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悲染當今天下,商賈之道大興。天下之人皆崇商拜利,爭馳奔走,競習貿易。連江湖之遠。也逃不過孔方兄的手眼,嗚呼哀哉,天下已然被染為金色!
賭琴古琴原有宮商角微羽五絃,內合五行。後來文王囚於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為文弦;武王伐紂,又加弦一根。是為武弦。
驚鴻新安地瘠薄,故用子錢;淮揚通天下,故行鹽運;東吳盛絲棉,故興布帛。
悲染
大風吹過水麵,在浩瀚的運河間帶起波瀾無限,千萬銀鱗隨著風勢奔湧向前,過了胥門,直入閶門。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又擅雄。
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若說蘇州是東南第一繁華,閶門便是當之無愧的蘇州第一繁華。從閶門北碼頭到胥門館驛,人煙相續,兩岸列肆,繁盛熱鬧之至。
正是日出時分,料峭的春寒中,一葉扁舟,緩緩駛入間門碼頭。
一個白衣童子坐在船頭,望著繁忙的碼頭。
碼頭上,米行、緞莊、布行、染坊、香燭鋪、桕油店、裱褙店、漆器店等大大小小的招牌櫛比鱗次,與熙熙攘攘的人流融成了一條雲錦之河,羅裙的紅、襉衫的黃、流蘇的紫,在白衣童子清澈深黑的瞳中流溢著,沉浮於河上的綠氤中。
雲澈。到哪裡了?艙內傳來一個略顯疲倦的聲音。
白衣童子反身應道:公子,前面就是閭門了。
閶門,已經到蘇州了麼那人喃喃道,語氣中倦意更濃了。
白衣童子弓身進了船艙,低矮的舟篷中,只設了一幾一琴。船板上鋪著潔白的竹蓆,很是素雅。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披著灰色大氅,雙目微合,依壁而坐,眉宇間透著淡淡的疲憊。一個扎著沖天辮,肉滾滾的小胖子趴在他膝邊,擺弄著綠荷葉上的幾個白麵包子。
公子可是累了,我們停船可好?雲澈關切地問。
青年微微搖頭:不用,只是頭有些痛,這樣子歇會兒就好。
雲澈想了想道:要不,公子到船頭透透氣,外邊的景色真是好極了。我們這一路走了這麼多地方,這麼繁華的勝景還是頭一次見!
青年閉目道:閶門是姑蘇八門之首,景色自然不差。
雲澈興奮地問:公子,當前孫武伐楚,可是始於此地麼?
青年點頭,又緩緩道:小澈,我來問你,吳王闔間稱得上是一代明君,卻終不能讓孫武盡展其才,伐楚之戰後,孫武極少為吳王出謀劃策,你可知這其中的道理?
雲澈想了想。試探著問:可是闔間怕孫子威望太高麼?
青年微微一笑:你能想到此處,也算難得。不過這卻並非其中的關鍵。闔閭與孫武,一為國君,一為國士,看似行事相輔相成,互為表裡,實則大相徑庭。只要從兩人何以為戰上去想,便不難明白。今晚寫篇戰論給我。雲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那胖男孩兒啃著包子,含糊地問:小澈,外邊好看麼?
嗯!雲澈用力點頭,豆包,你也去看看。難怪都說蘇州是東南第一繁華盛地,我看這裡比京城要強得多。
有好吃的麼?豆包問。
雲澈無奈道:就知道你要問這個,點心店倒是有不少,你自己看吧。
豆包抓起荷葉,叼著包子,胖乎乎的小腦袋探出艙外,眨眼瞧了一會兒,突然歡呼道:看到了!看到了!有餛飩店的招牌,還有大肉饅頭,啊,那裡還有狀元糕!我最愛狀元糕了!說著,舔了舔肥嘟嘟的嘴唇。
船尾的老船伕見了他可愛的模樣,笑著搖了搖頭,高聲問:小哥兒,你們幾個到蘇州,可是來遊玩的?
豆包搖搖頭,含糊地道:不是,我們是來做生意的。又回身問青年公子道,是吧?公子。雲澈跟了出來,聞言瞪了他一眼,似在責怪他隨便透露底細。
老船伕搖頭嘆道:若是在蘇州做生意,那可不容易嘍。早些年還好,地面還算太平,稅鈔雖然高,可也還過得去。這幾年卻是亂到家了,課稅船鈔高得離譜不說,各種稅目比河裡的艚子還多,連船誤期了都是罪狀,要加罰。要是趕上那些稅吏勸借,那就更慘了,你要是不借,輕了打板子,重了連船都給你拆了。唉,那些背後沒靠山的小商人還怎麼做?地面上也不太平,賊人奸牙多如牛毛,尤其像公子這樣的客商,一不小心,生意做不成,還得丟了錢財,送了性命。
雲澈有些懷疑地問:老丈說笑了,蘇州怎麼也是東南首府,府治怎會差到如此地步?
老船伕微微一笑,指著街上幾個穿著紅羅繡裳的豔麗女子道:小哥兒,看到那邊的幾個女子了麼?她們都是扎火囤的,專門誆騙良家子弟,一旦有人上鉤。便會有光棍兒跳出來訛詐。不少客商都中了這美人局的套兒,也難怪,英雄還難過美人關呢!
正說著,一個腰扎黑巾,形容猥褻的瘦子笑嘻嘻地湊了上去,卻被幾個女子嬌嗔著推開。那人微微一笑,借勢貼到一個藕色衣裙的婦人身後,再轉身時,手中已經多了一個繡著五彩鴛鴦的荷包。
老船伕見豆包欲待驚呼,便笑道:小哥兒不用擔心,那是覓貼兒的,專門幹些剪人環佩荷包的勾當,不入流的小賊而已。你們看那邊說著向一家當鋪抬了抬下巴。
雲澈抬眼望去,當鋪門口,幾個穿著禿袖杉的少年正若無其事地逛來逛去,目光不經意間遛向來往行人的口袋。
那些少年都是剪綹幫的,他們才是專門掏人財物的偷兒。你們要是不小心丟了錢袋。找他們準沒錯!老船伕又笑道,指著碼頭上幾個商賈模樣的人,還有白日鬼,喏,就是那幾個那幾人正圍著一個操著山東腔的客商談生意,幾人一副吃了虧的樣子,和那客商吵得不可開交,唾沫橫飛。
老人叮囑道:表面上他們是普通商人,實際都是些騙棍,最擅以假銀亂真,欺詐外地客商,往來客商很多都被他們坑得傾家蕩產,你們以後若是遇上這幫人,倒是要格外留神才是。還有那幾個他向碼頭泊船處一指,幾個人正賊眉鼠服地瞥著往來客商,那些都是喇唬本城的地頭蛇,那個背黃包袱的就是喇唬的頭目鑽倉鼠。這傢伙吃閒飯,管閒事兒,當街搶劫,偷盜客商錢糧,無所不為。不過你們要是想打聽什麼消息,找他準沒錯。
澈澈,快看,那個鑽倉鼠被人抓走了豆包突然驚呼。
果然,兩個頭戴氈帽,披著黑斗篷的人突然出手,挾著鑽倉鼠上了一艘福船。雲澈眼尖,看到了兩人行走時衣袂下露出的白靴。
公子,那些番子跟上來了他回身道。
我看到了。艙內,青年平靜地道,不用慌,靜觀其變。
雲澈點了點頭,注視著那艘福船。
鑽倉鼠不知自己今天究竟走了什麼背運,剛瞄上了一隻肥羊,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兩個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傢伙揪住。他是老江湖了,一照面他便看出對方是東廠密探,也沒反抗,乖乖地跟著上了船。
船上的人和身邊這兩位氣質完全相同,精幹、剽悍而陰冷,看上去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兩人帶著他進了客艙,抖手將他朝地上一扔,一言不發,肅立兩旁。
鑽倉鼠偷偷抬頭瞥了一眼,趕緊將頭低下。
一眼之間,已看到正中坐著一個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很是溫和,可不知為何,鑽倉鼠被這目光望著,卻如同芒刺在背,彷彿那目光可以刺穿他的血液、肌肉、脊椎,直抵他的心臟。
你就是鑽倉鼠?中年人聲音和緩,一股威壓卻撲面而來。小人就是。
聽說這蘇州城裡,數你的消息最靈通。
鑽倉鼠眼珠一轉:這個小人不敢誇口,不過街頭巷尾的消息,小人多少還知道些。
那你倒是說說看,這兩天蘇州城裡都出了哪些大事?
鑽倉鼠微一猶豫,便道:啟稟大人,昨天東海來人,發動吳縣的大小幫派追殺一對男女,說是他們偷了什麼居柿圖,能將圖奪回的人有重賞。道上的兄弟都在傳,那是王九峰的藏寶圖,誰得了立時就會富可敵國。所以很多小幫派的人都去湊了這個熱鬧,只不知人到底抓到沒有。
藏寶圖?中年人微微一笑,以王執的強橫狂傲,有了寶物又何須藏起來?不過掩人耳目罷了。不過這居柿圖看來倒是真有些名堂,竟讓王九峰如此興師動眾除了他以外,蘇州還多了哪些惹眼的角色?
這個鑽倉鼠有些猶豫。那些過江強龍可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地頭蛇敢輕易得罪的。
講。淡淡一個字入耳,鑽倉鼠只覺心頭一顫,渾身寒毛直立。他在黑道闖蕩多年,見過的牛鬼蛇神多了,但從未見過這般讓他心驚肉跳、冷汗直流的人物。毫無疑問,對面這位是視人命如草芥的祖宗。當下更不猶豫,將自己所知之事竹筒倒豆子般講了出來。
中年人沉吟道:東海、山右、新安的人齊聚蘇州,是偶然,還是另有緣故?他看了一眼鑽倉鼠,問道,王執的居柿圖何時失竊的?
