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那年我結了婚。暑假一個人外出旅行時遇上了她。她比我小五歲。在鄉間小道上散步時突然下起急雨,跑去避雨的地方正好有她和她的女友。三個人都成了落湯雞,心情也因此得以放鬆,於是在天南海北的閒聊中要好起來。如果天不下雨或當時我帶傘(那是可能的,因為離開旅館時我猶豫了半天,不知該不該帶傘),那麼就不會碰上她了。而若碰不上她,恐怕我現在都將在出版教科書的公司工作,晚上一個人背靠宿舍牆壁自言自語地喝酒。
每次想到這裡,我都認識到這樣一點:其實我們只能在有限的可能性中生存。
我和有紀子(她的名字)可謂一見傾心。和她一起的那個女孩要漂亮得多,但吸引我的是有紀子,而且是不容分說的勢不可擋的吸引。一種久違的吸引力。她也住在東京,旅行歸來後也見了幾次,越見越喜歡她。相對說來,她長相一般,至少不屬於走到哪都有男人上前搭話那一類型。但我從她的長相中明確感受到了“專門為我準備的東西”。我中意她的相貌,每次見面都注視好大一會兒,強烈地愛著其中流露出的什麼。
“那麼定定地看什麼呢?”她問我。
“你長得漂亮嘛!”我說。
“說這樣的話的,你是頭一個。”
“只有我才明白啊,”我說,“我是明白的。”
起初她怎麼也不相信,但不久便相信了。
每次見面,兩人都找安靜去處說很多話。對她我什麼都能暢所欲言。和她在一起,我得以深深感受到十多年來自己連續失卻的東西的份量。我幾乎白白耗掉了那許多歲月。不過為時不晚,現在還來得及。我必須抓緊時間多少挽回一點。每次抱她,我都能感到令人懷念的心顫,而分別以後,便覺得十分無助和寂寥。孤獨開始傷害我,沉默讓我焦躁不安。連續交往三個月後,我向她求婚了,那天距我三十歲生日只差一個星期。
她父親是一家中堅建築公司的總經理,一個十分意味深長的人物。幾乎沒受過正規教育,但工作方面十分能幹,又有一套自己的哲學。有的問題其看法過於偏執,令我實難苟同,不過又不能不佩服其某種特有的洞察力——遇上此類人物我生來還是頭一遭。雖說他乘坐配有駕駛員的梅賽德斯,但不怎麼有盛氣凌人的地方。我找上門,說要同其千金結婚。
“雙方都已不是小孩了,既然互相喜歡,結就結吧。”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在世人眼裡,我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公司的一個不起眼的職員,但對於他這似乎無關緊要。
有紀子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哥哥準備繼承父業,在公司裡當副總經理。人誠然不壞,但同其父相比,總好像缺少份量。三姐弟中正在讀大學的妹妹最為外向和新潮,習慣對人發號施令,以致我心想由她繼承父業豈不更合適。
婚後過了大約半年,岳父把我叫去,問我打不打算辭掉現在的工作。原來他已從妻口中得知我不大中意教科書出版社的工作。
“辭掉是一點問題也沒有,”我說,“問題是往下幹什麼。”
“不想在我的公司幹?工作是辛苦點兒,工資可是不錯的喲!”
