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二十五分鐘前才有人告訴鄭彥章,於也豐死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直著嗓門問道:“什麼時間發現的?誰發現的?”對方支吾,就是不肯說出具體時間和具體人名。他接著又吼出了他那句幾乎為全章臺市人民都熟悉的口頭禪“玩你個哩格隆去吧!”就撂下電話機,“嗵嗵嗵”向樓下跑去。他那個年輕的助手蘇群正在辦公室裡擺弄照相機,他嗵的一下捅開辦公室的門,衝蘇群吼了一句:“別哩格隆了!”沒等蘇群反應過來,他已經下到二樓,把交通科的門捅開了,吼了一句:“出車!3208。”上面給反貪局一共才配備了兩輛破車。3208是其中的一輛。然後他捅開經濟一科的門,吼了聲:“有關材料,送秘書科。”然後捅開秘書科的門:“彙總有關材料,一式三份。”然後去他那個小儲藏室取了個什麼東西大步向院門外走去。他從不在院裡等車,他讓車來追他。出了反貪局大門六七十米有一個十字路口,有一回,他已經走過了那十字路口,追上來的車沒找見他究竟往哪條岔路上去了。繞半天,還比他晚了幾分鐘到現場,他回來以後,就這麼一句話“你們玩什麼哩格隆呢?”把司機和交通科長一起給撤了。反貪局的人沒一個不怕他,一多半的人還多少有些恨他。他對此現象說:“當頭兒的不遭人怕、不遭人恨,那趕緊回家哄老婆玩去。搞什麼哩格隆!”大概也正因為如此,都五十好幾、小六十了,“哩格隆”了這麼些年,才奔了這麼個小小不言的反貪局局長(正科級)“寶座”。對此,他也有一個聞名遐邇的說法:“別瞧著我這窩小(反貪局統共才七八個人、三四間辦公室),通章臺還就我能坐得了反貪局長這把交椅!”這話傳出去,讓市委林書記把他叫去好一通訓斥。林書記問他:“就你坐得住?我呢?我也不成?”他笑笑道:“成,怎麼不成,那咱倆就換換,您來當反貪局局長,我去當市委書記。成不成?”一句話,又把林書記噎得夠嗆。所以他也只能在“正科級”寶座上待著甭動了。所以有人叫他“老小孩”,有人叫他“老屎橛子”。有人問他對此“美譽”有何看法,他冷笑笑:“哼,老小孩……哼哼哼,屎橛子……只要你不犯在我手裡,什麼都好說!聽明白了?”
真好說?
十九
3208載著鄭彥章、蘇群趕到於也豐家,那兒已是人山人海了。不僅有早來的幾十輛警車,還有附近“傾巢”出動的居民,裡外三層地把於家小樓圍了個水洩不通。也許是因為公安局長家出了事,雖然是人山人海,但人群中,卻沒一個大聲喧譁,沒一個隨意起鬨,甚至沒一個敢胡亂走動的。一種怪異的沉默,緊張地籠罩著,好像是一大片剛過了火的黑森林,靜靜地遊蕩著一股濃煙。
二十
案發現場在於家的小客廳。於家的這座小樓蓋得很怪,房間奇多,樓道奇窄,彎彎曲曲地顯得特別的長。在二層和三層之間還有個夾層,在一層和二層之間也有個夾層。夾層的房門都包著鐵皮,鐵皮上釘著一排排大拇指大的鐵釘。所有的房間開間都特別小,包括客廳在內,一個個都跟極精緻的木製鳥籠似的,讓人在有限的空間裡,享受那制約下的儘可能多的舒適。但客廳裡的吊燈絕對是深圳中外合資的。於也豐這會兒仍斜躺在那張中外合資的意大利豪華型黑真皮大沙發裡,通過誇張的臉部表情和背弓扭曲的身姿,顯現出臨死前因深度中毒所造成的種種痛苦。有人用一塊白布把他蓋了起來,但不知為什麼,卻又偏偏暴露出了他那張肯定會讓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怖的臉。
鄭彥章一路往這兒趕的時候,一直在擔心現場是不是得到了最好的保護,更擔心會不會又讓人做了手腳。他這種擔心並非是平白無故杞人憂天式的多慮。上一回董秀娟的死亡現場,他就覺得被人做了手腳。明明是一起畏罪自殺的案子,硬要往他殺案上引,搞得至今不能定性。今天的情況,一開始就更蹊蹺。最高方面早就明文規定,像這樣有可能涉及經濟問題的案子,公安刑偵方面必須會同反貪局的人一起去現場勘察,但事實上,卻在案發後過了這麼長的時間,這種通知和邀請才姍姍到來。為什麼?
