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打架了
從梅李園到鎮西街村口的築路搬遷賠償總算結束,而從村口再建一座橋到河對岸,橋址選定了,也風平浪靜。但從橋址到南河村的大工廠生活區還要築一條路,已經與村上籤了合同,卻引起了村民的議論。村民們覺得每畝地十八萬元太低了,據說華陽坪大礦區那兒現在每畝地三十萬了,即便是當初也二十萬,會不會是支書、村長得了回扣而出賣村民利益,便宜賣給了大工廠?這種議論很快蔓延,越議論越邪乎,後來就義憤填膺,怒不可遏。於是,大工廠在用白灰劃線栽界石時,第一人與施工隊發生口角的是田雙倉。田雙倉以前以村幹部多佔莊宅地而上訪過,雖沒王隨風有名,但王隨風只為自己的事上訪,田雙倉卻總是以維護村民利益的名義給村幹部挑刺,好多人都擁護他。田雙倉看到剷車在劃出的道路線中鏟豆禾苗推土,對施工的頭目說:豆禾苗這麼高了,剷掉太可惜。頭目說:錢已經出過了,這地就是大工廠的,地裡長著啥與你們沒關係。田雙倉說:是沒關係,可這是莊稼啊,等村民收過豆禾了,再築路也誤不了你們建廠麼。施工隊當然不在乎田雙倉,豆禾苗就剷下了一半。田雙倉沒別的能耐,就是死狗勁,就在村裡喊:大工廠鏟咱們的豆禾了,卡著咱的喉嚨奪食了!村人全跑出來,由要護豆禾苗到提出地價太便宜,這裡邊貪汙和腐敗,而把施工隊圍住。
施工隊立馬派人去找書記,書記問鎮長:田雙倉是幹啥的?鎮長說:是個刺兒頭。書記說:他是不是覺得他是元老海第二呀?鎮長說:那他沒有元老海的威信。書記說:元老海可以成功,但絕不允許田雙倉壞了咱們的大事!書記就讓鎮長帶上鎮政府所有人都去南河村,一定要把事態控制住。鎮長說:我先去控制,但你得去,你說話頂用。書記說:當然我得去。你先去解決,解決不了了我再去收拾。鎮長帶人去了,書記坐下來砸核桃吃,慢慢砸,慢慢掏仁,說:要有靜氣!然後穿上了那件西服,把派出所長和五個民警叫來,一塊往南河村去。
鎮長二十多人一到南河村前的地裡,鎮長就喊村民散開,村民不散,一邊繼續圍著施工隊,一邊叫罵著賣地有黑幕。鎮長驅不散村民,讓支書村長出來指天發咒,說籤合同時他們沒收一分黑錢,如果收了黑錢,讓他們上山滾坡,下河溺水,出門讓車撞死!村民卻仍不依不饒,田雙倉說:收了黑錢必遭報應,沒收黑錢那就是軟弱無能,每畝地怎麼就十八萬呢,大工廠要道路,道路必須經過咱這裡,你要它一畝四十萬五十萬它能不給嗎?!氣得支書和村長說:我們無能,你田雙倉能,鎮長在這兒,你向鎮長要四十萬五十萬去!村民就又圍住鎮長,鎮長說:支書村長已經給大家發了咒,他們是不會有貓膩也不敢有貓膩,為了讓大家放心,鎮政府也要調查這件事,如果真有問題,那就處理他們!現在的櫻鎮不是十年前的櫻鎮,你田雙倉也不是元老海,元老海阻止修高速,可櫻鎮成了全縣最貧困的鎮。櫻鎮引進大工廠是大事,事大如天啊,引進來了很快富強繁榮,光每年稅收就幾千萬!虧一點是必然的,不下餌咋釣魚,捨不得娃打不住狼,要有大局觀,不要受壞人煽惑。田雙倉說:誰是壞人,為群眾爭應得的權益就是壞人嗎?南河村人都是壞人嗎?引進大工廠或許多收稅金,那是給了南河村嗎,全鎮人富裕為什麼偏叫南河村受損?