰場!”

    一直捱到出發,平靜了一天一夜的風雪卻又暴烈起來。但既然出發時刻已到,下刀子也得走。那個叛逃的“林副統帥”當年就是這麼說的:“槍聲響,老子上戰場!”

    鎮裡出動了一輛老式的嘎斯六九來送我。那是一種八座的蘇聯車。當年,在哈拉努裡,算得上是輛好車了。發動車的時候,初冬的早晨天色儼然還黑得很。保密室的窗戶子也黑得很。整個機關,除了協理員“大叔”,再無別人來送行。最後關上車門前的那一剎那,我再度探出多半個身子去看了看保密室的窗口。我希望它此刻能奇蹟般地亮一下,但是,奇蹟終究沒出現。沒出現就沒出現吧。我輕輕地嘆了口氣,用力握了一下“大叔”的手,斷然命令司機:“走人。”這一路,果然遭罪,比我預料的還要糟得多。車到西壩河子,人沒顛垮,車徹底不行了。司機說,油路堵了,再發動不了了,找個馬爬犁送你吧。我差一點跟他嚷嚷起來。前邊足足還有七十來公里。而這時已是下午時分。風的吼叫和雪的劈頭蓋臉全都一陣猛似一陣。在這樣的天氣裡,讓我靠四條腿的馬,怎麼可能在天黑前趕到三五零八?萬一在這茫茫大沙窩的風雪黑夜天裡迷了路,那後果就更難料了。再說在這荒天野地裡,上哪兒找馬爬犁?誰會準備好了馬和爬犁子,在這兒候著你?而天黑前必須趕到三五零八,這是領導下的“死命令”。

    哈拉努裡的司機基本上都是老油子,根本不屑於跟我幹嘴仗,只是貓腰從後備箱裡取出一件油了吧唧的軍皮大衣,往自己身上一裹,便深一腳淺一腳,衝著不遠也不近的一片次生胡楊林,在頭裡走開了。我只得趕緊跟上。我不能在這嚴冬的荒野傍晚,把自己一個人撂在這再也發動不著的車子裡。沒料想,居然在這片不大點兒的林子裡還真找到一個馬爬犁站。十來個胖瘦高矮不一的車伕,擠在一幢低矮寬敞的大土房子裡,圍坐在火牆跟前,默默地卷著各自的莫合煙,並在火爐蓋上啪啪地爆著共同的苞谷豆。等僱下個壯實漢子,趕著輛大爬犁回到那輛破嘎斯六九跟前,再把我的行李卸到爬犁子上,繼續往三五零八趕去,已快耗去一個多小時了。我認定是這個司機懶得再跟我一塊兒遭罪,才故意搞的這鬼。要不然怎麼會那麼巧,車恰好壞在爬犁站跟前?臨分手時,我都沒稀罕再跟這老油子打聲招呼,都沒正眼瞧他一下。即便這樣,趕到三五零八,也已經是後半夜了。這幾十公里路走下來,真把我凍慘烈了。整個下半身已經完全找不著感覺,甚至都不知道冷了。最後,我直想笑,直想好好地睡他一覺。我甚至認為這世界已經跟我完全沒一點關係了,心裡特別輕鬆,合上眼,蜷曲起腿,伸出雙手,緊抱住自己,整個人飄飄然地,真有一種駕鶴仙遊的感覺,特別特別舒坦。但突然間,我想起,好像有人跟我說過,凍死的人都是在一種充分解脫的恬靜中睡過去的,臉上無一不帶著輕鬆的笑容。想到“死”,我趕緊睜開眼,猛地一抽搐,就有淚水拼命往外迸濺……接著便哆嗦開了;接著,那種透心涼的感覺又回到了後脊樑上,又能感覺爬犁的顛簸,又能聽到車伕的喘息,喘息聲裡還混雜著一股濃烈的劣酒的辣味兒和馬汗的騷臭味兒……但所有這一切,都證明,我還活著。活著,真好。

    啊,真好,活著,真他媽的好!!

