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查志強一上班,又恢復了文質彬彬的模樣。他先去找項明春,叫到樓頭的背靜處,問項明春:“我昨晚給你胡說什麼了沒有?”項明春說:“無非是扯閒篇,沒有什麼。”二人就心照不宣地各忙各的。
丁主任把項明春叫去,商定近期上報市委辦公室的《豐陽快報》的要點。
丁主任說:“小項,提了秘書以後,就意味著要獨擋一面了。以後,除了重大內容需要我簽字上報外,一般的快報,你可以直接簽發了。”
項明春說:“丁主任,你可別這麼說,我在辦公室,只能算剛剛入路,能不能寫出像樣的東西還不好說,又怎麼敢對上籤發快報,這是堅決不能接受的。”
丁主任笑了笑說:“也好,我就看中了你這個虛心好學的勁頭。這樣辦,只要我不在家,又沒有重大體裁上報,一般的快報,你是可以簽發的。”
項明春心裡明白,這丁主任嘴裡雖然這麼說,其實內心裡正是怕項明春撇開他另搞一套。他這個人,對於權力看得非常重,只要是簽字一類的事情,一般是不讓別人染指的。過去孫成志他們幾個人寫的快報,因為一時找不到丁主任,就讓侯主任給簽發了。事後,丁主任很不高興,專門在私下裡對孫成志批評了一頓,說他們不懂規矩。
丁主任說:“小項,你以後每週都要搞出一個信息上報的要點,報上來我們研究一下,不打無準備之仗。我看,近期還是要圍繞深化農村第二步改革這個重大課題,搞一個系列性的信息快報。你們要把縣裡的大政方針、重大舉措、突出典型搞成專題,分層次上報,還要探索各鄉鎮工作中,帶有普遍指導意義的做法,上報經驗性質的東西,你看怎麼樣?”
項明春連聲說好,表示堅決落實丁主任的指示,丁主任感到很滿意。
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姓“社”姓“資”的討論,早已不是話題,但人們的思想禁錮還沒有破除。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在五、六年時間內,年年都對農村發一個“中央一號文件”,後來就不發了。這幾年來,農業經濟徘徊不前,農民收入上不去,農村已經不太穩定。從高層到基層,對於農村怎麼搞,一直有兩種觀點:一種是提倡發展壯大集體經濟,因為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後,集體經濟成了空殼,有的村甚至背上了沉重的債務,基層幹部覺得老百姓的人心散了,不好管了,上級政策已經失去了對群眾的約束力,普遍感到對群眾沒有“拿法”;另一種觀點是提倡發展個體私營經濟,認為這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可跨越的一步。兩種觀點此起彼伏,底下人到底也搞不明白究竟哪個正確,哪個不對。東歐發生鉅變後,對我們國家影響巨大,理論界認為,“私有化”是“紅旗倒地”的一個主要原因,因此壯大集體經濟的觀點就一時佔了上風。各級幹部討論起壯大集體經濟來,比較動感情,尤其是鄉村兩級幹部,更認為這個提法是給了上方寶劍,把深化農村第二步改革當成了朝著大集體時代經濟體制發展的趨勢。他們說,要不然,為什麼說要強化“統”的功能呢?大家看中的,不是“統”字在這裡的具體含義,而是背後更深更遠的東西。
項明春當了秘書以後,有許多感悟,其中一條是,有許多時候,政治這東西,是最講道理又最不講道理的。對於同一種事物,理論家們能從兩種對立的觀點中,各自講出誰也推翻不了誰的道理,都說真理在自己的手裡。也許多少年後可以通過實踐驗證出來這些道理的正誤,然而卻沒有那麼多的實踐和時間,按照做破壞性實驗的辦法來驗證某個理論。比如丁主任和項明春他們給史主任彙報工作的時候,往往發表一些對某個問題的看法,項明春認為很有道理,丁主任更是振振有詞,覺得自己的看法無懈可擊。可人家史主任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毬,那你那呀……”用這一句粗話開頭,然後說出一番相反的道理來,把丁主任和項明春他們的說法一下子否定得一無是處。每當到了這種時候,丁主任就表現出對史主任十分佩服神色來,彷彿領導就是高明,勝人一籌。
後來,項明春又修正了自己的上述看法。他覺得,對事物的判斷,究竟是對與錯,關鍵是看誰在當家,誰當家誰就說話算數。有一句說得好:“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領導說了算。”只要主要領導有了一個新思路,馬上就有一群文人理論家引經據典,旁證博引,把領導的語言重新整合,從程度、範圍兩種層面把領導的新思路豐富完善,使之上升為一整套系統理論的高度。另一點是,不管哪種理論佔了上風,都能夠在大千世界中找到合適的典型和經驗,做為理論正確的註腳。許多典型經驗都是在理論指導下總結出來的。搞農村第二步改革,就是這樣起步的。
項明春他們幾個按照丁主任的部署,根據縣委文件和宋書記的工作報告,搞了本縣深化農村第二步改革的系列快報,工作卓有成效。引起了市委領導的高度重視,市委方書記多次批示,說豐陽縣委的農村第二步改革工作走在了全市前邊,要認真加以總結推廣。並且要求有關部門,應該到豐陽看看,從關注“三農”問題的高度,說實話,辦實事,求實效,把工作搞上去。宋書記看到方書記的指示後,當然很興奮,除了把史主任叫去,肯定了縣委辦的工作卓有成效,史長運功不可沒外,又專門打電話到縣委辦公室中心組,著實把丁主任誇獎了一番。
丁主任的心情非常激動,立即召開辦公室中心組會議,肯定信息組的工作成績。在傳達宋書記的指示時,他的右手本來就有點抖,此時抖得更加厲害,每喝上一口水,底下就灑了一片水漬。大家分析,市裡有可能到我們縣總結經驗,迎接他們就成了縣委辦公室的當務之急。準備工作現在就要著手,不能陷入被動。具體工作,應當從材料準備、樣板點選取和接待應酬等等幾個方面考慮。材料準備當然是查志強的事兒,接待應酬由顧主任操心,侯主任重點搞好會務準備工作。
對於樣板點,不好選取。在豐陽縣,不容易找到集體經濟發展得轟動全省乃至全國的典型。包產到戶後,集體經濟能夠保存下來就很困難,更不要說發展了。選來選去,最後還是選了劉集鎮的徐坡村。這個村的村辦磚瓦窯廠、家禽孵化廠、水泥預製廠還一直在村裡經營著,群眾不僅不交“五糧三款”,年年還能分到一點紅利。村支部書記秦振海是一個在全縣都叫得響的人,在鄉鎮幹部沒有小車坐的時候,他就有一輛破吉普車,“遠聽安二型(最早出現的雙層機翼的飛機,響聲特別大),近看軟殼蟲”,雖然經常不接氣,百公里油耗二十升,但也是高級身份的象徵。秦振海平時騎自行車,只有到劉集鎮開會,到縣城辦事,一定要讓原來會開拖拉機的兒子開上這輛破吉普車,神氣地坐著,頭和手時不時地伸出車窗外,和熟人們打招呼,叫人十分眼熱。所以,按照深化農村第二步改革的宏大思路,發展集體經濟的典型就應該像徐坡村這樣。
這個樣板點定下以後,史主任安排丁主任,讓項明春帶上信息組的幾個同志,先打前站,到徐坡村瞭解一下情況,給秦振海交個底兒,讓秦振海心裡有個數兒,到時候圍繞縣裡深化農村改革的方向扯,不要跑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