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星期日,凌晨3點
艾麗亞已經換下那有穗飾的袍子,穿上了一套黑緞的寬鬆居家睡衣褲,而且臉上還有新擦上的姻脂、唇膏的痕跡。她手上夾著一支香菸,煙插在一根雕花的烏木菸嘴中。
“我從管家史密斯那裡收到你的口頭傳票。”她說話時帶著一種世故的玩笑味道,“呢,我們現在進展得怎麼樣?”
“我們最好不要站著,艾亞麗小姐。”凡斯回答,帶著命令式的語氣將一把椅子往前推。
“非常感謝,”她在椅子上坐下,蹺起腿,“我的確很累,這些不尋常的災難是怎麼回事?”
凡斯面對著她坐下來。
“你是否曾經想過,你嫂嫂會自殺,艾麗亞小姐?”他問。
“上帝,怎麼會?”這個問題似乎很突然,她傾身向前,嘲諷態度剎那間也不見了。
“那麼,你是不知道任何她可能自殺的理由了?”凡斯平靜地追問。
“她的理由不會比其他人多的,”艾麗亞·裡威廉一邊想著什麼,一邊望著凡斯,“我們人人都可能找出一個自殺的好理由,但是維尼亞應該並沒有什麼好理由。她養尊處優,生活過得比以前舒適得多。”她以一種辛辣的語氣說,“她在嫁給利厄之前就已經很清楚利厄的為人了,而且她事前一定也考慮過各種利弊。雖然我們並不特別喜歡她,不過待她已經算是很客氣的了——特別是母親。”
“你知道,”凡斯說,“即使是在非常優越的條件下,仍然還是會有人自殺的。”
“那倒是,”女孩聳聳肩,“不過,維尼亞太懦弱,所以她不會自殺,不論她可能有多麼不快樂。”她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絲憎惡的味道,“再說,她一貫以她自己為中心,又很自負。”
“對什麼自負?打個比方。”凡斯追問。
“可以說,對每一件事,”她將菸灰彈落到地板上,“她對自己的外貌尤其自負。這麼說吧,她無時無刻不是在表演,而且總是化著妝。”
“她如果傷心到某種程度,會不會?”凡斯還不死心。
“不!”女孩知道他想問什麼,斷然插嘴否認,“就算維尼亞太傷心而無法忍受現在的生活,她也不會自殺。她可能會和某個男人一起跑掉,或是回到舞臺上去——這是她另外找個男人的最好方法。”
“你很刻薄,而且不太善良。”凡斯低聲說。
“刻薄?善良?”她突然大笑,“也許,但無論如何,我一點都不愚蠢。”
“但是,”凡斯溫和地說,“我要告訴你,我們找到一張她要自殺的字條?”
女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愕地看著凡斯。
“我不相信!”她激烈地說。
“不過,艾麗亞小姐,這是真的。”凡斯非常嚴肅地盯著她。
好一陣子,沒人開口說話,艾麗亞·裡威廉的目光從凡斯身上移向空中;她的雙唇緊閉,一種堅毅的表情出現在她臉上。凡斯仔細觀察著她,但卻不露聲色。最後,她在椅子中移動身子,並且帶著些許造作地問:
“沒有人會相信的,不是嗎?我想我大概不是個很好的心理學家,我無法想象維尼亞會自殺,這是最戲劇化的。利厄也企圖要自我毀滅嗎?是他們有某種自殺協定之類的嗎?”