“我的確不適合編教科書,不過建築業恐怕更不適合。”我說,“受您邀請自然非常高興,可是做自己不適合的工作,其結果是給您添麻煩的,我想。”
“那倒也是。不適合的事不能硬幹。”岳父說。看樣子他早已料到我會這樣回答。當時兩人正喝著酒。由於長子差不多滴酒不沾,所以他經常與我同飲。“對了,公司在青山有一棟樓。眼下正在建,下個月基本能竣工。位置不錯,建築物也不錯。現在看起來是靠裡一些,將來會有發展。願意的話,不妨做點買賣。因為是公司所有,房租和定金自然按行情收取。不過如果你真想幹,錢多少都可以借給。”
我就此想了一會兒。提議不壞。
這樣,我在那座樓的地下開了一家放爵士樂的夠檔次的酒吧。學生時代我一直在那種酒吧裡打工,大致上的經營訣竅還是心中有數的。例如拿出怎樣的酒食、將客人定位在哪一層次啦,播放怎樣的音樂啦,什麼樣的裝修合適啦,基本圖像都已裝在腦子裡。裝修工程全部由妻的父親承擔。他領來一流設計師和一流專業裝修人員,以就行情來說相當便宜的工錢叫他們做得相當考究。效果確實不俗。
酒吧很興旺,興旺得遠遠超出預想。兩年後在青山另開了一家。這個規模大,帶鋼琴三重奏樂隊。時間花了不少,資金投入很多,但店辦得相當有生機,客人也來得頻繁。這麼著,我總算喘過一口氣,總算抓住別人給的機會辦成了一件事。這時候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女孩兒。開始階段我也進吧檯調製雞尾酒,後來開到兩家,便再沒有那樣的工夫了,轉而專門負責經營管理:洽談進貨,確保人手,記賬,注意凡事不出差錯。我想出了種種方案,並及時付諸實施,食譜也由自己多方改進。以前我沒有意識到——看來自己很適合幹這個活計。我喜歡做什麼東西從零開始,喜歡將做出來的東西花時間認真改良。那裡是我的店,是我的天地。而在教科書公司審稿期間,我絕對不曾品嚐到這種快樂。
白天處理好各樣雜務,晚間就在兩家店裡轉。在吧檯品嚐雞尾酒,觀察顧客反應,檢查員工的工作情況,聽音樂。雖然每月要償還岳父借款,但收入仍相當可觀。我們在青山買了三室一廳,買了寶馬320。有了第二個小孩,也是女孩兒。我成了兩個女兒的父親。
三十六歲的時候,我在箱根擁有了一座小別墅。妻子為自己購物和小孩兒出行方便,買了一輛紅色的切諾基吉普。兩家店效益都相當不錯,滿可以用那些錢來開第三家,但我無意增加店數。店增加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照看得那麼細,光是管理恐怕都要把我搞得筋疲力盡。而且,我不願意為工作犧牲自己更多的時間。就此同妻的父親商量時,他勸我把剩餘資金投入股市和不動產,那樣不費事也不費時間。我說無論股市還是不動產自己都可謂一竅不通。“具體的交給我好了,你只要按我說的做就不會有錯,這方面我有一整套操作方法的。”於是我按他說的投資,結果短時間內便獲得了相當豐厚的回報。
“如何,明白了吧?”岳父說,“事物自有其操作方法。若是當什麼公司職員,一百年也別想這麼順當。成功需要幸運,腦袋必須好使,理所當然。不過光這個不夠,首先要有資金。沒有充足的資金,什麼都無從提起。但比這更要緊的是掌握操作方法。不懂操作方法,其他的就算一應俱全,也什麼地方都到達不了。”
“是啊。”我說。我很清楚岳父的意思。他所說的操作方法,指的是迄今為止構築的體系——把握有效的信息,編織人事關係網,投資,提高經濟效益,便是這樣一種複雜而牢靠的體系。由此獲得的錢再巧妙地鑽過五花八門的法律網和納稅網,或改換名目變更形式使其增值。他要告訴我的就是如此體系的存在。
的確,如果不碰上岳父,恐怕我現在仍在編教科書,仍住在西荻窪那個不怎麼樣的公寓裡,仍開著那輛引擎失靈的半舊皇冠。我想我確實在現有的條件下幹得有聲有色,短時間內便使兩家店走上正軌,僱用了三十多名員工,取得了遠遠超過正常標準的效益,連稅務顧問都為之讚歎。店的聲譽也不錯。話雖這麼說,這個程度頭腦的人世上任憑多少都有。這點名堂,即使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也都能鼓搗出來。離開岳父的資金及其操作方法,憑我自己恐怕一事無成。這麼一想,心裡不能不生出一絲不快,就好像自己一個人通過邪門外道、使用不公平手段而佔了便宜。畢竟我們是經歷過六十年代後半期至七十年代前半期風起雲湧的校園鬥爭的一代,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我們都是從那一時代活過來的。