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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星期天早晨,教堂的鐘聲響徹沿岸村鎮的時候,時髦社會的男男女女又回到了蓋茨比的別墅,在他的草坪上尋歡作樂。

    “他是個私酒販子,”那些少婦一邊説,一邊在他的雞尾酒和他的好花之間的什麼地方走動着,“有一回他殺了一個人,那人打聽出他是興登堡①的侄子,魔鬼的表兄弟。遞給我一朵玫瑰花,寶貝,再往那隻水晶杯子裏給我倒最後一滴酒。”——

    ①興登堡(vonHindenburg,1847-1934),德國元帥,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任德軍總司令。

    有一次我在一張火車時刻表上空白的地方寫下了那年夏大到蓋茨比別墅來過的人的名字。現在這已經是一張很舊的時刻表了,沿着折印快要散了,上面印着“本表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起生效”。但我還認得出那些暗淡的名字,它們可以給你一個比我的籠統概括更清楚的印象,那些人到蓋茨比家裏做客,卻對他一無所知,彷彿這是對他所表示的一種微妙的敬意。

    好吧,從東卵來的有切斯特-貝克夫婦、利契夫婦、一個我在耶魯認識的姓本森的,還有去年夏天在緬因州淹死的韋伯斯特-西維特大夫。還有霍恩比姆夫婦、威利-伏爾泰夫婦以及布萊克巴克全家,他們總是聚集在一個角落裏,不管誰走近,他們都會像山羊一樣翹起鼻孔。還有伊十梅夫婦、克里斯蒂夫婦(更確切地説是休伯特-奧爾巴哈和克里斯蒂先生的老婆)和埃德加-比弗,據説有一個冬天的下午他的頭髮無緣無故地變得像雪一樣白。

    我記得,克拉倫斯-恩狄是從東卵來的。他只來過一次,穿着一條白燈籠褲,還在花園裏跟一個姓艾蒂的二流子幹了一架。從島上更遠的地人來的有開德勒夫婦、O-R-P斯雷德夫婦、喬治亞州的斯通瓦爾-傑無遜-亞伯拉姆夫婦,還有菲希加德夫婦和平普利-斯奈爾夫婦。斯奈爾在他去坐牢的前三天還來過,喝得爛醉躺在石子車道上,結果尤里內斯-斯威特太太的汽車從他的右手上升了過去。丹賽夫婦也來了,還有年近七十的S-B-懷特貝特、莫理斯-A-弗林克、漢姆海德夫婦、煙草進口商貝路加以及貝路加的幾個姑娘。

    西卵來的有波爾夫婦、馬爾雷德夫婦、塞西爾-羅伯克、塞西爾-肖用、州議員佔利克,還有卓越影片公司的後台老闆牛頓-奧基德、艾克豪斯特和克萊德-科恩、小唐-S-施沃茲以及阿瑟-麥加蒂,他們都是跟電影界有這樣那樣的關係的。還有卡特利普夫婦、班姆堡夫婦和G-厄爾-馬爾東,就是後來勒死妻子的那個姓馬爾東的人的兄弟。投機商達-馮坦諾也來這兒,還有愛德-萊格羅、詹姆斯-B-(譯名是“壞酒”)菲來特、德-瓊大婦和歐內斯特-利裏——他們都是來賭錢的,每當菲來特逛進花園裏去,那就意味着他輸得精光,第二人聯合運輸公司的股票又得有利可圖地漲落一番。

    有一個姓克利普斯普林格的男人在那兒次數又多時間又長,後來人家就稱他為“房客”了——我懷疑他根本就沒別的家。在戲劇界人上中,有葛斯-威茲、霍勒斯-奧多諾萬、萊斯特-邁爾、喬治-德克維德和弗朗西斯-布爾。從紐約城裏來的還有克羅姆夫婦、貝克海森夫婦、丹尼克夫婦、羅素-貝蒂、科里根夫婦、凱瑟赫夫婦、杜厄夫婦、斯科裏夫婦、S-W-貝爾立夫婦、斯默克夫婦、現在離了婚的小奎因夫婦和亨利-L-帕默多,他後來在時報廣場跳到一列地下火車前面自殺了。