這個,據說是三天前。
三天前?果然如此中年人微微一笑,向鑽倉鼠和聲道,你可知我是誰?
鑽倉鼠低頭道:大人身份尊貴,小人不敢妄加猜測。
無妨,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東廠的人了。頂頭上司的名諱怎可不知?厲風,你來告訴他左面肅立的漢子冷笑著豎起食中二指,雙指間赫然夾著一枚細如牛毛的灰色毫針。
順順逆貼!你是張張鑽倉鼠嚇得舌頭都打結了。
算你有眼光,認得這順逆貼。厲風的手不斷逼近,我家大人便是東廠三天柱之一,張九霄張大人!
我張九霄不是苛刻之人,只要你誠心辦事,東廠裡自然有你的位置。否則的話,相信你也知道順逆貼這名字的來歷張九霄長身而起,目光森冷,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在鑽倉鼠驚駭欲狂的目光中,那枚順逆貼緩緩沒人他的天頂。
踢了踢昏過去的鑽倉鼠,厲風拱手道:大人,此人不過是個小小的地頭蛇,只憑我東廠的名頭便足以震懾他,何苦浪費一枚順逆貼?
你別小看了這些喇唬。吳人性烈,我們東廠名聲不佳,江南又是清流的地盤,官面上未必買我們的賬。若是兩眼一摸黑,只顧悶頭辦事,一不小心就會激起民變。有了這些地頭蛇幫忙,辦起事來就會方便得多。
大人高見。
若王執真是三天前失圖,那說明王劦早已到了蘇州,且另有目的。只是這姑蘇地面卻是洞庭兩山的地盤,便宜不是那麼好佔的。張九霄微微一笑。本以為此次南下會很無聊,誰知趕上這麼一出好戲。
大人,那我們要不要
張九霄擺了擺手:王執雖然也是朝廷要犯,不過只要不犯到咱們東廠手上,我們也無須和這些海匪別苗頭。鐵厭兵別的地方不去,一路直奔蘇州而來,其中定有緣故。依我之見,他此行只怕和步天歌之秘大有干係。我們暫且按兵不動,一旦鑽倉鼠找到他的下落,就是我們出手之時。
碼頭突然一陣喧譁。張九霄抬頭望去,卻見幾十名黑衣人手持棍棒,和十餘名赤足大漢鬥在一起。雙方武功雖然低微,可鬥得甚是兇狠,棍棒到處。鮮血飛濺,骨折慘叫聲不絕於耳。
張九霄皺了皺眉:蘇州的府治好差,壽山,這些都是什麼人?
旁邊一名番子出列,躬身道:大人,那些穿黑衣的都是長洲打行的青手。崑崙魔董泰的手下。那些光腳的都是本地踹幫的人。
踹幫?
壽山道:那是由蘇州本地踹匠組成的一個小幫派,幫眾都是些苦哈哈,沒什麼高手,只有幫主趙連奎還有兩下子。
董泰也算一方霸主了,為何要對付這些窮踹匠?張九霄若有所思地道。
這兩派人馬本來相安無事,只是這半個月來不知什麼緣故,長洲打行的人開始到處找踹幫的麻煩,看情形,似乎想逼他們入夥兒。
哦?張九霄眉梢一揚,不說崑崙魔董泰,就是憑他手下的十三太保,想收服踹幫易如反掌。這般零敲碎打的,怕是有所顧忌吧?
大人明鑑,姑蘇劍派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有意無意地維護著踹幫那些人,董泰也不好明著下手。
原來如此。張九霄瞭然一笑,看著厲風等人仍舊不明所以的模樣,心中微燻。他喜歡看到下屬這種茫然的神情,這茫然越發襯托出他的遠見與從容,以及作為上位者的自矜。
片言之間,便洞幽燭微,試問天下問又有幾人能做到?
兩山要和董泰開戰了。艙內,灰衣青年靠著艙壁,緩緩說道。
公子怎麼知道?雲澈奇道。
青年緩緩睜開了雙眼,目光閃動處,猶如一輪明月照亮了幽深的古井。那疲倦的雙眼中滿是歲月洗滌後的滄桑與沉凝,而至深處卻又是如此的清澈柔和。
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踹幫這枚石子雖然小,可這蘇州的水下卻暗流激盪。即使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只要投得恰到好處,也會興起滔天大浪來青年拈起一枚銅錢,在指間輕輕翻動著。
雲澈雖然不懂,卻知公子不說必有緣故,不由皺眉沉思。
豆包卻仰頭問道:公子,踹醬是什麼醬?有肉醬好吃嗎?
青年和聲道:踹匠是踹布的工匠。絲綢布匹織好後,都須踹匠站在大石上反覆腳踹砑光。這樣的絲綢布匹顯得精細有光澤,才能賣得上價。
豆包點了點頭,又問道:那能吃嗎?
青年微微一笑,撫著他圓圓的臉蛋道:不能。
雲澈瞪了豆包一眼:臭包包,就知道吃。
長洲打行人多勢眾,漸漸佔了上風,眼見踹幫眾人已支持不住,人群突然一分,一條長腿自入縫中探出,將一個青手高高挑起,摔入一輛裝馬糞的推車。接著長腿掠地疾旋,骨折聲中,三名打行青手哀號著滾倒!一個禿頭大漢鐵棍方舉,腿影一閃,手中鐵棍已斷為兩截,接著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轟!赤足踏地。塵埃飛舞中,一個雙腿奇長,亂髮濃眉的大漢沉聲喝道:全都住手!那些黑衣人顯然識得來人,臉上都露出懼色。
這人想必就是那個趙連奎吧?福船上,張九霄眯著眼道。
正是。鑽倉鼠已醒了過來,在一邊老老實實地答道。
可知他的來歷?
鑽倉鼠點了點頭:這姓趙的是蕪湖人,小時候便沒了爹孃,跟著一個老踹匠在踹坊討口飯吃。後來老踹匠病了,他就自己踹布賺錢奉養後來蒙高人垂青,傳了他一路踢天腿法。他每天一邊踹布,一邊練習腿法,武功漸長,人有了名氣。他為人義氣,能急人所難,踹匠們就請他做了踹幫幫主。也有不少人招攬過他,可他卻不幹,說是扔不下幾千窮弟兄,結果直到現在還是個窮踹匠
如此說來,他倒是個難得的忠義之人了
趙連奎雖不是什麼絕頂高手,可在蘇州坊間名聲卻不小。道上的朋友都敬他義氣,很少找他的麻煩。
那你說,這樣的人,能為我東廠所用麼?
這個怕是有些難鑽倉鼠遲疑道。東廠臭名遠揚,稍有骨氣的江湖人便不肯投身,又何況趙連奎這樣的忠勇之輩?
所謂因人成事,難與不難,全在手段。張九霄微笑著說。
見了那高深莫測的笑容,鑽倉鼠心中一寒,低下頭去。
碼頭上,趙連奎雙目一寒,望著場中的黑衣人道:我們踹幫和長洲打行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諸位何必咄咄逼人?
一個流鼻血的少年抹了把血跡,兇狠地道:趙連奎,想讓我們長洲打行的兄弟罷手,你的面子還不夠大!
趙連奎沉聲道:在十三太保面前,趙某的確算不得什麼人物,不過你們卻還不在趙某眼中。那少年目露兇光,突然揚手灑出一片白霧。
那矮子急吼道:大哥,小心石灰!
趙連奎那奇長的左腿凌空一掃,罡風過處,白霧頓時散盡。
少年見勢不妙,轉身便逃。趙連奎進步用腳尖在他背上一點,那少年一聲驚呼,紙鳶般凌空飛出十餘丈,遠遠落入河中,引得圍觀之人一片喝彩。
其餘青手心中膽怯,正在躊躇,卻聽有人不陰不陽地道:喲,趙幫主果然腿功驚人,一腳將一個小孩子踢那麼遠,真是好大的威風啊!
眾人聞聲望去,只見一個骨瘦如柴、穿著赭黃長衫的中年文士託著鳥籠,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
人群中有人低呼道:是七太保宿驚!場中頓時靜了下來,顯然對這宿驚都頗為畏懼。
趙連奎濃眉一皺:七太保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宿驚逗弄著籠中的八哥,漫不經心地道:也沒什麼,只是這天兒陰得久了,宿某人身子有些發鏽,想和趙幫主試試身手。
趙連奎心中怒火熾燃。只是長洲打行有董泰坐鎮,十三太保身手強橫,實非一個小小踹幫所能抗衡,只能強忍怒氣道:趙某自問從來沒得罪過貴行的人,對董老爺予向來禮敬有加,不知貴行為何一定要置敝幫於死地?
宿驚將籠子託得高高的,向裡面的八哥笑道:有人要你死嗎?咱們不過是想把你好好養起來,大家和和氣氣,整天吃好喝好的,對吧?
趙連奎臉色一變,緩緩道:宿班頭的好意趙某心領了。我踹幫的兄弟都是本分人,只想過些安生日子,貴行那種終日拳頭下討生活的日子,咱們可過不來。
宿驚手一停,似笑非笑地望著籠中的小鳥:敬酒不吃吃罰酒,就知道你是那種傻鳥!鳥籠向後一拋,騰空出爪!雙爪狂舞,猙獰著撕裂了空氣,宿驚動如狂風,撲面而至!
爪風颳起趙連奎的長髮,大吼聲中,趙連奎左腿如開山巨斧,向宿驚手肘劈落!宿驚騰空翻轉,橫爪抓他腳踝。趙連奎腿勢突緩,大拇指靈巧地點向對方列缺穴。宿驚心中一驚,不敢再小覷對方,縮手團身,圍著趙連奎不斷遊走旋繞。
公子,他的姿勢好怪,有些像老鷹雲澈望著宿驚道。
青年微微一笑:吸腰收胯、含胸拔背、神形合一、以示鷹形他的大力鷹爪功已經有些火候了。
他怎麼不出招啊?豆包好奇地問。
雄鷹搏兔,務求一擊必中,他在等待最佳的時機青年緩緩道,他的步法看似緩慢,實則緩疾相間,不斷利用步率的變化引誘對方露出破綻
雲澈若有所思,又細看那趙連奎的姿勢。只見趙連奎單足點地,左腿高舉,身形以右腳為軸,隨著宿驚緩緩轉動。顯然只要對方一攻擊,這左腿必然會斧鉞般劈砍下去!