極為籠統地說來,我們是生吞活剝了戰後一度風行的理想主義而對更為發達、更為複雜、更為練達的資本主義邏輯唱反調的一代人。然而我現在置身的世界已經成了由更為發達的資本主義邏輯所統領的世界。說一千道一萬,其實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被這一世界連頭帶尾吞了進去。在手握寶馬方向盤、耳聽舒伯特《冬日之旅》、停在青山大街等信號燈的時間裡,我驀然浮起疑念:這不大像是我的人生,我好像是在某人準備好的場所按某人設計好的模式生活。我這個人究竟到何處為止是真正的自己,從哪裡算起不是自己呢?握方向盤的我的手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正的我的手呢?四周景物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景物呢?越是如此想,我越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可以說我還是過著大體幸福的生活的,我想。能夠稱為不滿的東西在我是沒有的。我愛妻子。有紀子是個穩重的做事考慮周全的女性。生孩子後多少開始發胖,減肥和健身成了她心目中的重要事項。但我依然覺得她漂亮,喜歡和她在一起,喜歡同她睡。她身上有某種撫慰我安頓我的東西。無論如何我都不想重返二三十歲期間寂寞孤獨的生活。這裡是我的場所,在這裡我能得到愛、得到保護,同時我也愛妻女保護妻女。對我來說,這是全新的體驗,是始料末及的發現——原來自已是可以從這個角度幹下去的。
我每天早上開車把大女兒送去幼兒園,用車內音響裝置放兒歌兩人一起唱,然後回家同小女兒玩一會兒,再去就近租的小辦公室上班。週末四人去箱根別墅過夜。我們看焰火,乘船遊湖,在山路上散步。
妻子懷孕期間,我有過幾次輕度的婚外性關係,但都適可而止,時間也都不長。每個人我只和她睡一兩次,最多三次。坦率地說,甚至明確的偷情意識我都不具有。我所尋求是“同什麼人睡覺”這一行為本身,作為另一方的女人們想必也是同樣。為避免過分深入,我慎重地選擇對象。那時我大概是想通過和她們睡覺而嘗試什麼,看自己能從她們身上發現什麼,她們能從我身上發現什麼。
第一個孩子出世後不久,我接到老家轉來的一張明信片,內容是通知參加葬禮。上面寫著一個女子的姓名,她死於三十六歲。郵戳是名古屋。名古屋我一個朋友也沒有,想了半天,想起這女子原來是住在京都的泉的表姐。她的名字早已忘了,其父母家是名古屋。
不言而喻,寄來明信片的是泉。除了她沒有人會向我寄這東西。泉何苦寄這樣的通知呢?一開始我感到費解。但拿著明信片看了幾次,我從中讀出了她僵冷的感情。泉沒有忘記我做的事,也沒有原諒。她想讓我知道這一點,於是寄來了這張明信片。想必泉現在不很幸福,直感這樣告訴我。若很幸福,她不至於往我這裡寄這種明信片,即使寄也會寫一句附言什麼的。
之後我想起泉的表姐,想她的房間和她的肉體,想兩人大動干戈的場面。那一切曾經那般活生生地存在,如今卻了無蹤影,如隨風吹散的煙。猜不出她是怎麼死的,三十六不是一個人自然死亡的年齡。她的姓氏沒有變——或未婚,或結過離了。
把泉的情況告訴我的是一個高中同學。他從《布魯斯》雜誌的“東京酒吧指南”特集上看到我的照片,得知我在青山經營酒吧。他走到吧檯我坐的地方,說道“好久不見了,還好吧”。不過他並非專門來看我的,是和同事前來喝酒。正巧我在,於是過來打招呼。
“這裡來了幾次,以前。地點離公司近。不過完全不知道是你開的。世界也真是小。”他說。
在高中時,總的說來我是班上不大合群的角色,而他則學習好體育也行,是地地道道的年級委員那一類型。人也溫和,不多嘴多舌,給人的感覺可以說很不錯。他屬於足球部,原本人高馬大,現在又長了不少多餘的脂肪,下巴成了雙重,藏青色西裝的腰部顯得有些吃緊。“都是接待造成的,”他說,“貿易公司這地方真是幹不下去。加班多,左一個接待右一個接待。動不動就調動。成績糟的給一腳踢出,成績好的破格提升,不是正經人乾的買賣。”他的公司在青山一丁目,下班路上可以走著來我酒吧。
我們聊了起來,都是時隔十八年才重逢的高中同學所聊的內容:工作怎麼樣啦,結婚後有幾個小孩啦,在哪裡見到誰啦等等。這時他提起了泉。
“當時有個女孩和你來往吧?常在一起的女孩子——是叫大原什麼的吧?”