    本厄-麥克萊納亨總是帶着四個姑娘一同來。她們每次人都不同,可是全長得一模一樣,因此看上去都好像是以前來過的。她們的名字我忘了——傑奎林,大概是,要不然就是康雪愛拉,或者格洛麗亞或者珠迪或者瓊,她們的姓要麼是音調悦耳的花名和月份的名字,要麼是美國大資本家的莊嚴的姓氏,只要有人追問,她們就會承認自己是他們的遠親。

    除了這許多人之外,我還記得福絲娣娜-奧布萊恩至少來過一次,還有貝達克家姐妹,還有小布魯爾,就是在戰爭中鼻子被槍彈打掉的那個,還有阿爾布魯克斯堡先生和他的夫婚妻海格小姐、阿迪泰-費茲彼得夫婦和一度當過美國退伍軍人協會主席的卜朱厄特先生,還有克勞迪啞-希普小姐和一個被認為是她司機的男伴,還有一位某某親王,我們管他叫公爵,即使我曾經知道他的名字,我也忘掉了。

    所有這些人那年夏天都到蓋茨比的別墅來過。

    七月末一天早上九點鐘,蓋茨比的華麗汽車沿着岩石車道一路顛到我門口停下,它那三個音符的喇叭發出一陣悦耳的音調。這是他第一次來看我,雖然我已經赴過兩次他的晚會,乘過他的水上飛機,而且在他熱情邀請之下時常借用他的海灘。

    “早啊,老兄。你今天要和我一同吃午飯,我想我們就同車進城吧。”

    他站在他車子的擋泥板上,保持着身體的平衡,那種靈活的動作是美國人所特有的——我想這是由於年輕時候不幹重活的緣故,更重要的是由於我們各種緊張劇烈的運動造成姿勢自然而優美。這個特點不斷地以坐立不安的形式突破他那拘謹的舉止而流露出來。他一刻也不安靜,總是有一隻腳在什麼地方輕輕拍着,要不然就是有一隻手在不耐煩地一開一合。

    他瞧出我用讚賞的目光看着他的汽車。

    “這車子很漂亮,是不是,老兄?”他跳了下來,好讓我看清楚一些,“你以前從來沒看到過它嗎?”

    我看到過,大家都看到過。車子是瑰麗的奶油色的,鍍鎳的地方閃光耀眼,車身長得出奇,四處鼓出帽子盒、大飯盒和工具盒,琳琅滿目,還有層層疊疊的擋風玻璃反映出十來個太陽的光輝。我們在温室似的綠皮車廂裏許多層玻璃後面坐下,向城裏進發。

    過去一個月裏,我大概跟他交談過五六次。使我失望的是,我發現他沒有多少話可説。因此我最初以為他是一位相當重要的人物的印象,已經漸漸消失,他只不過是隔壁一家豪華的郊外飯店的老闆。

    接着就發生了那次使我感到窘迫的同車之行。我們還沒到西卵鎮,蓋茨比就開始把他文雅的句子説到一半就打住,同時猶疑不決地用手拍着他醬色酉裝的膝蓋。

    “我説,老兄,”他出其不意地大聲説,“你到底對我是怎麼個看法?”

    我有點不知所措,就開始説一些含糊其詞的話來搪塞。

    “得啦,我來給你講講我自己的身世吧,”他打斷了我的話。“你聽到這麼多閒話,我不希望你從中得到一個對我的錯誤看法。”

    原來他知道那些給他客廳裏的談話增添風趣的離奇的流言蜚語。

    “上帝作證,我要跟你説老實話。”他的右手突然命令上天的懲罰做好準備。“我是中西部一個有錢人家的兒子——家裏人都死光了。我是在美國長大的,可是在牛津受的教育,因為我家祖祖輩輩都是在牛津受教育的。這是個家庭傳統。”

    他斜着眼朝我望望——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喬丹-貝克曾認為他撒謊。他把“在牛津受的教育”這句話匆匆帶了過去,或者含糊其詞,或者半吞半吐,彷彿這句話以前就使他犯嘀咕。有了這個疑點,他的整個自述就站不住腳了,因此我猜疑他終究是有點什麼不可告人之處。

    “中西部什麼地方?”我隨便一問。

    “舊金山①。”——

    ①舊金山在西部海岸,不屬中西部。

    “哦,是這樣。”

    “我家裏人都死光了,因此我繼承了很多錢。”

