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未來南市,莫之因早聽說這兒的每家賭場都生意興隆,所有賭檯都玩一種簡化快捷的輪盤賭。賭場邊上開有小押店,與賭場一樣通宵營業,贖期只有五天,利息卻高達三分。賭徒急紅了眼時,什麼都拿去典現金,典了手表,再典大衣,再典房契,據說還有典妻女的,恐怕只是傳聞。不過妻女在此真是無用之物,來回招待的美女旗袍都開叉到大腿,讓人容易走神。
賭場邊上有吧檯,免費為顧客提供啤酒葡萄酒香菸,裡間管吃管睡,甚至可以榻上躺著,有女人陪著抽一杆阿芙蓉。只要還有可典當的,賭客在這裡可以過君王般日子,有人真的幾個星期不回家,不少人恐怕已無家可回。
酒醉飯飽後,幾個男客嚷著要上賭場玩幾把,既然是給莫之因過生日,就該玩盡興。莫之因只好答應,他興致不如往常高,往常夜裡他來神了,一夜開著車子要趕好幾個舞場。飛燕歌舞團、桃花歌舞團的舞女們,夜夜比賽著把自己的腿露得更風騷,短裙如飛蝶輕盈,載歌載舞,臀部甩出更滑溜的圓圈。臺下客人,抽著埃及煙,另一隻手握一杯雞尾酒。侍者已經小心翼翼地泊好客人的汽車,侍女已經殷勤地掛好禮帽和大衣。
他喜歡那種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氣氛。
一陣涼風吹來,酒醒一半。難道是由於於堇的緣故?她今天去虹口見那個不識時分的倪則仁。他每次想到這個女人,頭皮就要炸開。那麼,這刻最好不去想此事。
賭場里人山人海。各人買了籌碼,都開始圍桌賭上了。莫之因覺得腦後異樣,他掉頭看後面,那人正掉過頭去,看來是不相干的人。有人監視或跟蹤我不成?他想,如此分神,今晚我肯定會輸個精光。
那人也像發現他在注意,想走掉。莫之因索性離開賭桌,走了過去,他不信,上海灘這個地方,會有人敢對他作什麼事。但是突然他腳下的步子發軟,那人很像譚吶的助手。
不可能。他再去看時,那人早就不見了。
看花眼了,絕對看花眼。譚吶有什麼必要派人跟蹤他?除非這個助手另有背景,但是有背景的人到劇團去幹什麼?那裡秘密都太公開。
從日本回到這個花花世界的上海之後,莫之因幾乎從來沒有想念過家裡什麼人。這個孤島真的是自成一世界,他又何必想起什麼手足之情,勾起與家人度過的少年時期?父母在一個上海郊區小鎮上開了一家絲綢鋪子,他喜歡走鋪子的門,那些柔軟美麗的絲綢,就像美麗女人的皮膚。這裡的花影酒香,至少使中國人可以解脫慣常的壓抑,而他像踩著他們潑在紅地毯上的酒跡,開始寫小說,鑽入戲劇界。以前他只是一個無人看得起的文學小青年,現在他成為上海灘一個方方面面都吃得開的人物,無論是做哪一種職業,他都顯示出自己的重要、缺一不可。
好吧,等《狐步上海》這個戲上演之後,即使是今年他一字不寫,靠著這個戲也會熱銷他的同名小說。就文學生涯來說,他對得起自己了,甚至可以在後人寫的文學史上佔幾頁。假如他一輩子吃文字飯?那就太虧待了自己。
這天於堇探視完倪則仁,從虹口返回公共租界時,在蘇州河北被耽誤了近三個小時。日本憲兵搜查很仔細,不管是坐汽車或是坐黃包車的,統統下來,排隊。隊伍兩側也站了好些憲兵。臨時走掉的人,都被抓了審問。
於堇沉住氣,從出租車裡下來,排在隊伍之中。終於輪到她了,盤問得格外仔細。憲兵不相信她是去陸軍部監牢,把她挑出來,請進一個窄小連凳子也沒有的空房間,說是得去證實才能放她走。這麼有意刁難,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是日本方面有意給點顏色給她看。
好幾次於堇都要發脾氣了,但還是忍住。
終於被放行了。她鬆了一口氣,不快不慢地走過外白渡橋。想了想,就去了四馬路。
穿行在於堇面前的男女,或衣裝華麗整潔,或落魄襤褸,不過街上熱鬧如昔。她走走停停,發現自己站在老正興門前,心裡一喜,便上了樓。二樓裡已有了不少吃飯的客人,於堇被侍者引到一個稍偏的地方坐下。她未看菜單,就點了一個最地道的上海菜:醃燉鮮。
沒多久,菜端上來,份量足,兩個人也吃不完。子雞公野筍乾裡飄著幾片金華火腿,湯美肉嫩。
喝了一小碗湯,於堇才明白自己就是專門來這餐館的。第一次休伯特帶著她上這兒來吃飯,也是臨近十二月份,一個冷颼颼的晚上,他要的就是醃燉鮮這個菜。以後時間隔久了,兩人就唸叨上這兒來。
侍者給於堇端來一碗米飯。她吃著飯,巧了,老正興的留聲機正放著當年百代公司錄的她的歌。江水月朦朦,殷勤盼再相逢。杯酒勸君飲,怎知花落幾度風?你問我,這良宵美夢與誰共?我問你,為何愛上海夜玲瓏?