起腿半邊空,好凌厲的腿法!若我是宿驚,對著這蓄勢待發的一腿,又該如何進攻才是?若是公子,又該如何應對?雲澈暗暗思索著。
小澈,你看他們兩個誰輸誰贏?青年突然問。
雲澈始終找不到破解這一腿的辦法,聞言道:兩人武功相差不大,不過趙連奎以靜制動,勝面會大一些。
青年微微一笑:我看會是平手。
平手?雲澈疑惑地向場中望去。
弱的贏不了,強的不敢贏,自然是平手。
碼頭上,兩人靜靜對峙著,圍觀之人為雙方氣勢所懾,漸無聲息。場中氣氛愈發緊張起來。
機會來了。張九霄淡淡地對一個番子道,壽山,聽說你鏢上的牽機之毒只有你的獨門解藥能解?
壽山頓時會意,抱拳道:正是。
這裡離趙連奎有四十丈之距,你的鏢夠得到嗎?
大人放心,萬無一失。壽山手腕一抖,掌中多了一枚蝴蝶鏢。鏢體呈暗灰色,顯然淬了奇毒。
那就好。張九霄一笑,既然是忠義之人,只須示之以恩,那便夠了。又低頭向鑽倉鼠道,你說呢?
大人說得是。鑽倉鼠心驚膽戰地答道。
開始了。壽山突然冷冷地道,手中鏢緩緩舉起。
一聲鷹鳴,宿驚斜掠而出,抓向趙連奎的左腿。趙連奎左腿有如繃簧,曲彈之間,反踢他腋下!
鷹隼一旦展翅,翼下便是致命弱點;同樣,腋下也是宿驚防護最為脆弱之處,怎敢讓趙連奎踢中?一聲怪叫,他凌空大翻,雙臂斜展。右爪扣向趙連奎頭頂!身形之迅捷怪異,攻勢之兇猛凌厲,真如一隻飛天的鷂子!
身軀猛然前傾,趙連奎右腿如風斧雷鞭,凌厲無匹地向後撩踢!腿風過處,泥沙飛舞,堅硬的地面竟被隱隱畫出一道淺痕!
好一式倒踢紫金冠!船頭,青年低聲讚道,突然神色一變,驀然伸指一彈!
一鏢如蝶,翩躚不定,穿閃於人群之間,帶著灰色的詛咒,無聲無息地叮向趙連奎的脖頸!
趙連奎和宿驚鬥得全神貫注,對這陰毒的一擊毫無察覺。電光石火之間,一枚銅錢疾飛而至,奇準無比地將這隻惡毒的蝴蝶削成兩半!
福船頂樓,張九霄臉色一變,猛地扭頭,向銅錢飛來的方向望去。千桅如林,他鷹隼般的目光穿越了一艘又一艘舟艚舸牒,直視青年所在的那艘小船。
小船上,雲澈似有所感,正想出艙,卻被青年按住了肩頭:一動不如一靜。雲澈點了點頭,盤膝閉目而坐。豆包睜圓了眼睛,看看青年,又看看雲澈,抓起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
張九霄望了那艘小船半天,見對方始終沒有動靜,終於緩緩收回了目光。
大人,要不要厲風做了個查探的手勢。
張九霄搖了搖頭: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抓捕鐵厭兵要緊。
小船上,青年將輕輕挑起的窗簾重新放下:好在對方無心生事,否則又是一場麻煩。
結束了。雲澈突然道。
空中甩鞭般的一聲脆響,場中人影驟分!
宿驚翻個跟頭,飄然落地。趙連奎身形一晃,隨即站穩,抱拳沉聲道:宿太保的大力鷹爪功果然厲害,趙某佩服。渾然不覺自己已剛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宿驚負手而立,不讓對方看到自己被踢腫的手指,冷笑道:趙幫主好腿功!今日之事便到此為止。如今蘇州亂象已生,貴幫何去何從,還望幫主早作打算,我那幾個兄弟可不像宿某這麼好說話!袖子一甩,揚長而去。
圍觀眾人彩聲如雷。趙連奎卻面沉如水,沒有絲毫得意之色。一個宿驚已是如此難纏,位列其上的幾個太保想必更是難纏,何況還有一個高高在上的崑崙魔董泰。
見碼頭上的人興高采烈,似乎對這樣的打鬥司空見慣,雲澈不禁搖頭道: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持械爭鬥,官府居然也不管。
官府?老船伕苦笑,努嘴道,你看,那不是官府來了。
吆喝聲中,一夥皂衣衙役牛氣哄哄地走了過來,見到人便舉棍毆打。人群頓時一聲驚呼,四下奔散。一個挑擔子的果販閃避不及,被打翻在地,嫩黃的梨子滿地亂滾,引得眾人紛紛俯身撿拾。為首的大鬍子衙役撿起一個梨子,就著衣襟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大口,大搖大擺地走向街邊小販。
小販們一個個畏怯地掏出銅錢,交到他手中。一個小販顯然生意不好,哀求了幾句,卻被他一腳將攤子踢飛,接著幾個耳光,打得那小販滿臉是血,滾地痛哭哀號。
老船伕恨聲道:看到了吧,這些混賬不就是官府中人?可若論魚肉百姓,欺壓商販,這些衙蠹可比打行的那些青手狠多了。說著,老人嘆息了一聲,唉,不止是他們,那些個門子、牢子、皂隸、防夫,又有幾個是認真辦事的?如今這世道,這官和賊,誰又分得清?
雲澈不解地道:就算官府貪腐,可蘇州的白道呢?都說東南人士,姑蘇最盛。江浙高手眾多,姑蘇劍派更是天下十大劍派之一。蘇州這麼亂,他們為何不管?
管,怎麼不管?不過他們管的卻是自家的生意。老船伕不屑地道,向碼頭處的一家香燭鋪一指,看到店門口掛的那個劍形竹牌了麼?那就是姑蘇劍派的標誌。凡是洞庭兩山的商戶,門口都有這種牌子掛著,那些流氓無賴自然不敢上門滋事,至於那些外地商戶,他們巴不得對方倒黴呢,少了人分羹,兩山的生意只能更好。
水大魚多,蟹匡蟬綏青年淡淡地道,蘇,州,果然是個有趣的地方
雲澈咬了咬下唇。問道:公子,我們在各地奔波,其他地方雖然窮苦,卻也不像這般烏煙瘴氣。蘇州明明是東南郡首,富庶之地,為何會成了這個樣子?
青年默然片刻,這才緩緩道:水至清則無魚,人人都道蘇州繁華,可越是繁華富庶之地,獲利便越大。可當今天下,商家獲利越大,官府盤剝便越狠,黑道傾軋便越重。如此一來,蘇州的府治又焉能不壞?
雲澈若有所思:公子是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個利字?
青年起身來到船頭,眺目望著落日下的閶門碼頭。
碼頭上,來自南北各地的商賈們操著五花八門的口音,或彼此寒暄,或與牙人腳伕打著交道,盤算著生意。齊魯之棉、巴蜀之麻、贛黔之木、雍梁之藥、粵之香果、晉之鐵煤、閩之糖靛、微之墨硯,以及滿刺加的胡椒、爪畦的蘇木、暹羅的象牙玳瑁,各種貨物在碼頭琳琅滿目,堆積如山,在晨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輝。
似乎不想被這金光所迷,青年閉上了雙眼,喃喃地道:黑道傾軋是為利,白道排擠是為利,官府欺壓百姓同樣是為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一來一往之間,又有多少欺詐,多少凌奪?小澈你記住,趨利避害,是人之天性,非仁德可化,非理法可奪。一個利字,用得壞了,可令人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用得好了,卻可令英雄俯首,天下歸心雲澈點了點頭,有悟於心。
小心坐穩,船要靠岸嘍外面傳來老船伕的吆喝聲。
賭琴
三人上了碼頭,隨著人流緩緩而行。閶門街的熱鬧是隻有走在其間才得以體會的。沿河的店號連綿著泛向遠方,攤販們在夾縫中擠佔著每一尺土地,吆喝著招攬顧客。靠街的樹幾乎被砍光了,留下的木墩子也擺成了小吃攤兒。一頭驢車正艱難地在車伕吆喝聲中掉著頭。行人不斷皺眉側身從驢子身邊擠過去。飯莊和酒肆冒著白騰騰的煙霧,撲鼻的飯菜香氣和香燭的濃郁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嗆人的暖香。
絲竹聲漸漸大了起來。吳儂軟語和著玲瓏的琵琶,聽得人軟綿綿的,有種薰然欲醉的閒適。青年對這靡靡之音並不喜歡,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雲澈和豆包急忙跟上,誰知他卻突然停步。
公子,怎麼了?雲澈問。
青年抬頭示意他不要說話,側耳聆聽。果然。一縷細細的琴聲埋沒在那一片絲竹管絃之音中,正如花街柳陌間,開著一株泠泠青蓮,雖在風塵,卻不墮風塵。
青年聽了片刻,突然轉身向路邊的園門走去。兩小對視一眼,急忙跟上。剛進園門,一個身著宮裝的中年女人便笑著迎了上來:公子爺,來,裡邊請。妾身眉姐,給您見禮了。您眼生,第一次來吧?您算來對了,我們氤氳雪可是蘇州城裡數得著的行院呢!要不要妾身給您叫幾位稱心的姑娘?
