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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男人

    使我變成異類的那個男人,我永遠也不要說出他的真實姓名,但他像一片有病的細胞隱藏在我的身體裡,使我疼痛和不適。事情已經過去多年,這個人的面容我還記憶猶新,當時他才四十多歲,卻已經滿臉皺紋,黑髮中夾有不少白髮,充滿了滄桑的男性之美。我想現在他的頭髮肯定已經完全白了,這會使他更有風度,而他面容的皺紋仍像原來那樣,那是一張新的皺紋無處生長的臉,長著這樣的臉的男人四十歲就這樣,到了七十歲還會是這樣。現在這個男人浮升到我的視野中,他滿頭白髮,長形臉、穿著一件高領毛衣,毛衣的顏色是茶褐色或黑色,他側著臉,微低著,光線到達他的頭部是側逆光,一道金色的鑲邊沿著他的頭髮、前額、鼻樑、嘴唇、下巴蜿蜒遊動,這使他的整個頭部生動而有神采。如果擴展到他的全身,我會看到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他的腳下和身後是一片草地,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那個與我有過關係的男人,或者是別的什麼男人的形象,我把他們疊在了一起。我在不久前看到的卡拉揚在維也納附近的毛爾巴赫的照片就是這樣的,還有在《廊橋遺夢》出現的美國電影裡的金凱,書中說他身子瘦、高、硬,行動就像草一樣自如而有風度。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輕易就美化了他,記憶中的事物為什麼會與一部浪漫的愛情電影以及具有王者風度的卡拉揚混淆在一起,在這個日益實用的時代,或許真的需要一些浪漫來做人們的夢,我在荔湖圖書館的閱讀使我想到有可能我日後要從事暢銷書的寫作,若能成功,我將不再從事那些不適合我的職業,我將作為一名自由寫作者,養活自己和扣扣。我隱約感到,在90年代,作為一名自由寫作者是有可能生存下來的。

    現在,就讓我來為這個男人安排一個名字吧,我是否稱他為金凱,既然他有著滿頭的白髮和皺紋,同樣的瘦、高、硬,行動像草一樣,我為什麼不稱他為金凱呢?儘管他跟金凱相去十萬八千里,現在還被囚禁在家庭之中,但我還是準備稱他為金凱。這表明,我關於這個男人的記憶、複述都是不準確,甚至於遠遠地脫離了事物本身的。等我的扣扣長大後,我將告訴她生活與小說根本不是一碼事,而我既沒有體力,也沒有其他技能,命運也沒有為我提供別的機會,我所能做到的就是編寫一些虛假而浪漫的愛情故事給一些出版商,以此來換取我們的生活費以及她的教育費,即使這樣,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而要經過艱苦的努力才能獲得別人的承認。我想這就是我所能找到的一條最好的出路了,也許我再找一個人結婚,生活的擔子就會輕一點,但我既沒有激情,也沒有信心了,一切都已耗盡,剩下的只是活著。

    所以我並不是那本書中的女人,這個我在此稱他為金凱的男人,他是我過去生活中的一個幻影。他的影子有時在陽光和草地之間,有時是灰濛濛的天地間一條更為灰色的影子,他的深灰在我的生活中晃來晃去,即使他本人消失了也仍晃來晃去,晃來晃去,我的生活便灌滿了陰影累累。

    過去二

    共青團植樹活動過後,我感到卡車上的空氣仍一直跟隨著我,就像有一個無形的罩子,把卡車上令人頭暈的氣味完好無損地罩到我頭上。我上班下班,吃飯、睡覺、上廁所、起床漱口等等,都在這個罩子之中,這個感覺又加倍地使我感到空氣的滯重。春天植物的氣味濃臭襲人,但我看到別人都有一種輕盈快樂之感,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些不夠真實。在同一個飯堂吃飯,幾個單身男女一下就把飯吃完打羽毛球去了,我一點食慾都沒有。我一直以為我暈車沒有恢復過來,過了四五天還是這樣,過了一個星期還是這樣。

    韋南紅就是我到醫院化驗回來的當天下午來找我的。在這之前我們也比較熟,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朋友,但從來不是密友,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事需要跟這個比我小五六歲頭腦簡單風風火火的女孩說。化驗結果對我來說是一個晴天霹靂,把我整個震昏了,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孤立無援,一個人面對這件事情,種種麻煩就像一道無窮無盡的繩子一遍又一遍地把我纏繞,又像被遍地的柵欄所圍困,每走一步都有許多東西堵著,它們無聲地佈滿了我所在的地方,正如那些從卡車上下來使我頭暈噁心的氣味,它們從無形變為有形,形容醜陋而又固執無比。

    我將怎樣對待這個孩子,怎樣處理有關的一切呢?