    最後,我是像個冰砣子似的,被四五條大漢從馬爬犁子上抬進兵站的。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兵站里居然聚集了大小一二十個官員,正焦急萬分地“恭候”我的到來。其中果然就包括宋振和這小子。進了有火的屋子,整個凍僵了的身子居然沒一點感覺。那些人先往一張大長桌子上鋪一條很粗糙但又很厚實的氈毯,然後三下五除二,把我脫了個精光,撂在這張大長桌上,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我腿上腳上手上臉上身上一個勁兒地搓擦。好大一會兒工夫我仍然沒什麼感覺。我想那時候假如他們把我直接扔到焙紅了的火爐蓋上,我也不會有什麼感覺的。然後,漸漸有了一點冷熱感,便開始劇烈抖動,抖個不停,抖到吃不住勁兒了,緊咬住牙關,直哼哼,直呻吟:“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到底什麼時候才不抖了,從哪個時候起渾身上下才又重新開始感到火燎火灼般疼痛,完全說不清楚了。再往後,那些人便把我埋進大厚被窩裡,再封蓋上好幾件老山羊皮襖,並咕嘟咕嘟地灌了我十來口散裝的高粱燒,我便滿頰生雲,雲山霧罩,如一團烈火般地死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特別踏實,酣暢。可以說,八輩子都沒這麼踏實過。

    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點,我還想睡。宋振和在我耳朵跟前吆喝:“嘿,你小子別太舒服了!所有領導都在等著哩。”這才趕緊爬起。一睜眼,才得知,正等著我的一大幫子官員中間,除去宋振和,還有鎮黨委的張書記,區縣臨時班子的主要領導,還有省委省政府和省軍區的一些什麼領導。甚至還有六七個穿著正規軍服的現役軍人。他們是各級人民武裝部的軍官。還有兩位軍人,據說是專程從北京飛來的。據說這一二十人在這兒已秘密地開了一天半的會了。前天,之所以讓我推遲一天出發,就是因為那二位北京來的領導臨時發生變故,沒能及時趕到。也正是為了保密的需要,他們才選中這個“偏僻”“簡陋”“不為常人所知”和“已經下令撤消”的“三五零八兵站”做會址。當時我第一個反應,居然不是去尋思這許多官員秘密聚集在這兒到底在商議些什麼,他們商議的這事兒跟派我去岡古拉當那個狗屁校長到底又有啥關係,而是為兵站的司務長擔心。他怎麼能在這麼一個狗屁地方完成這麼高級別一個會議的後勤保障任務呢?住的問題還比較好辦。雖然大部分房子都拆了,院子裡還長滿了半人多高的枯草野蒿,好在兵站除辦公室外,還保留了兩排營房,門窗和屋裡的取暖設施都還齊全著,再收拾出三幾間辦公室,專供北京和省裡來的同志做“高間”,這麼一湊合,也還能過得去。最難辦的是吃的問題。雖然那個年代的領導幹部還沒像現在的這樣講究吃喝,但畢竟也是一二十張嘴啊。多高的標準不去想,文件規定的四菜一湯,你總得全面落實吧?再不講究,這四個菜總得以葷為主吧?但兵站的豬圈裡,當時一共就剩那兩個半晃晃悠悠特別缺鈣的架子豬。說它是“架子豬”,因為這“哥倆”真的只剩一副骨頭架子在頂風傲雪,卻不見有半點兒肉膘來安撫人心。更不好辦的是,由於會事必須嚴格保密,不能提前通知人去搞突擊採購。所以,這“吃”的問題確曾讓會議組織者一度好愁了一陣。所幸,宋振和的小腦袋瓜夠用。他當然知道,會議在他管轄的地面上召開,招待好八方賓客,是他這位當鎮長的應盡的“地主之誼”。臨出發,他果然從某處搞來一頭足以讓人眼明心亮的育肥豬,秘密地宰下,刮洗乾淨,精選其中最動人的那一部分,約七八十公斤左右,帶了過來。這樣,再加上兵站平日裡養的那幾十隻雞,攢下的那幾十斤雞子兒,自己試種成功的一點韭黃,再加上地窖裡那點“老三樣”存貨:白菜土豆蘿蔔,那點紫皮獨頭大蒜,那一大堆剝了外皮以後個個都晶瑩如玉的波斯種洋蔥,會議的伙食基本得到了保證。(省軍區也給兵站下達了命令,要他們盡最大努力,做好這次會議的接待工作。)