青年這才知道這座看似清雅的園子竟然是一家妓館,眉頭微皺,隨手遞過一錠銀子:不用了剛才彈琴的是哪一個?
琴?眉姐聞言一愣,隨即掩口輕笑。真是幾百世修來的,這麼多簫笛琵琶,偏生只有溫雯的琴入了公子的耳了,這丫頭是和公子有緣呢。一邊接過銀子,熟練地塞入懷中。
溫雯?
可不是,這丫頭可是我們氤氳雪最當紅的姑娘!公子真是好眼力,不,該說好耳力才對!要是別人,我還真不敢帶過去,不過公子既然是這丫頭的知音,那就破一次例吧眉姐嫵媚地一笑,公子請隨妾身來。青年隨眉姐向園內走去,兩小在他身後低聲嘀咕不停。
公子怎麼突然想起逛青樓了?雲澈皺眉說。
豆包肯定地點頭:春天來了,公子定是發春了。
雲澈氣道:你才發春了,公子此舉定然大有深意。
深意?是深深的春意麼?
閉嘴!
那邊眉姐口中還說個不停:琴技在這蘇州府是數一數二的,繞殿雷那麼一弄,就弄得人眼淚汪汪的,心裡像有絲線纏著,難受得很。
繞殿雷是琵琶,不是古琴。青年淡淡地道
眉姐飛了個媚眼:是妾身沒有學問,讓公子笑了。不過這丫頭的琴實在是好,上次沈府的二公子來了,聽了一回,聽說回去幾個月沒吃肉呢!
沈二公子?
是啊,就是西山沈家的沈勉沈二公子了。他人心善,又沒架子,最得姑娘們的喜歡。席家的那位少爺就差多了,喜歡玩些齷齪花樣不說,還特別小氣,聽說他老爹管得緊著呢。席家少爺追溫雯也好些日子了,不過溫雯哪裡看得上他啊?有錢怎麼著?有錢難買姑娘樂意!
沈二公子也好琴麼?
不僅是二公子,他們家的小姐也是個琴痴呢。兄妹兩個一得空就喜歡在太湖上泛舟操琴,風雅得緊呢!
絮語聲中,三人隨著眉姐穿過一道長廊,過了道月形小門,在一間雅閣前停下。一個丫環皺眉迎了上來,看了青年一眼,低聲責怪道:眉姐,姑娘不是說了,今天心情不好,不見客麼?
眉姐將丫環拉到一邊,低聲解釋了幾句。那丫環將信將疑地看了青年一眼,說聲:公子請候片刻。轉身進去,片刻後又出來道,姑娘說了,她要彈上一曲,公子若能說出曲名,姑娘自會相見,若不能,就請公子改日再來吧。青年再次皺眉,卻終於點了點頭。
丫環得意地一笑,靜立一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得意什麼?公子定能猜得出來。雲澈哼道。
要是她亂彈一氣怎麼辦?公子不就猜不出了?豆包小聲問。
胡說八道。
豆包點頭:嗯,這倒是個辦法雲澈瞪了他一眼。
青年不理會他們的吵嘴,雙手負在身後,緩緩閉上雙眼。
閣內一片寂然,一陣微風徐徐吹過,低婉的琴聲隨著微風徐徐而起,彷彿幽靜的深谷間,一株孤苦的清花隨風搖擺。琴聲漸漸沉鬱,宛若黑雲翻墨,風雨來襲。可任憑風吹雨打,那一株清花卻始終素淡靜雅,不減高潔,直到陽光重新普照大地微風已過,餘音散盡,只餘下滿院清涼。青年睜開雙眼,長舒了一口氣。
怎樣?聽出來了麼?丫環忙問道。
青年沒有答她,是低聲吟道:幽植眾寧知,芬芳只暗持。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自露沾長早,春風每到遲。不如當路草,芬馥欲何為!
丫環哼了一聲,小嘴一撇:你吟這些個算什麼?告訴你,你就是吟《長恨歌》也沒用,不把曲名說出來就甭想進去!她正在斥責,卻聽閣內一個清婉的聲音道:可兒休要胡言,這位公子早已猜出這一曲的名目了,請他進來吧。在可兒不服氣的目光中,青年拾階而上。
公子唸的是什麼啊?豆包跟在後面,低聲問雲澈。
是崔禮山的《幽蘭》雲澈下意識地回答,還在回味剛才的琴曲。聞琴知人,想必閣中的女子也應是個蘭花般的少女才對
三人上了二樓,眼前頓時一亮。與園內的奢華不同,閣上佈置得甚是樸素清雅。沉香木的書桌上擺著青瓷古瓶,瓶中插了幾枝梨花,白紗窗簾隨風飄拂,隱隱可以看到院中的竹影。
雪白的竹蓆上,幾卷新書,一張琴案。
一個纖秀清柔的藍衣少女正端坐琴案之後。見了三人進來,少女盈盈起身施禮:溫雯方才不知深淺,得罪公子了,還望公子見諒。
無妨,是我掃了姑娘清興。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溫雯問道,秀目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男子。他明明很年輕,卻不知為何,全身都透出一種風霜洗練後的落寞滄桑。
我姓程。風雪兼程的程。青年回答,語聲中帶著淡淡的疲憊,程臨淵。
程臨淵溫雯蛾眉輕蹙,喃喃重複著這個名字,抬頭問道,原來是程公子。公子是徽州人麼?
我是新安祁門人氏。離開久了鄉音已改,難得姑娘聽得出來。
溫雯一笑,柔聲道:新安程氏。名重天下,溫雯也只是一猜罷了。對了,小女子有一事不明,還請公子指教。
姑娘儘管說。程臨淵隨意坐下。
溫雯微一猶豫。問道:方才那《幽蘭》早已失傳。若非有位客人特意從扶桑找來其前唐古譜,我也無從彈起。公子卻是從何得知的?
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桂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程臨淵緩緩吟道,這曲《幽蘭》雖早已失傳,卻有據可考。此曲最初名為《隴西行》,是樂府民歌。魏武帝時以之歌《碣石篇》,又改為《碣石調》,其後又用楚調《幽蘭》填配。我雖未聽過此曲,那樂府的《隴西行》卻蒙友人所賜,聽過多次的。其調雖有不同,畢竟大輅椎輪,有跡可循,再以琴意相鑑,倒是不難猜出此曲的來歷。
原來如此,公子學識如此淵博,難怪能聞琴而知意了。溫雯低聲道,突然玉顏微紅,聽可兒說,公子是被溫雯的琴聲引來的?
程臨淵望著眼前羞澀的少女,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點頭道:不錯。
溫雯琴技粗鄙,還請公子指教。
姑娘能在這種汙濁之地彈出青蓮之音,又何須在下指教?程臨淵大有深意地道。
溫雯以為他在取笑,神色一黯:溫雯是薄命之人,既已淪落風塵,身陷汙濁,便不該操弄這大雅之物,可心中實在對古琴太過迷戀,始終不捨,倒讓公子見笑了。
程臨淵肅然道:琴是養心之器,心正則聲亦正。姑娘的琴聲揚白雪,發清角,含哀忍痛而其馨猶若蘭芳,又有何可笑之處?
溫雯幼時便以琴技名揚蘇州,可聽她撫琴之人成千上萬,其中又有幾個明白她琴中之意?一時心中歡喜無限,便吩咐道:可兒,去給公子上茶,就上我櫃子裡藏的那罐茶好了。可兒狠狠瞪了程l臨淵一眼,忿忿下去了。
溫雯試探著問:公子既是愛琴之人,何不撫上一曲,好讓溫雯一聞雅奏?
程臨淵也不推辭,淨手焚香,就榻而坐,默然片刻後,徐徐而彈。溫雯見程臨淵指法枯寂遲緩,宛如匠石奮於千鈞,以為他只是初學,不由眉頭微皺。誰知琴聲一響,卻如丹崖險螞,青壁萬澗,其渾厚峻拔之勢,沛然直逼過來。她心中不由一驚,跪坐一邊,凝神靜靜聆聽。
琴聲漸澀。依稀可見寥廓的天地間,一個男子正孤獨地在茫茫大雪中躑躅而行。山峩峩而峻蟣,路漫漫而修遠,風雪載途,竟無歸處
一曲既畢,餘音不絕,程臨淵閉目不言。溫雯受琴音所感,雙目含淚,一時無語。廳內一片柔和的靜謐。
可兒奉了茶上來,見兩人這個樣子,抿嘴一笑,又下去了。
公子彈的是什麼啊?豆包小聲問。
《離騷》雲澈揉了揉紅紅的眼圈,悶聲回答。
是滂沱的悲慟又是茫茫大雪般的寂寞他年紀輕輕,心中不知藏了何等傷心事,卻是如此的落寞悲苦溫雯偷偷抹去腮邊的淚珠,倒了一杯茶,輕輕放到他身邊,柔聲道:自古都是論事易,做事難,成事則更難,公子盡力就好,不必強求。
程臨淵深深看她一眼,捧起茶盞來呷了一口,動容道:是蒙頂茶!
想不到公子對茶道溫雯展顏一笑,不錯,正是蒙頂仙茶。蒙頂茶產於蜀中。傳說古僧普慧曾植七株茶樹於蒙山五峰,這七株茶樹高不盈尺,不生不滅,迥異尋常,其茶味甘而清,色黃而碧。功可增壽,故有仙茶之譽。因其產量極少,向來可遇而不可求。溫雯所藏也不過半兩,一直捨不得喝,今日得遇知音,方才拿來待客。
琴裡知聞惟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程臨淵微微一笑,早知姑娘上這蒙頂茶,我便彈上一曲《淥水》好了。
溫雯臉一紅,正要說話,門外有人朗聲道:好啊,淡乎洋洋,浩兮湯湯,溫雯的琴技更上層樓了。說著一個身著素雲緞錦袍的青年踱了進來,見程臨淵坐在琴案後,他微微一愣,隨即又笑道,原來有客了。不知這位仁兄是何方高人,也好讓小弟敬仰一番?這青年唇紅齒白,目若點漆,手持玉簫,端的是一個秀雅人物。
溫雯見過三少。溫雯忙起身施禮,這位是程臨淵程公子。程公子,鄧三少是她猶豫著沒有說下去。
小弟鄧夢空,十三太保中小周郎就是我。錦袍青年手中的玉簫向自己一點,動作很是瀟灑,程兄不是本地人吧。來蘇州遊學?