如果現場再一次讓人動過了,那麼已然撲朔迷離了的章臺,會變得更加迷離撲朔。
3208馳到離於家大門幾十米處,就沒法再往前挪動了。他們只得下車步行,由一個持槍的法警開道,推推搡搡磨磨蹭蹭好不容易進了於家大門,來到小客廳門口,又被市刑偵隊的一個年輕小隊員攔住了。大概是剛從警校畢業,初來乍到的還不認識人,又挺欽羨老刑偵隊員身上那點絕對與眾不同的灑脫勁,氣兒特盛地滿不凜地用力推了鄭彥章一把,唬道:“嗨,哥們兒,往哪兒溜達呢?”那位持槍的法警趕緊上前去說明情況。小傢伙稍收斂了一點,但還是不認賬,把著門說:“市裡剛下了通知,要我們封鎖現場,不讓任何人進。”蘇群笑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哥們兒,上面說的‘任何人’,是指咱哥們兒以外的主兒。”那小傢伙瞪起眼:“跟我這兒起什麼膩,有事找我們頭兒說去。”
正愁著沒法跟這小愣頭青掰扯,小傢伙提到的那個頭兒、市刑偵大隊的大隊長宋品三聞訊趕來了。
宋品三比鄭彥章要小二十歲。鄭彥章在五公區當派出所所長那會兒,宋品三的脖子上絕對還掛著紅領巾,或者還沒掛上,並正為此大傷著腦筋哩。以往,章臺的公安幹警基本上都是復轉軍人。現在,復轉軍人仍然是公安幹警的主要來源,但宋品三是學生出身,沒當過兵,他是章臺公安系統從學生中直接招考、自己培養訓練的第一批。當年辦了個短訓隊,人稱“黃埔一期”。他就是這個“黃埔一期”的。後來這個短訓隊又不定期地辦過幾回,後來便演變成了正規的警校。到剛才那個小傢伙畢業的時候,已經是“黃埔十三四期”了。章臺市各區縣公安局的領導班子裡有不少人都是當年的“一期”生,就連警校的三位副校長,有兩位都是那“一期”的。而宋品三被老少校友們譽為最有可能進入市局領導班子的“後備力量”,雖然他現在還只是個刑偵大隊的大隊長。這小子行,腦袋瓜子來得快,不僅眼裡嘴裡有活兒,身上手上,哪兒都有活兒。說得幹得,催得緊了,真還能來兩筆,也就是人說的那種“文武全才”,很得幾層領導器重。在這崗位上,最要命的一條得聽話,讓怎麼幹就怎麼幹,還必須是絕對的。這小子,就能做到這一條。
因為連日連夜地忙碌,此刻他眼睛裡佈滿了血絲,疲憊的表情裡甚至還顯出某種暫時的憔悴。也許因為意識到自己有可能進入市局班子,這些日子以來,他特別地勤奮,也特別地謹慎。他知道,這一兩年對於自己的一生來說,很可能是關鍵。他已經破過幾個大案了,現在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是不出婁子。在穩重中,繼續穩重穩重再穩重。機遇好的話,再破兩個(不,一個也足夠了)大案或特大案,那就齊活兒,真是想什麼有什麼了。
“對不起對不起,林書記剛打來電話,要我們立即封鎖案發現場,說是要等新來的黃代市長和省廳、公安部派出的專家,到齊了一塊兒看現場。”
他說得非常客氣。雖然說起來,他這刑偵大隊大隊長和市檢察院反貪局局長是平級的,但是,鄭彥章當年曾到“黃埔一期”給他們講過課,怎麼說也是老師輩兒的。這公安系統的人也怪了,特別講究這情分和資歷。對於同行中年長的,都特別尊敬,別說是老師輩兒的,就是比自己早一天穿警服的,感覺上也會有所不同。再者,鄭彥章最近連著辦了肖長海、董秀娟兩個大案,上上下下的影響力劇增,這一點絕對不是鬧著玩的。雖然老頭的年齡已經到槓槓了,按有關規定,他已然不可能再有所升遷,但還是得罪不起的。最後一點也不是不重要:老頭的脾氣特別“各色”,也容不得他宋品三稍有怠慢。誰要敢怠慢他鄭彥章,甭管您是誰,老頭都敢當面弄得你下不來臺。這樣的事已經不止發生過一次了。