“大原泉。”我說。
“對對,”他說,“叫大原泉。最近見到她來著。”
“在東京?”我一驚。
“不不,不是東京,在豐橋。”
“豐橋?”我更為吃驚,“豐橋?愛知縣那個豐橋?”
“是的,是那個豐橋。”
“莫名其妙,怎麼在什麼豐橋見到泉的呢?泉為什麼在那樣的地方?”
他似乎從我的聲調中聽出了某種硬邦邦不自然的東西。“為什麼不曉得,反正是在豐橋見到了她。”他說,“啊,也沒什麼特別值得說的,就連到底是不是她都沒搞清。”
他又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wildturkey(譯註:wildturkey:英語“野味火雞”之意。)。我喝著伏特加金利特。
“不值得說也沒關係,只管說。”
“或者不如說不光是這個。”他以不無困窘的聲音說,“之所以說不值得說,是因為時不時覺得事情好像不是實際發生的,感覺非常奇妙,簡直就像做了一個活龍活現的夢。本來實有其事,卻不知什麼緣故,竟覺得不是真的——說不好怎麼回事。”
“是實有其事吧?”我問。
“是實有其事。”
“講來聽聽。”
他很無奈地點了下頭,喝一口端來的威土忌。
“我去豐橋,是因為妹妹住在那裡。去名古屋出差,加上星期五事就辦完了,決定在豐橋妹妹家住一晚上。這麼著,在那裡見到了她。一開始我心想世上真有相像的人,沒想到真就是大原泉,哪裡會想到在豐橋妹妹公寓的電梯裡見到她呢,何況臉都變了許多。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一眼看出是她,一定是直覺的作用。”
“是泉不錯吧?”
他點點頭。“碰巧她和我妹妹住一個樓層。我們在同一層下電梯,往同一方向走。她走進和我妹妹房間隔兩個門的前面的房間。我心裡犯嘀咕,就過去看了名牌,上面寫著大原泉。”
“對方沒注意到你?”
他搖頭道:“我和那孩子同班倒是同班,但沒有近近乎乎說過話。況且同那時相比,我重了二十公斤,不可能注意到。”
“不過真是大原泉不成?大原這個姓不是怎麼罕見的姓,長得相像的人也不在少數。”
“問題就在這裡。這點我也想到了,就問了妹妹,問大原那人是怎樣一個人。於是妹妹把公寓住戶名冊拿給我看。喏,就是常有的那種。她是管收取重新粉刷牆壁的公積金啦什麼的。住戶名字全都寫在上面,分明寫著大原泉,‘泉’是用片假名寫的。姓用漢字寫太原、名用假名寫泉的不是很多的嘛。”
“那麼說,她還獨身?”
“這個妹妹也不知道。”他說,“在那座公寓裡,大原泉是個謎一樣的人物,跟誰都不說話,走廊上碰見時打招呼也不應聲,同事按門鈴也不出來,在家也不出來。在左鄰右舍中間不像很有人緣。”
“噢,那肯定看錯人了。”我笑著搖頭,“泉不是那種人。見了人,她沒必要都笑眯眯打招呼的。”
“0K,大概是看錯人了。”他說,“名同人不同。反正別說這個了,沒什麼意思。”
“那個大原泉可是一個人住在那裡?”
“想必是。沒人看到有男人出入,連靠什麼維持生計都無人知曉。全是謎。”
“那,你怎麼看?”
“怎麼看?看什麼?”
“看她嘛,那個名同人不同什麼的大原泉嘛。在電梯上瞧見她時你怎麼想的?就是說,樣子像是有精神,還是不大有精神——看這個嘛。”
他想了想說:“不壞啊。”
“不壞?怎麼個不壞法?”
他咣啷咣啷地搖晃威士忌杯。“當然相應地也上了年紀。也難怪,三十六了嘛。我也好你也好,全都三十六了。新陳代謝也遲鈍了,肌肉開始衰老。不可能老是高中生。”
“那自然。”我說。
“別再說這個了,反正人對不上號。”
我嘆口氣,手放在吧檯上看著他。“跟你說,我是很想知道,也必須知道。實話跟你說,高中快畢業時我和泉分手分得很慘。我幹了一樁糊塗事,傷害了泉,那以後就沒辦法知道她的情況了。不知她現在何處,不知她做什麼。這件事一直堵在我胸口,所以希望你如實告訴我,什麼都可以,好的也罷壞的也罷。你已知道她就是大原泉的吧?”
