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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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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磕磕巴巴地進展著,從六月到十一月,二帕經歷了無數次挫折、希望、失望、絕望,又從絕望中誕生,正當二帕感到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展示會才籌備得差不多了。

    意萍卻遇到了新的煩惱,問題出在碰碰。

    碰碰的單位是個清水衙門,不像二帕的銀行那麼闊氣,單身漢是決無可能分上一間房子的。碰碰與人同住一室,同屋與女朋友熱戀三個月,準備元旦結婚,單位一時分不出房,把同屋急得火燒眉毛,便唆使碰碰趁早結婚,同屋說:碰碰你不趕快結婚,豆芽菜都涼了,同屋又說:碰碰你還不趕快結婚,我的兒子就要躺到你床上撒尿了,同屋還滿腔同情地望著碰碰說:碰碰,你要堅強一點。同情得碰碰滿臉狐疑,同屋才說:這麼久沒有動靜,會不會……

    碰碰便去找意萍。

    碰碰去之前,特意去一家廣州髮廊理了一個最時髦的髮型,他頂著一頭香噴噴的時髦頭髮來見意萍。意萍看了一眼卻說:頭髮這東西也是奇怪,別人理了全像幾分萬梓良,碰碰你怎麼弄也不行,真沒勁。說得碰碰無話。碰碰悶坐半日,意萍也不理他,桌上擺了一堆五顏六色的水彩筆,碰碰看到意萍忙著在一些白紙片上畫上彩色圖案,碰碰斜著眼看見意萍在那上面寫了一個又一個他不認識的名字,在這些名字之下意萍又寫了一些或隨意或深情或調侃的句子,旁邊是十好幾個寫好了姓名地址的信封,碰碰把這些名字中所有看不出明顯性別的統統想象成了強大的情敵,他們像鐵絲網牢牢地圍在意萍身邊,使碰碰一籌莫展。

    磁碰想,他這樣不明不白地耗著,意萍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他,他們是要結婚的,半年前就說過了這個話,有了這個話碰碰就放心了,她讓碰碰暫時不來碰碰就暫時不來,她說她忙碰碰就讓她忙她的,碰碰心裡滿滿地裝著意萍,意萍的話就是上帝的聲音,每天在碰碰的心裡迴響。現在碰碰終於看到,他絕望地看到,意萍心裡沒有一點點他的位置,意萍就坐在他的跟前卻背對著他,一上午只對他說了兩句半話,一句是別人理了發像萬梓良,一句是碰碰你不行,最後半句是真沒勁,就像碰碰小時候在有線廣播裡聽到的對口詞三句半,硬邦邦地立眉橫目,碰碰又絕望又不甘心,他想意萍並沒有跟他說不結婚了,吹燈了,她不理他是因為忙,他一定不能什麼都沒弄清就回去,他在心裡把要結婚的話練了無數遍,他一遍又一遍地把心豎起來,要把這話說出口,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張開了嘴的緊要關頭把聲音縮了回去,他看到意萍將十幾個信封一一貼住了封口,一一貼上郵票,意萍瘦嶙嶙的手指在信封上一一撫平,意萍站起了身,意萍要去寄信了,碰碰一看沒有了退路,在心裡一咬牙一跺腳衝口而說:意萍。

    這句焦灼萬分委屈萬分一點也不像出自碰碰聲音的話使意萍吃了一驚,她看到碰碰像犯人等待判決一樣半坐在椅子上,意萍說:我要去寄信了。碰碰固執地坐著不動,意萍又說:我要去寄賀年片,你別一個人呆在這裡。碰碰仍不動,意萍說:不然你陪我一起去郵局,有什麼話路上說。碰碰仍死死地坐著,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意萍覺著了異樣,說,那好,有什麼事快說,說完我可要出去了。

    碰碰被逼到了懸崖上,他只好眼一閉跳了下去,他對著意萍耳朵說:我們的事……就是,反正,你要給我一句準話。意萍不耐煩地問:什麼?碰碰索性說:就是結婚的事,你要給我一句準話。說完碰碰就繃緊神經看意萍的手。意萍把手裡的一疊信封往桌上一拋,說:我現在不想討論這事。碰碰不死心,仍傻傻地問,那什麼時候?意萍又生氣又不耐煩,說:什麼時候再說吧!意萍把信聚攏丟到提袋裡,三步兩步走到門口,她心煩意亂地在衣服口袋亂翻自行車鑰匙。

    鑰匙沒翻到,意萍卻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嗚嚕嗚嚕的,既像嘆氣又像呻吟,而這氣走得不通暢,被什麼柔軟而頑固的東西盡力而又力不從心地阻擋著。

    意萍回過頭,看到碰碰一張扭歪的臉。

    碰碰抽了幾下沒止住,竟嗚嗚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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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帕日夜撲在她的時裝展示會上,又要催款,又要設計,又要訓練模特,連燈光怎樣擺都要想了又想。展示會像一個輝煌的夢從夢那裡向二帕的現實走來,二帕又興奮又緊張,她終日對著自己那堆設計樣圖唸叨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就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足球教練在比賽開場前對自己的運動員施加壓力。二帕深知,這次展示會對自己是多麼重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為這次展示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因此她必須成功,她只有成功才能對得起這份代價,二帕想,如果她失敗了,如果展示會砸鍋了,她就去死,她決不活了,她不能失敗後重又坐在櫃檯前幹她已經幹了八年的活,銀行她不能再回去了,她已經無路可走,或者成功,或者死。