在下是祁門人,才到蘇州不久。一介商賈而已,談何遊學。程臨淵坦然答道,心中微凜。三太保小周郎鄧夢空是董泰的智囊,為人多謀善斷,手段高明,出了名的水晶心肝琉璃腑。長洲打行崛起如此之快,鄧夢空功不可沒。想不到自己剛到蘇州,便遇上了這麼棘手的人物。
壞蛋豆包在雲澈耳邊小聲道。雲澈心有慼慼焉地點頭。鄧夢空雖然容貌俊秀,舉止瀟灑,卻掩不去身上那股淡淡的邪異之氣。
蒙頂茶?鄧夢空聞著室內的茶香,臉色微變,真難得,連珍藏都捨得拿出來奉客。程兄才到蘇州不久,就和溫雯結成知音了,那再呆上一陣,豈不就成了溫仙子的嬌客了?語氣淡淡的,卻針一般扎人。
溫雯臉色微變,低聲道:三少明知溫雯是在籍的卑賤之人,何苦又來開這樣的玩笑?
是我不好。鄧夢空忽又柔聲似水,其實我倒真想把你娶回去,你又偏偏不肯。其實我對你如何,你心裡還不清楚?你要名師,我去各地為你查訪;你要古譜,我千里迢迢地託朋友尋了來。這不,昨天剛得了一架晚唐名琴,就眼巴巴來找你試琴
晚唐名琴?真的麼?溫雯秀目一亮,激動起來。自古名琴難求,蓋因制琴論材而不論工,無論多好的工匠,若無良材,也斷無可能造出名琴來。而琴之良材,向來生於盤紆隱深、人跡罕至的山川密林,是故極為難尋。而最受世人看重的,便是唐琴。鄧夢空帶來的確是晚唐古琴。琴為靈機式,紅黑的梅花與蛇腹斷紋交織,龍池上刻有狂草獨幽,池內有太和丁未的字樣,琴體桐面梓底,古雅端秀。溫雯以指輕撥,數聲仙翁,琴音沉雄古舊,杏然不絕。
可惜了她輕輕撫摸著琴絃,喃喃道,此琴雖好,卻只宜彈大麴,溫雯胸襟不夠,不能盡展它的風範,倒是程公子恍覺說錯話了,突然住口。
既然如此,我為你另尋一架合適的鄧夢空似乎並不在意。
一個青衣童子提著紅木食盒走了進來,將裡面的糕點小吃依次擺在席間。有小青龍蜜餞、安雅堂的酪酥、百獅子橋瓜子、小棗子橄欖、家堂裡花生,琳琅滿目,看得豆包直流口水。
溫雯皺眉道:怎麼上了這麼多?我不是說過,只要上些紫陽館的茶幹就好麼?那童子嚇得手一抖,一盤點心掉在地上,打個粉碎。嘩啦一聲,眾人不約而同地向點心望去。
就在這剎那間,窗欞突然進裂,一道銀光破窗而入,向鄧夢空撲來!銀色的長髮,銀色的劍光,銀色的雙眸。銀色的殺意!
鄧夢空端坐如故,左手微揚,無數銀絲自袖間電射而出,向銀衣人射去!咻咻破空聲中,晶瑩剔透的銀弦如蛛絲噴吐,漫天繚繞!劍光有如銀電,飛旋閃轉,與空中的銀絲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幅瑰麗的畫面。這一刻的銀色是絢爛的,死亡般的絢爛。銀線纏上劍身,扯動之下,劍鋒在鄧夢空數尺前凝滯!
銀衣女殺手和鄧夢空隔空相視,雖然蒙面,仍可看出她的絕色。
有趣,好久沒人刺殺我了鄧夢空微笑著說,不過殺我可沒那麼容易。要是這位姑娘僥倖成功了,小弟請你喝酒如何
登徒子云澈低聲哼道。
色狼。豆包跟著蓋棺定論。
殺!隨著女殺手一聲清喝,屋頂破裂,碎瓦如雨!
滿嵌刀齒的銀色巨盾從天而降,巨大的旋轉著的刀輪,呼嘯著向鄧夢空壓下!鄧夢空玉簫在地面一點,身子借力平移數尺。
銀盾一翻,一名紅髮巨漢從盾後躥出,手中的長鐮揮如匹練,鐮光一閃,鄧夢空的身影被劈為兩半!
那青衣童子一聲尖叫,捂著頭趴在地上。
紅髮巨漢一擊得手,正狂喜不已,忽聽女殺手驚呼道:火哥小心!耳邊一聲嗚咽的簫音,他想轉身時,發覺身體竟已僵硬得如同石人!難道自己剛才沒有劈中鄧夢空麼?怎麼可能?自己又是如何中招的?
那女殺手卻看得清楚,鄧夢空人剛平移,便又迴轉,速度之快,竟然在原地留下了殘像!當巨漢誤以為得手時,鄧夢空舉起玉簫在唇邊輕吹,一縷銀芒從簫管中飛出,將他定住!
她知道,鄧夢空之所以被江湖人稱為三少,不是因為他在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三,而是指他賴以成名的三大絕技:絕影、離發、斷魂簫!
其中纏住自己長劍的是離發,欺騙師兄的身法是絕影,而鄧夢空那隨之而來的一擊正是最可怕的斷魂簫!魂斷影絕兮發如銀!好可怕的小周郎,好可怕的斷魂簫!事到如今,決不容那可怕的簫音再度響起!她猛一咬牙,身劍合一,向鄧夢空疾刺!劍氣徹骨,盈漫全室,這是她凝聚畢生功力的一擊!
然而她忘了,她的劍上還纏繞著離發離愁如發,縷絲千雨。當她馭劍而起的瞬間,無數銀色的絲線如同一場滿是愁緒的網,在她面前陡然張開,等著她絕望地投入。
銀絲繞結,將那女殺手裹在其中,鄧夢空悠然笑道:我說過了,殺我沒那麼容易,這杯酒卻與姑娘無緣了便在此時,那瑟瑟發抖的青衣童子突然仰身。雙手齊揚!
蝴蝶鏢,鐵蒺藜,飛蝗石,打穴珠,梅花針,柳葉刀,棗核釘!七種暗器輕重不一,形狀不同,發射的技巧更是天差地別。江湖上能同時發出七種暗器的人寥寥無幾,幾乎都是暗器宗師。可如今,一手七暗器的絕技卻被一個青衣童子輕易地做到了!近距離的暗器攢射。即便是絕頂高手也難以閃避!若是離發在手,鄧夢空自然可以輕易破去這撥暗器攻勢。可如今他的離發卻用在了銀衣女殺手身上。兩名殺手之所以身著華麗的銀衣,正是為了吸引鄧夢空的注意力,兩人又以身試險,限制他的絕招,為青衣童子的致命一擊鋪路,
如今鄧夢空手中只有斷魂簫,可這奇門兵刃雖然詭異莫測,卻只能用於攻擊。青衣童子自信,以那區區寸許粗細的玉簫,決無可能擋下這場暗器雨!
鄧夢空斷然放下玉簫,伸指撥、點、挑、拈、彈、捏、夾,瞬間竟將這七種暗器一一化解。他雙手一合,將青衣童子刺來的匕首鎖在其中。青衣童子拼命拉扯,鄧夢空的雙手卻紋絲不動。
等等,我認得這雙眼睛他望著青衣童子的雙眼喃喃道。
那是一雙清冽而憤怒的眼睛,無盡的恨意在其中灼灼燃燒著:你當然認得,我是澹臺天鏡的女兒澹臺青夜!
原來是纖羅坊的餘孽,如此說來,這兩位便是澹臺銀月和澹臺野火了鄧夢空嘴角微微一撇,你父親在上屆瓊山瑤海會中輸給我們蛺蝶緞莊,他自己想不開病死了,又為何把賬算到了我的頭上?
放屁!若非你使用卑鄙手段,我爹又怎麼會輸?我們家的綢莊又怎麼會被你們長洲打行吞掉!澹臺青夜又用力地掙了一下,髮髻凌亂著披散下來,襯著霜雪般的肌膚,果然是一個容顏清麗的少女。
商場如戰場,商場手段便是破敵兵法。你若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纖羅坊這百年傳承怕也就到此為止了鄧夢空冷冷地道,隨即又一笑,不過,你今日行刺失手,這個問題你已經用不著考慮了突然反手一擰,奪下她的匕首,探指掐住了她的咽喉。
殺了我吧,只要我們澹臺家的人不死絕,總會有人來取你的性命!白天黑夜,你一輩子隨時都要面對澹臺家的刺殺!澹臺青夜倔強地道。
是麼?鄧夢空眼中的殺意越來越濃。
三少,手下留情,她還是一個孩子溫雯忙喊。
孩子?孩子才最可怕,尤其是身負仇恨的孩子鄧夢空揚了揚下巴,指尖緩緩用力,澹臺青夜喉嚨咔咔有聲,像垂死的魚一般拼命掙扎,卻依舊怒視鄧夢空。
三少人稱小周郎,想必一定精通音律程臨淵突然開口道。
是又如何?鄧夢空瞥了他一眼。
在下願和三少在音律上一較高下。若是在下贏了,還請三少放過這位姑娘
鄧夢空饒有興趣地道:哦?程兄倒是憐香惜玉之人,只是我為何要放過一個一心要殺我的人?