    匆匆填下幾口早飯,宋振和便把我帶進“會議室”。幾分鐘後,我就得知,岡古拉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有一百五十名調撥充實到岡古拉農場去的退伍軍人,連同他們的家屬,一共三百二十三人,(其中還有六七個老人和十來個嬰幼兒,)突然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兩名軍方派出的正團級護送幹部。總數為三百二十五人。還有一個說法是,這三百來人是因為在岡古拉農場“鬧事”,衝擊場部機關,被岡古拉農場的場長高福海下令“拘押”起來了。“秘密”拘押在一個什麼地方。事態有擴大的趨勢。消息傳出,軍地各級組織十分震驚,迅速派人到岡古拉核實,直接找到這位姓高的老場長。但他矢口否認。說這幾百人活得好好的。所謂“失蹤”和“拘押”純屬造謠。調查人員提出要見見那些退伍軍人和他們的家屬,還要見見那兩位北京來的正團級護送軍官,以核實他那所謂的“活得好好的”說法。這位高姓場長卻怎麼也不讓見,說,他剛把他們安置好,他們也正在逐步適應岡古拉的生活工作環境。一見外人,又會亂了心境,還是以不見為好。調查大員一定要見。老傢伙說,信不過我?那好,一邊說,一邊稀里嘩啦拉開他辦公桌的破抽屜,取出農場的大紅公章,農場黨委常委會記錄本,並從褲腰帶上的那一大串鑰匙裡取下辦公室和文件櫃上的鑰匙,往調查大員面前一拍,說,可以讓你們見,但你們既然這麼信不過我,那就先把我這場長兼書記給撤了,咱們再說別的。

    “撤呀!死了張屠夫,還真吃活毛豬咧?嘖!”我撇了撇嘴,大聲說道。我瞭解這些人,在基層一把手位置上呆了多年,往往就覺得自己比天還大了,就以為這世界真的離不開他們了。其實,有什麼呀!

    “不瞭解情況,先莫瞎嚷嚷底咧。事情有恁簡單,還要花這工夫,召集恁些人,上這鬼地方來開這秘密會咧?”張書記笑笑道。他一直在用搓得很細很長的一根紙捻子,來回擦拭著他的那個菸嘴子中的煙道。他那個菸嘴子倒是個好東西,看樣子是用新疆和田玉雕制的。嘴頭子上還加了個黃燦燦的銅箍。只是他煙抽得太厲害,那條煙道里常膩滿了煙油,必須得經常擦拭。

    岡古拉的這位高場長,我也曾有過耳聞,是個老資格,打過仗,曾經是個戰鬥英雄,轉業到岡古拉以後,又多次被省地縣各級評為勞模,還被某個部口樹為全國性的先進人物。早些年,不僅在全省,而且在全國都造成過一定影響。雖然這些年,再評勞模時,他已經落選了,但在他家大屋的正牆上,至今還掛著一張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跟中央領導合影的黑白照片。那照片,扁扁的,差不多有一米多長。幾千個英模排列在上頭,每個人的臉只有大米粒兒那般大。對於這樣一個人物,在沒有完全搞清搞準情況前,當然是不能輕易地說撤就撤的。因此,他們經過反覆研究,決定派一個人去“摸清情況”。而這個人,就是我。

    “那……那……讓我去當校長是假,實……實際上是要我去‘臥’……‘臥底’,搞‘情報’吶?”霎時間,我便覺得唇乾舌燥,連說話都有些結巴了。我聽說這位高場長這兩年脾氣變得極為暴躁。如果他輕易地連剛退伍來的一百五十多名老兵和北京來的兩名正團級護送幹部都敢收拾,那我這麼個小白面書生,一旦有啥閃失,他還不把我當個小雞娃子,給隨便收拾了?

