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鈞今天什麼也不能幹,一天都要陪國資委劉副主任旅遊。劉副主任給人的印象是個嘻嘻哈哈沒有架子也沒有什麼原則的人,長了一副彌勒佛似的富態相兒,只有那雙眼睛挺有神。他在國資委分管財務,屬於裴國光的關係戶。各級政府機構和大大小小的國企都設置有許多個副職,劉副主任這種人就最適合幹副職,什麼事情也不能決定,什麼事情也可以不作決定,上面有拍板決策的一把手,下面有實際操作的業務部門。副職除了對上級說好好好,對下級說按照上級指示辦,剩餘時間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或吃喝玩樂,或遊山逛水。所以有人說,在中國,真正跟富豪家裡的小兒子一樣舒服自在的就是副職。吃飯要吃素,穿衣要穿布,當官要當副,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裴國光這幾天被姜鈞按住了搞資金回籠計劃,劉副主任來了,就想借口把手頭的事情往後拖。姜鈞哪裡還由他再拖延時間,讓裴國光一起陪劉副主任吃了頓接風宴,便接管了劉副主任,親自陪同這個嘻嘻哈哈的老頭遊山逛水,逼著裴國光在辦公室裡埋頭搞方案。
一路上劉副主任都嘻嘻哈哈地跟姜鈞胡扯,說開發區的小姑娘不好看,皮膚太黃,個頭太矮,身上肉太少。又問他為什麼本地人說話像舌頭不打彎,姜鈞說人家那是方言,他說不對,因為本地人都是翻嘴唇、高顴骨,生理結構決定發聲方式,時間一長說出來的話就變了味道。姜鈞對當地話倒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居民是歷年歷代戰亂中從中原地區遷徙過來的,這裡的地理條件相對封閉,跟外界的交流非常不方便,他們的口語就較多保留了中原地區古漢語的特點,聲調裡甚至還有入聲和濁音,所以聽起來有些怪。他把自己知道的告訴了劉副主任,劉副主任哈哈笑著說:"這麼說他們說的才是真正的漢語,我們說的反倒不是正宗的漢語了?"
姜鈞說:"那倒也不是,語言總是不斷進步變化的。他們的語言其實是古代中原地區的語言,幾百上千年來沒有什麼變化,所以反而我們聽不懂了。"
劉副主任說:"這就對了,什麼事情都在不斷發展變化,關鍵是我們的腦袋要跟上這個變化。比如說你吧,既然到了開發區,就不能再按照內地國有大企業那一套辦,就得適應人家的新環境新形勢;既然當了南方集團的總經理就不能再按當北方機械公司總經理時候那一套想問題辦事情,不然你說的人家聽不懂,人家能辦的事情你也辦不了。"
聽著劉副主任好像話裡有話,似乎在借題發揮,可是姜鈞也不好追問。
"你到職有兩個月了吧?公司的情況掌握得差不多了吧?怎麼樣?"
根據他對這位劉副主任的瞭解,劉副主任到這邊來絕對不是為了關心指導他和公司的工作,第一目的還是旅遊度假,陪了他兩天才算聽到他一句正經話。這兩天姜鈞一說向劉副主任彙報工作,劉副主任就打哈哈:"我不分管你們,怎麼能越俎代庖呢?我只是隨便走走看看,沒有什麼具體事情,等什麼時候汪主任來了你直接給他彙報吧。"這陣他卻主動問起公司的情況,姜鈞弄不清劉副主任是真的要了解公司的情況還是話說到這兒了順便問問。不過他馬上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你純粹是來玩的,不提公事我就多花幾個接待費讓你玩個痛快淋漓心滿意足;既然你提起這方面的事兒,我就得抓住機會正經八百地給你彙報一番。不管說了有用沒用,哪怕屁事不頂,起碼你回到國資委能把這邊的真實情況傳播出去。別以為讓我到南方集團當了個總經理好像得著多大便宜似的,我是讓你們給耍了,陷進了泥沼。於是他對跟在後面的司機王小車說:"小王,你去給我們定個茶座,我要跟劉副主任泡茶休息。"