鎮長就火了,說:你田雙倉是好人嗎?你上訪了幾年,現在又煽風點火,蠱惑群眾!就喊道:把田雙倉給我抓起來!馬副鎮長和侯幹事過來就要抓走田雙倉,村民卻向著田雙倉,不讓抓。馬副鎮長身體弱,在推搡中跌了一跤。鎮政府的幹部全擁過去,扭著田雙倉。田雙倉反抗著,一時胳膊還扭不住,侯幹事說:還制不了你?!從懷裡掏出個小瓶子就往田雙倉臉上撒。小瓶子裡裝著胡椒粉,侯幹事在抓那些孕婦時常使用胡椒粉。侯幹事這麼一撒,田雙倉手去揉眼,肚子上被頂了一膝蓋,歪在地上,兩條胳膊順勢被扭到後背了。
田雙倉一被扭住,村民們全憤怒了,有人腳踢白灰線,白灰線就沒了,又拔界石,拔出來推到河岸下,有人就坐在地上不讓施工隊過去,抱住剷車。鎮政府幹部分散開來,去拉去拽,做工作,講道理,要各個擊破,但在拉拽中,勸解中,就吵起來,推推搡搡,罵罵咧咧,碰了胳膊青了腿。帶燈原本站著沒動,看到幾個人在推扯著鎮長,就過去奪了一農民的鋤,又把爬到剷車上的一個婦女往下拉。那婦女說:你不要拉我,我懷上了。帶燈說:你懷上了還上那麼高?一伸手把她抱了下來。竹子和幾個小夥在那裡吵,吵著吵著小夥手上到臉上來,竹子把手打開了,兇得像一隻掐仗的雞,一抬頭,看到帶燈把一個婦女抱下剷車,沒想自己一腳踩在個土坑,鞋的後跟掉了。爬起來往帶燈這邊來,一腳高一腳低,脫了那隻好鞋就拿石頭砸後跟,一個老漢竟又衝著她吵。老漢說:你吃糧食哪來的?竹子說:買的。老漢說:不是老百姓種你吃啥?竹子說:反正不吃你種的!老漢唾了竹子一口。忽然有人喊:書記來了!書記來了!竹子擦臉上的濃痰,眉毛上的痰擦不淨,看見果然是書記來了。
書記是穿著西服走了過來,他的身後是派出所長和五個民警。但書記的手向著他們往下按了按,所長和民警站住不動了,書記單獨走過來,他走得不著急。現場所有的人瞬間裡安靜了。書記說:幹啥哩,幹啥哩,怎麼回事?好像他什麼都不知道,是路過這裡了才來問的。村民一下子聲浪又起,湧過來七嘴八舌給書記說事,白仁寶橫在書記和村民之間,大聲說:要打書記嗎,看誰敢動一指頭!書記說:自主任,不要攔,要相信群眾,群眾有什麼問題就給我說。慢慢說,一個一個說。就有三個人出來給書記說,第一個說話不清楚,第二個又說,又說得結結巴巴,第三個就說:我來說!書記說:你是不是叫田雙倉?田雙倉被馬副鎮長和兩個幹事扼在不遠的一棵樹下,田雙倉聽見了書記說他的名,就叫道:我是田雙倉!書記這才看清了蹲著的田雙倉,田雙倉是個麻臉。書記說:站起來說!田雙倉說:站起來褲子就溜了!書記說:你說!田雙倉就說了他如何制止鏟豆禾苗,但制止不了,村裡人才起了吼聲,而鎮長他們如何打罵群眾,竟然給他撒胡椒麵,扭他胳膊,還摘了他的褲帶反綁了他的雙手。書記說:有這事?田雙倉就站起來,雙手果然綁在背後,褲子便溜下來,裡面沒穿褲衩,他又蹲下了。書記說:怎麼把人家綁了?解開,解開!侯幹事去解,田雙倉卻說:讓鎮長解,他下令綁我,他解!鎮長臉色不好看,書記說:侯幹事解!侯幹事重新解。田雙倉說:有本事你綁呀,你解啥哩?!侯幹事在解的時候故意把褲帶又勒緊了一下,田雙倉又在喊:書記,書記!