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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琉璃廠在元朝曾是皇家的官窯,元世祖忽必烈從1267年4月開始興建元大都,當時設窯四座,琉璃廠窯便是其中之一。由於這一帶本來就有河道,加上燒窯取土形成了許多窯坑,如此一來,水泊、河流、高阜、下窪都有了,春夏秋三季,鮮花盛開、綠樹成蔭,可謂別有一番郊野的景緻。到了明代,一些官員在退任之後紛紛帶著圖書、文玩到此地來築屋定居,趕考的舉子們也常來聚會,形成了琉璃廠最初的文化氛圍。

    清初順治年間頒佈了“漢官及商民人等盡徙南城”的諭令,當時的漢族官員多數都住在琉璃廠附近,後來全國各地的會館也相繼在此修建,一些書商便應時之需集中在這裡設攤、出售藏書。乾隆三十八年開始編纂《四庫全書》,共歷時九年,琉璃廠更是聚集了全國各地的大批文人,前門、燈市口和西城的城隍廟書市也遷移過來,與文化相關,經營筆墨紙硯、古玩書畫的鋪子相繼開張營業,琉璃廠逐漸成為京城的文化中心。

    不過,到了清末,琉璃廠還有了另外的一個功能,那就是洗錢。那時,各色人等要想結交、疏通朝廷裡某位有權有勢的達官貴人,直接送銀子是不行的,得拐個彎兒,先託人把話兒遞過去,達官貴人於是心領神會,從家裡挑件值錢的古董送到琉璃廠,換回銀子;要送禮的人再從琉璃廠把這件古董買回來,當做送給達官貴人的見面禮。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嗎?可那時候就興這麼辦。坐落在琉璃廠東頭的寶韻閣,表面上是家古玩店,暗地裡專門替人洗錢,鋪子的掌櫃周明仁靠從中賺取差價過活,日子過得挺滋潤,朝廷裡上上下下也認識不少的人,在琉璃廠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周明仁五十來歲,他紅光滿面,兩眼炯炯有神,中等身材但已經開始微微發胖了。這天上午,周明仁正在獨自賞玩一件影青色的蓮花壺,莊虎臣肩上揹著個藍布包袱走進了寶韻閣。周明仁抬起頭見是莊虎臣,熱情地招招手:“虎臣啊,來來來,看看這件玩意兒。”

    莊虎臣坐下,接過周明仁手裡的蓮花壺,反覆賞玩著:“喲,大哥,年代我有點兒把不準,是……元朝的?”莊虎臣疑惑地看著周明仁。周明仁和莊虎臣沾點兒親,算是莊虎臣的遠房表哥。

    周明仁擺擺手:“不,宋代,越窯。”

    “這可是件好東西,您發財了。”莊虎臣把蓮花壺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發什麼財呀?這是醇王府裡的東西,玩兒兩天人家就拿走送回去啦。”周明仁給莊虎臣倒上茶,“哎虎臣,這陣子你跟松竹齋的人搗鼓什麼呢?”

    “大哥的消息真靈通,這琉璃廠上的事兒,瞞得過誰也瞞不過您,大哥,我要幫朋友在琉璃廠新開一家鋪子,您覺著,請誰的字兒合適?”

    “請人題匾?”周明仁琢磨了一下,“要說請字兒,還得說當年何紹基何先生,瞧聚文堂那匾題的,有顏字結體的寬博而無疏闊之氣,又摻入了北碑和歐陽詢、歐陽通的險峻,用意蒼莽,渾厚雄重,真乃神來之筆啊!”何紹基的書法當年被公推為“清代第一”,周明仁年輕的時候和他有過交往,對何先生的才情、人品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說到題匾,自然又想起了何紹基。

    “可惜,何先生故去了,咱沒那福分。”

    周明仁沉吟片刻:“何先生之下,就數陸潤庠了。”

    莊虎臣想了想:“那個同治十三年的狀元?”

    “對,他的字兒是魏碑的功底,筆力勁峭,題匾也不錯。”

    “大哥,您得幫我請一位在官場上壓得住的人!”說著,莊虎臣把藍布包袱推到周明仁的面前,“這是我孝敬您的。”

    周明仁推辭著:“虎臣,你這是幹嗎呀……”

    張幼林在大牢裡可有事幹了。

    通過幾個微小的細節,霍震西感到張幼林是個可造就之才,又得知他從小失去了父親,不覺生出幾分憐惜,於是霍震西在被解除了鐐銬之後就教起了張幼林習武。

    這天下午,霍震西正揹著手看張幼林練單腿站樁,沒過多久,張幼林就開始左右搖擺起來,他看著霍震西,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大叔,差不多了吧?我快站不住了。”

    “那就歇會兒吧,唉,這剛到哪兒?你給我記住了,怕苦可學不了武。”

    張幼林一屁股坐下來:“我本來也沒想學武,是您逼我學的,我媽要是知道我學武,非氣死不可,平日我和街坊家的孩子打架,別管有理沒理,我媽都罰我。”

    霍震西也坐下:“你媽這麼管教只能管出個窩囊廢來,孩子長大了也不會有出息。我教你學武是為了防身,學會了將來總有一天能用上,你可以不惹事,但有了事也決不能怕事,一個五尺高的漢子,光會講理沒用,也得學學動手,要是有人不會講理,只會動手打人,那咱就出手把他打趴下。”

    “以前我不會武術,打架也沒吃過虧。”

    霍震西指著張幼林的鼻子:“你那叫打架嗎?還好意思說?男子漢大丈夫得光明磊落,要打就一對一的幹,技不如人就老老實實承認,回去把本事練好了再去報仇,不能像你小子那樣,趁人家睡覺搞偷襲,幸虧你不是江湖中人,不然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我又不去走江湖,我媽說,讓我好好讀書,將來去考科舉做官,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買賣人,掙的錢再多也得受當官的管,我媽說,張家也該出個做官的人了。”

    霍震西擺擺手:“別去當那屌官,如今這世道,不管多好的人,一當了那屌官就變壞了,見了洋人就像條搖尾巴的狗,見了老百姓又變成齜牙的狼。”

    張幼林往霍震西身邊湊了湊:“大叔,我聽您的,其實我早看著那教書先生不順眼,動不動就拿板子打我,這次我要是能出去,就不讀書了,以後我跟您學武術,學會了武術就沒人敢欺負我了。”

    “胡說!書還是要讀的,讀書是為了明事理,不是為了做什麼官。小子,你歇夠了沒有?給我起來接著練。”

    “還練呀?我都快累死啦,我不練了。”張幼林就勢躺在了地鋪上。

    霍震西站起來,揮起了拳頭:“你找揍是不是?老子讓你練你就練,怎麼這麼多廢話?”

