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的孩兒,你聽得見嗎?”
胎兒:“我在哪裡?!”
母親:“啊孩兒,你聽見了?!我是你媽媽啊!”
胎兒:“媽媽!我真是在你的肚子裡嗎?我周圍都是水……”
母親:“孩兒,那是羊水。”
胎兒:“我還聽到一個聲音,咚咚的,像好遠的地方在打雷。”
母親:“那是媽媽的心跳聲……孩兒,你是在媽媽的肚子裡呢!”
胎兒:“這地方真好,我要一直呆在這裡。”
母親:“那怎麼行?孩兒,媽要把你生出來!”
胎兒:“我不要生出去,不要生出去!我怕外面!”
母親:“哦,好,好孩子,咱們以後再談這個吧。”
胎兒:“媽,我肚子上的這條帶子是幹什麼的?”
母親:“那是臍帶,在媽的肚子裡時你靠它活著。”
胎兒:“嗯……媽,你好像從來也沒到過這種地方。”
母親:“不,媽也是從那種地方生出來的,只是不記得了,所以你也不記得了……孩兒,媽的肚子裡黑嗎?你能看到東西嗎?”
胎兒:“外面有很弱的光透進來,紅黃紅黃的,像西套村太陽落山後的樣子。”
母親:“我的孩兒啊,你還記得西套村?!媽就生在那兒啊!那你一定知道媽是什麼樣兒了?”
胎兒:“我知道媽是什麼樣兒,我還知道媽小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兒呢?媽,你記得什麼時候你第一次看到自己嗎?”
母親:“不記得了,我想肯定是從鏡子裡看到的吧,就是你爺爺家那面好舊好舊的,破成三瓣又拼到一塊兒的破鏡子……”
胎兒:“不是,媽,你第一次是在水面兒上看到自個兒的。”
母親:“嘻……怎麼會呢?咱們老家在甘肅那地方,缺水呀,滿天黃沙的。”
胎兒:“是啊,所以爺爺奶奶每天都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挑水。那天奶奶去挑水,還小不點兒的你也跟著去了。回來的時候太陽昇到正頭上,毒辣辣的,你那個熱那個渴啊,但你不敢向奶奶要桶裡的水喝,因為那樣準會捱罵,說你為什麼麼不在井邊喝好?但井邊那麼多人在排隊打水,小不點兒的你也沒機會喝啊。那是個旱年頭,老水井大多幹了,周圍三個村子的人都擠到那口深機井去打水……奶奶歇氣兒的時候,你扒到桶邊看了看裡面的水,你聞到了水的味兒,感到了水的涼氣兒……”
母親:“啊,孩兒,媽記起來了!”
胎兒:“……你從水裡看到了自個兒,小臉上滿是土,汗在上面流得一道子一道子的……這可是你記事起第一次看到自個兒的模樣兒。”
母親:“可……你怎能記得比我還清呢?”
胎兒:“媽你是記得的,只是想不起來了,在我腦子裡那些你記得的事兒都清楚了,都能想起來了。”
母親:“……”
胎兒:“媽,我覺得外面還有一個人。”
母親:“哦,是瑩博士。本來你在媽媽肚子裡是不能說話的,羊水裡沒有讓你發聲的空氣,瑩博士設計了一小機器,才使你能和媽媽說話。”
胎兒:“噢,我知道她,她年紀比媽稍大點兒,戴著眼鏡,穿著白大褂。”
母親:“孩兒,她可是個了不起的有學問的人,是個大科學家。”
瑩博士:“孩子,你好!”
胎兒:“嗯……你好像是研究腦袋的。”
瑩博士:“我是研究腦科學的,就是研究人的大腦中的記憶和思維。人類的大腦有著很大的容量,一個人的腦細胞比銀河系的星星都多。以前的研究表明,大腦的容量只被使用了很少的一部分,大約十分之一的樣子。我領導的項目,主要是研究大腦中那些未被使用的區域。我們發現,那大片的原以為是空白的區域其實也存貯著巨量的信息,進一步的研究提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那些信息竟然是前輩的記憶!孩子,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胎兒:“懂一點兒,你和媽媽說過好多次,她懂了,我就懂了。”
瑩博士:“其實,記憶遺傳在生物界很普遍,比如蜘蛛織網和蜜蜂築巢之類我們所說的本能,其實都是遺傳的記憶。現在我們發現人類的記憶遺傳,而且是一種比其它生物更為完整的記憶遺傳。如此巨量的信息是不可能通過DNA傳遞的,它們存貯在遺傳介質的原子級別上,是以原子的量子狀態記錄的,於是誕生了量子生物學……”
母親:“博士,孩兒聽不懂了。”
瑩博士:“哦,對不起,我只是想讓你的寶寶知道,與其他的孩子相比他是多麼幸運!雖然人類存在記憶遺傳,但遺傳中的記憶在大腦中是以一種隱性的、未激活的狀態存在的,所以沒有人能覺察到這些記憶的存在。”
母親:“博士啊,你給孩兒講得淺些吧,因為我只上過小學呢。”
胎兒:“媽,你上完小字後就在地裡幹了幾年活兒,然後就一個人出去打工了。”
母親:“是啊,我的孩兒,媽在那連水都是苦的地方再也呆不下去了,媽想換一種日子過。”
胎兒:“媽後來到過好幾個城市,在當過飯店服務員,當過保姆,在工廠糊過紙盒,在工地做過飯,最難的時候還靠撿破爛過日子……”
母親:“嗯,好孩子,往下說。”
胎兒:“反正我說的媽都知道。”
母親:“那也說,媽喜歡聽你說。”
胎兒:“直到去年,你在瑩博士的研究所當勤雜工。”
母親:“從一開始,瑩博士就很注意我。她有時上班早,遇上我在打掃走廊,總要和我聊幾句,問我的身世什麼的。後來有一天,她把媽叫到辦公室去了。”
胎兒:“她問你‘姑娘,如果讓你再生一次,你願意生在哪裡?’”