    二帕沉浸在即將死去的悲壯和即將成功的浮想聯翩中,意萍卻來對她說,二帕,我最討厭男人像個軟蛋似的,動不動就哭。

    二帕看看意萍,意萍又一口氣說:碰碰要跟我結婚,我對他這麼冷他還沒覺悟,一點骨氣都沒有,他還要每天來我家聽消息,真他媽煩!他骨子裡那種土氣永遠也去不掉,你跟他久了你就知道他永遠是一個農民,他是農民又要裝出不是農民的樣子,看著就覺得可笑,我看他老實沒計較那麼多,現在越來越看不順眼了,你看他的頭,弄得像個小奶油似的,還有那鞋,簡直慘不忍睹。

    二帕聽了就說:意萍,你別太表面,最根本的東西是心,又不是頭髮和鞋。

    意萍本來期待二帕跟她同仇敵愾,卻聽到了這句話,意萍從來沒有聽到二帕用這種語調跟她說話,意萍潛意識裡佔主導佔慣了,聽到這話感到十分刺耳,她想二帕竟敢教導她,去你媽的。二帕卻又順口添了一句調侃:意萍,你別太形而下了。

    意萍不說話。

    二帕以為她心煩,也不在意。過了一會兒,二帕認為關於頭髮和鞋的話題結束了,她便興致很好地說起她的展示會,她想起專版的事,她說:意萍,你說我的照片用哪張好?

    意萍不答話,她站起來,一字一字地說:二帕,你聽著,你沒有資格跟我談什麼心的問題,我從心到腳指甲比你純潔得多。

    說完摔門而出。

    意萍的話像一把尖刀挖到二帕的心上,二帕瞬時感到五臟六腑有一陣燒灼的疼痛,她不知道她怎麼一眨眼就得罪了意萍,意萍的話像無數兇猛的黃蜂在她體內穿來穿去,它們帶著噪音(這噪音是無數個意萍的聲音匯成的,這噪音中最響亮的詞就是“純潔”與“資格”)與毒汁進入她的心,二帕感到她的心正在被洞穿,被焚燒。二帕被真正地傷害了。被傷害了的二帕終於明白,她跟意萍之間從來就沒有過平等,意萍從一開始就高高懸在她的頭頂,她在她的頭頂給她友誼,給她理解,給她幫助,而一旦二帕像一個真正平等的朋友說她一句,她的自尊就被大大地觸犯了。二帕想,原來這麼深這麼不顧一切的情誼全是不平等的啊!原來意萍竟是這樣地不把她當人的啊!二帕越想越傷心,她哭了起來,哭得昏天黑地。

    一個女人就這樣把另一個女人永遠傷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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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萍說了那傷人的話感到一種徹骨的快意,快意過後卻終於後悔了,她想來想去,自己確實有些出口傷人,她想起了二帕的種種好處,種種艱難,她的軟弱和功利,她的執著與自私,她的破釜沉舟和不惜一切,這一切所組成的奇怪的二帕喚回了往日意萍對她的疼惜與眷戀,意萍想,二帕要在晚報上登半個專版,她一定會來找她的,她那麼需要成功,既然她為同樣的理由就豁出去跟男人睡覺,那她一定還會來找她的。

    意萍開始等待二帕來找她,她想只要二帕來找她,她一定好好待她,她一定向她道歉,向她保證永不再傷害她。意萍懷著良好的願望一天天等待二帕的到來。

    展示會一天天近了,二帕沒有來,展示會的日子到了,二帕仍沒有來,意萍在日報上看到一則簡訊,展示會已經結束了,二帕還是沒有來。

    意萍給二帕寫了一封信,過了一個多星期意萍還沒收到回信,她懷著最後的希望又發出了一封,還是沒有回信,意萍終於明白,她是把二帕永遠地傷害了。

    這年的春節,意萍跟碰碰結了婚。

    第二年,意萍生了一個五斤六兩重的女兒,長得極像碰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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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帕如願以償搞成了自己的時裝展示會,又運氣極好地調到了市裡唯一的一家時裝雜誌當編輯,她在新的單位與同事格格不入,同時她對時裝的激情也在淡漠,她有時想搞一點新的設計,她驚恐地發現,她的才思與靈氣全都消失得無蹤無影,她耗盡了無數個漫長的夜晚,卻一個作品也創作不出來。

    二帕想,自己的心靈是不是枯萎了,她既愛不上男人又愛不上女人,她消失了激情,毫無感覺地度日,這樣的日子實在太可怕了。她開始苦苦盼望意萍突然來到,她細細回憶意萍的髮型,意萍在夏天裡常常穿的那條水紅色綢裙像水仙花一樣在二帕眼前飄動,意萍的雙眼水波瀲灩,月光般照耀著二帕的房間。

    而意萍卻是永遠消失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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