程臨淵示意雲澈將懷裡的包袱解開,露出裡面的古琴:此琴名為太古遺音,乃唐貞觀年間所制,可值萬金。若是三少贏了,在下願將此琴讓與三少。
有趣鄧夢空微微一笑,程兄想如何比試?
程臨淵望向溫雯:既然要比音律,自然要雅些我看不如請溫雯小姐默寫一物,然後以琴嗚之。你我聽琴辨物,看誰猜得準。三少意下如何?
好,今日咱們就來個雅的。說著,鄧夢空隨手一甩,將澹臺青夜扔在一邊。
這倔強的少女劇烈咳嗽著,望著鄧夢空咬牙道:要殺便殺,明明是一隻小蟑螂,又何必故弄風雅,弄這些虛偽手段!呃突然捂住了喉嚨,原來不知何時,她的脖頸問早已牽了一根細細的離發,鄧夢空指端微動,她便呼吸困難,說不出話來。她又恨恨地望向程臨淵,似乎在說:誰要你這傢伙多事她性子真差,將來肯定嫁不出去。豆包低聲說。雲澈贊同地點了點頭。澹臺青夜聽到兩人議論自己,又向他們瞪過來。
你看她這樣子,是不是很眼熟啊豆包又說。
雲澈不解:眼熟?
我那天拿草棍捅小毛驢的鼻孔時,它也是這麼看我的澹臺青夜氣得差點暈倒。他們在這邊打趣,溫雯卻提起筆來,開始思索。
聽琴辨物。卻不是什麼事物都合用的,也得琴聲能夠表現得出才行。如果伯牙彈的不是高山流水,而是一隻雞腿,鍾子期能猜出來才怪。古琴內合五行,外合五音,上山下澤,龍齦雁足,所奏之物自然也應是天地萬象。她想了片刻,在紙上寫了一物,又坐到琴案後,凝神靜息,緩緩而奏。
琴聲一響,豆包便開始向鄧夢空撅鼻子,吐舌頭,想用鬼臉戰法讓對方分心。雲澈則閉目聽那琴聲。自覺琴聲醇和悠揚,融融灑灑,於不經意間散懶地穿過旅人的心房。他微微一曬,心想:這種曲子如何難得住公子?
果然,琴聲剛收,程臨淵便微微一笑,提筆在紙上寫了春風二字。抬頭看時,鄧夢空也剛剛收筆。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將答案亮出。鄧夢空寫的卻是一句唐詩:不知綠葉誰裁出?同樣猜到了春風,卻答得更雅緻些。
溫雯嫣然一笑:這一次卻是平手,三少和程公子都猜對了。
既然勝負不分,自然要猜第二輪。這一次,溫雯的琴聲卻晦澀了許多。
雲澈皺眉聽著,只覺琴聲中既有奔流之勢,又有寂寥空曠之感,更帶著隱隱愁緒,卻不好說這是何物,心中不由有些擔心。澹臺青夜原本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見程臨淵與鄧夢空戰成平手,心卻不由懸了起來。她雖也粗通音律,卻全然聽不出琴中之意,只能空自焦急。
琴聲一住,她便向程臨淵望去,只見他提筆之後,微一猶豫,才寫了江皋兩字。鄧夢空卻又寫了兩句楊誠齋的一句詩:大江欲近風先冷,平野無邊草亦愁。
兩人再次戰成平手。
鄧夢空撫掌笑道:有趣有趣!程兄果然是高手。我看不如我們再加點彩頭。方才溫雯說程兄擅奏大麴,此輪若是程兄贏了,這架獨幽便歸程兄所有;若是小弟僥倖贏了,程兄則須在一年之內不得論琴,也不能聽琴。不知程兄意下如何?
不愧是小周郎程臨淵微微皺眉。這賭注看似公平,實則大有蹊蹺。鄧夢空若輸了,只是輸掉一架古琴。程臨淵不能論琴,自然無顏再見溫雯。此舉不僅賣了溫雯面子,更可除他這個情敵於無形,稱得上一箭雙鵰。不過既然對方出招,那也只好接下了。他淡淡地道:鄧兄此言正合我意,開始吧。
琴聲再次緩緩響起,其音沉凝古樸,端然大氣,又有磅礴之感。
這是什麼?山嶽?不,這琴聲堂皇尊貴,分明有君臨天下的王者氣。難道是皇城?雲澈疑惑之下,不由有些擔心起來。
澹臺青夜心中煩躁。她天性剛烈倔強。這種命懸於旁人之耳的感覺讓她鬱悶得直想張口大叫。但畢竟家門劇變後,她的性子沉穩了許多,強忍著沒有發作,焦慮的目光在程臨淵和鄧夢空之間轉來轉去。只見兩人都雙目微合,面無表情,顯然此物甚是難猜。
一曲既畢,溫雯靜候片刻,這才問道:三少和程公子可猜出此物了麼?
鄧夢空長嘆一聲,搖頭笑道:真虧你想得出,竟然拿國器來為難我們。說完提筆一揮而就。
溫雯臉色微變:原來三少已經猜出來了,程公子呢?
程臨淵閉目不語,修長的手指在膝上輕輕敲打著,似乎仍舊揣摩著琴聲。澹臺青夜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澹臺青夜正絕望時,程臨淵緩緩睜眼,起筆如刀,鐫刻般緩緩書了兩字在紙上。澹臺青夜心想:他寫得這般吃力,定是沒有猜中,真是沒用。唉。我死便死了,連累了月姐和火哥卻是不該。早知這鄧夢空如此難纏,應該多用些手段才對。若是此次僥倖不死,倒要學些下毒的功夫才是
這時兩人都已寫完,溫雯不由先向鄧夢空那邊望去,只見這位小周郎的答案卻是八個小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溫雯點了點頭道:原來三少猜的是傳國玉璽
再看程臨淵那張白紙,上面卻是兩個古意盎然的金文九鼎。
溫雯長吁了一口氣,嫣然笑道:這次卻是程公子猜對了。
澹臺青夜聽了,先是一愣,頓時歡呼起來,卻忘了頸上繫著的離發,喊了半聲,便捂著脖子咳嗽起來。
鄧夢空臉色一變,隨即笑道:小弟只聽出了此物應是國器,故此猜是傳國玉璽,卻沒有想到九鼎,不知程兄又是如何猜到的?
溫姑娘的琴聲中確有王者氣,可惜鄧兄卻忽視了她用的多是文武二絃和宮音。程臨淵輕撫著獨幽,淡淡地道:上古國器。五行叉屬金的,只有周鼎了。
古琴原有宮商角微羽五絃,內合五行。後來文王囚於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為文弦;武王伐紂,又加弦一根,是為武弦。程臨淵以此二絃之音辨出此物是周朝之物。又以宮音識其為金性,猜得巧妙至極。
有趣!有趣!鄧夢空大笑,程兄果然高明,小弟敗得不冤。澹臺家的這幾位,還有這獨幽都是程兄的了,小弟告辭。收回離發,玉簫一擺,大笑而去。
澹臺青夜一躍而起,瞪了程臨淵片刻,大聲道:為何要救我?
程臨淵似乎有些倦了,閉眼道:救便救了,何必又問為什麼?
豆包用力點頭:是啊,前些天我還救了一隻小狗狗,它也沒問我為什麼要救它。
澹臺青夜俏臉一紅,正要說話,那女殺手澹臺銀月突然道:小姐,火哥怕是不行了。
澹臺青夜心中一驚,跑到巨漢身邊:火哥,你怎麼了?澹臺野火雖然只是她的義兄,可從小和她一起長大,在澹臺青夜心中實與親生兄長無異。
他中了鄧夢空的斷魂糸澹臺銀月黯然道。鄧夢空的斷魂糸蘊有奇毒,號稱無藥可解,澹臺野火只怕凶多吉少。
火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勉強你的澹臺青夜紅著眼圈道。此次刺殺鄧夢空,澹臺野火併不贊成,只是他和澹臺銀月都是澹臺天鏡收養的孤兒,對澹臺家忠心耿耿,所以還是來了。想到是自己的冒失害了澹臺野火,她心中難過至極,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
程臨淵把住澹臺野火的脈搏,眉頭一皺:逆經敗血,循脈攻心,好陰毒的暗器
澹臺銀月潸然道:這斷魂糸是以冰蠶砂和雪蛇蛻練成,非金非石,入血即化為寒毒,中者身體僵硬,片刻間便會血凝而死,火哥怕是
你若是能救火哥,以後便是我澹臺家的恩人!澹臺青夜沉聲道。
雲澈冷冷道:若公子救不了他,難道就不是你澹臺家的恩人了?
澹臺青夜一窒,這才想起自己三人的命本就是程臨淵救的,隨即想起小時候澹臺野火揹著自己玩耍時的情形,心中一橫,抹去臉上的淚水,繃著俏臉,一字一頓地道:你若救了火哥,以後便是我澹臺青夜的主人!
小姐不可!澹臺銀月急道。
程臨淵望著這個倔強的少女,平靜地道:無須為奴,以三月為限,三月之內你們三人須得聽我吩咐。
一言為定!澹臺青夜斷然道。
小澈,備針!