母親:“我回答‘當然是生在這裡啦,我想生在大城市,當個城裡人。’”
胎兒:“瑩博士盯著媽看了好半天好半天,笑了一下,讓媽猜不透的那種笑,說:‘姑娘,只要你有勇氣,這真的有可能變成現實。’”
母親:“我以為她在逗我,她接著向我講了記憶遺傳那些事。”
瑩博士:“我告訴你媽媽,我們的研究已經形成了這樣一項技術,修改人類受精卵的基因,激活其中的遺傳記憶,這樣,下一代就能夠擁有這些遺傳記憶了!”
母親:“當時我呆呆地問博士,他們是不是想讓我生這樣一個孩子?”
瑩博士:“我搖搖頭,告訴你媽媽:‘你生下來的將不是孩子,那將是……’”
胎兒:“‘那將是你自己。’你是這麼對媽媽說的。”
母親:“我傻想了好長時間,明白了她的話:如果另一個人的腦子裡記的東西和你的一模一樣,那他不就是你嗎?但我真想不出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娃娃。”
瑩博士:“我告訴她,那不是娃娃,而是一個有著嬰兒身體的成年人,他(她)一生下來就會說話(現在看來還更早些),會以驚人的速度學會走路和掌握其它能力,由於已經擁有一個年輕人的全部知識和經歷,他(她)在以後的發展中總比別的孩子超前二十多年。當然,我們不能就此肯定他(她)會成為一個超凡的人,但他(她)的後代肯定會的,因為遺傳的記憶將一代代地積累起來,幾代人後,記憶遺傳將創造出我們想像不到的奇蹟!由於擁有這種能力,人類文明將出現一個飛躍,而你,姑娘,將做為一個偉大的先驅者而名垂青史!”
母親:“我的孩兒,就這樣,媽媽有了你。”
胎兒:“可我們都還不知道爸爸是誰呢?”
瑩博士:“哦,孩子,由於技術方面的原因,你媽媽只能通過人工授精懷孕,精子的捐獻者要求保密,你媽媽也同意了。孩子,其實這並不重要,與其他孩子相比,父親在你的生命中所佔的比例要小得多,因為你所遺傳的全部是母親的記憶。本來,我們已經掌握了將父母的遺傳記憶同時激活的技術,但出於慎重只激活了母親的,因為我們不知道,兩個人的記憶共存於一個人的意識中會產生什麼後果。”
母親(長長地嘆息):“就是隻激活我一個人的,你們也不知道後果啊。”
瑩博士(沉默良久):“是的,也不知道。”
母親:“博士,我一直有一個沒能問出口的問題:你也是個沒有孩子的女人,也還年輕,幹嘛不自己生一個這樣的孩子呢?”
胎兒:“阿姨,媽媽後來覺得你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母親:“孩兒,別這麼說……”
瑩博士:“不,孩子說的是實情,你這麼想是公平的,我確實很自私。開始我是想過自己生一個記憶遺傳的孩子,但另一個想法讓我膽怯了:人類遺傳記憶的這種未激活的隱性很讓我們困惑,這種無用的遺傳意義何在呢?後來的研究表明它類似於盲腸,是一種進化的遺留物。人類的遠祖肯定是有顯性的、處於激活狀態的記憶遺傳的,只是在後來的漫長歲月中,遺傳的記憶才漸漸變成隱性。這是一個不可理解的進化結果:一個物種,為什麼要在進化中丟棄自己的一項巨大的優勢呢?但大自然做的事總是有它的道理,它肯定是意識到了某種危險,才在後來的進化中關閉了人類的記憶遺傳。”
母親:“瑩博士,我不怪你,這都是我自願的,我真的想再生一次。”
瑩博士:“可你沒有,現在看來,你腹中懷著的並不是自己,而仍然是一個孩子,一個擁有了你全部記憶的孩子。”
胎兒:“是啊,媽,我不是你,我能感覺到我腦子裡的事都是從你腦子裡來的,真正是我自己的記住的東西,只有周圍的羊水,你的心跳聲,還有從外面透進來的那紅黃紅黃的弱光。”
瑩博士:“我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竟然認為複製記憶就能從精神層面上覆制一個人,看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一個人之所以成為自己,除了大腦中的記憶還有許多其它的東西,許多無法遺傳也無法複製的東西。一個人的記憶像一本書,不同的人看到時有不同的感覺。現在糟糕的是,我們把這本沉重的書讓一個還未出生的胎兒看了。”
母親:“真是這樣!我喜歡城市,可我記住的城市到了孩兒的腦子中就變得那麼嚇人了。”
胎兒:“城市真的很嚇人啊,媽,外面什麼都嚇人,沒有不嚇人的東西,我不生出去!”