書記已經不再理了,在給村民喊話: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政府就要為人民群眾謀利益,這裡邊有全局利益和局部利益,少不了會有這樣那樣的不同意見。但是,群眾的各種意見我們都要認真聽取,符合全局利益的我們要堅持,得給群眾講明道理,不符合全局利益的我們要反對,得給群眾消除誤解。今天這事讓我碰上,我可以做主,也就決定兩條給大家宣佈:一、這地還得佔,這路還得修,原則大事上不允許誰阻攔和破壞,否則就依法懲處,絕不含糊和手軟,在這一點上沒有絲毫的通融和改變,也不可能通融和改變!二、鑑於豆禾苗長這麼高了,毀了也可惜,我可以給大工廠那邊談,先建橋,等豆禾成熟收割了再築路。書記宣佈完了,問:大家還有什麼意見?村民們都沒吭聲。書記說:沒什麼意見了,那施工隊就撤,大家就散。施工隊就把剷車掉頭開走了,村民有的散了,但田雙倉還坐在地上,說他胳膊疼。書記就高聲給遠處的派出所長喊:田雙倉胳膊疼,你們把他扶送回去揉揉。說完轉身先離開,西服釦子解開了,張著風,像是兩扇翅膀。而田雙倉忽地站起來,說:我胳膊想斷呀,讓所長揉?!離開地走了。
這個中午,鎮政府伙房特意做了一大鍋燴菜,裡邊有肉片子,有烙豆腐,還有排骨和丸子。鎮長的臉一直苦愁著,書記便拍拍他的肩說:你給大家講,這頓飯全部免費,慰勞大家!給鎮長碗裡多夾了三片肉。
竹子端了碗不動筷子,帶燈問:咋不吃?竹子說:唾我一臉,我想著就噁心了。帶燈忍不住笑,翟幹事偏要說那老漢的痰稠得很,吐竹子的額顱,從眉毛上往下吊線兒。說得竹子放下碗,他倒把碗裡肉片子夾走了。又給帶燈說:美女你今天勇敢得很!帶燈說:他們圍攻鎮長,你們都不動麼。翟幹事低聲說:如果惹下事了,領導說你千萬得扛住,說是你個人行為一時衝動,就把咱犧牲了。帶燈說:我不怕麼,我和群眾關係好,不會把我怎樣。你們當然不敢上去了,平日裡都害怕著挨磚哩!
鎮黨政辦發出通知
又到了每年黨建工作檢查時間,鎮黨政辦發出通知。各村寨幹部,各包乾幹部:黨建村寨檢查組於本月十二日到櫻鎮,為了迎接這次檢查,各村寨務必做好以下幾點:一、村寨支部整潔活動室,掛好黨員活動室牌子。沒有活動室的或活動室做他用的,立即新建和恢復,藍漆門窗,白石灰刷牆,屋頂上插黨旗。二、中堂上必須貼上黨徽,不能有灰塵絮子和蜘蛛網。會桌上擺放整理好的檔案資料,硬皮裝訂,寫清名稱,貼上編號。也可以置一大茶壺,若干茶碗,以示經常有學習活動。三、各村寨包乾幹部和村支書不得外出,座機有人守,手機不能關,保持通訊暢通。四、各村寨提前組織黨員進行檢查教育,對隨時隨地被檢查時做好可能問及的問題的準備。一旦發現檢查組入村,及時向鎮黨政辦報告。五、活動室內和村寨顯眼的牆上要有黨建標語。新的標語是:加強黨的自身建設,鞏固黨的執政地位,強化爭先意識,提高服務效能,推行村務公開,擴大基層民主,全面提高黨員綜合素質,切實發揮黨員表率作用。
給元天亮的信
這幾天總是煩厭,自己想把自己的皮囊像摔土坷垃一樣摔碎在石上。我的心像皎沽的狐一樣,無可奈何地蹲在山頭,貪婪地吮吸朝陽曙光霞虹,然而太陽起來就慌張逃遁。狐狸的皮毛讓生活在人群中的庸陋者在陽光下炫富耀貴,而狐狸是那樣的無存身之地,異類殺之而後快,再取它的皮毛,是自己害的自己嗎?