“就算是吧,”凡斯不經意地回答,“不過,根據最新報告,很顯然他失敗了。”
“那倒和他的人格很一致,”她用無情的語調說,“利厄不是個有魄力的人,他一貫缺乏果決勇敢,也許是因為有太多母性之愛造成的吧。”
凡斯似乎討厭她的這種態度。
“我們暫時不談這些,”他換上嚴厲的口吻說,“我們現在只對事實感興趣。你是否可以告訴我們有關你舅舅對你嫂嫂的態度?有人認為他對她格外關切。”
“那倒是真的,”女孩用比較淡漠的語氣說,“舅舅似乎總是在心中為維尼亞保留一方柔情之地,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身為利厄的妻子是值得憐憫的。但無論如何,他倆之間好像有某種特殊的關係,我一直認為舅舅縱容利厄在賭場贏錢,是為了讓維尼亞有更多錢可以花。”
“那真的很有趣,”凡斯又點燃一根菸,繼續說,“而且這讓我想起另一個問題。我希望你不要介意,因為,你知道,那涉及隱私權,但是答案或許可以幫助我們……”
“不用客氣,”她插嘴,“我是一點秘密都沒有的,儘管問我任何問題吧。”
“謝謝,”凡斯小聲說,“事實上,我們很想知道你家庭成員的確實財務狀況。”
“就這些?”她看起來真的很驚訝,甚至可能是很失望,“答案很簡單。我外祖父——埃姆斯·吉爾卡特——去世時,把很多財產留給了我母親,他對她的理財能力極為相信。但是對舅舅就不一樣了,他只留給他財產的一小部分。當時利厄和我還小,所以沒有被單獨考慮;不過,他也可能是寄望於母親會為我們的將來著想。結果,舅舅多多少少要自力更生,而母親則成為老埃姆斯財產的繼承人。利厄和我都是仰仗她的慷慨;是她提供給我們相當足夠的花銷的……情況就是這樣。”
“但是,”凡斯問,“如果你母親過世了,房地產會怎樣分配呢?”
“這個問題只有媽媽能回答你,”她答道,“不過,我猜會是分給利厄和我——當然,大半會分給利厄。”
“你舅舅呢?”
“哩,媽媽太不認同他了,我懷疑她都不會在遺囑中提到他。”
“可是如果你媽媽活得比你和你哥哥更久,那麼財產會到哪兒去呢?”
“我猜只有是舅舅吧——假如他還活著。媽媽有一種很明確的家族意識,她不會讓財產落入外人手中的。”
“不過,假設你或你哥哥哪一個比你媽媽先走了,你認為剩下的那一個會繼承全部嗎?”
艾麗亞·裡威廉點點頭。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她十分小心地回答,“沒有人知道媽媽的計劃或想法是什麼,而且,我們之間也很少談論這些。”
“哦,當然,”凡斯抽了一會兒煙,然後從椅子裡坐起來些,“另外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因為,你知道,你實在很熱心,我很感激。但此刻的情況相當嚴重,現在我們還不知道有哪些情況可以幫助我們……”
“我明白,”艾麗亞的配合態度出乎我的預料,“請不要客氣,你們可以問我任何可能對你們有幫助的問題。我雖然不喜歡維尼亞,但是,我也不會希望這樣的死亡事件發生。”
凡斯將眼光從她身上移開,然後望著香菸濾嘴沉思。
“問題是關於維尼亞·裡威廉太太的,我的問題是,”他說,“很簡單,如果她比你和你哥哥活得更久,那麼會對你母親的遺囑產生怎樣的影響?”
艾麗亞·裡威廉好長時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真的不知道,”最後她回答,“我從沒這麼想過。但是我傾向於認為媽媽會將維尼亞列為主要受益人,這樣可避免讓舅舅取得財產。再說,母親對利厄那種接近病態的溺愛,也一定會影響她對遺產的考慮,況且,維尼亞是利厄的妻子;而媽媽總是會先考慮利厄和每件與他相關的事情的。”她祈求似地往上看,“我真希望可以多幫你一點忙。”
凡斯站起身。
“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大忙了,真的。眼前我們都還是在黑暗中摸索。那麼我們就不讓你繼續熬夜了……我們希望跟你的母親談一談。可否麻煩你請她到客廳裡來?”
“好的。”女孩站起來,“她會很樂意的,真的。她生命的目標之一就是在每個人的事情中插上一手,並且成為每件亂子的中心。”她慢慢地走出房間,然後我們聽見她走上樓去。
“有趣的女人,”凡斯評論道,“整個是一些極端性格的結合——冷如鋼鐵,卻又很情緒化。她生活在一種邊緣——理性與感情的邊緣……太像這個案子了。可我們……”他若有所思地抬起頭,“有許多路可以走,卻都可能會帶我們步入歧途。但是在某處,一定有一條隱藏的小徑,而那才是我們要走的路。你不覺得嗎,馬克?”
