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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六甲待陣持玄戈,五帝內座倚天床。

    宮門不禁相與勢,大理輕疏雪更霜。

    璇璣倒逆七政亂,江山漫卷蚩尤旗!

    十二神將劫天子,二十八宿鬥紫皇!

    鐵厭兵《步天歌》

    混沌震怒,雷霆裂蒼穹於劍下;天洪傾瀉,大地在暴雨中沉淪。在這天與地重新融為一體的夜晚,沉鬱糾合著狂野,黑暗絞殺著風暴,十八里京都盡成泊澤。雨聲琵琶亂弦,嘈嘈切切地在轎頂響個不住。晟試天微合雙目,修長的中指隨著雨聲輕輕敲打著膝蓋。

    監正大人,到了。轎外傳來司歷曾昱的聲音。晟試天挑開轎簾,大蓬雨絲隨著冷風撲人轎中,在明黃的燈光下,亂如蚊蚋。他皺了皺眉,一邊的曾昱撐開了傘。擋在前面。

    陳大人到了麼?晟試天躬身出了轎子,隨口問。

    回大人,陳大人還沒到,徐壺正去他府上報信時,他的家人只說陳大人去訪友了。曾昱小心翼翼地回答。雨實在太大了,雖然曾昱已將傘儘量傾向晟試天,雨水還是將這位監正大人的衣襟打溼了。

    訪友?這樣的天氣,訪哪門子的友?他陳大人訪的只怕是綺紅閣的紅顏知己吧?晟試天哼了一聲,袖子一甩,向前走去。曾昱忙舉傘跟上。

    敄仁,你趕回來了?真是天幸!前方傳來蒼老的聲音,在風雨中飄搖著,聽不真切。

    是叔晉兄麼?晟試天從曾昱手中接過傘,大聲問。

    燈光一閃,隱約露出監副譚國瑾那蒼白的面容,不過數月不見,他看來竟蒼老了十歲一般。譚國瑾沒有打傘,雨水沿著髮髻流下來,溼透了的緋紅官服裹著他消瘦的身軀。萎靡而狼狽。

    晟試天心中一驚:叔晉?究竟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憔悴成這個樣子?他和譚國瑾是世交,彼此的祖輩都在欽天監任職,兩家一向交好。譚國瑾為人方正,學識淵博,對大統歷和授時猶為精通,深得晟試天敬重,故兩人私交甚篤。

    唉,一言難盡啊,還記得鐵厭兵麼?譚國瑾撐著傘,和晟試天沿著千步廊並肩而行。曾昱從侍衛手中接過一件紅氈雨衫,為譚國瑾披上,然後退到了二人身後。遠遠跟著。

    雨中的千步廊,那些輝煌的宅邸都一改平日的浮華,沉靜了下來,玄秘而幽深。

    鐵厭兵?那個自號補天君的鐵監副?晟試天一愣。

    正是此人。譚國瑾嘆息道。

    我記得去年冬天他便革職聽勘了啊?怎麼,此事與他有關?

    譚國瑾苦笑:豈止有關啊你還記得他是為何聽勘的吧?

    晟試天點了點頭:當然,他上書痛批大統歷,盡言其弊,更求頒新曆,遷帝陵,以延大明國運。因此被言官彈劾獲罪。

    不錯,此人雖說狂悖,可說到天象數術,卻當真稱得上是天縱之才。孜仁,你也知道我對編篡曆法也算有所心得,可論天文佔侯,卻自知相去甚遠。譚國瑾嘆息著,望向欽天監那巨大的朱漆大門。

    晟試天不以為然:這人本事是有的,怕也沒有叔晉兄說的這般誇張吧。我記得他曾酒後狂言他自己可驅星宿,並放言來日必有彗星驚天,結果當日天晴如洗,此事在監內已淪為笑談,叔晉兄怎會不知?

    譚國瑾搖了搖頭:我知道孜仁兄是易學大家,並沒有將佔侯之道放在眼裡說著,用手阻止了欲言的晟試天,低聲道,可鐵厭兵此人,實有驚世之才!你道那日真的沒有彗星驚天麼?雖然觀象臺並無記錄,可那卻是我私自作主。掩蓋下來的。

    什麼?晟試天頓時色變,私瞞天象,那可是要治罪的啊!叔晉兄,你怎地如此糊塗!