    “莫急。莫急。聽下去。耐心點。”宋振和這小子輕輕地笑道,並伸出他那根粗大而有點發黃髮褐色的手指,朝我略略地晃了晃。這小子就是這樣,越是在高層領導面前,他越是沉穩,越是明慧,也越是謙和。

    “‘臥底’這提法不好。‘情報’的提法也不好。我們和高福海同志之間的矛盾到目前為止,還是人民內部的。這個政策底線,你們一定要把握好。”另一位領導好像剛從黨校畢業,言談舉止間還留著許多的文氣,一張嘴就跟我交代政策。

    “你的任務還不僅僅是去摸情況哦。要比單純摸情況,複雜得多,困難得多。你要有這個思想準備。”另一位領導說道。

    “可原先說的是,讓我去當校長……”我遲疑了好大一會兒,問。

    那位領導笑了:“這任命依然有效啊。你還是要去當校長的啊。交給你的具體任務,和你去當校長,並不矛盾啊。”

    “好了,情況嘛,大致上就這些。至於,你的具體任務到底是什麼,‘當校長’和完成這次具體任務之間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去了之後,又怎麼跟組織上保持聯繫,當然還有你的人身安全,這一系列的具體問題,我們都做了充分的研究,下來由你們鎮黨委的同志再詳細跟你交代。”另一位領導說道。然後,這些領導同志就先期撤回他們各自的房間去了。他們一起身,大小秘書們紛紛上前來,把領導們使用的那些產自前蘇聯的裝飾有鍍銀鏤花銅外套的玻璃茶杯和印有各級政府絕密標記的硬殼封面筆記本一一收拾走。然後,偌大個會議室裡,就只剩了宋鎮長、張書記和我三人了。然後,張書記隨便說了點安慰和鼓勵的話,揣起他那兩盒黑煙卷和和田玉的菸嘴,也走了。而真正跟我交代任務的是宋振和。

    宋振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你,不想問點啥?”

    “問啥……”我苦笑笑,習慣性地謙虛道,“組織上可能高看我了,把這麼重大的任務交給我去完成。我這人實際上沒這麼大能耐……”

    “你?”宋振和默默地一笑,(仍然是那種“火狐子般親切的微笑”),再一次低下頭去沉吟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抬起頭,流露出平時很少見的一種江湖氣,說道,“……小顧啊,你小子城府好深咧,我注意你已不是一天半天了。”然後,突然咬著牙說道,“你信不信我說的這句話吧,你小子這一回要跟我打退堂鼓,臨陣脫逃,壞了組織上這麼件大事,我非捋死你狗日底不可,讓你下半輩子後悔得光想啃自己底大腳拇趾。”我愣了一下,沒馬上回答他。但我絕對相信,他會這麼幹的。

    “這一百多名退伍軍人的去向問題,現在已經驚動了中南海,由最高層直接在過問。昨天一天之內,最高層好幾位領導就此事都做了重要批示,口徑是一致的,要求軍地雙方充分協同合作,務必妥善處理好此事,不得有誤,而且要求把處理情況及時準確地報中央。這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咱們做的每一件事,當天,或第二天都有可能被大大小小的秘書寫進各式各樣的情況報告裡,最終都會報送到最高層領導跟前。你知道這對你,也對咱們這哈拉努裡,包括對咱們這些祖祖輩輩……真是祖祖輩輩,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不管流血流汗做什麼,都沒有可能去驚動中國最高層的狗屁玩意兒,意味著什麼?!”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再次唇乾舌燥起來。心臟也好像陡然停跳了似的,稍稍定了定神,喘過一口氣來,怔怔地答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他用力揮動了一下手,斷然截斷我的話頭,大聲說道。

    “……”我乾乾地嚥了口唾沫,沒再作聲。心想,既然你當領導的認為我不明白,那就算我不明白吧。我還說啥呢?

    “我和張書記都有這種感覺,你小子到機關後,一直把自己縮頭縮尾地掖藏得挺好。”

    “我……”

    “別解釋。我讚賞你這種不露鋒芒的做法。但是,不露鋒芒,終究是為了有朝一日大露鋒芒。對不?”

    “我沒啥鋒芒可露的……”

    “別跟我玩太極推手!”