鄭彥章撇撇嘴,笑了笑,應道:“行,等齊了就等齊了吧,只要現場沒讓人動過就行。”
宋品三心裡一格愣。但表面上還是若無其事地敷衍道:“鄭局長,您要這麼說,我們刑偵隊就沒一點兒活路了。好像我們刑偵隊經常在偽造現場?這罪名可真不輕啊。”
鄭彥章忙擺擺手:“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宋品三笑笑:“鄭老前輩,您跟我們這樣的無名鼠輩開這玩笑,我們可受不了。”
蘇群緊塞上一句:“董秀娟出事的那天,你們也這樣封鎖現場好幾個小時……”
宋品三板起臉給了小蘇一句:“當時封鎖董家現場,也是市裡的命令。怎麼,我們刑偵隊不該執行市委的指示?”
蘇群還想反駁,鄭彥章卻聽到小客廳裡好像有什麼響動,忙對蘇群做了個很激烈的動作,讓他立即閉嘴,別出聲兒,而後一下衝到小客廳門前,回身問宋品三:“小客廳裡有人?”
宋品三不屑地一笑:“鬼哦。”
鄭彥章激烈地指著小客廳的門:“你聽!”並且又很用力地做了個大強度的手勢,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別做聲。
現場馬上靜了下來。
鄭彥章再次側耳傾聽。
但隔著門扇,那小客廳裡,此時卻死一般寂靜。
身材矮小、貌似瘦弱的鄭彥章稍一遲疑之後,突然以誰也想不到的那種敏捷和果斷,推開了把門的那個小傢伙,擰開了客廳的門。
客廳裡沒人,只有死了的於也豐。但是,沙發跟前那盞低低的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提拉燈,卻在長長的燈線上微微地晃動,後窗戶上的窗簾也在微微地晃動,打開著的百葉窗同樣在微微地晃動。它們確乎都像是剛被人觸碰過。但屋裡又確乎不見半點兒人影。
宋品三故意反問道:“人呢,鄭老前輩?”
鄭彥章仍不甘心地打量著室內的陳設。
這時,蘇群突然拔腿向屋後跑去。同時在場的那幾位,鬧不清發生了什麼,愣怔了一下之後,也跟著向樓後跑去。
屋外,大雨嘩嘩。
蘇群估計剛才在現場發出聲響的那個不速之客,是越窗跑了。追到樓後,也不見人影,但是在小客廳的後窗臺上卻發現了那傢伙越窗時留下的腳印,腳印的腳尖衝著窗外。蘇群指著腳印問宋品三:“對這個剛出現的腳印,你怎麼解釋?腳尖衝外,說明那傢伙的確是從屋裡跳窗時留下來的。現場已經封鎖了,屋裡怎麼還會有人?”
宋品三笑笑:“小夥子,別激動。我不明白,這腳印為什麼一定是剛才這會兒留下的?為什麼不可能是昨天,甚至是十天以前或更久以前留下的?”
蘇群微微一笑:“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您大隊長,幾十分鐘前,這窗臺上還光溜溜的,一無所有哩!”
宋品三哈哈一笑:“證據!”
蘇群繼續微微一笑:“我陪鄭局長進這院子,特地繞到這後窗外來看了一下,那時這窗臺上還根本沒這腳印!”