    雨聲中,譚國瑾話音越發低沉:我也只是一時起了愛才之心。這佔侯天象之法豈是常人能用的?我當值疏忽,漏記天象,不過罰俸而已,可鐵厭兵之事如若被言官知曉,到時參他個以異術欺天、圖犯帝星之罪,那可是要殺頭的啊!晟試天默然不語,如果朝廷真的得知有人能以術法驅動天象,那這人就是有一百個頭怕也不夠殺的。

    你去金陵不久後,便傳出此人瘋癲的消息。得知此事後,我還以為這不過是他避禍之道。因憐他之才,便去探望了他。哪知譚國瑾的目中閃過驚恐之色。哪知他竟然真的瘋了!我去的時候,他身著道袍,披頭散髮,一個人持筆在牆上亂畫些謬誤百出的星圖,一邊畫還一邊喊些大逆不道的句子。我怕惹禍上身,便趕緊退了出去。

    晟試天心中一緊,沉聲問道:叔晉兄還記得他喊了些什麼?

    譚國瑾低頭回憶著:當時他好像在背一首詩,只是聲音非常低,斷斷續續的,我也沒聽清。我正想招呼他,他卻把筆一扔,翻來覆去大聲喊:不對了!不對了!全都不對了!太素重開,璇璣倒轉!天變了!星亂了!步天歌!步天歌!喊步天歌三個字時猶為悽烈,嗓子都喊嘶了

    步天歌?晟試天一愣,丹元子步天歌?所謂丹元子步天歌,乃是一首七言長詩,為隋朝隱者丹元子所著,也有人認為是唐代曾王希明所撰。詩共三百七十三句,其中包含了三垣二十八宿,共講述了三十一區、二百八十三個星官、一千六百四十五顆星位。《通志天文略》中稱譽為句中有圖,言下見象,或豐或約,無餘無失,乃是認星的必誦口訣,同時也是歷代皇家的不傳之秘,從未流落民間。只是步天歌流傳久遠,至今已有數版,其間頗有不同。晟試天之意是問鐵厭兵說的是否乃欽天監目前所用的丹元子步天歌。

    譚國瑾赧然道:這個就不清楚了。當時我真是嚇壞了,趕緊退了出去,也沒敢多問。

    晟試天點了點頭。譚國瑾為人忠厚,向來謹慎自持,從不多事,卻未料到這位老友一念之差,竟然沾上了這潑天的大是非。他沉吟片刻,緩緩問道:此事還有何人知曉?譚國瑾默然搖頭。

    欽天監仍舊莊嚴肅穆,但襯著這茫茫的大雨,卻透出了幾分詭秘。那些巨大的天儀彷彿一尊尊被雷聲驚醒的鬼神,沉默地凝望著他們。連那些盤繞在天儀上的青銅巨龍也猙獰靈動,似乎隨時都會驀然飛起,在霹靂聲中破空而去。

    沿階向紫薇殿走了十幾步,晟試天突然停下,舉燈照去。雨水沿著青石流過他的腳邊,昏黃的燈光下,隱約可見縷縷的暗紅。他抬起頭,望了譚國瑾一眼。譚國瑾面沉如水,向他點了點頭。

    丈外,一具戴著幞頭的屍體仰臥在雨水中。

    晟試天緩步上前,將燈籠放低,向死屍照去。死者臉色青白,身體僵硬,已然斃命多時。五官雖已扭曲,卻依稀可辨,正是官正夏昱。鮮血從他身下不住泛出,又被雨水沖走。

    這是鐵厭兵做的?晟試天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問。

    譚國瑾默然點頭,隨即啞然道:前面還有沒等他說完,晟試天快步向前走去,沒走幾步,便又停下,饒是他內功精純,定力深厚。手中的燈籠還是微微抖了一下。

    青色的雨水中,一具又一具屍體躺在紫薇殿前,一攤攤的深紅在雨水中匯成了一道血溪,沿著石階流淌而下。五官靈臺郎崔保國,五官保章正季宗明,五官挈壺正王薄全、邢睿,司晨薛東廣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此刻已失去了生機,蒼白地浸泡在雨水中。

    晟試天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靜立片刻,才重新睜開:監內當值之人全都遇害了嗎?