    他的聲音很嚴肅,彷彿想起家族的突然消亡猶有餘痛似的。有一會兒我懷疑他在捉弄我,但是看了他一眼後,我便相信不是那麼回事。

    “後來我就像一個年輕的東方王公那樣到歐洲各國首都去當寓公——巴黎、威尼斯、羅馬——收藏以紅寶石為主的珠寶也好,打打獅子老虎也好,畫點兒畫也罷,不過是為了自己消遣,同時儘量想忘掉好久以前一件使我非常傷心的事。”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來,因為他的話令人難以置信。他的措詞本身那麼陳腐,以致在我腦子裏只能是這樣的形象:一個裹着頭巾的傀儡戲裏的“角色”,在布龍公園①追着打老虎,一面跑一面從身子裏每個孔洞裏往外漏木屑——

    ①在巴黎郊外,有大片森林。

    “後來就打仗了,老兄。這倒是莫大的寬慰,我千方百計地去找死,可是我的命好像有神仙保佑一樣。戰爭開始的時候,我得到了中尉的軍銜。在阿貢森林一役,我帶領我兩個機槍連的小分隊一往直前,結果我們兩邊都有半英里的空地,步兵在那裏無法推進。我們在那兒待了兩天兩夜,一百三十個人,十六挺劉易斯式機槍。後來等到步兵開上來,他們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中發現了三個德國師的徽記。我被提升為少校,每一個同盟國政府都發給我一枚勳章——其中甚至包括門的內哥羅,亞德里亞海上的那個小小的門的內哥羅。”

    小小的門的內哥羅!他彷彿把這幾個字舉了起來,衝着它們點頭微笑。這一笑表示他了解門的內哥羅動亂的歷史,並且同情門的內哥羅人民的英勇鬥爭。這一笑也表示他完全理解那個國家一系列的情況,正是這些情況使得門的內哥羅熱情的小小的心發出了這個頌揚。我的懷疑此刻已化為驚奇。這好像是匆匆忙忙翻閲十幾本雜誌一樣。

    他伸手到口袋裏去掏,隨即一塊系在一條緞帶上的金屬片落進我的手掌心。

    “這就是門的內哥羅的那一個。”

    使我吃驚的是,這玩意看上去是真的。“丹尼羅勳章”,上面的一圈銘義寫道:“門的內哥羅國王尼佔拉斯”。

    “翻過來。”

    “傑伊-蓋茨比少校,”我念道,“英勇過人”

    “這兒還有一件我隨身帶的東西,牛津時朗的紀念品,是在三一學院校園裏照的——我左邊那個人現在是唐卡斯特伯爵。”

    這是一張五六個年輕人的相片,身上穿着運動上衣,在一條拱廊下閘站着,背後可以看見許許多多塔尖①,其中有蓋茨比,比現在顯得年輕點,但也年輕不了多少——手裏拿着一根板球棒——

    ①牛津校舍大多為哥特式建築,塔尖林立。

    這樣看來他説的都是真的啦。我彷彿看見一張張五色斑調的老虎皮掛在他在大運河①上的宮殿甲,我彷彿看見他打開一箱紅寶石,借它們濃豔的紅光來減輕他那顆破碎的心的痛苦——

    ①指意大利威尼斯城的大運河。

    “我今天有件大事要請你幫忙,”他説,一面很滿意地把他的紀念品放進口袋裏。“因此我覺得你應當瞭解我的情況。我不希望你認為我只是一個不三不用的人。要知道,我往往和陌生人交往,因為我東飄西蕩,儘量想忘掉那件傷心事。”他猶疑了一下,“這件事今天下午你就可以聽到。”

    “吃午飯的時候?”

    “不,今天下午。我碰巧打聽到你約了貝克小姐喝茶。”

    “你是説你愛上了貝克小姐嗎?”