小王是個極會服侍領導的人,姜鈞讓他服侍得非常滿意。只要姜鈞撓撓腳丫子,晚上他就會把"腳癬一洗淨"送到姜鈞的臥室,然後再燒水泡藥讓姜鈞泡腳。每天晚上陪著姜鈞,看到姜鈞睏倦了,他會給姜鈞鋪好被褥後才走。有時候姜鈞都不太好意思了,讓他早點回家陪媳婦去,小王告訴他,他媳婦一直在南方集團開發的至尊花園打零工,經常上夜班。有時候忙得太晚了,姜鈞就讓他睡到另外一間屋子。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就會早早起來給姜鈞把洗臉水兌好,不燙不涼溫度絕對合適,連牙膏都會擠到牙刷上。等到姜鈞洗漱的時候,他就準備早餐。他準備早餐從來不到外面的小攤上買現成的,一定要自己做,綠豆稀飯、烤饅頭片、煎雞蛋、牛奶麵包、油條豆漿,中式西式保證一個星期不重樣兒。
姜鈞非常中意這個司機,有他隨身服侍生活方便多了,像洗衣服、打掃房間這些活兒姜鈞根本用不著考慮,逐漸他也就習慣了小王的周到服務,兩人的關係也越來越密切,既是上下級,又是朋友加兄弟,甚至有些離不開了。
小王答應一聲就跑到海邊的茶座去跟人家講價錢了。姜鈞先長長嘆了一口氣,做足了愁眉苦臉的表情說:"唉,一言難盡啊。"
劉副主任停下腳步睜圓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你這麼說是啥意思?南方集團不是挺好麼?有什麼問題嗎?"
劉副主任一句話帶出來三個問號。姜鈞領著他一邊朝茶座那邊走,一邊就著這三個問號告訴他:"我來以後發現南方集團面臨的主要問題有兩個:資金短缺,人氣不旺。你猜猜我們賬上現在有多少錢?只有80萬。"
"什麼?不可能,就算是刨除長期投資、業務佔用資金,你們賬上平時少不了500萬。"
"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能胡說呢?前天裴國光親自告訴我的。據裴國光說,公司長期投資的項目都是不良資產,即便現在馬上停產變賣,連本錢的一半都收不回來。職工個人借賬欠款就有300多萬,外面應收款有1300多萬。房地產開發項目有兩處,樓蓋好了賣不出去,要想賣出去就得賠本,這一項就壓死了資金7000多萬,要是把銀行利息算進去,早就虧得一塌糊塗了。再就是這座南方大酒店,除了我們自己辦公用的兩層剩下的都承包出去了,光是承包人就欠了200多萬,你算算,這樣一來公司還能有多少活錢?"
劉副主任邊走邊聽,沉默不語。姜鈞為了表示禮貌,走在他稍後一些,發現他的手指頭翻上翻下的亂動彈,這才知道劉副主任正在心裡算賬呢。
來到茶座,王小車已經定好了座兒。他跟劉副主任坐了下來,王小車識趣地問:"姜總,沒有什麼事我就到車上等你們吧,有事你就叫我。"
這一路上劉副主任對王小車非常客氣,以此來充分體現他的平易近人,跟王小車基本上是同吃同喝同玩。按照這幾天的模式,他們坐下來喝茶,王小車也應該一起作陪,所以姜鈞就沒有回答,把這個人情送給劉副主任,等著他說那句:"一塊坐麼,出來了就沒有什麼領導不領導的,都是同事朋友。"
這一回劉副主任卻沒有挽留,主動對王小車說:"我跟姜總說會兒話,你忙你的去吧。"
王小車自己也鬆了口氣,晃晃悠悠地朝遠處停車的地方走。姜鈞心裡暗笑,劉副主任以為自己這是官兵一致,平等待人,卻不知道被一致被平等的人跟他在一起更難受。官兵一致、人人平等永遠只是美妙的空話,一致只存在於利益平均的人們中間,平等只在同一個社會等級的人之間體現。如今,這種一致和平等更是早就跟計劃經濟、平均主義一起被時代甩到了歷史的垃圾桶裡。
姜鈞給劉副主任沏茶。茶葉很好,正宗的武夷山白梗鐵觀音,每斤2000多元,喝一壺茶要用二兩茶葉,就是400多元,比五六個人下館子吃頓海鮮還貴。姜鈞暗想,王小車這傢伙要是知道公司再有半月就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看他還會不會這麼大方要400多元一壺的茶。