母親:“我的孩兒,你怎麼能不生出來呢?你當然要生出來!”
胎兒:“不啊媽!你……你還記得在西套村時,挨爺爺奶奶罵的那些冬天的早晨嗎?”
母親:“咋不記得,你爺爺奶奶常早早地把我從被窩拎出來,讓我跟他們去清羊圈,我總是賴著不起,那真難,外面還是黑乎乎的夜,風像刀子似的,有時還下著雪,被窩裡多暖和,暖和得能孵蛋,小時候貪睡,真想多睡一會兒。”
胎兒:“只想多睡一會兒嗎?那些時候你真想永遠在暖被窩裡睡下去啊。”
母親:“……。好像是那樣。”
胎兒:“我不生出去!我不生出去!!”
瑩博士:“孩子,讓我告訴你,外面的世界並不是風雪交加的寒夜,它也有春光明媚的時候,人生是不容易,但樂趣和幸福也是很多的。”
母親:“是啊孩兒,瑩博士說的對!媽活這麼大,就有好多高興的時候:像離開家的那天,走出西套村時太陽剛升出來,風涼絲絲的,能聽到好多鳥在叫,那時媽也真像一隻飛出籠子的鳥……還有第一次在城市裡掙到錢,走進大商場的時候,那個高興啊,孩兒,你怎麼就感覺不到這些呢?”
胎兒:“媽,我記得你說的這兩個時候,記得很清呢,可都是嚇人的時候啊!從村子裡出來那天,你要走三十多里的山路才能到鎮子裡趕上汽車,那路好難走的。當時你兜裡只有十六塊錢,花完了怎麼辦呢?誰知道到外面會遇到什麼呢?還有大商場,也很嚇人的,那麼多的人,像螞蟻窩,我怕人,我怕那麼多的人……”
沉默……
瑩博士:“現在我明白了進化為什麼關閉人類的記憶遺傳:對於在精神上日益敏感的人類,當他們初到這個世界上時,無知是一間保護他們的溫暖的小屋。現在,我們剝奪了你的孩子的這間小屋,把他扔到精神的曠野上了。”
胎兒:“阿姨,我肚子上的這根帶子是幹什麼的?”
瑩博士:“你好像已經問過媽媽了。那是臍帶,在你出生之前它為你提供養料和氧氣,孩子,那是你的生命線。”
兩年以後一個春天的早晨。
瑩博士和那位年輕的母親站在公墓裡,母親抱著她的孩子。
“博士,您找到那東西了嗎?”
“你是說,在大腦中的記憶之外使一個人成為自己的東西?”瑩博士像自言自語地問道。
初升的太陽照在她們周圍的墓碑群上,使那無數已經塵封的人生閃動著桔黃色的柔光。
“愛情啊你來自何方,是腦海還是心房?”
“您說什麼?”年輕的母親迷惑地看著瑩博士。
“呵,沒什麼,這只是沙士比亞的兩句詩。”瑩博士說著,從年輕母親的懷中抱過嬰兒。
這不是那個被激活了遺傳記憶的孩子,那孩子的母親後來和研究所的一名實驗工人組成了家庭,這是他們正常出生的孩子。
那個擁有母親全部記憶的胎兒,在那次談話當天寂靜的午夜,拉斷了自己的臍帶,值班醫生髮現時,他那尚未開始的人生已經結束了。事後,人們都驚奇他那雙小手哪來那麼大的力量。此時,兩個女人就站在這個有史以來最小的自殺者小小的墓前。
瑩博士用研究的眼光看著懷中的嬰兒,但孩子卻不是那種眼光,他忙著伸出細嫩的小手去抓晨霧中飛揚的柳絮,從黑亮的小眼睛中迸發出的是驚喜和快樂,世界在他的眼中是一朵正在開放的鮮花,是一個美妙的大玩具。對前面漫長而莫測的人生之路,他毫無準備,因而準備好了一切。
兩個女人沿著墓碑間的小路走去,年輕母親從瑩博士懷中抱回孩子,興奮地說:
“寶貝兒,咱們上路了!”
2003.09.27於娘子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