    “光練站樁有什麼用?就這麼站著能把對手打敗嗎?”張幼林躺著沒動,霍震西把他拉起來,好言相勸道:“這是基本功,把站樁練好了,下盤沉穩,堅如磐石,高手相搏,比的就是基本功和耐力。幼林,你在這兒待不長,不定哪天就出去了,以後要堅持練習站樁,練到什麼程度要看你自己了,現在我教你幾招兒擒拿術和散手……”

    倆人又在牢房裡比畫起來,張幼林的衣裳很快就被汗水溼透了。

    伊萬聽到松竹齋倒閉的消息後,立刻派人查封了松竹齋。本來他是滿有把握的,可清點完松竹齋的財產,伊萬的心就涼了半截:怎麼這樣一家聞名京城、有著兩百年曆史的老店只清出了九百兩銀子?他不得不懷疑這裡面另有隱情。正在此時,又傳來了另外一個消息:就在距離倒閉的松竹齋不遠處,又有一家新的南紙店就要開張了。伊萬本能地覺出這兩者之間可能會有什麼瓜葛,於是,他派人密切監視著這家新南紙店的動向。

    初夏的一天早晨,豔陽高照,就要開張的新鋪子門口一派喜慶的氣氛,高懸在門楣上的匾被一塊紅綢子遮蓋著,莊虎臣、林滿江和一個身穿長袍馬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忙著應酬客人。

    周明仁緩步走來,莊虎臣迎上去:“大哥,就等您了!”周明仁朝鋪子裡探頭看了看:“都忙乎的差不多了吧?”

    “就等您來揭匾了!”林滿江正要把揭匾的竹竿遞到周明仁的手裡,突然看見伊萬帶著幾個滿臉橫肉的傢伙從遠處匆匆趕來,林滿江的臉上有些不自然,他努努嘴,對莊虎臣耳語:“瞧見沒有?來者不善哪。”

    伊萬氣喘吁吁地緊走幾步到了門口,他盯著林滿江:“林先生,你搞的什麼鬼!”

    “伊萬先生,您這是什麼意思?”林滿江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

    周明仁從後面拍拍伊萬的肩膀:“伊萬先生。”

    伊萬回過頭來:“周掌櫃?”周明仁笑眯眯地看著他:“今兒個您也給榮寶齋道喜來啦?”

    “道喜,道什麼喜?我這是來討欠賬的!”伊萬氣憤地說道。

    周明仁大為不解:“怎麼著?榮寶齋還沒開張,就欠您錢啦?”伊萬指著林滿江:“林先生,你不要拿別人當傻子,你用松竹齋向銀行借錢,然後又宣告破產,開了榮寶齋,你應該明白,這是在逃避債務,要受到懲罰的!”

    “伊萬先生,您這麼說就不對了,松竹齋經營不善,倒閉了,鋪面不是也抵給你們銀行了嗎?這榮寶齋和松竹齋可是兩碼事兒,您瞧,這位是東家李先生。”林滿江指了指身邊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客氣地向伊萬點點頭:“在下李淵如,請多指教。”這位李淵如不是別人,他是張李氏的孃家哥哥,新南紙店的名義投資人。

    林滿江又指了指莊虎臣:“掌櫃的是莊先生,我呢,是過來幫個忙兒的。”

    “伊萬先生,您有什麼證據證明榮寶齋就是松竹齋呀?”莊虎臣的問話不軟也不硬,但伊萬卻一時無言以對,憋得滿臉漲紅。

    莊虎臣又軟中帶硬地說道:“要是沒證據,可不能血口噴人。”

    “揭匾了,揭匾了!”林滿江把竹竿遞到周明仁的手裡,周明仁舉起竹竿,匾上的紅綢子徐徐落下,露出了“榮寶齋”三個金光燦燦的大字,眾人紛紛鼓掌,鞭炮聲四起。

    莊虎臣對眾人抱拳:“今兒個,榮寶齋為各位備下了流水的席,請大夥兒務必賞光,裡邊請,裡邊請!”眾人簇擁著向裡面走去。

    “伊萬先生,您也賞個光吧?”林滿江做出了邀請的手勢。

    伊萬惱怒地盯著他:“林先生,你別以為耍個花招兒就能躲過去,沒那麼便宜的事兒,我要請律師來調查你們,讓你們吃官司!我就不信,大清國難道沒有法律?”

    周明仁趕緊過來打圓場:“哎喲喂,伊萬先生,瞧您說的,這哪兒跟哪兒啊,就扯上官司了?”他拉著伊萬躲開門口,給眾人騰開道兒,指著屋簷上高懸著的匾:“您知道,這是誰題的字兒嗎?”

    “我看你們中國字,誰寫的都差不多。”伊萬很不耐煩,此時他哪兒有心思琢磨這個呀?

    “這您就不對了,”周明仁湊近伊萬的耳邊,小聲說道,“就這仨字兒,值銀子扯了去了!”

    伊萬抬起頭來,疑惑地看了看:“誰寫的?”

    “翁同龢!”周明仁一字一頓地回答。

    伊萬冷靜下來:“翁同龢是誰?”

    “連翁同龢您都不知道哇?”周明仁露出驚訝的神情,“那您在中國算是白待了。”

    “我不知道的人多了,周掌櫃,您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這個翁同龢是誰?”

    “皇上他師傅。”

    “皇上他師傅?”伊萬沒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周明仁又解釋了一遍:“就是皇上的老師。”

    “噢,皇上的老師給榮寶齋題字……”伊萬想了想,“那他們是親戚嗎?”

    周明仁眼珠子一轉,意味深長地說道:“是不是親戚我不清楚,反正是關係深了去啦,要不然,榮寶齋怎麼能請到他的字兒呢?”

    “就是皇上本人題的字,這官司我也要打!”伊萬氣急敗壞,帶著他的人走了。

    那天晚上,霍震西和張幼林都沒有睡意,倆人躺在地鋪上聊天。

    “幼林啊,我尋思著,你這兩天就該出去了。”

    “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在這兒住著也挺好,咱倆做伴兒,日子過得也挺快。”張幼林顯得很無所謂。

    “呸!咋這麼沒出息,在這兒還住上癮了?你才多大?該乾的事還多著呢。”

    張幼林爬起來:“大叔,我走了,您怎麼辦?”

    “聽天由命吧,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進來的嗎,你想聽嗎?”