    南紅的到來使頭腦混亂精神即將崩潰的我獲得了救助,她從此成為了我的朋友。那個黃昏的氣氛使我相信,一切都是有契機的,契機這種東西像滄海之一粟隱藏在大海里,人和人為什麼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永遠也碰不到一起,我們熟人很多為什麼從來也走不近一步,就是因為契機太少,一種自然的渾然天成的時機比那些刻意製造友誼的種種聚會、人為的造訪都更能產生真正的情感。

    黃昏到來我還沒有吃飯,我打了飯端回宿舍,這使我那間鴿子籠似的屋子立即充滿了難聞的氣味,飯菜的氣味就跟汽油一樣,我一刻都不能忍受,我馬上把飯菜全都倒掉了。飯菜傾倒的時候湧出的大股氣味差點使我當場嘔吐,這會使在場的人很快就會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在80年代的N城,這種來路不明的懷孕足夠判斷一個人道德敗壞,夠她永世不得翻身。我拼盡全力憋住氣,然後迅速跑到水池邊,我用清水拼命拍自己的臉,涼水的刺激幫我把已到喉嚨的嘔吐壓了下去,清涼純正的水的氣味使我暫時舒服了些。

    我回到房間,和衣躺在床上。天很快就有些暗了,空氣中充滿了雨意,我懶懶地躺著,也不脫衣,也不開燈,肚子雖然有點餓了,但也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可以吃,甚至連口水也懶得起來倒。南紅就是這時候來的,不知她怎麼知道我在屋裡,她噔噔地停留在我的門口,用她那特有的風風火火的方式拍門,一邊高喊我的名字。

    看見我她愣了一下,沒有像在其他場合她慣常愛做的那樣來一個擁抱或者驚呼,她似乎嗅出了某種異乎尋常的氣氛,一下子就安靜多了。她懂事地輕手輕腳坐到我的椅子上,也不開燈。這麼坐了一會兒,她問我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幫我拿點藥來。

    我一時沒有回答她。

    天完全黑了,雨好像下了起來。雨的聲音若有若無,但它沒有使滯悶的空氣鬆動起來,空氣中有溼潤的涼氣在飄,聽不見雨聲也知道是下雨了。雨使周圍更安靜,本來這排鴿子籠式的住戶就是兩個埋頭讀電大的大齡青年和一個準備考託福的書呆子,在這樣的雨天裡他們更加足不出戶。下雨和黑暗使這間屋子有一種天荒地老的意味,使屋子裡的兩個人有一種與世隔絕、去盡紛擾的心境。

    黑暗中我看不清南紅的表情,她的身影在暗中一動不動,嚴肅而懂事。在黑暗中我說:

    我懷孕了。

    我的聲音近似耳語,我不知道是對自己說,對她說,還是對黑暗說。

    有一種女性共有的東西在黑暗中慢慢洇開,南紅似乎憑著她的性別記憶一下就感覺到了,黑暗和雨都是一種良好的介質,它們都是一種陰性的東西,能迅速聚合那些難以言說而又確實存在的事物,有某種氣氛,或某種被掩埋著的事情的真相經由黑暗的雨夜,得以顯形與放大。這時候只要我們把手伸出在空氣中,就會觸碰到那些在暗中微微震顫的氣流,它們在那個天荒地老的小屋裡隱隱流動,從我裸露的臉和手到達南紅的。我那些內心的恐懼和焦慮通過這片黑暗的不動聲色和平淡,傳遞到了這個頭腦簡單大大咧咧的女孩的身體上,她就這麼不可思議地成熟了。她沒有問對方是誰,也不打聽前因後果,她懂事地說,一切有她,我不用擔心。

    南紅的故事本來已是支離破碎,缺乏明晰和完整性,要命的是無論我在傾聽還是在整理她的故事,我自身的回憶都會在某個點大量湧入,這樣的點俯拾皆是,像石頭一樣堵塞了南紅的故事,又像一些流動的或飛翔的事物,來來回回地從某幅圖案上掠過,甚至覆蓋了圖案本身。這些切入的點是如此刺眼,使我不得不注視它們,它們是流產、懷孕、性事、失戀、哭泣、男友不辭而別。這些點同時也是一些隱形的針,它們細長、銳利,在暗中閃耀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光芒,它們不動聲色地等候著,在某一個時刻,突然逼近女人,使她們戰慄。在女人一生中的黃金時間,這些針會隱藏在空氣裡,你隨時都有可能碰到它們,它們代表冰冷的世界,與我們溫熱的肉體短兵相接,我們流掉的每一滴熱血都會使我們喪失掉一寸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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