他走向客廳的後面。
“不過,”終於他以較輕快的語調說,“我一定要找到這條小徑。”
在後面牆壁中間的厚重天鵝絨簾幔後面,是一個巨大的拉門;凡斯將其中一扇往旁邊拉開,沿著房間的牆壁往下摸,幾秒鐘後,一束燈光照亮了一個小小的書房。凡斯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看看四周;接著他走向腰子型的矮書桌前,坐了下來。書桌上放著一部打字機,放入一張紙後,他開始打字。一會兒,他從機器裡抽出紙張,仔細地瞧著,然後招起來放進胸前內衣的口袋。
之後,他停在一座書架前,並且瀏覽了架上整齊的圖書。當老裡威廉太太帶著一股傲慢勁兒走進來時,他馬上轉身回到我們中間。他微微躬身表示禮貌,同時指指在中央桌子旁的一張覆著絲罩的椅子,請她坐下。
“你們這些紳士們希望我來做什麼呢?”老裡威廉太太問,並未移動身體走向座位。
“我注意到,夫人,”凡斯不理睬她的傲慢,“你在後面的小房間裡有一些很有趣的醫學藏書。”他指指拉門。
老裡威廉太太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這沒什麼奇怪的。我的丈夫雖然不是個醫生,但是卻對醫學相當有興趣。他偶爾還會替某些科學期刊寫點文章。”
“除了比較一般性的著作之外,”凡斯繼續說,語氣沒有任何改變,“還有幾本毒物學的經典作品。”
這婦人挑畔地將下巴往前猛然一抬,聳聳肩,然後僵直地在近門的高背椅邊緣坐了下來。
“很有可能,”她回答說,“你認為它們和今晚已經發生的悲劇有什麼關聯嗎?”。
凡斯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她:
“你知道你媳婦可能因為什麼理由自殺嗎?”
她的面部毫無表情,但眼睛突然變暗了,彷彿陷入思考。不久,她抬起頭來。
“自殺?”她的聲音中有一種痛苦的味道,“我從不曾往那個方向想過她的死,不過,既然你現在做出這樣的暗示,我發現這樣的解釋也可以說得通。”她緩緩地點頭,“維尼亞是這個家裡最不快樂的人,她無法適應新的環境,而且有幾次她對我說,她真希望自己死了。可是我並不在意她那些話——那是誰都有可能會說的。可是,我真的是盡力想讓那個可憐的孩子快樂。”
凡斯同情地點點頭低聲說:“夫人,你是否介意告訴我們你的遺囑內容是些什麼——我向你保證,一定替您保密。”
老裡威廉太太憤怒並且驚駭地瞪著凡斯。
“我當然介意——非常介意!事實上,我討厭這個問題。我的遺囑只與我個人有關,和目前這樁可怖的事件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不能完全接受你這個判斷,”凡斯溫和地回答,“比如,我可能會從一條線索推測,某位受益人可能會因另一位繼承人的——我們是否可以說,缺席——而從中獲利。”
老裡威廉太太跳起來,憤怒而僵硬地站著,帶著恐怖的眼神注視著凡斯。
“你是在暗示,先生,”她的聲音冰冷而狠毒,“我的弟弟———”
“我親愛的裡威廉太太!”凡斯激烈地抗議,“我並沒有懷疑任何特定的人。但是你似乎並末真正瞭解事情的嚴重性,今晚你家中有兩個人已經被下毒了,確認每一個可能與這個案子有關或無關的因素,是我們的責任。”
“不過,”老裡威廉太太換了一種比較緩和的聲音,“是你自己先提出維尼亞可能是自殺的。”
“並非如此,夫人,”凡斯糾正她,“我只是問你,是否曾經想過有這種可能性……此外,你認為你兒子是否可能企圖自殺呢?”
“不,當然不!”她斷然回答,眼中出現了一種茫然的神情,“可是……我不清楚……我說不上來。他總是非常情緒化,非常神經質。一件很小的事都可能令他沮喪。他很愛鑽牛角尖—….”
“就我個人而言,”凡斯說,“我無法相信你兒子會企圖結束生命。他倒下時我正觀察著他,他贏了很多,而且一直專注著輪盤的每個轉動。”
老裡威廉太太除了兒子的安危,似乎對其他任何事情都失去興趣。
“你認為,他還好嗎?”她急切地詢問,“你應該讓我到他那兒去,你能不能再幫我打聽一次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我很樂意效勞,夫人。”凡斯說完,立刻起身走向門口。
過了一會兒,他回到起居室來。
“利厄先生目前已經完全脫離險境了,”他告訴她,“羅傑斯醫生已經離開醫院了,是夜間值班的醫生告訴利厄我的,你兒子正安靜地歇息,他的脈搏基本正常了。醫生認為利厄先生明天早晨就可以回家來了。”
“感謝上帝!”老裡威廉太太放鬆地嘆了一口氣,“那麼現在我可以睡覺了……你還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嗎?”