    “當然想聽,以前一問您就發火要打人,我乾脆不問了。我不管大叔您是因為殺人還是因為放火,反正我喜歡您。您要是被充軍發配,我就偷我媽的錢當盤纏去看您;您要是被判了死罪,我就給您燒紙錢,讓大叔您在陰間也有錢花。”

    霍震西又一次被感動了,他也坐起來:“他媽的,你這孩子還真夠意思,我霍震西沒白交你這個朋友,有你這句話,我死了也不冤。好吧,我就跟你說說,我是怎麼進來的。”霍震西剛一挪動身子,忽然呻吟起來,臉上現出了痛苦的表情,“哎喲!我這腿……”

    “怎麼啦,大叔?”張幼林湊過去,揚起臉來看著他。

    “老寒腿,號子裡又陰又潮,老毛病又犯了。”

    “我給您捶捶吧。”張幼林彎下腰,認真地給霍震西捶起腿來,霍震西向他敞開了心扉:“幼林啊,大叔我是個回回,在西北一帶還算是有些名聲。我們趕馬幫的人,比不得一般客商,人家做大買賣的有錢,可以請鏢局的鏢師來護鏢,我們是小本兒生意,掙的就是辛苦錢,把錢都給了鏢師,我們吃什麼?所以說,我們趕馬幫的人黑白兩道都得有朋友,講的是‘義氣’二字,運貨的路上遇到綠林中人,要先說好話,用江湖義氣打動他們,態度要不卑不亢,恰到好處。話說得太軟,人家會認為你好欺負,這樣你的財物就懸了;要是話說得太硬也不行,這很容易使對方下不來臺,一旦到了對方覺得丟了面子的地步,這場仗就非打不可了。”

    “那就跟強盜們幹一仗,總比被搶了好。”張幼林邊捶邊說。

    霍震西搖搖頭:“趕馬幫的又不是官軍,人家乾的就是打仗的活兒,我們只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才動手。先是用江湖切口和對方攀道,請人家讓一條路,必要時也得花些小錢,算是‘買路錢’;若是對方油鹽不進,非要搶貨,那就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以命相搏了。我年輕時仗著有些武藝,和綠林中人打過幾次,未落下風,一來二去就和他們混熟了,以後凡是我的貨,他們都給些面子,大家各走各的,相安無事。誰知上次我路過直隸清風店,正好趕上那一帶的強盜首領趙四爺帶著他的人馬劫項文川的商隊……小子,你歇會兒。”

    “我不累,”張幼林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後來呢?”

    “趙四爺吩咐:把大車和貨物留下,其餘人都給我滾蛋!項文川不住地給趙四爺鞠躬,說這些貨不是他的,是他客戶的,他擔待不起,趙四爺瞪起眼睛,說你哪兒那麼多廢話?你是要命呢還是要貨?你挑一樣兒。項文川絕望地哭起來,連聲說他要命,又說,可這貨……您要是給拿走了,兄弟我恐怕也活不了啦……趙四爺不耐煩了,說這是個捨命不捨財的主兒,好啊,我成全你,省得你回去沒法交差,老六,給我做了他……”

    “趙四爺把項文川殺了嗎?”

    “沒有,我就在這個時候趕到了,替項文川說了幾句好話。趙四爺給了我個面子,說這批貨他不要了,不過,道兒上的規矩不能破,買路錢多少還是要給一些的,趙四爺提出來,留下一車貨,雙方走人,不然他以後在江湖上沒法混,會被人恥笑,我同意了,這件事就這麼了結啦。”

    張幼林琢磨著:“這個項文川是什麼人?您為什麼這麼護著他?”

    “倒也沒什麼交情,不過是以前做過幾年鄰居,我總不能眼看著他被人殺掉。”霍震西回答得輕描淡寫。

    “那……是什麼人把您抓到這兒來了?”

    “是項文川使的壞,他損失了一車貨,心疼得睡不著覺,怨我沒能全部保住他的貨,想讓我補償他的損失。我一怒之下揍了他,這小子到官府告了我,說我通匪。這下子我說不清楚了,趙四爺的確是土匪,我又的確認識他,項文川的手下都能為這件事作證,我就是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明明是您救了他,他卻以怨報德,早知這樣,當初就該讓強盜宰了他。”張幼林憤憤不平,他轉念一想,“大叔,咱得想辦法呀,總不能就在這兒關著。”

    霍震西嘆了口氣:“我的錢都壓在貨上了,這回進京吃了官司,貨又讓官府給扣了,說是贓物。我在京城倒有幾個熟人,可要疏通我的案子,恐怕得花不少銀子,我朋友的情況我都知道,他們現在也遇到了難處,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來,看來老子只能在這兒待下去啦。”

    “大叔,我要是能出去,我幫您想想辦法。”張幼林說得很真誠,霍震西看著他,愛憐地胡嚕了一下他的腦袋:“扯淡!你個小毛孩子,能有什麼辦法?行啦,大叔我心領了,你睡覺去吧。”霍震西側身躺下,很快就打起了呼嚕,可張幼林卻很久都沒有睡著,他睜著兩隻大眼睛出神地想著,這個世道也太不公平了,當好人怎麼就要遭人陷害呢?霍大叔真冤啊……

    山西按察使司衙門裡,按察使額爾慶尼正坐在條案前批改公文。額爾慶尼三十出頭,身高五尺,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在官場上也算是少年得志。不過這位仁兄不是靠本事上來的,他能謀得這樣一個官職,還得從他的發小貝子爺說起。

    貝子爺比額爾慶尼大兩歲,有純正的皇族血統,姓愛新覺羅名溥偲,他的祖父是道光皇帝的親弟弟,被封為多羅郡王,二十多歲就故去了,爵位傳給了他的父親。按照清制,子承父位要降襲一等,所以貝子爺的父親承襲的是貝勒爵,到了他這兒自然再降一等成為貝子。額爾慶尼的父親就任雲貴總督的時候,他正在給溥偲當伴讀,倆人一塊兒學習四書五經、弓馬騎射,溥偲只有姐妹沒有兄弟,他拿額爾慶尼當親弟弟看待,可謂關愛有加;額爾慶尼的父親也不大願意把兒子帶到西南邊陲,就做了個順水人情讓他留在了貝勒府,這樣,額爾慶尼和溥偲一起度過了少年和青年時代的大部分時光。額爾慶尼的父親過世以後,他出於對自己前程的考慮,決定涉足官場,幫忙的人自然就是兄長溥偲了,溥偲這時已經承襲了父親的爵位,人稱貝子爺。皇宮裡上上下下都是貝子爺的親戚,再加上他和老佛爺的關係不錯,所以,沒費多大力氣就舉薦額爾慶尼到山西補了按察使的缺。