    “不是,老兄,我沒有。可是承蒙貝克小姐同意,讓我跟你談這件事。”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件事”是指什麼,但是我興趣不大,倒覺得厭煩。我請貝克小姐喝茶,並不是為了談論傑伊-蓋茨比先生。我敢胄定他要求的一定是什麼異想天開的事,有一會兒工夫我真後悔當初不該踏上他那客人過多的草坪。

    他一句話也不説了。我們離城越近他也越發(矛今)持。我們經過羅斯福港,瞥見船身有一圈紅漆的遠洋輪船,又沿着一條貧民區的石子路疾馳而過,路兩旁排列着二十世紀初褪色的鍍金時代的那些還有人光顧的陰暗酒吧。接着,灰燼之谷在我們兩邊伸展出去,我從車上瞥見威爾遜太太渾身是勁地在加油機旁喘着氣替人加油。

    汽車的擋泥板像翅膀一樣張開。我們一路給半個阿斯托里亞①帶來了光明——只是半個,因為正當我們在高架鐵路的支柱中問繞來繞去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輛機器腳踏車熟悉的“嘟——嘟——劈啪”的響聲,隨即看到一名氣急敗壞的警察在我們車旁行駛——

    ①皇后區的一個地段。

    “好了,老兄。”蓋茨比喊道。我們放慢了速度。蓋茨比從他的皮夾裏掏出一張白色卡片,在警察的眼前晃了一下。

    “行了,您哪,”警察滿口應承,並且輕輕碰一碰帽檐,“下次就認識您啦,蓋茨比先生。請原諒我!”

    “那是什麼?”我問道,“那張牛津的相片嗎?”

    “我給警察局長幫過一次忙,因此他每年部給我寄一張聖誕賀卡。”

    在人橋上,陽光從鋼架中間透過來在川流不息的車輛上閃閃發光,河對岸城裏的樓高聳在眼前,像一堆一堆白糖塊一樣,盡是出於好心花了沒有銅臭的錢蓋起來的。從皇后區大橋看去,這座城市永遠好像是初次看見一樣,那樣引人入勝,充滿了世界上所有的神秘和瑰麗。

    一輛裝着死人的靈車從我們身旁經過,車上堆滿了鮮花,後面跟着兩輛馬車,遮簾拉上了的,還有兒輛比較輕鬆的馬車載着親友,這些親友從車子裏向我們張望,從他們憂傷的眼睛和短短的上唇可以看出他們是爾南歐那一帶的人。我很高興在他們悽慘的出喪車隊中還能看到蓋茨比豪華的汽車。我們的車子從橋上過布萊克威爾島的時候。一輛大型轎車超越了我們的車子,司機是個白人,車子裏坐着三個時髦的黑人,兩男一女。他們衝着我們翻翻白眼,一副傲慢爭先的神氣,我看了忍不住放聲大笑。

    “我們現在一過這座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了,”我心裏想,“無論什麼事都會有……”

    因此,連蓋茨比這種人物也是會出現的,這用不着大驚小怪。

    炎熱的中午。在四十二號街一家電扇大開的地下餐廳裏,我跟蓋茨比碰頭一起吃午飯。我先眨眨眼驅散外面馬路上的亮光,然後才在休息室裏模模糊糊認出了他,他正在跟一個人説話。

    “卡羅威先生,這是我的朋友沃爾夫山姆先生。”

    一個矮小的塌鼻子的猶太人抬起了他的大腦袋來打量我,他的鼻孔裏面長着兩撮很濃的毛。過了一會兒我才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發現了他的兩隻小眼睛。

    “……於是我瞥了他一眼,”沃爾夫山姆先生一面説下去一面很熱切地和我握手,“然後,你猜猜我幹了什麼事?”

    “什麼事?”我有禮貌地問道。

    顯然他並不是在跟我講話,因為他放下了我的手,把他那隻富於表現力的鼻子對準了蓋茨比。

    “我把那筆錢交給凱茲保,同時我對他説:‘就這樣吧,凱茲保,你要是不住嘴,一分錢也不給你。’他立刻就住了嘴。”

    蓋茨比拉住我們每人一隻胳臂,向前走進餐廳,於是沃爾夫山姆先生把他剛開始説的一句話嚥了下去,露出瞭如夢似痴的神態。

    “要薑汁威士忌嗎?”服務員領班問道。

    “這兒的這家館子不錯,”沃爾夫山姆先生抬頭望着天花板上的長老會美女説,“但是我更喜歡馬路對面那家。”

    “好的,來幾杯薑汁威士忌,”蓋茨比同意,然後對沃爾夫山姆先生説,“那邊太熱了。”

    “又熱又小——不錯,”沃爾夫山姆先生説,“可是充滿了回憶。”

    “那是哪一家館子?”我問。

    “老大都會。”