凡斯低下頭。
“問題看來似乎無關緊要,但是不排除對整個事件有幫助,”他直接盯著老裡威廉太太,“那就是布爾德先生在這個家中的地位是……”
老裡威廉太太抬起眉毛,在回答之前,瞪了凡斯整整半分鐘之久。然後,她用一種冷漠的語調說:
“布爾德先生是我兒子很親密的朋友,他們從大學時代就在一起了。而且我相信他在維尼亞嫁入我們家之前,就已經認識她好幾年了。我弟弟——吉爾卡特先生——有很長一段時間,極為欣賞布爾德先生。他看出這個年輕人有極強的可塑性,所以將他訓練成為一個合格的經理人。布爾德先生經常到我家裡來,多是業務上的……你知道,”她加上解釋,“我的弟弟也住在這裡,這棟房子有一半是他的。”
“吉爾卡特先生住在哪裡?”凡斯問。
“整個三樓都是他的。”
“請允許我再問,”凡斯繼續說,“布爾德先生和你女兒之間的關係怎麼樣呢?”
老裡威廉太太迅速看了凡斯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布爾德先生對艾麗亞很喜歡,我相信,他曾經向她求過婚。但是就我所知,她並未給他任何肯定的答覆。有時候我認為她很喜歡他,可是有的時候她卻待他很冷淡。我有一種感覺:她並不完全相信他。不過,她熱愛她的藝術,可能認為婚姻會影響她的藝術生涯吧。”
“你會贊成這個結合嗎?”凡斯隨意問著。
“我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她說,接著緊閉雙唇。
凡斯有點疑惑地皺著眉,並且望著她。
“凱恩醫生也對你女兒有好感嗎?”
“喔,沒錯,我猜他是相當有好感——像少男少女那樣的感情。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艾麗亞對他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雖然她經常讓他幹一些事。亞倫·凱恩無疑會給她帶來很大的方便,而且他的家世背景也很好。”
凡斯從椅子中慵懶地站起來,並且鞠個躬。
“我們不應該再繼續耽擱你了,”他彬彬有禮地說,“我們很感激你的協助,同時也希望你瞭解,我們對每件事情的調查都會盡可能減少給你帶來的不快。”
老裡威廉太太傲慢地挺直身軀,站起來,一個字也沒說就走出了房間。
馬克一直未說話,此刻,似乎終於耐不住性子了。
“我受夠這些啦,”他的語調帶著惱怒和斥責,“這些家庭中的閒言閒語是無法讓我們得到什麼結果的。你只是在浪費時間。”
凡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走進大廳之際,沙利文警探走下樓梯。
“警官正在等運屍車,”他告訴馬克,“我要回家睡覺了。晚安,長官……再見,凡斯先生。”然後,他邁著疲憊的步伐走進夜色裡。
面色蒼白的管家看起來也很疲倦,他協助我們穿上外套。
“請按照凱奇警官給你的命令辦事。”馬克指示他。
管家鞠個躬,走去替我們開門。就在這時,一個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響起,跟著,吉爾卡特大聲嚷嚷著進了大廳。他一看見我們就停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粗暴地發問,“那些在外頭的警察要做什麼?”
“我們是在執行公務,”馬克告訴他,“今晚這裡發生了一樁悲劇。”
“你的外甥媳婦死了,”凡斯說,“她被下毒了,而且,如你所知,利厄·裡威廉今晚也被下了毒……”
“見鬼去吧,利厄!”吉爾卡特從齒縫間進出一句,“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們到目前為止所知道的全部是,”凡斯語氣平和地對他說,“利厄太太是在她先生在你賭場倒下的大約同一時間倒下的,她已經死亡。法醫認定是顛茄素中毒。刑事局的凱奇警官正在樓上等著車子來,以將她的屍體送到擯儀館去。我們希望明天驗屍後可以知道得更多些。你的外甥,順帶一提——根據最新消息,已經脫離險境……”
這時,突如其來的一陣非常驚恐的尖叫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樓上一扇門打開又砰地關上,同時,一絲微弱的呻吟聲傳到我們耳裡,接著就是一陣跑過我們上面走道的沉重腳步聲。
我們一齊往樓上衝去。
凱奇警官正在上面的樓梯平臺上,在強烈的大廳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因為激動而睜得圓圓的。
他使勁地揮舞著手臂,”決上來,馬克先生,”他用嘶啞的聲音呼喚,“又有事情……有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