    這山西按察使為正三品,負責掌管一省的風紀,澄清吏治、審核刑獄,隸屬於總督和巡撫,也是一省的重要官員之一。不過,額爾慶尼對政務和官場上的應酬都不是太有興趣,經常心不在焉。遠離京城之後,他愈加懷念起過去吃喝玩樂的日子,特別是每天早上遛完鳥之後,和一幫有同好的貴族、官宦子弟聚在泰豐樓黃鳥兒座的茶館裡,喝著明前的龍井,就著泰豐樓特製的宮廷小點心,天南地北地一通兒神侃,那份舒坦喲……孰料,太原府提籠架鳥之風遠遜於京城,額爾慶尼來了好幾個月居然就沒有相中一個理想的去處,不免心灰意冷起來,直想脫下這身官服一走了之。倒是貝子爺寫了一封長信勸他先忍著點,好歹混個一年半載的,他在京城裡再幫著尋摸個合適的職位,額爾慶尼這才安頓下來。

    平心而論,額爾慶尼的心眼兒不壞,就是腦子不大好使,處理起事情來往往瞻前不顧後,又好認個死理,再加上凡事漫不經心的性格,所以時不常的會發出一些顯而易見腦子不夠使的指令,讓下屬苦不堪言。

    這時,額爾慶尼還坐在條案前批改公文,他的貼身侍從三郎風塵僕僕地走進來:“稟報大人,我回來了。”三郎二十四五歲,一副精明強悍的樣子。

    額爾慶尼抬起頭來,端詳了三郎好一會兒,才問了一句不關痛癢的話:“剛到吧?”

    三郎頓時警覺起來:“剛到,我把令尊大人護送到京城,沒敢耽擱,立刻就往回趕了,這一路上還算順利。”

    “順利就好,這段日子不得踏實,家事、國事哪個也不能耽誤,家事了了,操心的就剩下國事了!”額爾慶尼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院子裡唧唧喳喳鳴叫的鳥兒顯得憂心忡忡。

    “這日子不是過得太太平平的嗎?大人有什麼國事可操心的?”三郎用白布小褂抹著頭上的汗水。

    額爾慶尼轉過身來:“你不懂,打從春天起,咱們的鄰國朝鮮,農民鬧什麼‘東學黨’,這亂子朝鮮皇上鎮壓不下去,請咱大清國出兵,這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給鄰居幫個忙兒嘛,可日本人愣是在裡頭插了一槓子,藉著咱們往朝鮮派兵,他們也派了兵,居然還搶佔了從仁川到漢城一帶的要地。”

    “這不明擺著跟咱大清國較勁嗎?我看他們是沒安好心!”三郎的火兒也被勾起來了。

    額爾慶尼擺擺手:“唉,不跟你說這些了,近來政務繁忙,要啟稟聖上的事情很多,白折兒眼看要用完了,你趕緊再去趟京城,記住,到城南琉璃廠,買松竹齋的,快去快回。”

    三郎立刻就蔫兒了:“是大人,小的明日就啟程。”從額大人的房間裡出來,三郎就嘟囔起來:“怎麼不早說啊,這剛從京城回來,又他媽得折回去……”

    這段時間,秋月回了趟浙江紹興老家,把祖父母、父母還有奶媽的遺骨都帶來了,在京城郊外給他們修了新墳,這樣她就能在京城安心長住了。秋月原本打算等楊憲基在刑部重審當年父親蒙冤的那件案子有了結果再去張家謝恩,誰知那是皇上親自處理的案子,要想翻過來一時有相當的難度,於是秋月不想再等了,她直接去了琉璃廠。自從上次秋月被左爺糾纏以後,楊憲基給她選了個丫鬟小玉,小玉聰明伶俐、性情溫和,隨時陪伴在秋月的左右,也使楊憲基繃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心多少有些放下了。

    琉璃廠是條不長的街,秋月和小玉從東邊走到西邊,又從西邊走到東邊,就是沒發現叫“松竹齋”的鋪子。秋月向正在彎腰灑水的一個小夥計打聽,小夥計直起身子:“小姐,松竹齋關張了,鋪面抵給銀行了。”

    秋月感到很意外:“喲,怎麼關張了?那松竹齋的東家呢?”

    “這個嘛……”小夥計欲言又止。

    “我和他家是親戚,遠道而來,麻煩你告訴我。”

    小夥計指著不遠處的榮寶齋:“瞧見了吧?……”

    林滿江站在榮寶齋的門口,看見小夥計朝這邊指指點點在跟秋月說著什麼,不覺心中一沉。他在湖廣會館的戲樓裡見過秋月和伊萬在一起聽戲,這個女子這時候來這兒會是什麼用意呢……

    秋月謝過了小夥計,和小玉向榮寶齋走來,林滿江迎上去:“姑娘,要買東西就請進來看看吧。”

    秋月停住了腳步:“先生,我是找人的,我想找松竹齋的東家。”

    “姑娘,松竹齋在那邊兒,這兒是榮寶齋,松竹齋和榮寶齋沒有一點兒關係。”林滿江謹慎地回答。

    “可我們聽人說,松竹齋和榮寶齋是一回事,從前的松竹齋最近改了字號,叫榮寶齋了。”小玉顯然不大相信林滿江的話。

    林滿江擺擺手:“沒有的事兒,姑娘,我再說一遍,松竹齋和榮寶齋是兩碼事,以前松竹齋的東家姓張,現在榮寶齋的東家姓李。”

    “哦,那可能是告訴我們的人弄錯了,對不起了,先生。”秋月很是失望,帶著小玉悵然地離開了。

    林滿江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心情不覺沉重起來。當天晚上他就到張家把這件事通報給了張李氏,那幾天莊虎臣正在天津接貨,張李氏囑咐林滿江,莊虎臣回來之後,讓他儘快摸清秋月的底細,以防不測。

    牢房裡,霍震西正在教張幼林摔跤,他做了個示範動作,一個背挎將張幼林摔到地鋪上,張幼林就勢躺在地鋪上不肯起來了。霍震西一腳踢過去:“起來!別跟老子耍賴,練摔跤就得先學會挨摔,你可真是個少爺胚子,連這點兒苦都受不得?”