宋品三繼續哈哈一笑:“我要證據!”
蘇群說:“我們當然有證據……”說著就拍了拍身上的照相機。蘇群沒想到,他這個舉動,實在是捅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婁子。上一回勘察董秀娟現場時,鄭彥章和反貪局的那些同志是最早進入現場的,因為沒想到董秀娟會出那樣的事,就沒帶相機,沒留下現場最原始的照片。等他們再度進入現場發現現場被人“再造”過了,卻又拿不出有力的原始證據來比照揭示,做了一回啞巴吃黃連的窩囊事。這一回鄭彥章留了一份心,從反貪局辦公室往外跑時,就讓蘇群帶了個專業用的相機。但這件事不能這麼公開進行,因為市裡有指示,要等新來的黃代市長和省、部兩級的專家到齊了再勘察現場,那麼,在此之前的一切勘察舉動,包括拍照之類的,當屬違反規定。宋品三就有權,也有這個責任加以制止。果不其然,宋品三立即要沒收蘇群手裡的照相機。
蘇群怎麼肯交?
宋品三立即轉過身來,嚴厲地看著鄭彥章,等著鄭彥章作答。
鄭彥章嘆了口氣對蘇群說:“把相機交給宋隊長。”
蘇群一愣。
鄭彥章不緊不慢地又追加了一句:“給吧給吧。”說著,滿不在乎地揮揮手,便向門外走去。出了大門,老頭悄悄地把大衣衣襟敞開一點兒。蘇群驚喜地瞧見,那裡還藏著一架相機。老頭怕小夥子聲張,忙把他又往遠處帶了帶,交代道:“我現在馬上去找林書記,讓他特批我們現在就進入現場,查清剛才發生的那檔子事,你在這兒給我盯著點兒。只要有人進出現場,就給我拍下來。別一根筋兒的,讓姓宋的再把這一架相機也給鬧走了!”
蘇群忙接過相機,說道:“放心吧,吃一塹,長一智,傻駱駝還長仨心眼兒哩!”
他倆當然不知道,他們剛一出於家大門,宋品三就派人盯上他們了。不等鄭局長髮動著車,把車倒出衚衕口,宋品三已經把電話打到林書記那兒去了。
林書記因為血壓、心臟、神經衰弱等方面的原因,長期住院。宋品三打過電話來的時候,他正和市檢察院的張檢察長在談鄭彥章的問題。接了宋品三的電話,他更加生氣了,指著電話機對張檢察長說:“你那個鄭彥章馬上就殺到這兒。我說了等那個黃代市長和上面派來的專家來了一起看現場,他就是不聽,非要帶著他的人,先進現場勘察。怎麼回事嘛?從董秀娟出事以後,我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個鄭彥章不能用。你們要採取措施嘛。小董這檔子事,就是砸在他手裡了嘛。小董到底什麼問題?沒鬧清楚嘛。不能定案嘛。就算他鄭彥章手裡拿到了什麼證據,也應該跟我們市領導打個招呼嘛。好,他逞能,一下子捅了出去,捅到省裡,捅到中紀委,就差沒捅到聯合國。小董這麼個女同志,二十多年的勞模,沒經歷過這種場面嘛,怎麼受得了?她一死,我們就非常被動,給上上下下造成這麼種印象,好像章臺這地方沒個好人了,就是洪洞縣了。搞得上下左右都人心惶惶,是非不分。這到底是拆臺還是補臺?我一再跟你們強調,在政法戰線上工作的同志,就是給黨把大門的。可以能力不強,也可以經驗不足,但黨性一定要強。一定要聽招呼。黨性不強不聽招呼的人,就是再能幹,資格再老,也堅決不能用!這是有過許多教訓的!你們要聽話嘛!”
“董秀娟一案,我們院領導也有責任……”張檢察長誠懇地說道。
“今天只跟你談鄭彥章的問題。該下決心的事就不能拖,不能由著這個老鄭把事情往大里鬧。不能再讓局面失控了。”
“您的意見是……”
“把鄭彥章從反貪局請出去!沒有張屠夫,不吃活毛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