雲澈取出針匣,將匣內打開,將裡面的金針一一抹了蟾酥,用火摺子灼紅。程臨淵先用尖如蚊喙的毫針封住澹臺野火的心脈,又用粟粒粗的銀針緩緩補其手少陽三焦經。片刻之間,澹臺野火的右臂上便有血塊蚯蚓般凸起,隨著程臨淵的針法,血塊漸呈紫黑之色。
這斷魂糸毒性奇特,似寒實熱,旁人確是難解。程臨淵微微一笑,可我新安針法卻以補氣昇陽見長,正是它的剋星。右手陽經,為陰中之陽,窮源推本,可知其正是這斷魂糸之毒的根源所在說著,用長達四寸的劍針潰膿,將毒血擠盡。又提筆寫了個藥方,交給澹臺銀月,按方服藥,每日用烈酒蒸身一個時辰,半月後即可痊癒。
澹臺青夜見澹臺野火本已僵硬的軀體漸漸鬆弛下來,呼吸也趨於平緩,知道他有救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忐忑。心想:不知他會要我做些什麼?其他倒也罷了,要是他讓我做有辱澹臺家清譽的事,我可不做,大不了將命還給他。當下咬牙道:我們在坤維坊的運通客棧!沒事別來煩我們!說完扭身便走。澹臺銀月欲言又止,抱起澹臺野火尾隨而去。
連告辭都這麼粗野,無禮的丫頭。雲澈小聲道。
豆包點了點頭:是很無禮,那下次我們也無禮她好了。大家互相非禮對方,這樣就平手了。雲澈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公子小心了,三少從未受過這樣的氣,只怕不會善罷甘休溫雯低聲道。
無妨程臨淵淡淡地道,姑娘可知,我為何要來見你?
難道他不是被自己的琴聲引來的?溫雯心中奇怪,卻還是答道:溫雯不知程臨淵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豆包的小眼睛頓時瞪得老大:澈澈,你看!你看!
我看到了雲澈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溫雯心中一亂,又難免有些失望。難道我看錯他了?莫非他也不過是個輕浮風流之人?
程臨淵將她的纖手置於掌心,微一用力,溫雯忍不住痛哼了一聲。
姑娘的腸胃和心肺都不大好吧?程臨淵問道。溫雯不解,卻還是點了點頭。
姑娘練琴太過,手太陰和太陽諸經都有損傷,若長此以往,不m三年,雙手的經脈便要廢掉了程臨淵放下了她的手,微微一笑,若是世間少此清音,豈非一大憾事?
臨欄目送程臨淵三人遠去,溫雯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藥方,輕輕嘆了口氣。她將那藥方折成一個小小的方塊,塞在了香囊裡,回到案邊,正想調琴,又想起程臨淵的叮囑,不由停了下來,痴痴地發起呆來。
驚鴻
離開了氤氳雪,程臨淵主僕三人便向新安會館而去。
新安會館在姑胥橋東堍、萬安裡之北,三人過了姑胥橋,已遠遠望見一片起伏錯落的馬頭牆。沿街又走了百餘步。眼前車馬越來越多,往來之人都衣冠楚楚,舉止有禮,神色矜持,似乎都在炫耀著什麼。
轉過拐角,眼前頓時一片開闊地,清漆大門上掛著丈許長的烏木巨匾,匾上白雲公所四個古樸雄渾的鎏金大字。數十輛馬車在大門兩側一溜排開,紅髹玉輅,華麗至極。車伕們聚在一起,口操徽音,家長裡短地聊得起勁。
三人剛一進大門,便有門子一臉笑容地上來招呼:這位公子是徽人吧?可曾在社?
程臨淵搖了搖頭:不曾。
不知公子貴姓,臺甫?
程臨淵報了名字。那門子得知他是程門的人,臉上笑容頓時更盛。可他將程門的各位大人物在心裡數了個遍,卻仍未想起程臨淵是誰,只得試探著問:公子可是篁墩程家的人?
程臨淵搖了搖頭:六都程。
那門子的臉色頓時一鬆,懶洋洋地道:原來是分家的,我說呢。進去左拐,到丁字號房備報吧。
雲澈雙眉一揚,正待開口,耳邊一陣馬嘶,一輛輕車在門前停下。一個錦衣公子跳下車來,擦著汗急問道:郭四兒,我大嫂可到了麼?人在哪裡?
門子的臉上頓時開出一朵花來:原來是明少爺。稟少爺,少夫人還沒到呢,要不,您先到幽篁廳候著,讓小的給您上壺上好的雀舌。
還好還好錦衣公子鬆了口氣,隨即笑道,算了吧,還雀舌呢,你郭四兒的舌頭已經夠讓我煩的了!看了程臨淵一眼,又問,這又是什麼人?不會又是來求幫的舉子吧?
郭四兒一笑:這位公子說起來還是您本家呢,六安程氏的子弟。
哦錦衣公子打量了程臨淵幾眼,笑道,既然是本門子弟,有什麼難處就儘管說,別藏著掖著的,讓人笑話咱們程家養不起人。怎麼說也是一個祖宗。就算看在忠壯公的面子上,也不至於冷落了你們。他口中的忠壯公便是程門南朝時的歙州太守程靈洗,他和唐時的越國公汪華都是武功蓋世、屢建奇功的絕世名將,歷代受朝廷追封,同被徽人奉為神靈。
程臨淵微一拱手:愚兄囊中尚豐,有勞世兄掛念了。
錦農公子似乎有些掃興。好在會所裡早已有數人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曲意逢迎,諂詞連篇,對靜立一旁的程臨淵卻視而不見。錦衣公子的心情頓時又好了起來,順手拋了錠銀子給郭四兒,在幾人的簇擁下得意洋洋地踱進去了。
郭四兒一直微笑躬身,目送他遠去:明少爺慢走!雲澈見了他前倨後恭的模樣,心中有氣,冷哼了一聲。
郭四兒聽了,將眼一翻,嘲道:怎麼?看著眼熱了?人家明少爺可是篁墩程正宗的嫡子,不比你們這些分支小葉,尊貴著呢!
雲澈臉色一寒,正要上前,程臨淵卻淡淡問道:這位明少爺,可是景仁公的小公子麼?
郭四兒笑道:不錯,明少爺的兄長程致陽程大公子,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新安儒俠,程門子弟中的魁首!當仁不讓的下任程門宗帥!明公子的嫂夫人,那可是許家的大小姐,名滿新安的大美女。也就是那樣的絕代佳人,才配得上程公子,呸,我說的可不是你!
程臨淵微微一笑:這個我自然知道。
知道也沒用!郭四兒斜眼睨視程臨淵,你這樣的分家子弟四爺我見得多了,哪個不是屬兔子的?當著本家跳得歡著呢,一轉身背後就紅眼兒罵娘。倒是怪了,一樣的種兒,行事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莫非分了家,還把這風範氣度也給分了?
程臨淵見他說得難聽,眉頭微皺,淡淡掃了他一眼。目光過處,郭四兒心頭彷彿壓了座山一般,渾身虛軟,再說不出話來。
我們進去。程臨淵淡淡地道,帶著雲澈和豆包進了院子。
這白雲公所不僅是在蘇徽商的聚會之地,更提供住宿飲食,甚至還有為書生們讀書備考用的書房靜室。公所內廊廡環繞,廂房羅列,月梁梭柱無一不精雕細鏤,密佈雲紋。房屋樓臺間隔以山水拱橋,顯得層次分明,氣韻生動,其婉約秀麗處,正是徽派建築的風格。
程臨淵讓兩小去代他報備,自己則要了一問廂房休息。數日兼程,他人已有些倦了,進屋後便靠在床頭,閤眼小憩。
外邊一陣嘈雜聲,似乎又有什麼人到了。程臨淵微微皺眉,正要繼續休息,卻聽一個溫婉低迴的女子聲音道:二弟,不用再安排了,這裡就好。
聲音入耳,他雙眼忽睜,飛身來到窗前,便要推開窗子,可手剛一搭窗欞,卻又停下,整個人在窗邊凝立不動。
窗外,程致明的聲音道:這怎麼行,嫂子不遠千里而來,我做小叔的怎麼也得招待得稱心才是。這不,我還特意在虎丘買了園子,這裡人多嘴雜的,嫂子還是搬過去住吧。那邊雖也簡陋,可也比這裡好得多。
女子柔聲道:我們家中雖然富裕。也不該隨意揮霍。這兒不比家裡,什麼都能由著性子來。我們畢竟是外鄉之人,初到蘇州,該低調些才是。
程致明似乎對她甚為尊敬,忙道:嫂子說得有理,我這就去把園子賣了。
那也不必,我看這瓊山瑤海會一過,蘇州只怕會越發繁華,有個落腳處也是好的。就算過幾年再賣,也能賣個好價錢。
程致明笑道:還是嫂子想得周到。那我們還是過去住?
女子沉吟片刻,緩緩道:新安商人來蘇經營,這白雲公所是必去之地。雖說這裡是江家建的,卻是我新安一脈在蘇州的核心所在。我們此行是替你大哥來張目的,正該多聞、多見、多交,住在這裡,卻最是合適不過。
程致明猛一拍手:嫂子說得真好,都說山右洛神菊高明,我看嫂子的心思也不比那範靜湖差多少。對了,聽說此女如今正在蘇州,哪天得空了,倒要瞧瞧去,看看她是不是浪得虛名。
我這點愚見,怎比得上洛神菊的高才卓識。二弟,你可不要隨意挑釁,惹惱了人家,怕是你哥哥也護不住你。
知道了,還是嫂子心疼我說話間兩人聲音漸小,想是去得遠了。程臨淵的手依舊靜靜按在窗欞上,彷彿和窗子融為一體。
忽然,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窗欞上的手放了下來,回到案前坐下,緩緩閉合了雙眼,手指卻蘸著茶水在桌面上下意識地畫著。這樣閉眼坐著,只不知過了多久,門口有人輕輕釦了兩聲,隨即又是三聲。
程臨淵唇邊露出一絲微笑,輕聲道:是司馬麼?進來吧。
微風起處,司馬昆吾已衝了進來,一把抓住他的雙手,不斷搖動,激動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程臨淵睜開雙眼,溫和望著他:司馬,這些年可辛苦你了。
司馬昆吾拼命搖頭,眼中淚光點點,磕磕巴巴地道:不不、不辛苦,大大哥,你回來就、就好。
程臨淵抽出手來,問道:怎樣,在蘇州過得慣麼?