    張幼林努力爬起來,發著牢騷:“大叔,當您徒弟算是倒了八輩子黴,這些日子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就沒個好地方,我媽要是看見我這模樣兒,非跟您拼命不可。”

    “要不說你們大戶人家的孩子沒出息呢,除了會享福,屁本事沒有,一動正格的就嚇得尿褲子,男的不像個男的,比個娘們兒也強不到哪兒去……”霍震西還在盡情地教訓,張幼林趁他不注意,猛地一個掃堂腿,霍震西猝不及防,一頭栽倒在地鋪上。

    張幼林拍著巴掌大笑起來:“大叔,到底誰像娘們兒?”

    霍震西一躍而起,大聲叫道:“嘿!有門兒,你這掃堂腿使得好,幼林,咱們接著來,你來摔我。”爺倆兒正比畫著,劉一鳴打開牢門進來:“我說你們幹嗎呢,是要拆房子還是炸獄?”

    霍震西鄙視地瞟了劉一鳴一眼:“我在教這小子練功夫,將來當個刺客,出去以後第一個拿你練手。”

    “哼!就他?”劉一鳴伸出右手的食指指著張幼林的鼻子說,“他能自個兒把鼻涕擦乾淨了就不錯,還當刺客呢,他要能當刺客,我就能當九門提督了。小子,收拾東西。”

    “幹嗎呀?”張幼林不解地看著劉一鳴。

    “我說你小子在這兒住上癮了是不是?告訴你,你的官司了啦,可以出去了。”

    張幼林愣了一會兒,他轉向霍震西:“大叔,我要出去了……”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霍震西拍拍他的肩膀:“這是好事兒呀,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走吧,小子。”

    張幼林哭出了聲:“大叔,我捨不得您,我想和您在一起……”

    “傻小子,沒有不散的宴席,你我相遇是緣分,將來如果有緣,我們還會見面。”

    張幼林擦了擦眼淚,小聲問道:“有事需要我辦嗎?”霍震西躊躇了片刻,然後趴在張幼林的耳邊:“孩子,拜託你到西珠市口大街盛昌雜貨鋪,找一下馬掌櫃的,就說我霍震西遭人陷害,在刑部大牢裡。”

    張幼林點點頭:“放心吧大叔,我一定把話帶到。”

    霍震西憐愛地看著他:“去吧,孩子,以後多讀書,勤練武,做個有出息的人。”

    張幼林“撲通”一聲跪下,向霍震西磕了個頭:“大叔,這些日子您教我武藝,教我做人的道理,雖說沒有正規拜師,可在我心裡早把您當成了師傅,今天,我正式叫您一聲:師傅,您多保重,幼林去了。”

    霍震西扶起他:“幼林啊,我認你這個徒弟,走吧,走吧,從此海闊天高,一帆風順。”

    劉一鳴等得不耐煩了:“我說你們有完沒完?怎麼像個娘們兒似的,趕緊走!”

    張幼林流著眼淚,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牢房。

    張李氏正在堂屋裡擦拭祖宗的牌位,用人李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太太,少爺回來啦!”張李氏轉過身:“唔,知道了,讓他到這兒來。”說完,張李氏在祖宗的牌位前點燃三炷香,然後坐到椅子上。

    張幼林一見到母親連忙跪下:“媽,我回來了。”

    張李氏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幼林,你知錯嗎?”

    “媽,兒子不知錯在哪裡,請媽指教。”

    張李氏一拍桌子站起來:“你給家裡帶來這麼大麻煩,竟然還不知錯在哪裡?”

    “媽,您管教兒子也要講道理,兒子雖說頑劣貪玩,不好好讀書,但這次遭難卻與此無關,您說兒子不孝,兒子不敢狡辯,可該認賬的兒子認賬,不該認賬的事,兒子堅決不認。兒子再說一遍,此次人命官司,兒子無錯。”

    張幼林的回答句句在理,張李氏的語調和緩下來:“幼林呀,你往後能不能長點兒出息?你看看你堂兄繼林,讀書多用功,從來是規規矩矩做人,街坊四鄰沒有哪個不誇的。再看看你,隔三差五的挨先生的板子,不好好讀書倒也罷了,整日裡跟你叔兒學提籠架鳥兒,還揹著我到櫃上支銀子,不是我說你呀,照這麼下去,這個家早晚要敗在你的手裡!”

    “媽,常言說,出水才見兩腳泥,我還沒長大成人,您怎麼就知道我將來會敗家?若是這樣,媽還不如現在就把兒子攆出門去,省得敗壞張家的門風。”

    張李氏流下了眼淚:“幼林啊,你爸死得早,媽拉扯你不容易啊,媽沒別的盼頭,只盼著你能好好唸書,將來能和你堂兄繼林在一起重振家業,光宗耀祖,你爺爺、你爸爸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幼林啊,你答應媽!”

    張幼林輕聲答道:“媽,我答應您。”

    張李氏擦了擦眼淚:“起來吧,去好好洗個澡,換身衣裳。”

    張幼林站起來離開了堂屋,他心裡盤算起霍大叔交待的事兒。

    第二天早上,在西珠市口大街,張幼林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盛昌雜貨鋪,見到了馬掌櫃。張幼林開口就問:“馬掌櫃,您認識霍震西嗎?”

    馬掌櫃一聽“霍震西”仨字兒,立刻渾身一震:“霍震西?他在哪兒?”

    “霍大叔被人陷害入獄,關在刑部大牢裡,讓我給您帶個信兒。”

    馬掌櫃感激地看著張幼林:“這位小爺,太感謝你了,我們正到處找他,誰知霍爺竟然在大牢裡,謝天謝地!知道下落就好辦了。”馬掌櫃隨即從賬櫃裡取出一錠銀子遞過來,“這是點兒小意思,你先收下,趕明兒霍爺出來定有重謝。”

    張幼林趕緊把雙手背在身後:“馬掌櫃,要是為了掙這點兒銀子,我才懶得跑這麼遠,這銀子我不要。”

    馬掌櫃很詫異:“這銀子你拿去買點兒吃的玩的多好,幹嗎不要?”

    “為了救人跑多遠的路都值得,要是為了幾個小錢兒,那不和販夫走卒差不多嗎?我才不掙這份兒錢。”

    馬掌櫃誇讚起來:“嘿!小小年紀還真有志氣,霍爺沒看錯你。”

    “趕快想想辦法救人吧,霍大叔在裡面可是度日如年啊。”

    馬掌櫃沉思著:“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還不清楚,得容我打聽清楚再想辦法。”

    “這好辦,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我都清楚,我告訴您……”張幼林一五一十地跟馬掌櫃全說了,馬掌櫃恍然大悟:“鬧了半天是項文川這王八蛋害的,這筆賬以後再算,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把霍爺辦出來,刑部那裡咱倒能找到關係,只是……”馬掌櫃欲言又止,顯得很為難。

    “怎麼啦,有什麼難處嗎?”張幼林關切地問。

    “只是手頭缺銀子,不光是我,霍爺的這些兄弟最近恐怕都缺銀子。”馬掌櫃嘆了口氣,“唉!”