    “我……”

    “你我都是哈拉努裡的土著民……”

    “我……我還算不上。也就一個外來戶吧。”機關裡有這樣的說法,漢人在哈拉努裡待過三代,即算“土著”民,就算是這兒的“老資格”。擁有“土著”民身份的,在“外來戶”們跟前,那感覺,大約跟老兵油子渾不吝地站在那些哆哆嗦嗦的新兵蛋子們跟前一樣,在精神上和道義上是要享受各種“特權”的。

    “別跟我較這個勁兒。哈拉努裡真正的土著,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戈壁,大幹溝,黑楊林,還有岡古拉的黑雀群。相比它們,誰都是後來人,外來戶。但我們下決心在這兒紮根續代。我們的父親在這塊土地上奉獻,我們的兒女或者已經、或者將要出生在這塊土地上。我們就得算是這兒的土著民了。哈拉努裡的將來,就看我們怎麼幹了。”他越說越激昂,“我哈拉努裡地區的人口只有二十來萬,但它的面積卻差不多要佔去全省的四分之一。岡古拉只有兩千來人,但它的面積卻佔去我哈拉努裡的二分之一。因此……”說到這裡,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眯起眼,在深深地打量了我一眼之後,嘴角上又淡淡地浮起那綹讓人莫測深淺的“火狐子般親切的微笑”,突然說道:“……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必須把岡古拉的事情辦好。”

    “那當然……”我摸不透他,這時突然拋出這樣一番“高論”,背後究竟暗藏一個什麼玄機,便只能泛泛地應了一句,並暗自從他的聲色言詞間咂摸他的真實意圖。

    “很好。很好。你能同意我這個說法,那麼,我們就可以接著往下談了。”說著,他伸手過去端他的搪瓷茶缸。趁他低頭啜茶的工夫,我忙說:“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問。”

    “任命我去當校長和跟搞清這夥退伍軍人的情況,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為什麼不直接派我到高福海身邊去工作,比如當個秘書,或者給他當個副手什麼的,那樣不更有利於搞清情況?”我說的這個“高福海”,就是前邊已經提到過的岡古拉那個“高姓場長”,那個捅了大婁子的“老傢伙”。

    “看來你對岡古拉的情況,的確還欠瞭解。”他啜了口濃茶,淡淡一笑道,“高福海現在不接受上邊派去的人到他身邊去工作……”

    “那這校長……”

    “這校長是他自己提出來要的。”

    “你們只不過是在順杆兒爬?”

    “可以這麼說。”

    “怎麼可以容忍高福海那麼囂張,居然可以狂妄到不接受上邊派幹部去他那兒工作?他把岡古拉當啥了?他高家的私人財產?獨立王國?”

    “這裡有個情況,剛才那些領導同志都不便跟你說。前些年,上邊派過一些同志去工作。當時大家對高福海這個人就有這樣的預感,如果不派人去加強那兒的工作,岡古拉早晚要出事。兩三年裡,派過四五位同志,有的去當政委,有的去當副場長或臨時黨委的副書記。希望是,這些同志能在那兒把情況熟悉了,掌握住局面了,就把高福海撤換下來。可這些同志實在不爭氣。幾乎沒一個幹長久的……”

    “為什麼?高福海排擠他們?”

    “根本不用高福海排擠,他們自個兒就‘開溜’了。”

    “為什麼?”

    “有啥為什麼的?還不都是口頭革命派唄,嫌岡古拉條件差,生活苦,一開始心裡就犯嘀咕,經過做工作,勉強接受了任命,卻死活不肯帶家屬。去吧,幹個半年數月,你就瞧著吧,隔三差五地,一個勁兒地往上遞病假條子,再往後,就上省人民醫院幹部病區找個床位住下了,說啥也不回岡古拉了。你還別說,還就這個高福海,雖然招人煩,但他在岡古拉堅持幹下來了,一干就是二十年,真還沒聽他叫喊過啥。所以這也就成了他驕傲的本錢,所以他就敢衝著誰都拍桌子瞪眼。他也正是拿了這做理由,再不接受上邊給他派人。這兩年變得越來越沒個人樣兒了,已經到了這地步,上邊開會,一般的他都不屑來參加。專門安排了個副場長,啥事也不幹,就是替他上外頭開會、聽報告、學文件……唉……”他嘆口氣,重重地放下他手中那個特大號的茶缸說道。那個茶缸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個紀念,是五十年代初的軍用品。淡黃色的缸體上印著鮮明的八一紅星,下邊還印著一行紅色的小字:“保衛邊疆建設邊疆”。搪瓷片多有脫落。整個茶缸子可謂體現了一種歷史的重載和滄桑歲月的回憶。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來問:“剛才說到哪兒了?”