我總愛和你說話說呀說呀把我都掉球了。你不會煩鎮幹部吧,我也自覺涼氣。但現實又是咱們交流的重要部分啊。我午後再將一包材料,包括鎮黨政辦的各種工作文件郵給你。
我是不想讓某種生活方式成為生存慣性的,因為我要能隨時地跳出來。但是我對你想念情感總如巖下的泉一樣,滴滴點點很快汪出一潭,舀去又來,無有止境。每次我都依依惜別地覺得為自己覓到了出路,誰知道每次還是恍恍惚惚如困獸八面突圍。我昨天早上想象咱們在山後有個石屋草房,然後在梁峁上搭火取暖,烤柿子紅薯吃。住處越簡陋擁有的越繁華嗎?心放下越多和天才能越親近嗎?樹木貪婪的葉子罩住私心的果子,樹就進不了雲天,而你是我的雲天。曾經夢見你和我走在梯田畔沿上,我拿個印章,印章沒有刻,還是個章坯子,你手裡邊給我寫行小字。至今想我從來沒有過印章的概念和用途呀,然而這夢裡的事實讓我知道了我還有印章是你給我造就的。我的命運像有一頂黃絡傘行運也許別人看不見。
夢和現實總是天壤之別,像我和你的情感越來越親近,而腳步越來越背離,我是萬萬不能也不會走進你的生活,而冥冥之中也許狐在山的深處在水的深處,我們都在雲的深處雲蒸霞蔚亦苦亦樂地思念。
覺得我想畫畫了,也應該畫畫了,因為總想和你說話是說不完的話,也就是寫不完的話,但如果像你一樣我也刁空去寫作,那我難以勝任。寫作要有傷感,要憂鬱,有苦味,而我好像沒有,我總是像蜜蜂一樣見花就是甜蜜,雖然有時也感慨也苦惱也無奈,一頭的暮水,可還是像啃甘蔗一樣嚼嚼仍是甜的。所以我想畫畫而且自信能畫得好。我沒有丁點畫技,畫並不完全在於筆墨而在於宣洩和想象,我的畫肯定是理想飄緲柔軟好看愉心悅意的,實際上不是浪漫是你我的現實表達。我總是心裡有好多話給你說又說不盡,如同啞巴手語不完全表達我的心,我的畫畫你不會笑話吧?
行賄
帶燈去毛林家一趟,耽心著毛林家包穀地裡施了肥沒有,包穀根上雍了土沒有。幸好毛林的媳婦和女兒勤快,又僱了楊二貓,責任田裡的莊稼還都可以。毛林臉色寡白,跪在地頭拔草,招呼二貓把水罐子提來給帶燈喝。二貓在地的那頭鋤地壅土,地沿上放著一箇舊收音機開大音量,播的是秦腔戲,聽見喊聲跑了來,眯眼睛給帶燈笑。帶燈說:還聽戲呀,會享受!二貓說:聽著幹活不累麼。他光著膀子。胳膊上被包穀葉子劃出一道道紅印,又汗津津的。帶燈說:疼不疼?二貓說:疼倒可以,火辣辣地燒。帶燈說:你咋又在這?二貓說:我山裡就那點地,兩下就幹完了,沒事在鎮街晃,毛林讓幫他,我就幫了。又加了一句:王后生也忙他地裡活,沒異樣。帶燈也不指望他監視王后生了,因為王后生煽火張膏藥上訪的事,事後二貓丁點兒都不知道,連毛林也不知道。帶燈說:他一天給你多少錢?二貓說:沒錢。帶燈說:沒錢你能幹活?二貓說:我飯量大,每頓多吃兩個饃就不虧了。帶燈悄聲說:不是吧,是看中人家女兒啦?二貓臉彤紅,偷看毛林的女兒一眼,沒想毛林女兒正抬了頭往這邊看,二貓立即掉過臉,說:天咋這熱的,你喝水啊!