    “老大都會,”沃爾夫山姆先生悶悶不樂地回憶道,“那裏聚集過多少早已消逝的面容,聚集過多少如今已經不在人間的朋友。我只要活着就不會忘記他們開槍打死羅西-羅森塔爾的那個晚上。我們一桌六個人,羅西一夜大吃大喝。快到天亮的時候,服務員帶着一種尷尬的表情來到他跟前説有個人請他到外面去講話。‘好吧。’羅西説,馬上就要站起來,我把他一把拉回到椅子上。

    “那些雜種要找你,讓他們進來好了,羅西,但你可千萬千萬不要離開這間屋子。”

    “那時候已經是清早四點,要是我們掀起窗簾,我們會看見天已經亮了。”

    “他去了嗎?”我天真地問。

    “他當然去了。”沃爾夫山姆先生的鼻子氣呼呼地向我一掀。“他走到門口還回過頭來説:‘別讓那個服務員把我的咖啡收掉!’説完他就走到外面人行道上,他們向他吃得飽飽的肚皮放了三槍,然後開車跑掉了。”

    “其中四個人坐了電椅。”我想了起來就説道。

    “五個,連貝克在內。”他鼻孔轉向我,帶着對我感興趣的神情,“我聽説你在找一個做生意的關係。”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使人聽了震驚。蓋茨比替我回答:

    “啊,不是,”他大聲説,“這不是那個人。”

    “不是嗎?”沃爾夫山姆先生似乎很失望。

    “這只是一位朋友。我告訴過你我們改天再談那件事嘛。”

    “對不起,”沃爾夫山姆先生説,“我弄錯了人。”

    一盤鮮美的肉了烤菜端了上來,於是沃爾夫山姆先生就忘掉了老大都會的温情得多的氣氛,開始斯斯文文地大吃起來。同時他的兩眼很慢地轉動着,把整個餐廳巡視一遍。他又轉過身來打量緊坐在我們背後的客人,從而完成了整個弧圈。我想,要不是有我在座,他準會連我們自己桌子底下也去瞧一眼的。

    “我説,老兄,”蓋茨比伸過頭來跟我説,“今天早上在車子裏我恐怕惹你生氣了吧?”

    他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笑容,可是這次我無動於衷。

    “我不喜歡神秘的玩意兒,”我答道,“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坦率地講出來,讓我知道你要什麼。為什麼一定全要通過貝克小姐?”

    “噢,決不是什麼鬼鬼祟祟的事情,”他向我保證,“你也知道,貝克小姐是一位大運動家,她決不會做什麼不正當的事。”

    忽然間他看了看錶,跳了起來,匆匆離開餐廳,把我跟沃爾夫山姆先生留在桌子上。

    “他得去打電話,”沃爾夫山姆先生説,一面目送他出去,“好人,是不是?一表人才,而且人品極好。”

    “是的。”

    “他是牛勁①出身的。”——

    ①牛勁,“牛津”的訛音。

    “哦!”

    “他上過英國的牛勁大學。你知道牛勁大學嗎?”

    “我聽説過。”

    “它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大學之一。”

    “你認以蓋茨比很久了嗎?”我問道。

    “好幾年了,”他心滿意足地答道,“剛打完仗之後一個偶然機會讓我認識了了他。可是我跟他才談了一個鐘頭就訕道我發現了一個非常有教養人。我就對自己説:‘這就是你願意帶回家介紹你母系和妹妹認識的那種人。’”他停了下來,説道:“我知道你在看我的袖釦。”

    我本來並沒有看,可是現在倒看了。它們是用幾片小象牙製作的,看着眼熟得奇怪。

    “用精選的真人臼齒做的。”他告訴我。

    “真的!”我仔細看看,“這倒是個很妙的主意。”

    “不錯。”他把襯衣袖口縮回到上衣下面去,“不錯,蓋茨比在女人方面非常規矩。朋友的太太他連看也不看。”

    這個受到本能的信賴的對象又回到桌邊坐卜的時候,沃爾大山姆先生一口把他的咖啡喝掉,然後站起身來。

    “我中飯吃得很高興,”他説,“現在我要扔下你們兩個年輕人走了,免得你們嫌我不知趣。”