太俗氣的詞,不過那幾年電影裡全是這種貨色,幸好音樂不錯,她聽了不太難為情。
這兒離休伯特的書店、她和他的家已經很近了,近到可聽到他的呼吸。小時候,她總好奇這附近街上老是有漂亮的女子走來走去,打扮得很摩登,笑聲很響,說話都與其他街上的女人不同。跟月份牌美女一模一樣,就是月份牌美女!
稍長大一些,於堇才明白,她們都是下流女人,是她應當鄙視的。她被送到教會學校寄宿,休伯特付出高額學費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這個書店區報社社區,竟然與紅燈區混在一起,也算是上海一景,但肯定不適合女孩子長大。
奇怪的是,她演的電影演的戲,有不少這裡的角色。她一回想,就演得像,走路說話,甚至哀怨嘆氣,一招一式,學都不用學。
休伯特的書店裡,偶爾也有這樣的女子來,不像要買洋文書,也許是借這個地方等人,讓於堇看得兩眼發直。休伯特也不好意思趕她們走。
在反叛年齡之前,做個小姑娘時,於堇覺得她能讓休伯特高興時,就會有辦法讓他高興。例如,小事情上,學校裡新增加一門手工課。學抽絲鉤花、繡花、踏縫紉機。她認真地學,在手帕上繡了養父名字縮寫F.H,送給他。他選了一張唱片,放上留聲機。那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一鋼琴協奏曲》,那些切分,那些憂鬱悲傷的調子,於堇聽得心怦怦地響,喜歡上了拉赫瑪尼諾夫。
準備與倪則仁結婚了,想到要把這消息告訴休伯特,她馬上忐忑不安。那個夜晚,她用鑰匙打開書店的門,就聽到樓上傳來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她輕輕走上樓梯。休伯特坐在留聲機邊,顯得非常孤獨,他閉上眼睛沉浸在音樂之中,一隻手跟著節奏擺動。於堇靜靜地站在過道,這個晚上她不能對休伯特提結婚的事。天空星月分明,水管從地下爬起舞蹈,風聲水霧湧來,神還未來臨。一個年輕女子面對腳下的白色崖岸,要跳也必須跳下。她淚流滿面。
音樂完了,休伯特一聲嘆息,喃喃自語:“可惜只在收音機裡聽過他的《巴格尼尼主題變奏》,什麼時候我會有這唱片呀?”“弗雷德,我以後會給你的。”於堇說。她一再說,記得去香港之前又說過一次。
可是她多年前的承諾到現在也未兌現。在香港也忘了這事。現在她又做了一個承諾:一個更難兌現的承諾,找出那個Kabuki到底是什麼地方?她得趕快處理完這一層層的“煙幕”戲,儘早找到窺看的門徑。
走出餐館,正巧一輛電車駛來,她像少女時代一樣,電車尚在開動時就一步跳了上去。坐在車裡,她看每一條街,仍是沒怎麼改變。
電車過了國際飯店一段路,於堇才發覺,趕快跳下電車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