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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七

    西大街,行人稀拉,陽光稀薄,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會有一輛佈滿塵土的老式公共車從這兒開過。他又一次看到那個牽著狗的少婦在橫穿馬路。她中等身材,總穿著一身滾花邊的白綿綢睡衣,剪著那種似男孩、又不全似男孩式的短髮。一雙極秀氣的腳,趿在一雙毛茸茸的拖鞋裡。那身白綿綢睡衣相當單薄,剪裁是那樣的合體,把她那極為勻稱的身材勾勒得輪廓線條分明。她回過頭來看他,他覺得她是認真的。後來她就不見了。後來又會在不該她出現的地方出現。後來就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他。她是那樣的白淨,好像永遠不會沾染這塵世的灰土。他們之間絕對是陌生的,但她的笑容卻絕對熟識。她從哪兒來?她又將消失在哪個街區哪個樓群哪個門洞的哪扇窗戶後頭……街上有人在裝修店面招牌。有人在第五律師事務所門前炸油條。有兩個人,或者更多,呆呆地站在油鍋旁邊。帶著拖掛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噴著黑煙,灰煙,黃煙,紅煙,或者黃黃紅紅的雜合煙,而它們那些不同年齡段的操作手們則穿著各色各樣廉價的皺皺巴巴髒兮兮的西服或運動服或對襟大褂,讓沾滿泥巴的拖拉機集群鋪天蓋地、陸續不斷地向城區擁來,酷似當年盟軍在諾曼底登陸,兵分了一百二十路。真的很難說。

    八

    他問自己:真的回章臺去當這代理市長?

    桑塔納終於開出了市區。公路旁闊葉楊林立。車裡十分黝暗。我們勉強能看到黃江北斜倚在後座的椅背上憂鬱地睜大著眼睛,注視著車窗外平淡無奇的景色。而後,車子沿著窄小而擁擠的碼頭街開去,不一會兒,便在一個嘈雜骯髒的內河碼頭旁停了下來。他尋找一個有一百二十級臺階的岸坡,走了下去。古舊的磚砌臺階殘破了,洇出深色的水跡,覆蓋著深色的蒼苔。蒼苔里居然開出一星星鮮黃的小花。他繼續往下走。左面有一段陡峭的岸壁。右面也有一段陡峭的岸壁。岸壁的磚縫裡長出幾棵並不太粗的黃果樹,黑疏的枝丫奇崛地向水面上的漩渦裡伸去,有時還伸得很斜很遠。這兒的風有一股鹹味,有一股腥味,格外地潮溼,也格外地陰涼。岸壁上有幾家仿古的茶館,吊腳樓似的,探出到水面上。從仿古的窗欞裡傳出充滿各種現代慾望的旋律。他還看到一截生鏽的鐵皮煙筒管,滴下的煙油,像一些只留下影跡的枯藤,黑黃地遊延在粉白的磚牆上。很多年來,他總是喜歡到這兒來站一站。跟水走得近一點。跟一段古老的磚牆走得近一點。聽到什麼。想到什麼。得到得不到的。找回再也失不去的。很靜地站一站。

    章臺近來連續不斷出事,不說人心惶惶,也可說人心浮躁。

    葛老師的女兒跑了。她有二十四五歲了吧。一個很有頭腦的女孩。突然出走。章臺最大的一家中外合資企業萬方汽車工業總公司,破土動工數年,國家連著追加投資好幾個億,至今仍不能正式投產。作為總公司的中方總經理的葛老師,據說都急病了。而後是董秀娟的死。孫書記說,在一次“內閣”會議上,中央領導已經在議論萬方了。萬方再投不了產,這屁股就要打到省委一班人身上來了。確實也該打了。董秀娟的死和萬方遲遲投不了產有關係嗎?葛平的出走僅僅是一個女孩青春期常見的精神障礙?永遠那樣從容地走過馬路,牽一條華麗而又可愛的小狗,穿一身白色的綿綢睡衣?究竟出了什麼事?據說董秀娟是服毒身亡的。真的?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堂堂一個市長,非正常死亡十多天之後,居然還沒有鬧清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豈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任何一個市級公安局的刑偵和法醫水平都不會差勁到這個地步。

    是因為有人需要這種“搞不清”?