司馬昆吾點了點頭:還還好。就、就是想你們。短短的一句話,說得真摯至極,隨即又急道,對了,大、大哥,四、四哥受、受、受傷了。一急之下,話說得更加結巴了。
程臨淵心中一沉,口中卻道:別急,慢慢說。
司馬昆吾深吸一口氣,將昨夜之事細細說了。有些他不清楚的地方,則是後來問了謝蔓兒才知曉的。可如此一來,言辭間卻未免多了幾分誇大。池慕飛的武功更是高到十足十,幾乎一個人便把王劦等人打個落花流水。
程臨淵閉目不語,靜靜聆聽。直到司馬昆吾講完,他也沒有睜眼,彷彿睡著了。司馬昆吾知道他的習慣,也不敢打攪,靜候在一旁。
王執派人大索姑蘇,只是為了一幅居柿圖麼?程臨淵像在問司馬昆吾,又像在喃喃自語,若真是丟了緊要之物,又怎會大肆聲張?忽然睜眼問道,那圖呢?也在玄妙觀?見司馬昆吾點頭,又沉默下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大哥,你不去見四、四哥麼?等了半天,司馬昆吾終於忍不住問道。
他傷得不輕,先靜養幾天吧。玄妙觀是正派重地,高手如雲,他在那裡我也放心。程臨淵莞爾,眾兄弟裡就屬他和九弟最不讓人省心。想不到幾年不見,他那天真跳脫的性子還是一點沒改
可我覺得。四、四哥這樣也蠻、蠻好的。司馬昆吾結結巴巴道。
程臨淵望著他,似笑非笑:就知道你最中意你四哥,他可是又帶好壺給你了?司馬昆吾被他說中了心思,只得訕訕一笑。
老七的傷還沒好,慕飛又傷了。程臨淵搖了搖頭,你們幾個,凡事也不用心想一想,就知道好勇鬥狠,動不動就拿命去拼,很了不起麼?
司馬昆吾憨然一笑:凡事大、大哥都考慮周到,我們不、不用想。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又不是武侯轉世,哪裡能事事考慮周全?程臨淵的眼神宛如雪後的黃昏,黯然而落寞,若我真能算無遺策,當年又怎會兵敗泗水,二弟和十妹他們又何至於
想起已故的兩人,司馬昆吾的眼中漸漸浮出一層霧氣。當年他們兄妹十人結義,如今卻只餘下五人,其餘不是戰死,便是退隱,再不見當年的豪情壯志。他忍不住問道:大、大哥,有五、五哥的消息麼?程臨淵搖了搖頭,默然不語。
擦了擦眼睛,司馬昆吾岔開話題道:對了,大、大哥,你、你的傷可好了麼?
已經沒有大礙了。程臨淵淡淡回了一句,似乎不願多談自己的傷勢。
司馬昆吾想了想道:那、那讓我給你把一下脈。
程臨淵微微皺眉:不用了,我自己的傷勢自己最清楚。司馬昆吾不言不語,默默望著他,目光中滿是堅持。
程臨淵沒有辦法,只能伸手任他把脈。過了好久,司馬昆吾才鬆開手,點頭道:是、是好多了,只、只是還不能妄動真力。尤其不能和人硬、硬拼,否則傷勢復、復發,就糟了
放心。我自有分寸。程臨淵岔開話題,我的信可收到了?
司馬昆吾點了點頭:大、大哥想在蘇州打開局面?程I臨淵神色沉峻。緩緩點頭。
可是朝廷
朝廷方面我自有辦法應付。程臨淵輕輕推開窗子,向外眺望,新安地瘠薄,故用子錢;淮揚通天下,故行鹽運;東吳盛絲棉,故興布帛。東南河道縱橫,交通便利,天下財物,十之七八盡聚於此,若能在此打下根基,從容經營,期以十年,那樣的話程臨淵目光悠遠,彷彿在注視著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司馬昆吾在一邊靜靜望著自己最尊敬的兄長,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感傷。七年了,已經整整七年沒見大哥了。還有三哥,五哥,六姐他們,都還好嗎?那些熱血縱劍,慷慨悲歌的回憶;那些痛了心扉,老了少年的相思;那些酒,那些歌,那些夢裡的笑容,都還依舊嗎?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忽然,他的目光落到書案上。那上邊有幾個淡淡的字跡。雖已漸漸幹去,卻依稀可辨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大哥他心中一震,抬頭望向程臨淵。
程臨淵並未察覺他的異樣,溫言道:你的那些信我看過了。蘇州幫派林立,形勢複雜,以你的性情,能做到這種程度,也是難為你了。這些天,藥鋪的生意還好麼?
司馬昆吾一聽,頓時滿臉笑容: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僅僅這三天,便有八、八千兩入賬。只是生、生意太好,開、開始有人上門搗、搗亂了。
長洲打行的人?程臨淵敏銳地問。
司馬昆吾點頭道:為、為首的是個光、光頭,叫、叫什麼陽泰的。
虎頭太保陽泰,不出所料程臨淵微微一笑,先不用管他們,到時我自有道理。對了,七弟呢?沒和你在一起?
司馬昆吾放下心事,吞吞吐吐地道:七、七哥他去了杭州。
杭州?程臨淵眉梢一挑,他傷勢未愈,跑去杭州做什麼?
七弟在杭州發、發現東廠的蹤跡,就追過去了。大、大哥。都怪我,沒能攔下他。司馬昆吾內疚地道。
程臨淵嘆道:這不能怪你,七弟表面溫和,骨子裡卻最是驕傲不過。這一次吃了這麼大的虧,難怪不肯善罷甘休。說著微微一笑,也好,吃一塹長一智,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小覷天下英雄。
司馬昆吾暗暗嘆息:七哥的性子豈是說改就改的?只怕大哥的希望又要落空了。
你的性子沉穩敦厚,按理說成就應該不在七弟之下,可惜你和老四一樣,痴迷於小道,整天就知道擺弄這些紫砂,把功夫都扔下了。否則以你們的天資,怎會被老七勝出那麼多?
司馬昆吾訥訥道:七、七哥是劍道天、天才麼,我、我怎麼能和他比?不、不過,四哥喜、喜歡詩詞,那是大雅之道,和我是不、不同的。大、大哥不要怪四哥。
程臨淵搖搖頭:若非他醉心詩詞之道,又怎會有此一劫?等他傷好了,我倒要考較他一番,看看他的功夫究竟荒廢到了什麼地步。說著抬頭看了司馬昆吾一眼。
司馬昆吾有些心虛,忙道:大、大哥,你說的事情我已經打、打聽到了,你、你問那事做什麼?
我自有道理程臨淵道,且說來聽聽。
次日,程臨淵正在藥鋪坐鎮,外邊突然一陣喧譁,有人在罵罵咧咧地高聲吵鬧。他眉頭微皺,起身來到外間。
只見店門口正被十幾個身材彪悍的漢子堵得結結實實,為首的大漢壯如鐵塔,剃了鋥亮光頭,額頭高高凸起,上面結著層層硬繭,望之駭人。見程臨淵過來,他瞥了一眼道:泰爺在這裡候了半天,總算出來個喘氣的。我說,這家鳥店是你開的?
程臨淵微微點頭:不錯,在下程臨淵,正是本店的東家,幾位是
大漢拇指向胸脯大刺刺地一挑,傲然道:老子陽泰,十三太保中的虎頭太保就是我!我義父,就是威震東南的崑崙魔董泰!你連泰爺都不知道,該不是外鄉人吧?
程臨淵道:正是,在下是徽州人氏,才到蘇州不久。
你是新安會館的人?陽泰臉色微變。
程臨淵微微一笑:在下不過一個小商人,還未曾有幸入社。
陽泰不耐地道:不管你人沒入社,也不管你是哪裡人,入鄉隨俗,既然你到了蘇州府,自然也要守這裡的規矩。你曉得麼?
還請陽兄指教。程臨淵淡淡地道。
陽泰豎起食指:很簡單!在這蘇州城裡,我們長洲打行的話就是規矩!蘇州地面不太平,好在有我們打行威震宵小,你們這些外來的生意人才能有口飯吃。這蘇州城裡大大小小几千家商鋪,哪家哪戶不受我義父的關照?你這家藥鋪雖然不大,可咱們也不能不管,不過照規矩,兄弟們也不能白辛苦。我看,你這家店每個月給咱們兄弟交上三千兩銀子的茶水費,泰爺包你平安無事,怎麼樣?
程臨淵拱手道:陽兄的大名,在下是久仰了。只是我也是剛到,店裡的賬目還沒算清,陽兄能否寬容幾日。等月底清賬後,在下自然有孝敬奉上。
陽泰沒想到程臨淵答應得如此爽快,將信將疑地打量了他一會兒,皮笑肉不笑地道:好,我就等你的孝敬!小子:你可別想耍什麼花樣。否則的話腳下猛一用力,地面的青磚頓時碎了一片!
豈敢。程臨淵眼中微芒一閃。
我們走!陽泰一聲令下,一行人呼啦啦地去了。
程臨淵目送陽泰等人遠去,這才俯身從那一片碎裂的青磚揀起了一小塊,在指間微捻,還沒等他用力,那碎片已化為齏粉,簌簌而下。淡淡一笑,他低聲道:第七層的少陽玄罡區區一個黑幫頭目,實力卻不下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看來這長洲打行倒是有點意思
公子,我們現在就去對付那些黑道麼?雲澈期待地問。來蘇州的當天就和十三太保起了衝突,這讓他心中格外興奮。
程臨淵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別像你九哥似的,整天想著打架。臨危之際,更要定心養性才是沉吟片刻後,唇邊露出一抹微笑,我們先去釣魚吧。
釣魚?
絲垂遙濺水,餌下暗通流。既然到了水邊,又焉能不垂釣?這太湖銀魚可是很出名的程臨淵深遠的目光向西方望去。
熔金般的餘暉中,青山銜日,斜陽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