    “為什麼?”張幼林覺得蹊蹺,怎麼霍大叔的朋友趕在一塊兒都缺銀子呢?

    馬掌櫃搖搖頭:“這不方便和你說,咱們還是說霍爺的事吧。你知道,霍爺的罪名是‘通匪’,還讓項文川抓住了把柄,這種罪名鬧不好就是死罪,當然,這種事可大可小,若是使足了銀子,刑部的書吏大筆一揮,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關鍵是銀子,少了人家不稀罕,多了咱一時拿不出來。”

    “馬掌櫃,您的意思是,只要有銀子,霍大叔就有救?”

    “是這意思,關係咱有,就是缺銀子。”馬掌櫃回答得很肯定。

    “需要多少?”

    馬掌櫃想了想:“少說得兩千兩,少了更麻煩,人家收了銀子還不辦事兒。”

    “我去想想辦法。”張幼林神情莊重。

    馬掌櫃瞪大了眼睛:“你?你一個沒成年的孩子能想什麼辦法?”

    “這是我的事,”張幼林像大人似的一抱拳,“馬掌櫃,告辭了。”出了盛昌雜貨鋪,張幼林滿腦子轉悠的都是上哪兒弄這兩千兩銀子去,他咬咬牙,心想:兩千兩,我就是偷,也得把它偷來!

    張幼林在盛昌雜貨鋪見馬掌櫃這當口,莊虎臣正在張家的客廳裡跟張李氏談秋月的事,莊虎臣說:“東家,我託人打聽過了,打探松竹齋的那個女子名叫秋月,是南京秦淮河的名歌伎,只賣藝不賣身,據說秋月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父親犯了事兒,這才流落風塵。”

    “原來是這樣……”張李氏沉吟著,雖說還不認識秋月,但秋月不幸的身世已經使她心生憐憫了。

    “秋月人長得漂亮,會琴棋書畫,歌兒唱得好,詩也寫得不錯,加上秋月住的地方得月樓的廚子炒得一手好菜,所以,往來的文人墨客、達官貴人,都在得月樓設宴歡歌,京城上下也盡是她的熟人。”

    “她和華俄銀行的伊萬是什麼關係?”張李氏切入了正題。

    莊虎臣搖搖頭:“還沒打聽清楚。”

    “松竹齋……沒走漏風聲吧?”張李氏最關心的是這事兒。

    “一切風平浪靜。”莊虎臣胸有成竹地回答。

    張李氏心裡還是犯嘀咕:“你說,銀行的人會找咱們打官司嗎?”

    “您放心,他們沒證據,最近那個洋人伊萬僱了幾個閒人,總在榮寶齋附近轉悠,讓他忙乎吧,這叫狗咬刺蝟——橫豎下不了嘴。”

    張李氏突然落下淚來:“虎臣,你知道,我這心裡……真的很難受,照理說咱……不該這麼做,要不是為保住張家兩百年的這點兒家業,我說什麼也不會做這樣的事,兩百年來,松竹齋沒做過坑人的事,這是我的罪過啊!”

    莊虎臣安慰道:“東家,我知道您心裡不好受,可咱不是沒轍了嗎?但凡有點兒辦法,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再者說了,咱琉璃廠的店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玩古玩字畫兒的,誰走眼誰自認倒黴,要怨只能怨你自己不識貨。對付洋人也是這個理兒,他自己沒算計好,可怨不得咱們,洋人的錢不蒙白不蒙,誰讓他們老欺負咱中國人?”

    張李氏擦著眼淚:“這倒也是。”

    天色已晚,三郎騎著匹快馬緊趕慢趕總算是到了京城,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他在街邊的一家飯鋪門口拴好了馬,急急忙忙走進去,還沒落座就開口了:“店家,還有什麼可吃的,快拿點兒來。”

    三郎的問話驚動了旁邊座位上正在喝酒的劉一鳴,他站起來:“哎喲,這不是三郎嗎?怎麼在這兒遇見你了?”

    三郎也露出了驚喜的神情:“一鳴哥,真是巧了!上個月我回村,你爹還問我呢,說最近看見我們家一鳴了沒有。”

    “兩年沒回鄉了,我爹孃還好吧?”劉一鳴關切地問。

    “還好,身體都挺硬朗,你放心吧。”三郎在劉一鳴對面坐下。

    劉一鳴對飯鋪掌櫃的招了招手:“掌櫃的,給我再添幾個菜,一壺酒,我遇見老鄉了,得好好喝幾杯。”又問三郎:“怎麼著,又來京城出官差?”

    “我家大人派我來買白折兒。”

    劉一鳴琢磨著:“買白折?那東西哪兒買不到,幹嗎還專程跑趟京城?”

    三郎面帶苦衷:“這你就不知道了,額大人指著名兒要京城琉璃廠松竹齋的,他從小兒使的就是松竹齋的文房用品。”

    “松竹齋?聽這名兒怎麼耳熟啊?”劉一鳴一拍大腿,“想起來了,刑部大牢裡關過一位少爺,家裡開的鋪子就叫松竹齋,這小子在街上和人吵架,結果就拉扯起來,這也他孃的是個寸勁兒,那人腦袋磕臺階上磕死了,就這麼吃了官司。”

    “夠冤的。”

    劉一鳴舉起酒杯:“來三郎,喝著。”倆人碰杯,一飲而盡。

    “那這官司完了沒有?”三郎渴望著聽下文,劉一鳴嘴裡嚼著腰花繼續說道:“他家裡使了銀子,上下打點了,也就把事兒了啦,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刑部判案子的堂官也好,書吏也好,手頭兒那支筆最活泛,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往左邊寫寫,是那人沒站穩自己磕死了,這少爺就無罪,往右邊寫寫,這少爺就崴泥啦,鬧不好就是殺人罪,您瞧瞧,這支筆名堂大啦。”

    “真他孃的!這叫什麼事兒啊,一鳴哥,小弟我是專程來松竹齋買紙的,既然你與松竹齋有關係,那麻煩你明天帶我去趟琉璃廠,給我引見一下掌櫃的,反正我以後接長不短還要來買紙。”

    劉一鳴大包大攬:“沒得說,明兒個沒我的班,我帶你去。前些日子,這松竹齋的東家張先生為他侄子的事,和我走得挺近乎,他怎麼著也得給我個面子,按最便宜的價兒賣給你,來,吃著。”劉一鳴給三郎夾了個雞脖子。

    第二天一早,劉一鳴就帶三郎去了琉璃廠,可一到那兒就傻了眼:松竹齋已經關張了。聽到這個消息,三郎一屁股就坐在了馬路牙子上,攤開雙手:“這可怎麼是好?”