他點點頭,“那麼我就直說好了:沒錯兒,是那孩子。當然,這麼說有點對你不起。”
“那,她到底怎麼樣了?”
他沉默有頃。“跟你說,有一點希望你能理解——我也是同班,也覺得那孩子可愛來著。性格好,討人喜歡,長得倒不特別漂亮,但怎麼說呢,有魅力,有讓人心動的地方,是吧?”
我點點頭。
“真的實話實說可以麼?”
“請請。”我說。
“也許你聽了不太好受。”
“沒關係,就是想了解實情。”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看見你和她總在一起,我很羨慕。我也想有女朋友的嘛——啊,到現在才能直言相告。正因如此,我才清楚地記得她的模樣,已經真真切切烙在腦袋裡了。所以十八年後在電梯中相遇才能一下子記起,儘管是不期而遇。也就是說,我的意思是自己沒有講那孩子壞話的任何理由。對我都是個不小的震動,我也不願意承認。但我還是要說:那孩子不再可愛了。”
我咬住嘴唇:“怎麼不可愛呢?”
“公寓裡好多孩子都害怕她。”
“害怕?”我摸不著頭腦,定定地看他的臉,心想這小子是用詞失當。“怎麼回事?害怕是怎麼回事?”
“算了,真的別再說這個了。本來就不該提起的。”
“她對孩子們說什麼了?”
“她對誰都不開口——剛才也說了。”
“那麼,孩子們是害怕她的臉了?”
“是的。”
“有傷疤什麼的?”
“沒有。”
“那怕什麼?”
他喝口威士忌,將杯子悄然放回檯面,然後往我臉上盯視片刻。看樣子他既有點困窘,又像猶豫不決,但除了這些,他臉上還浮現出別的什麼特殊表情,從中我可以倏然認出高中時代的他的面影。他揚起臉,靜靜地往遠處看去,彷彿要看清河水流往何處。良久,他說道:“這個我說不好,也不想說。所以別再問我了。你親眼看一看也會明白的,對於沒親眼看過的人是沒有辦法說明的。”
我再沒說什麼,只是點了下頭,啜了口伏特加金利特。他口氣雖然平靜,但含有斷然拒絕繼續追問的味道。
之後他講了自己被公司派駐巴西工作兩年的事。“你能相信?在聖保羅見到初中同學來著。那小子是豐田的工程師,在聖保羅工作。”
但我當然幾乎沒聽進他講的那些事。臨回去時,他拍拍我的肩膀:“跟你說,歲月這東西是要把人變成各種樣子的。那時候你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我是不知道,不過就算發生了什麼,那也不是你的責任。程度固然不同,但誰都有過那樣的經歷,我也不例外,不騙你。我也有類似的記憶,可那是奈何不得的,那個。一個人的人生歸根結蒂只能是那個人的人生。
你不可能代替誰負起責任。這裡好比沙漠,我們大家只能適應沙漠。對了,念小學的時候看過沃爾特·迪斯尼《沙漠活著》那部電影吧?”
“看過。”我說。
“一碼事,這個世界和那個是一碼事。下雨花開,不下枯死。蟲被蜥蜴吃,蜥蜴被鳥吃,但都要死去。死後變成乾巴巴的空殼。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鐵的定律。活法林林總總,死法種種樣樣,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剩下來的唯獨沙漠,真正活著的只有沙漠。”
他回去後,我一個人在吧檯喝酒。門關了,客人沒了,員工收拾好打掃好回去了,我仍留下不動。我不想就這麼立刻回家。我給妻打電話,說今天店裡有事遲點兒回去,然後熄掉店內照明,在一片漆黑中喝威士忌。懶得拿冰塊,幹喝。
陸陸續續都要消失的啊,我想。有的像被斬斷一樣倏忽不見,有的花些時間漸次淡出。
剩下來的惟獨沙漠。
黎明前出門離開時,青山大街正下著細雨。我已疲憊不堪。雨悄無聲息地淋溼了墓石般岑寂的樓群。我把車留在酒吧停車場,徒步往家走去。途中在護欄上坐了一會兒,眼望在信號燈上啼叫的一隻肥碩的烏鴉。凌晨四時的城區看起來甚是寒傖汙穢,腐敗與崩毀的陰翳觸目皆是。我本身也包括於其中,恰如印在牆壁上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