帶燈並沒有幫毛林幹活,看見了二貓想起了東岔溝村的十三個婦女,不知她們的病吃了藥好些沒,秧莊稼又怎麼樣?就轉身去廣仁堂見陳大夫,謀算著又要去東岔溝村的時候,再帶些什麼中藥。
帶燈從毛林家地裡往西走了一里,在河岸的轉彎處,竟然就看見了陳大夫,陳大夫在幫張膏藥兒媳鋤地哩。但是,陳大夫明明也看見了她,卻把草帽往下拉拉,提著鋤往彎地那頭去。帶燈問張膏藥兒媳:請陳大夫鋤地了?張膏藥兒媳說:他肯幫人。帶燈說:他要真肯幫你,應該讓你去廣仁堂當下手。張膏藥兒媳說:那使不得,人家掙錢不容易,我去分人家錢?給了帶燈一小把子芫荽,是她在包穀行裡套種的,芫荽沒切碎,味道就重得嗆鼻子。帶燈收了芫荽,高聲喊:陳大夫!陳大夫始終在耳朵聾,沒回應也沒過來。帶燈笑了笑,回到鎮政府。
竹子見帶燈拿回來了芫荽,喜歡地說:你咋知道今天我突然想吃芫荽?!帶燈說:送領導的。竹子說:也學會巴結了?帶燈說:該巴結還得巴結麼。就拿了芫荽去了書記辦公室,鎮長也在。
書記說:哦,帶燈給我送芫荽了?!鎮長說:你小氣呀帶燈,你給書記要拿就拿張畫麼,拿~把子芫荽!書記說:這就好,禮輕人意重,何況這是帶燈送的!帶燈說:還不是我送的,是東岔溝村那十三個婦女拿給我,要我一定送書記炒了夾饃吃。書記說:有群眾牽掛這多好。帶燈說:她們給我說,肺矽病鑑定的事有沒有著落,我說不急麼,總會解決的。書記說:那事還沒解決?鎮長說:我給有關部門打了招呼,都口頭應承得好,就是沒結果,這一段日子事情忙亂,也沒再催問。帶燈說:再遲遲沒結果,王后生又去煽風點火,我擔心她們集體上訪。書記說:一定要防止集體上訪,尤其在黨建工作檢查期間。就對鎮長說:大工廠的基建總算擺順了,下來還得抓抓這事,你以櫻鎮黨政名義起草個報告給縣委,我也簽上名,你再到縣上專門跑跑。
過後,鎮長給帶燈說:你行,拿一把子爛芫荽就把事辦了!帶燈說:我可不是故意將你呀,把事情說嚴重些,書記才重視。鎮長說:可你這在犧牲我麼。帶燈說:這不是在犧牲,是在利用。利用別人和讓別人利用著,這才能辦事也各自才有價值麼。這次又得勞苦你往縣上跑了。鎮長說:反正擦屁股的事都是我。帶燈說:我給一張畫,分文不取,你到縣上了還可以跑跑你個人的事麼。
帶燈真的把一張重彩牡丹圖給了鎮長。
六月十八日這天
但是,鎮長去了一趟縣城,帶回來的消息是疾控中心答應給做鑑定,卻因該中心近期中層幹部調整,需要往後緩,讓櫻鎮等候通知。帶燈發牢騷這是什麼單位呀,幹部調整就可以耽誤工作,那一天三餐他們能少吃一頓嗎?情緒不高,所以當書記通知她參加縣年度婦女工作會議,她開口就說她不去。書記說:一定得去,還得給你個任務把個人先進和鎮先進給我弄回來!帶燈只好去了,去的時候聽馬副鎮長主意,拿了十五斤上等紅薯粉條。櫻鎮老君河村的紅薯粉條在全縣有名。
帶燈以前參加過婦女工作會,辦會的負責人也認識,就把十五斤紅薯粉條給了人家。六月十八日開會,會期一天,上午聽領導報告,下午頒獎,果然就弄到了兩張獎狀。會一完,帶燈沒打算回櫻鎮,剛在賓館開了房間要住上一夜洗個澡的,白仁寶給她打電話,說賈有富失控了,可能在縣上上訪,要她在縣城尋找,一旦找到立即通知他,他派人派車往回接。帶燈一下子生氣了,咔地關了手機,還把手機扔到了床上去。但扔過了,又拾起來開了機,電話再響起來,白仁寶說:鎮政府之所以給大家配了手機,就是保障二十四小時聯繫暢通,你為什麼關機?帶燈說:我是來開會的,也安寧不了?白仁寶說:就是因為你在縣上,才讓你尋找的。帶燈說:我不找!白仁寶說:我指揮不動你嗎,這是書記讓我給你打電話的!帶燈說:賈有富不可能上訪,就是上訪他也不可能到縣上去,咱要麼疲沓得像老牛皮,要麼見風就是雨,別自己嚇自己了!白仁寶說:中午書記因別的事給縣法院一個熟人打電話,那熟人說了賈有富去了法院。法院認為當初村鎮處理意見沒蓋章無效,賈有富回去蓋了章;法院又認為在調解期不應當加章,賈有富就在法院又哭又鬧,被法院人拉出了門。書記聽了以後感到事情嚴重,賈有富可能要上訪,才讓你在縣城尋找的。帶燈說:賈有富去了法院那就屬於法院管的事了,與上訪無關,不存在失控不失控,即便他失控了,就一定是要上訪嗎?白仁寶說:萬一上訪了呢?書記說了,誰都可以失控,鎮東街村的上訪者不能失控,因為鎮東街村是市組織部對口扶貧村。萬一賈有富去上訪了,書記怎麼給縣組織部交待,縣組織部又怎麼給市組織部交待?帶燈說:好吧,尋找就尋找。