    劉一鳴說:“這好辦,松竹齋關了,還有別的南紙店,咱們到別的鋪子去買不就得了?”

    三郎搖著腦袋:“不行不行,額大人點名兒就要松竹齋的,要是我買了別的鋪子的貨,回去怕是交待不了。”

    “可松竹齋關了,要不然你空手回去?”

    “空手回去?這可不成,大人沒的用了,怪罪下來,誰也兜不起,哪兒能空手回去!”三郎站起來。

    “那你說怎麼辦?”劉一鳴也起急了。

    “一鳴哥,咱們再想想……”倆人繼續向前走,劉一鳴遠遠地看見“濟源昌南紙店”的招牌,他一拍三郎的肩膀:“兄弟,咱到這兒問問。”

    劉一鳴帶著三郎快步走進了濟源昌南紙店,夥計滿臉堆笑著迎上來:“喲,一鳴兄,什麼風兒把您吹來啦?”

    “老七,我給你拉買賣來了,這是我兄弟三郎。”

    夥計老七轉向了三郎:“三先生,您想買點兒什麼?”

    三郎看著櫃檯裡堆著的白折兒,猶豫著:“我家大人說要松竹齋的白折兒……”

    “松竹齋不是關了嗎?你哭也哭不回來呀!”

    夥計附和著:“就是,一鳴兄說得對,這行兒裡的人都知道,松竹齋是專賣字號,不過這兩年也不行了,前些日子借了俄國銀行的錢還不上,把鋪子抵給了人家。”夥計說著拿起一張白折,“我這個白折兒比松竹齋的不差,價錢可是便宜不少。”

    “看在咱們是老熟人的面子上,老七,給我兄弟揀好的拿,別讓他回去交不了差。”

    “沒得說,您就放心吧!”夥計答應得很是痛快。

    三郎看了看劉一鳴:“也只好先這麼著了。”三郎顯得十分的無可奈何,這麼辦在額大人那兒是否交得了差,他心裡可真是沒譜兒。

    秋月通過熟人打聽到了張家的住處,前去拜訪。

    張李氏正在臥室裡整理換季的衣服,用人李媽走進來:“太太,門口有位小姐找您。”

    張李氏一愣:“是誰呀?”

    “沒見過,南方口音,說是要見松竹齋的東家。”

    張李氏思忖了片刻:“請她進來吧。”

    李媽帶著秋月進了院子,腳步聲驚動了正在東屋臨帖的張幼林。他隔著窗戶看見了秋月,立刻就臨不下去了,他擱下筆,目送著秋月進了客廳,心中打起了小算盤。

    廚房裡,李媽沏上茶正要送進去,張幼林進來了,他端起茶盤:“我去吧。”

    李媽攔住他:“少爺,您這是幹嗎呀?”

    “您歇會兒,我給送進去。”張幼林端著茶盤小跑著出去了。

    李媽看著張幼林的背影嘀咕起來:“嘿,今兒少爺是怎麼了,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客廳裡,張李氏警覺地注視著秋月:“小姐,你找松竹齋的東家,有什麼事兒嗎?”

    “看來您就是了?”秋月試探著。

    “松竹齋是張家的產業,關張之前是我的小叔子張山林當掌櫃的。”

    “那張仰山先生是您什麼人?”

    “張仰山是我的公公。”

    秋月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她給張李氏跪下:“我可找到你們了!”

    張幼林端著茶盤推門進來,見到此番情景不覺愣住了。

    張李氏趕緊攙起秋月:“小姐快快請起,你這是怎麼話兒說的?”

    秋月擦著眼淚:“我是來找張家報恩的,張仰山先生是我家的恩人。”

    張李氏心中頓生疑竇:“我公公已經過世了,你是……”

    “張仰山先生救過我祖父鄭元培的命,我叫鄭秋月。”

    聽到這句話,張李氏幾乎驚呆了,隨即百感交集:“哎呀!你是鄭大人的孫女?快請坐,我們等你很多年了。”

    張幼林把茶盤放在八仙桌上:“秋月姐,請用茶。”

    秋月在這裡見到張幼林頗感意外:“是你?”接著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你家?怎麼以前沒和我說過?”

    “以前……你也沒問過我啊。”

    “你們認識?秋月啊,這是我兒子;幼林呀,你爺爺給你講過鄭大人的事,秋月小姐是鄭大人的孫女,按輩分,你該叫她姐姐。”

    秋月笑了:“嬸嬸,我們早以姐弟相稱了。”又對張幼林說道:“幼林弟弟,姐姐今天來得匆忙,沒顧上給你帶禮物,容姐姐後補吧。”

    “姐姐客氣了,請用茶。”張幼林禮貌地回答。

    三人落座,張李氏拉著秋月的手說:“我公公在世的時候,聽他說過這件事兒,你祖父在八里橋打仗時受了傷,養傷在這兒住了一段時間,我公公跟鄭大人挺談得來,他們成了朋友。”

    秋月的臉上陰鬱起來:“後來的事……”張幼林趕緊接過話來:“我們都知道了。”

    “祖父對張掌櫃感激不盡,他老人家交待過,只要鄭家還有後人活著,無論如何要找到張家,替他向張家報恩……”

    張李氏打斷秋月的話:“看你說哪兒去了,什麼報恩不報恩的,咱們應該像親戚一樣走動,不,比親戚還親,對了,你等等,你祖父還有東西放在這裡,我去拿。”張李氏起身出了客廳,不一會兒就拿著兩個卷軸回來了。

    張李氏給秋月展開卷軸:“這是宋徽宗的《柳鵒圖》,這件是懷素和尚的《西陵聖母帖》,我公公臨終前特意交待,如果有一天,鄭家的後人找到張家,你們要記住,這其中一幅書畫理應是鄭家的。秋月,我們總算把你盼來了,請你任選一幅帶走,我也算是完成了公公的臨終囑託,放下了一件心事。”

    秋月仔細看著書畫,激動地感嘆著:“真是無價之寶,祖父提到過這兩件寶貝。”

    “請秋月小姐挑選吧。”張李氏催促著。

    秋月收起卷軸,放在八仙桌上:“關於這兩幅書畫,祖父也交待過,他老人家的態度很堅決,他說張家的救命之恩已經難以為報,鄭家豈能再打書畫的主意?這兩幅書畫理應是張家的。”

    張李氏著急了:“這怎麼行?老人們之間的事我不瞭解,我只知道按照公公的遺言辦事,你還是挑選吧。”

    “對不起,我也要按照祖父的遺言辦事,請嬸嬸諒解。”

    張李氏一時沒了主意:“這可怎麼辦?公公交辦的事,總要有個結果……要不然,秋月,你再想想?”