    “別忙,邁爾。”蓋茨比説,一點也不熱情。沃爾大山姆光生像祝福似地舉起了手。

    “你們很有禮貌,不過我是老一輩的人了,”他嚴肅地説,“你們在這裏坐坐,談談體育,談談你們的年輕女人,談談你們的……”他又把手一揮,以代替一個幻想的名詞,“至於我哩,我已經五十歲了,我也就不再打攪你們了。”

    他跟我們握握手,掉轉身去,他那憂傷的鼻子又在顫動。我不知是否我説了什麼話得罪了他。

    “他有時會變得很傷感,”蓋茨比解釋道,“今天又是他傷感的日子。他在紐約是個人物——百老匯的地頭蛇。”

    “他到底是什麼人?是演員嗎?”

    “不是。

    “牙科醫生?”

    “邁爾-沃爾夫山姆?不是,他是個賭棍。”蓋茨比猶疑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補充道,“他就是一九一九年那年非法操縱世界棒球聯賽的那個人。”

    “非法操縱縱世界棒球聯賽?”我重複一遍。

    居然有這種事,我聽了發愣。我當然記得世界棒球聯賽在一九一九年被人非法操縱,可是即使我想到過這種事,我也會以為那隻不過是一件發生了的事情,是一連串必然事件的後果。我從來沒料到一個人可以愚弄五千萬人,就像一個撬開保險箱的賊那樣專心致志。

    “他怎麼會幹那個的?”我過了一分鐘才問道。

    “他只不過是看中了機會,”

    “他怎麼沒坐牢呢?”

    “他們逮不住他,老兄。他是個非常精明的人。”

    我搶着付了賬。服務員把找的錢送來時,我看到了湯姆-布坎農在擁擠的餐廳的那一邊。

    “跟我來一下,”我説,“我得同一個人打個招呼。”

    湯姆一看見我們就跳了起來,朝我們的方向邁了五六步。

    “你這一陣去哪兒了?”他急切地問道,“黛西氣死了,因為你不打電話來。”

    “這位是蓋茨比先生,布坎農先生。”

    他們隨便握了握手,蓋茨比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不自然的、不常見的窘迫表情。

    “你近來到底怎麼樣?”湯姆問我,“你怎麼會跑這麼遠到這兒來吃飯?”

    “我是和蓋茨比先生一道來吃午飯的。”

    我轉身去看蓋茨比先生,但他已經不在那兒了。

    一九一七年十月裏有一天——

    (那天下午喬丹-貝克説,當時她挺直地坐在廣場飯店茶室裏一張挺直的椅子上。)——

    我正在從一個地方向另一個地方走去,一半走在人行道上,一半走在草坪上。我更喜歡走草坪,因為我穿了一雙英國鞋,鞋底有會在軟綿綿的地面留下印痕的橡皮疙瘩。我還穿了一條新的能隨風微微揚起的方格呢裙子,每當裙子隨風揚起來,所有人家門前的紅、白、藍三色旗就都挺得筆直,並且發出“嘖——嘖——嘖——嘖”的聲音,好像很不以為然似的。

    幾面最大的旗子和幾片最人的草坪都是屬於黛西-費伊家的。她剛剛十八歲,比我大兩歲,是路易斯維爾所有小姐中最出風頭的一個。她穿的是白衣服,開的是一輛白色小跑車,她家電話一天到晚響個不停,泰勒營那些興奮的青年軍官一個個都要求那天晚上獨佔她的全部時間。“至少,給一個鐘頭吧!”

    那天早上我從她家門口對面路過時,她的白色跑車停在路邊,她跟一位我以前從未見過的中尉同坐在車上。他們倆彼此全神貫注,一直到我走到五步之內她才看見我。

    “哈羅,喬丹,”她出其不意地喊道,“請你過來。”

    她要跟我説話,我覺得很光彩,因為在所有年紀比我大的女孩當中,我最崇拜的就是她。她問我是否到紅十字會去做繃帶。我説是的。那麼,可否請我告訴他們説這天她不能來了?黛西説話的時候,那位軍官盯住她看,每一個姑娘都巴望人家有時會用這種神態來看自己。因為我覺得那非常浪漫,所以我後來一直記得這個情節。他的名字叫傑伊-蓋茨比,從那以後一隔四年多,我一直沒再見過他——就連我在長島遇到他以後,我也不知道原來就是同一個人。