帶燈並沒有尋找賈有富,她在賓館裡洗完澡,就在床上睡去了。
賈有富是鎮東街村人,多年來為門前的一塊通道和鄰居鬧彆扭,村裡調解不通,帶燈去處理,認定那塊通道歸賈有富,但鄰居偏還在通道上堆放木料和柴草,賈有富再鬧,帶燈再去處理,勒令鄰居清除了通道。而上個月,鄰居又在通道上要蓋房,賈有富攔不住,又一次要帶燈嚴懲鄰居,帶燈說你乾脆去法院告狀吧,調解不了,讓法去治他。賈有富也就把鄰居告到了法院。
一覺醒來,帶燈給白仁寶打電話,什麼也不說,只說派個車來,然後她去飯館裡吃飯,吃了飯,車來了,坐車直接到了鎮東街村賈有富家。
果然如帶燈所料,賈有富在家,問他幾時回來的?說是剛回來吃了飯。問今天去縣法院了?說是去了。問上午去的縣法院怎麼才回來?說他到孩子舅家去了,孩子舅是老師,能給他請主意。說完就又給帶燈哭訴他的冤情。帶燈當下讓賈有富上車,又去敲鄰居王成祖家門,王成祖已經睡了,叫起來也讓上車,就一併拉到鎮政府,叫喊著書記和鎮長當面鑼對面鼓地解決糾紛。
直到天亮,達成了協議:一,通道歸屬賈有富。二,給王成祖補三百元,拆除新建的房基。鑑於王成祖家房子小,批准給一份宅基地,另建新房。
協議三方都簽了字,賈有富和王成祖走後,書記要看帶燈帶回來的獎狀,一邊看一邊說:六月十八日,啊今天是個好日子!帶燈說:十八日過了,現在是十九日。
大攤餅
櫟峪寨的牛花花是個見面熟,才認識了帶燈和竹子三天,就張羅去她家吃煎餅。牛花花身子不周正,胯大,腿有些羅圈,但搬凳子呀衝蜂蜜水呀又從牆上摘了相框讓瞧她年輕時還是養豬模範哩,像兔子一樣,忽地跑過來,忽地跑過去。竹子問你有幾個孩子,她說先後生了六個,成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她把兒唸作如。笑著說:總得要有個如呀,到第六個,還想個如哩,來的是女的,夜裡做夢四個女娃咬我腿,就沒敢再把她煮到尿桶去!她家有五間房,五檁四椽,一明兩暗,在全寨子裡算是最好的家,竹子就感嘆牆都是石頭牆,砌得多平整呀!她搭梯子去門樓的小窗口裡摸核桃,卻一把摸出條蛇來,嚇得帶燈竹子都叫了一聲,她順手把蛇扔出了院牆外,沒事似地下來,說:這石頭都是我和他爹從溝裡背上來的!
她在院子裡支了灶,灶上安的不是鍋,是一面光油油的大石板,然後在面盆裡攪麵糊糊,攪了十遍八遍,放進椒葉末了,再攪十遍八遍,麵糊糊就倒在石板上用刮板子攤勻。一面煎黃了,又煎另一面,翻餅子就像摔衣裳。帶燈和竹子吃過煎餅,但沒吃過這麼大的煎餅,也沒見過這樣的煎法。她說:吃呀吃呀,麥收畢了要補大地的,講究的就是吃這大圓餅,早就該讓你們吃了,可那時還不認識麼!
書記和鎮長的小車
原本櫻鎮備了一輛小車,是書記使用的,大工廠基建後,大工廠給了書記一輛日本進口車,舊車就退下來讓了鎮長。鎮政府大院裡從此有了兩輛小車,常一左一右停在那兩層辦公樓的正門口,擺得很正,很威風。
一天,竹子悄悄給帶燈說:你注意了沒?以前{5記車停在左邊,鎮長車停在右邊,現在有好多次了,我發現鎮長車來得早停在左邊了,書記車就正門口停下堵了門口路。帶燈說:你咋注意這些,看著領導有車,小心眼不服氣啦?竹子說:我覺得這裡邊還複雜哩。帶燈點了一根紙菸,卻說:這話你埋在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