    秋月執著地搖搖頭。

    張幼林站起來:“媽,秋月姐執意不要,您也別為難她,你們看這樣好不好?這兩幅書畫先放這裡,張家代為保管,這件事以後再商量,秋月姐可以隨時來拿其中的一幅。”聽了張幼林這番話,秋月的臉上有了笑容:“還是弟弟想得周到,就這樣吧,我們以後再說。”

    他們三人敘談了很長時間,秋月告辭的時候,張李氏、張幼林把她送出了大門外。目送著秋月乘坐的馬車遠去,張幼林彷彿覺得自己的心靈突然敞開了一扇窗,一縷陽光照射進來,他霎時明白了:長久以來,在靈魂深處,自己對秋月充滿了溫情和依戀……

    山西按察使司衙門額爾慶尼的辦公處,三郎抱著一個箱子,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走進來:“大人,您要的白折兒買回來了!”

    額爾慶尼從椅子上站起來,端著茶杯溜達過去,他一眼瞧見了箱子上的封條,臉立刻就變了:“這是松竹齋的嗎?”

    三郎趕緊解釋:“不是,額大人,您聽我說,這松竹齋……”額爾慶尼哪裡聽得進去三郎的解釋,他大怒,把手裡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你個沒用的東西,居然拿我的話當兒戲?我點名兒道姓兒地讓你到松竹齋去買,你卻用這種爛貨來糊弄我?”

    三郎一臉的委屈:“大人,您聽我說,松竹齋已經關張了,聽說是欠了人家的錢還不上……”

    額爾慶尼打斷他的話:“這我管不著,松竹齋的鋪子關了,總還有貨底子吧?你這混蛋為什麼就不能想想辦法?”

    三郎跪下,低聲下氣地回答:“大人,您別生氣,我……我腦子笨,實在想不出辦法!”

    額爾慶尼在屋子裡來回走著,越想越生氣:“你這混賬東西,連這點事兒都辦不好,我養你還不如養條狗,現在你就給我回京城去,想什麼辦法我不管,這件事要是辦不成,你也就不要回來了。”

    三郎站起來:“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馬上動身,辦不成這件事,小的就死在外邊。”三郎從額爾慶尼的辦公處退了出來,此時,他連上吊的心都有了。

    在刑部衙門裡,書吏王金鵬聽完了伊萬的陳述,什麼也沒說,他站起身來,倒揹著雙手從屋子的這頭兒踱到那頭兒,又從那頭兒踱到這頭兒。

    伊萬焦急地看著他,又補了一句:“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松竹齋明擺著是在賴賬。”

    王金鵬終於停下了腳步:“伊萬先生,咱們明說吧,辦這事兒,您打算出多少銀子?”

    “出多少銀子?您這是什麼意思?”

    “伊萬先生,您中國話說得這麼好,難道真不知道這裡頭的意思?”王金鵬顯然不大相信。

    伊萬搖搖頭:“真不知道。”

    “那您可算不上中國通,沒學到家。”王金鵬想了想,“伊萬先生,要讓您明白,看來,我得給您講個故事。”

    “王大人,我是來告狀的,不是來聽故事的。”

    “您先聽聽嘛,話說當年福郡王討伐西藏回來,到戶部報銷軍費開支,戶部的一個書吏,湊到福大人的耳朵邊上,悄沒聲兒地提醒福大人出點兒血。”

    “出點兒血是什麼意思?”伊萬沒聽明白,用手比畫了一下,“刺福大人一刀?”

    “您瞧瞧,滿擰!伊萬先生,您可記好了,我可就教您這一回,”王金鵬清了清嗓子,“出點兒血就是拿出點兒銀子來。”

    伊萬恍然大悟:“我明白啦,福郡王在西藏打完仗回來,到戶部報銷軍費開支,戶部的一個書吏,也就是您的同行,向福大人索要銀子。”

    王金鵬點著頭:“是這麼回事。”

    “這人膽子不小,敢向福大人索賄?”伊萬覺得這故事挺離奇。

    “是啊,福大人當時就怒了,指著書吏的鼻子說:你一個小小的書吏,竟敢向大帥我索賄,活膩歪了吧?”

    “嗯,我看他也是活膩歪了。”伊萬憤憤地說。

    “可您猜怎麼著?”王金鵬拿起茶碗喝了口茶,“書吏說了,福大人,我這都是為了您好,您要是不賞我點兒銀子,報銷的事兒,在我手上保不齊就給您拖個三年五載的,皇上怪罪下來,您可就得蹲大獄!”

    “書吏有什麼理由拖這麼長時間?”

    王金鵬翻了翻眼睛:“要想找轍,那轍可就多了。”

    沉默了片刻,伊萬追問:“後來呢?”

    “後來就簡單了,福大人是個明白人,賞了書吏大筆的銀子,軍費也就很快報銷了。”

    “福大人為什麼不找書吏的上級講理?”在伊萬看來,這位福大人的腦子也忒不夠使了。

    “這您又不懂了吧?”王金鵬湊到伊萬的身邊,“咱打個比方,比方說來辦事兒的人是客人,衙門是車,書吏是駕車的車伕,書吏的上級,堂官、司官就是那拉車的騾子,車伕,也就是我了,拿鞭子抽騾子,讓它往哪兒走它就得往哪兒走,伊萬先生,聽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你這是讓我也出點兒血。”

    王金鵬喜上心頭:“您還真明白了,這年頭兒幹什麼不得花銀子啊?不然我憑什麼為您辦事兒?”

    伊萬憤怒起來:“我是原告,憑什麼要我行賄?這辦不到!”

    王金鵬心裡說,這洋生瓜蛋子怎麼就這麼不開竅呢?他坐回到椅子上:“那就只當您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您,咱們還是公事公辦吧。”

    伊萬站起身:“對,王大人,公事公辦,我就不信打不贏這場官司!”伊萬氣憤地離開了刑部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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