    那是一九一七年。到了第二年,我自己也有了幾個男朋友,同時我開始參加比賽,因此我就不常見到黛西。她來往的是一幫比我年紀稍大一點的朋友——如果她還跟任何人來往的話。關於她的荒唐謠言到處傳播——説什麼有一個冬天夜晚她母親發現她在收抬行裝,準備到紐約去跟一個正要到海外去的軍人告別。家裏人有效地阻止了她,可是事後她有好幾個星期不跟家裏人講話。從那以後她就不再跟軍人一起玩了,只跟城裏幾個根本不能參軍的平腳近視的青年人來往。

    等到第二年秋天,她又活躍起來,和以前一樣活躍。停戰以後她參加了一次初進社交界的舞會,據説二月裏她跟新奧爾良市來的一個人訂了婚。六月裏她就跟芝加哥的湯姆-布坎農結了婚,婚禮之隆重豪華是路易斯維爾前所未聞的。他和一百位客人乘了四節包車一同南來,在莫爾巴赫飯店租了整個一層樓,在婚禮的前一天他送了她一串估計值三十五萬美元的珍珠。

    我是伴娘之一。在舉行婚禮前夕送別新娘的宴會之前半個小時,我走進她的屋子,發現她躺在牀上,穿着繡花的衣裳,像那個六月的夜晚一樣地美,像猴子一樣喝得爛醉。她一手拿着一瓶白葡萄酒,一手捏着一封信。

    “恭……喜我,”她含混不清地咕噥着説,“從來沒喝過酒,啊,今天喝得可真痛快。”

    “怎麼回事,黛西?”

    我嚇壞了。真的,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子醉成這副模樣。

    “喏,心肝寶貝。”她在拿到牀上的字紙簍裏亂摸了一會,掏出了那串珍珠,“把這個拿下樓去,是誰的東西就還給誰。告訴大家,黛西改變主意了。就説‘黛西改變主意了!’”

    她哭了起來——她哭了又哭。我跑出去,找到她母親的貼身女傭人,然後我們鎖上了門,讓她洗個冷水澡。她死死捏住那封信不放。她把信帶到澡盆裏去,捏成濕淋淋的一團,直到她看見它碎得像雪花一樣,才讓我拿過去放在肥皂碟裏。

    可是她一句話也沒有再説。我們讓她問阿摩尼亞精,把冰放在她腦門上,然後又替她把衣裳穿好。半小時後我們走出房間,那串珍珠套在她脖子上,這場風波就過去了。第二天下午五點鐘,她沒事兒似的跟湯姆-布坎農結了婚,然後動身到南太平洋去做三個月的旅行。

    他們回來以後,我在聖巴巴拉①見到了他們,我覺得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孩那麼迷戀丈夫的。如果他離開屋子一會兒工夫,她就會惴惴不安地四下張望,嘴裏説:“湯姆上哪兒去啦?”同時臉上顯出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直到她看見他從門口走進來。她往往坐在沙灘上,一坐個把鐘頭,讓他把頭擱在她膝蓋上,一面用手指輕輕按摩他的眼睛,一而無限欣喜地看着他。看着他們倆在一起那種情景真使你感動——使你人迷,使你莞爾而笑。那是八月裏的事。我離開聖巴巴拉一個星期以後,湯姆一天夜晚在凡圖拉公路上與一輛貨車相撞,把他車上的前輪撞掉了一隻。跟他同車的姑娘也上了報,因為她的胳膊撞斷了——她是聖巴巴拉飯店裏的一個收拾房間的女傭人——

    ①加利福尼亞的海濱旅遊勝地。

    第二年四月黛西生了她那個小女兒,隨後他們到法國去待了一年。有一個春天我在戛納①見到他們,後來又在多維爾②見過,再後來他們就回芝加哥定居了。黛西在芝加哥很出風頭,這是你知道的。他們和一幫花天酒地的人來往,個個都是又年輕又有錢又放蕩的,但是她的名聲卻始終清清白白。也許因為她不喝酒的緣故。在愛喝酒的人中間而自己不喝酒,那是很佔便宜的。你可以守口如瓶,而且,你可以為你自己的小動作選擇時機,等到別人都喝得爛醉要麼看不見要麼不理會的時候再搞。也許黛西從來不愛搞什麼桃色事件——然而她那聲音裏卻有點兒什麼異樣的地方……——