    誰的需要?

    什麼樣的需要?

    如果說需要,那麼能不能說董秀娟的死,也是“有人需要她在這個時候死去”?好像章臺市不少的老百姓都在背後這麼嘀咕。

    一個市長的死,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其背後必定牽涉到一長串地位身份都足夠特殊的人。這應該說是常識。他們是誰?究竟為了什麼,才會把這個“前勞模”女市長逼進了非正常死亡的衚衕裡?為了什麼?

    九

    燥熱。

    十

    灰黑色的江水湧動著,嘩嘩地拍打著那堅固的岸坡。一些老舊的平底駁輪拖著一長串運貨的木船,推開那濃稠的波紋,在江面上緩緩地行進。江對岸矗立著一塊巨大的標誌牌,標誌牌上畫著一個巨大的箭頭,血紅地指著江底。箭頭上方赫然寫著這樣幾個醒目的黑漆大字:過江電纜。因為天色已經陰了下來,因為風推過來一團團霧似的高密度潮氣,對岸那些低矮的老式建築物和高高低低圓圓扁扁的樹叢一時間都模糊了起來,不約而同地在風中一起若隱若現,彷彿在晃動,又彷彿在抻拉。碼頭街上,人來車往。那些個體小餐館、小百貨商店,競相通過各自豎在門口的或大或小的音箱,拼命地吼叫著“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或者“冬季到臺北來看雨”。而在街背後那座幽暗深邃的聖約瑟小教堂裡,則人頭簇擁,燭光熒熒,管風琴莊嚴而恢弘地演奏著《婚禮進行曲》。祭臺前跪著十二個年輕的姑娘,這裡正在為這些女教徒舉行矢發聖願儀式。在十字架上深罹苦難的耶穌,半是欣慰半是無奈地望著教堂幽暗的房頂。祭臺上放著十二套黑色的修女服,還放著十二頂雪白的花冠。這些都是為這十二個年輕的女教徒與基督淨配而預備下的。

    十一

    半個小時前,省委辦公廳的徐秘書踮著腳悄悄走進會議室,低聲告訴黃江北,章臺有個叫盧華的女同志打電話來找他,還留下個電話號碼,請他無論如何儘快給她回個電話,她有十萬火急的事要找他。

    盧華就是葛老師的妻子,葛平的母親。

    她說,昨天夜間,有人在碼頭街上看到葛平。

    葛平就是她那出走的女兒,那個剛從外國語學院畢業才兩年的高才生。

    江北,你是平平平日裡最信得過、最願接近的人。也許你出面,能勸她回來。幫幫忙吧,我知道不該拿這樣的家庭瑣事來打擾你這樣的高級領導,可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看在老葛的面子上,看在平平一向以來對你的那種至誠至高的信任上,你出動一下吧。她說。

    盧華說得對。二十七八年之前,老葛,葛會元,這個章臺市當年唯一一個既到過美國又到過德國,後又被國家機械工業部留用的機械專家,由於當時那種可以想見的原因,從北京被打發回原籍,在章臺五公區第三中學當數學老師兼教物理。後來當過幾年校長,不僅教過黃江北那一代人,也教過自己女兒。在經常出入自己家門的那些師兄中間,葛平最敬重黃江北。敬重的原因是人多的時候這位師兄從來不在老師面前爭著說什麼做什麼,等他來說來做的時候,往往是沒人來說沒人來做偏偏父親又最需要有人來商量來幫忙的時候。說完了做完了幫完了老師的忙,他從不拿自己做過的說過的起了作用的這些事在師兄妹中間炫耀。但他不炫耀,她卻偏偏忘不了。他的確像一個大哥哥。可靠,貼心。她從來沒有過哥哥。她太想有一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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