    “高福海派人替他到上邊來開會學習。”

    “是啊是啊,這人已經變得不成個樣子了。不願上外頭來開會學習,拒絕接受上邊派去的人,自己呢,稀里譁拉提了一批犯過錯誤,歷史上有汙點的人,放在自己身邊當寶貝使。這二年,他還出了個邪招,在自己身邊組建了一個凌駕於一切組織之上的什麼‘小分隊’。這個小分隊的任務只有一個,專門接受他交辦的急事和大事。小分隊也只對他一個人負責。別人誰也管不了。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精心挑選的這幫子‘小分隊’男女隊員,全都是隻有十五六、十六七歲的狗屁娃娃。而且一水兒的都是岡古拉土生土長的。用農場老職工的話來說,這幫子娃娃‘全是生喝岡古拉狼奶、生嚼岡古拉牛羊肉長大的’。小分隊成員雖然不在國家正式編制,但高福海卻對他們包吃包住,每人每月還另發十五元生活津貼。小分隊的隊長可以列席場長辦公會和場臨時黨委會。而這個小分隊隊長也只有十六七歲……”

    “是嗎?”我驚叫。“他列席臨時黨委會,他是黨員嗎?”

    “狗屁,才十六七歲,什麼黨啊?”

    “這高福海,真敢幹哩!”

    “高福海一直不願在岡古拉辦高級中學。因為,岡古拉需要上高中的娃娃不太多。從經濟上考慮,自己辦這麼一所高級中學划不來。所以,多年來,岡古拉的娃娃上高中,一直都是不遠百多公里,來咱們鎮完中寄宿。也真苦了這些娃娃。但去年,為了能就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培養提高他‘小分隊’的這幫子娃娃,高福海一反往常,不惜工本,很快在岡古拉辦起了一所高級中學,而且一直在打報告,要求上邊儘快給他派一個有能耐的人去當這個高級中學校長。他甚至還放出過這樣的話:誰能當好我岡古拉高級中學校長,誰能替我管好帶好這幫子小分隊隊員,誰將來就有可能當了我高福海的政委。”

    “你們……不會也有這樣的打算,日後時機成熟,順勢就把我留在岡古拉這塊‘美麗富饒’的土地上,頂替這個高福海了?”我忐忑地探問,同時聯想起,剛才一開始時他說的那番“高論”,反覆強調,我們這些人必須對岡古拉這塊土地負起責任,莫不是,他早有這個打算?霎時間,我又有些唇乾舌燥了,心也撲通撲通地亂跳起來;乾乾地嚥了口唾沫,便直愣愣地看著他,等他回答我這探問。但他並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才淡淡一笑道:“怎麼,嚇著你了?不至於吧?”他揮了揮手,又淡淡地一笑道,“還有個情況,也得讓你掌握,萬一將來真發生讓你留在岡古拉頂替高福海那樣的事,你得明白,這事兒的起因,可真不在我們這兒。”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忙問。額頭上馬上滲出一片冷汗。

    “你可能還不知道,這回是高福海指名道姓地要你去當他的這個校長。我們可真是完全順著他的杆兒在爬咧。”

    “不可能!我跟他都沒見過面,沒打過任何交道。他知道我是老幾?!”我叫了一聲。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在誆你?”他很平靜地反問。說著,取出早就準備在那裡的一個牛皮紙信封,從信封裡取出一頁摺好的公文信箋,抖開後,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上邊蓋著岡古拉農場的大紅印章,還有高福海的親筆簽名。是高福海以岡古拉農場場長兼黨委書記的身份,正式向上打的一個書面報告,報告標題就是《關於要求委派哈拉努裡鎮鎮政府機關幹部顧卓群同志來我場高級中學任校長的請示報告》。

    “這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完全不可能嘛。”我完全矇住了。

    宋振和笑道(哦,他那該死的“火狐子般親切的微笑”):“我和張書記看到這份報告,當時腦子一下子也有些轉不過彎來,心想,顧卓群這小子行啊,居然在背後悄悄地跟高福海掛上了鉤,把我們瞞得一愣一愣的……願意去岡古拉工作,是件好事嘛,我們支持嘛,完全可以公開跟組織上談嘛……”

    “沒有。根本沒有啊。”我再次嚷嚷了起來。

    “我們又琢磨,高福海怎麼就看上我們的小顧了呢?”

