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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

    我腦子裏的瘤子聽見二皮叔在屋子裏錄口供,一問一答。人是你打的嗎?不是。誰打的?不知道。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是誰?我侄兒。你們幹什麼?過路。你侄兒現在在哪裏?不知道。

    桌子很生氣,紙也很生氣,筆更生氣。筆一生氣筆嘴就堵住了。

    桌子後面的大白臉公家人,就讓二皮叔到外面蹲着。

    二皮叔蹲在一棵板粟樹的樹蔭下,追憶似水紅苕。他不知道二皮嬸什麼時候才能送飯來,他的肚子裏好像有幾頭豬,把他的腸子都當糧食啃光了,肚子裏燒得熱鬧。

    紅苕金黃,冒着熱氣,煮熟的紅苕最頂飢,煮熟曬乾變成苕果,剪成絲、切成薄片、剁碎、搗成粑、用油炸、用沙炒,五六種苕果來到派出所院子的樹蔭下,二皮叔蹲在地上,半眯着眼睛,吃着並不存在的紅苕果。嘴裏一陣熱一陣涼,一陣香一陣脆,一陣甜又一陣麻,紅苕的甜味和口水的苦味攪在一起,嚥下去的唾沫沒多大會就漲到了頸口,他又一口一口地吐出來。

    二皮叔剛剛開始想念小母豬,警車氣呼呼地開了進來,警車一眼看到二皮叔消遙自在地蹲在樹蔭底下,氣不打一處來,警車想,你老婆搶走了麻將錢,又撕了傳票,還賴在車上不下來,你還這麼自在。

    警車厲聲説道:把他關禁閉!

    我二皮嬸像一根棍子似的進來了。進了院子東嗅西聞,東捅西踹,然後就站到了板栗樹底下。她發現了二皮叔的口水,口水已經蒸發,成了一層白色的薄膜,二皮叔因為無聊,把十幾口口水吐成了一把殺豬刀的形狀。

    二皮嬸就在院子裏叫罵起來。你們把人關在哪裏啊!你們把他打死了我也得收屍啊!你們打死人了我在這裏吊死算了!

    一口氣罵了三個小時。她説,我今天不活了!我死都要死在這裏!你今天不放人我就是不走!她對着關禁閉的小屋喊道:二皮你真是個狗婆子養的軟蛋!人家關你你就在裏面待著,裏面有狗婆子逼啊,你這麼喜歡,你這個發瘟的,你不把衣服脱了在裏面吊死,有什麼活頭!裏面沒聲音,她又喊,你快死吧,別回家了,你吊死比別人用槍打死還好些,大靈鄉的人被這些狗日的用槍打死你忘了,打死了怕人知道就説是吊死的,全馬連店的人全滴水縣的人都知道。

    一聽這話,六個公家人全被驚嚇出來了。

    千萬要把這句話捂着!這句話現在就在這個女人的嘴裏,像一枚炸彈,一旦爆炸,就會引爆別的更大更多的炸彈,他們好象聽見了馬連店的上空隆隆的爆炸聲,聲音一炸,全國的媒體都會來,焦點訪談,社會調查,縣地省,武漢北京廣州,這個院子就要被踏平了。

    女人死死抓住走廊的窗子,兩個人使勁摳她的手,兩個人推她的肩膀,一推就推了好遠,女人説:你再推!再推我就一頭撞死。

    四個人同時鬆了手,再次嚇住了。真是一枚炸彈尚未排除,另一枚炸彈又要引爆。

    派出所的人在屋子裏説,工作太難做了,羣眾太落後了,現實太複雜了,我們太無能了。我覺得這像一段枯燥的順口溜。

    二皮嬸跟到了沒有窗子的小屋前,房門已被打開,二皮叔正在探頭探腦,二皮嬸上來就揪他的衣服説:看你孃的瘟!回家吧,家裏的豬還沒喂呢。

    指導員説:你們王榨的歪風太盛了,非得整一下不可。

    我二皮嬸説:我們王榨的人不是那麼好日的吧,你們想怎麼日就怎麼日,看來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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