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整個演出,張天師和所羅門都站在場子兩端,各自看著自己的徒弟走上梯子踏上鞦韆,心揣得緊緊的,眼都不敢眨一下,到這時候才長吐出一口氣。觀眾看完戲往外湧出,隔著好多人,所羅門朝張天師豎起大拇指。張天師舉了大拇指,可是臉繃緊,他看到前排的唐老闆笑眯眯地往外走,就追了過去。
他繞過幾個人,跟上唐老闆,低眉順眼輕聲說:“唐老闆,你看,你說過,借給我一個月的份錢――只要天師班的演出能做到客滿。”
唐老闆站住了,這場子裡有一些別的戲場的班主,都是過來看鞦韆飛人的熱鬧的。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目光透過眼鏡片陰冷地對張天師說:“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張天師不禁愕然,不知怎麼回答。
“你看這裡還有不少老闆,要是個個跟我借下個月份錢,”唐老闆厲聲說:“我這大世界還開門不開門?”
別的班主互相碰碰手肘,遞眼色,看兩人怎麼了結,自然不作聲。的確他們有的人向唐老闆開過這個口,都被拒絕了。
張天師一下明白:自己算是老薑,怎麼忘了這種事不能當眾開口。他是由於怕回頭找不到唐老闆――明天若是唐老闆不到大世界來,來了,也未必能找上,明天燕飛飛進醫院拆石膏正骨,他急到眼門子根上的錢像個氣泡滅了,只有今晚,這個機會,這筆錢非拿到不可。
他不好說明這件事,說了更糟,只能把氣往肚裡咽。稍頓了一下,他說:“我們今天做到了客滿了,唐老闆。”
唐老闆嘿嘿一笑,說:“不要搞錯,你拆了三排座位,少了三排就不能按客滿算!”他轉向那些班主,“諸位老闆說,我這話在理不在理?錢是大家分的!”
其他人只能唯唯諾諾,誰也不能說唐老闆的話不上理。唐老闆看也不看張天師,就轉身繼續往外走。
張天師一聽這話,幾乎要暈倒,他不知再說什麼好,一輩子走江湖,還沒有栽倒在如此歹毒人手裡。
蘭胡兒還在鞦韆架上沒下得來,看到這情形,雙腿一蹬,鞦韆繩一蕩,就盪到唐老闆前面空中。
她一聲“嗨”跳下,落地一個蹲姿。這空中來人把唐老闆嚇了一跳。
唐老闆一看清,又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不由得吼了起來:“你,你要幹什麼?”
蘭胡兒慢慢地起身,那套火紅的裝束,辮子鬆散了,頭髮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她盯著唐老闆的眼睛,聲音並不大,聽起來清脆,甚至多了份女孩子應有的柔軟:
“唐老闆,你當時說話時,我蘭胡兒也在場,你說客滿就借錢,我聽得一字一針,都釘在耳朵裡!”她的認真勁,帶著孩子的認真,叫周圍看客都不得不信,而且許多人都是她的崇拜者。
有人開始打抱不平了,“唐老闆是一言九鼎之人!”
唐老闆一摔手,說:“張班主,你管管手下徒弟。”蘭胡兒一向管不住,今天張天師氣悶胸膛了,根本不想管。
“三排座拆了是你當老闆的同意的,客滿,就是所有座位都坐滿!”蘭胡兒轉了過來,大聲地說:“諸位先生大人,你們說對不對?”
各個班主都嗡嗡地有的說對,有的說不對,還有人在勸雙方忍讓,也還有人在指責蘭胡兒小姑娘無理。但是那剩下來熱鬧的觀眾,卻都站在蘭胡兒這一邊,說怎麼欺負一個小姑娘,算什麼大老闆?
唐老闆滿臉漲得通紅,他豈能在自己的地盤輸在一個乳毛未乾的小丫頭手裡?“你想怎麼辦?”
蘭胡兒走前一步,和藹地說:“你曉得我們憑啥個根據向你借錢?”
唐老闆沒有辦法回答,只好不作聲。
蘭胡兒說:“我們弄雜耍,天天把腦袋捧在手裡,是拿人命換錢。”
唐老闆說:“你這是――”
“你善菩薩的,肯跟我換命,當然啥子事體都做得。”說著,她就讓開道,“請,唐老闆請,準備好換命就是。”
唐老闆一衝出去,就叫道:“反了,反了,敲詐到老子頭上來!”他招呼幾個大世界的保鏢,“去,把這丫頭給我抓起來!”
保鏢今天大都看過飛鞦韆的節目,都驚詫著,不知道這個少女武功是什麼路數。而且他們也覺得抓一個小女子,不像他們幾個大漢應當做的事,況且天師班的幾個男人正氣鼓鼓走到蘭胡兒背後,尤其是那個加里王子,眼睛都發綠了。
唐老闆一路從走廊裡走出去,一面說:“真是奇事,真是奇事,這個大世界我說了算。我撤了這個雜耍戲法場子,這就撤!”
張天師頓時抱著頭坐下,整個局面都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蘭胡兒給弄糟了。這下子他們又要流落街頭。
蘭胡兒知道那唐王八蛋可以擊倒師父,可是她不能垮下,她上前想把張天師扶起,“師父,頂頂對不起,我――”她跺了一下腳,不知該什麼說下去。
最後看熱鬧的一批人,大都幸災樂禍,他們議論一個黃毛丫頭敢和大世界大老闆做對頭,有啥下場。也有人嘆氣,人有骨頭,就得窮愁餓死!這小姑娘闖了大禍。刀架在她脖子上,她哼了一下有啥錯呢?
張天師轉過身前,什麼也沒有說,自己回到後臺收拾。他們把場子照例收拾乾淨,大家沉默地把東西都搬走,準備回打浦橋。
所羅門一直沒有聽懂這聲吵架,加里跟他解釋,他聽完默然點點頭,對加里說:“蘭胡兒做得對,我們另想辦法。”
他們垂頭喪氣地走下樓梯,不一會兒來到大門口,張天師留戀地看著大世界的門廳,他們二進大世界就此結束,像兩年前一進大世界那麼慘。那左右側的哈哈鏡永遠光亮,燈光下映出他身邊五六個奇怪的身影。張天師搖搖頭,往門口快步走去。
這時有個人禮貌地走過來,說:“張班主,還有蘭胡兒小姐留步。”張天師認出此人是唐老闆辦公室的賬房。
他們停住了。那人從腰包裡掏出一個信封,說:“唐老闆讓我把下個月份錢預支給貴班,並且說他對貴班演出很滿意,請再接再厲。”
這下子輪到張天師呆住了,原來這個老闆還真服一包藥。他怕什麼呢?怕一個虛聲恫嚇的少女?不至於,他是上海黑道走慣的,是綁人榨人的祖宗。這個疑問弄得他好幾個晚上都睡不好,一直到好久之後,他才明白其中緣由。
“有了錢,明天就不給姓唐的玩鞦韆了!”張天師斷然說。
蘭胡兒一愣,但是她馬上反應過來這命只玩一次。她和加里幾乎同時朝門口的海報伸出手,“譁”地一下撕掉。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