    “這真是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一巴掌抹去從額角上直往下流淌的冷汗,連連說道。真有一種做夢的感覺。這位高福海怎麼會看上我了呢?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我跟他完全“不搭界”啊。

    “高福海看上你,是件好事……”

    “宋鎮長,你別再挖苦人了……”我忙說。

    他做了個有力的手勢,截住我的話頭,沉默了好大一會兒,然後說道:“岡古拉也不是一條不歸路。別把它想得那麼可怕。我在岡古拉幹過。我清楚!”他說這話是有資格的。當年他父親走後,他也曾被支到岡古拉去“鍛練”了兩年。在一個連隊裡當統計員。還跟一幫刑滿釋放人員在一個屋子裡住過幾個月,在同一個班組裡勞動過幾個月。他就是在岡古拉認識小哈的。(小哈的家在岡古拉。)那時候,他還不認識他現在這個妻子。“就我個人來說,派你去,其實還有一個用意。”他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啥用意?”

    “別急。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想過哈拉努裡的將來嗎?”

    “……”我心裡咯愣了一下,一時間沒吱聲。

    “咋了,沒聽明白?”

    “……”我衝他翻翻眼皮,還是沒作聲。我的確有點不明白。不明白這小子突然間問這話的用意何在。

    “裝傻充愣咧?”

    “不是不是不是……”我忙打哈哈。

    “那幹嗎不作聲?”

    “我在想……想……將來不將來的問題,是你們當領導考慮的。我們這一號人,考慮了也沒用。”

    “是嗎?”他突然彎縮了上身,眯起眼,衝著我壞笑了一下,然後定定地瞅著我,然後慢悠悠地又說了這麼一句,“我原以為你小子不僅是個明白人,還能是個不錯的明白人。”“我當然想做個明白人。只要組織還信任我……”我趕緊順著他的意思說道。但他已經不想跟我再說下去了,說了句:“好吧。那就這樣吧。不談了。”便站起,神情中甚至還滲出許多的失望和不滿,匆匆收拾起自己的筆記本和茶杯,向外走了。

    好大的脾氣。乾脆就不跟我談了。就這麼把我晾那兒了。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在從懸崖上往下墜落,惶惶地慌慌地有些不知所惜,只能呆呆地坐著。過不大一會兒,這小子突然又拐回頭來,連正眼也不瞧我一下,只是悶悶地說道:“到岡古拉後,有個人,提醒你要特別注意。”

    “你說,我應該特別注意誰?”我怕進一步得罪了他,忙站起,恭敬地問。

    “一個叫韓起科的娃娃。”

    “韓起科?”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韓起科”。第一感覺,這名字挺土。沒把“它”太當一回事,便問:“這又是哪根藤上結的瓜?”

    “派你去岡古拉,還會有哪根藤?”宋振和顯得特別不耐煩.

    “幹嗎要我去注意一個娃娃?他有多大了?”我繼續用那種掉以輕心的口氣問道。

    “十六七歲吧。”

    “十六七歲?他是幹啥的?”

    “岡古拉農場小分隊的隊長。”

    “……”我一怔,聽說是那個赫赫有名的“小分隊”的隊長,開始有點當真起來了。

    “你給我聽清了,別以為他只有十六七歲,就不把他當一回事兒。這小屁娃娃將來很可能是你的主要對手。別一根筋窩在他手裡,丟罷荊州,再失街亭,回頭讓所有的人都笑話你!”說著,這小子依然連正眼都沒瞧我一下,轉身走了。走到會議室門口,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來似的,回過頭來對我說道:“聽說你上家去,給我扔下一套《漢書》?幹啥呢?我在全機關大會上跟你們說過多少回?咱們都在一個屋簷下幹活兒,喝的是一個鍋裡熬的粥。咱們之間不玩兒這一套。”

    我趕緊解釋:“我聽說,你不止一次去電影放映隊找過這套書。我只不過是……”當時哈拉努裡鎮上還沒一家正規書店,歷來都由電影放映隊趁去縣電影發行公司取電影膠片的空兒,上新華書店縣中心店捎帶拉些新書回來代售。

    “行。就算你替我代買的。多謝。”說著,扔下幾元錢,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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