    當值之人中,只有漏刻博士史宗還活著,只是受了重傷,已送太醫院了。張院使說,人多半還能救回來

    只他還活著嗎,未必吧?晟試天面沉如水,他陳大人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嗎?甚至還有心思去綺紅閣訪友呢!他猛拍了下身前的漢白玉扶手,石屑飛濺,那扶手竟被拍碎了。

    孜仁何必動怒,以陳畋之能,就算他在這裡,也不過是多一具屍體而已。先進殿吧。有些東西你最好看一下大雨中。譚國瑾沙啞的聲音有些飄忽。晟試天默然點頭,和譚國瑾一起步入紫薇殿。

    殿門大敞著,燭火在風中搖曳不定,整個大殿宛若鬼域。

    這這是晟試天望著殿中的牆壁,竟不能語。

    雪白的牆壁上,或點或線,縱橫交錯,竟然畫滿了星圖。這些星圖走勢神秘,以晟試天之能,竟然一時難以分辨星位。只是隱約看出仍是三垣二十八宿。

    這就是鐵厭兵臨去時所畫的星圖!譚國瑾的聲音因恐懼而顫抖著,隱隱的,又夾雜了一絲興奮。

    晟試天掃視著那些星圖。雖然這些星位有些散亂,其間卻大有深意,似乎隱含著一些他探尋已久的天地至理。他喃喃地道:這是天槍,這是周鼎,不,不對,這是少輔,是了,這是紫薇垣星垂萬象,各具玄機,龍蛇蔓延,靈氣畢露。這星圖連綿雄健,氣勢磅礴,是我平生僅見叔晉,你看,這是二十八宿,蒼天在上,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戰意昂然,其勢直逼中宮的二十八宿!恍惚中,那些星圖竟似活了,一顆顆星辰破壁而出,化為團團璀璨的星雲。好一個輝煌浩大、熠熠流光的宇宙!

    敢仁?孜仁?譚國瑾的聲音將他自恍惚中喚醒。

    剛才那些,是錯覺嗎?還是晟試天再次望向牆壁。

    大殿正中,原來掛著的周天神行圖已經被摘走了,空白處題了一首詩,其字如怒猊渴驥,龍蛇飛動,癲狂極處,直如神哭鬼泣一般!

    晟試天皺了皺眉,輕聲吟道:

    天穹浩然兮居其上,地魄焉在下何茫茫!

    太乙萬載開中極,乾坤於此分陰陽。

    萬象垂翼尊四轄,千驄華蓋列旗幢。

    太陽之守黃金臺,羲和扶風逐雲來。

    角星帶月飛天甲,海空爭耀宇宙光。

    北斗北極環勾陳,東垣西垣聯朱閶。

    柱史銀臺揮玉筆,御女金鞭飛驂翔。

    六甲待陣持玄戈,五帝內座倚天床。

    吟到這裡,他心中更驚,這分明是一首星相詩!詩中御女、五帝、六甲、黃金臺等都是紫垣中官的星宿。和丹元子步天歌不同,此歌雖然辭藻華麗,氣勢磅礴,可詩中星相順序完全顛倒錯亂,根本無法以之辨別天上的星宿。他心中猶疑,又讀了下去:

    官門不禁相與勢,大理輕疏雪更霜。

    璇璣倒逆七政亂,江山漫卷蚩尤旗!

    這是晟試天臉色大變,這詩中分明暗藏朝綱不振,天下大亂之象。難道鐵厭兵所說的天變竟然是指這天下大勢不成?不及多想,沉聲問道:這首步天歌可是鐵厭兵作的?