    ①法國南部海港,旅遊療養勝地。

    ②法國西北部旅遊勝地。

    後來,大約六個星期以前,她多年來第一次聽到了蓋茨比這個名宇。就是那次我問你——你還記得嗎——你認識不認識西卵的蓋茨比你回家之後,她到我屋裏來把我推醒,問我:“哪個姓蓋茨比的?”我把他形容了一番——我半睡半醒——她用最古怪的聲音説那一定是她過去認識的那個人。直到那時我才把這個蓋茨比跟當年坐在她白色跑車裏的那個軍官聯繫起來。

    等到喬丹-貝克把上面這些都講完,我們離開了廣場飯店已經有半個鐘頭,兩人乘着一輛敞篷馬車穿過中央公園。太陽已經落在西城五十幾號街那一帶電影明星們居住的公寓大樓後面,這時兒童像草地上的蟋蟀一樣聚在一起,他們清脆的聲音在悶熱的黃昏中歌唱:

    我是阿拉伯的首長,

    你的愛情在我心上。

    今夜當你睡意正濃,

    我將爬進你的帳篷——

    “真是奇怪的巧合。”我説。

    “但這根本不是什麼巧合。”

    “為什麼不是?”

    “蓋茨比買下那座房子,就是因為這樣一來黛西就在海灣對面嘛。”

    這麼説來,六月裏那個夜晚他所向往的不單單是天上的過鬥了。蓋茨比在我眼中有了生命,忽然之間從他那子宮般的毫無目的的豪華里分娩了出來。

    “他想知道,”喬丹繼續説,“你肯不肯哪一天下午請黛西到你住處來,然後讓他過來坐一坐。”

    這個要求如此微不足道,真使我震驚。他居然等了五年,又買了一座大廈,在那裏把星光施與來來往往的飛蛾——為的是在哪個下午他可以到一個陌生人的花園裏“坐一坐”。

    “我非得光知道這一切,然後他才能託我這點小事嗎?”

    “他害怕,他等得太久了。他想你也許會見怪。儘管如此,他其實是非常頑強的。”

    我還是放不下心。

    “他為什麼不請你安排一次見面呢?”

    “他要讓她看看他的房子,”她解釋道,“你的房子又剛好在緊隔壁。”

    “哦!”

    “我想他大概指望哪天晚上她會翩然而至,光臨他的一次宴會,”喬丹繼續説,“但是她始終沒有來過、後來他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問人家是否認識她,而我是他找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在舞會上他派人去請我的那一晚,可惜你沒聽到他是怎樣煞費苦心、轉彎抹角才説到了正題,我自然馬上建議在紐約吃一頓午餐——不料他急得像要發瘋:‘我可不要做什麼不對頭的事情!’他一再説,‘我只要在隔壁見見她。’

    “後來我説你是湯姆的好朋友,他又想完全打消這個主意。他對湯姆的情況不太瞭解,雖然他説他有好幾年天天看一份芝加哥報紙,希望碰巧可以看到黛西的名字。”

    這時天黑了,我們的馬車走到一座小橋下面,我伸出胳臂摟住喬丹的金黃色肩膀,把她拉到我身邊,請她一起吃晚飯。忽然之間,我想的已經不是黛兩和蓋茨比,而是這個乾淨、結實、智力有限的人,她對世問的切都抱懷疑態度,她怪精神地往後靠在我伸出的胳臂上。一個警句開始在我耳中令人興奮地激動鳴響:“世界上只有被追求者和追求者,忙碌的人和疲倦的人。”

    “黛西生活裏也應當有點安慰。”喬丹喃喃地對我説。

    “她願意見蓋茨比嗎?”

    “事光是不讓她知道的。蓋茨比不要她知道。你只是請她來喝茶。”

    我們經過了一排黑黝黝的樹,然後五十九號街的高樓裏一片柔和的燈光照到下面公園中來。跟蓋茨比和湯姆-布坎農不一樣,我的眼前沒有什麼情人的面影沿着陰暗的檐口和耀眼的招牌縹緲浮動,於是我把身邊這個女孩子拉得更近一點,同時胳臂摟得更緊。她那張蒼白、輕藐的嘴嫣然一笑,於是我把她拉得更緊一點,這次一直拉到貼着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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