    譚國謹嘆道:正是,這人只怕已徹底瘋了,不僅亂殺一氣,而且公然在紫薇殿題反詩!只是他雖已帶罪聽勘,可畢竟是欽天監的人。此事傳揚出去,怕孜仁你也脫不了干係,我看

    晟試天抬手道:你錯了,叔晉,鐵厭兵此人確有非常之才,而這星圖和這首步天歌之中,更是深藏玄機

    玄機?什麼玄機?譚國瑾訝然問。

    這我一時還勘悟不出,看來似乎和天下大勢有關。晟試天又向牆壁望去。一望之下,卻勃然變色。

    不知何時,壁下竟已站了一人。這人身著白衣,臉上戴著一個龜甲狀的寒鐵面具,面具上密佈蛇紋,看來甚是詭秘。外面下著暴雨,此人卻全身滴水不沾,白衣飄飄,競無半分人間氣息。

    爾乃何人,竟敢擅闖欽天監?晟試天喝問。白衣人默不作聲,背貼牆壁緩緩上升,望之直如鬼魂。

    裝神弄鬼!晟試天大喝一聲,縱身而起,向那人肩頭抓去。那白衣人背靠牆壁,抬腿一腳,踢在來爪上。真氣迸裂聲中,晟試天踉蹌落地,臉色大變。

    孜仁譚國瑾忙上前扶他。

    晟試天微一擺手:無妨。又向那白衣人道,何方宵小,擅闖欽天監,意欲何為?

    白衣人背貼牆壁,上下游走如壁虎爬行,清幽的聲音在大殿中綿綿迴響:朱雀壓鯤鵬,東海扶搖人滄溟,白虎開閭闔。大河咆哮麾旗旌。玄武秘魘龜蛇纏,龍潛滄江試天傾!

    四象玄武?晟試天瞳孔微縮,讓他驚心的是,此人所吟的四象也同樣氣勢昂然,帶著翻天覆地的氣魄!

    白衣人口中發出低沉的嘯聲,身形緩緩前傾,雙足漸陷入牆,最後竟直立於壁上!嘯聲突然高昂,白衣人猛然一蹬,向二人衝來!

    叔晉兄小心!晟試天一把將譚國瑾推開。白影一閃,嘯聲已翩然遠去,片刻間已在數里之外。

    此人好高明的輕功!譚國瑾變色道。

    是啊晟試天剛想說什麼,臉色卻突然一變。不好!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紫薇殿的正牆竟轟然倒塌,牆上的星圖和詩句也化為一片碎石殘垣。原來白衣人方才在牆上游走時,暗暗以陰勁將殿壁全部震酥,一踏之下,立時便將整面牆毀個乾淨。

    譚國瑾望著滿地狼藉,惶然無語,晟試天則面沉如水。白衣人毀圖之舉更說明了這一圖一歌內定藏著極深的玄機!

    既然是《步天歌》,鐵厭兵定然還寫了太微、天市以及二十八宿,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找到鐵厭兵,弄清他是否裝瘋,並拿到他手中完篇的《步天歌》!想著那瘋狂而詭秘的詩句,晟試天心中更是焦慮。

    孜仁,你看!譚國謹突然道。

    晟試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僅餘的斷壁上竟有詩句殘留了下來,心中不由一喜,凝神望去:

    十二神將劫天子,二十八宿鬥紫皇!

    晟試天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兩句詩中反意昭然,鋒芒直指皇庭!便再不猶豫,大聲喝道:曾昱!

    大人有何吩咐?曾昱在殿門外問,語氣恭敬如常,似乎對殿內發生的一切恍若未聞。

    去,將錦衣衛指揮使鄧大人、東廠秦公公一起請來,就說有十萬火急之事不,先等等鄧大人先不要請了,去吧。

    是。曾昱答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歉仁兄譚國瑾猶豫道,他從未經歷過如此詭異之事,此時已然心亂如麻,想問問晟試天該如何善後,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天下從此多事矣。晟試天喟然嘆息道。

    雨越發地大了,杳冥間紫電倏閃,如眩如幻,彷彿一抹燦然的劍光,挑破了沉沉天幕!似乎被這劍光激怒,無數雷鳴瞬間積匯成震天,撕裂了無窮的黑暗。

    (責任編輯:會說話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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