他學著當地人的做法,把小泥壺用茶葉填滿,然後將沸水倒進去,再將頭一道沸水繞著圈澆在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茶杯上。茶壺茶杯下面有一層濾網的茶盤,殘茶廢水都通過濾網到了下面的盤子裡,最後才將開水倒進茶壺,然後斟滿每一個小茶杯。劉副主任看著他斟茶,說:"本地人喝茶真麻煩,這簡直是小孩子過家家,哪裡是喝茶。還是咱們北方人痛快,抓一把茶葉往杯子裡一泡不就得了。"
姜鈞說:"咱們北方人那叫飲茶,為的是解渴;人家這叫品茶,為的是品味兒。喝這種茶不能像口渴了喝白開水似的一飲而盡,得一嗅二舔三含四咽,就這樣……"說著給劉副主任做示範,先聞了聞從茶杯裡冒出來的水蒸氣,再輕輕在茶杯邊沿舔了舔,然後才含了小小一口茶水在嘴裡,讓茶水順著舌邊慢慢流下喉嚨。
劉副主任學著他的樣子來了一遍,然後說:"沒覺著跟別的茶有什麼不同呀,這不像喝茶,倒有點像喝酒。"
姜鈞忍不住笑了起來,劉副主任的表現跟他頭一次一模一樣,甚至說的話都大同小異。頭一回喝功夫茶是跟黃智在一起,迎接他的宴會過後,黃智說樓下有一家茶館很不錯,茶葉茶具都很講究,就領著他去了。那回喝的是雲霧鐵觀音,剛才表演的那一套也是那一回跟黃智學的。當時他喝過頭一杯茶之後,也是對黃智說:"沒覺著跟別的茶有什麼不同啊,這不像喝茶,倒像是喝酒。"黃智取笑他說:"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時候,也覺著跟吃別的野果子沒啥區別。"黃智資格比他老,年齡比他大,名頭比他響,拿他開涮他只能嘿嘿一笑了之。劉副主任官比他大,年齡也比他大,他當然不敢拿人家開涮,只能隨聲附和:"對對,其實這也就是個講究,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解渴。"
劉副主任看樣子是有些渴了,不再跟著他講究,喝酒乾杯一樣連幹五六杯,喝得差不多了才抽出空問他:"裴國光是財務總監,這人說的話一般不會有水分。"
他點點頭,劉副主任又說:"可是黃智的離職審計報告我也看了,上面反映的財務狀況挺好啊。"
姜鈞用裴國光的話作解釋:"如果現在重新審計,審計報告照樣會挺好看,長期投資的項目作為不動產實實在在地擺在那裡,應收款也都視為流動資金。可是實際上這些固定資產卻把資金壓死了,固定資產無法變現,應收款收不回來,審計報告寫得再好也等於廢話。"
劉副主任若有所思,對他說:"能不能把裴國光的報告給我一份我看看?"
"當然可以,等他搞出來了我複印一份給你。"
劉副主任又問:"你說南方集團人氣不旺是什麼意思?南方集團現在有多少人?"
姜鈞說:"公司正式員工有64個人,員工的狀態挺不正常,精神渙散,效率低下,很不團結,人浮於事,還個個都挺有道理,好像公司欠了他們多少錢似的。這種狀態下,公司作出的任何決策都很難得到認真有效的貫徹。"
"那你們領導班子的情況怎麼樣?"
姜鈞嘆了一口氣,又想起了那天開辦公會議的事情。今天就是機會,通過劉副主任向國資委滲透他的意見,也是他親自給劉副主任當三陪的重要目的。他說:"南山商品房開發項目目前有兩種意見,一是追加投資,爭取早日完工;二是不再投入,評估後變賣。其實這個項目還是不錯的,如果就這樣變賣了肯定得賠錢,我個人也很不想這麼做,但是長痛不如短痛,賠一點總比顆粒無收強。"
劉副主任搖搖頭:"經濟不景氣,什麼時候好轉誰也說不清,大部分企業都很困難,想讓董事單位追加投資,可能性不大。"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連忙說:"上一次開領導班子辦公會議,柳副總和肖助理提出公司增加投資,儘快完成這個項目。我們簡單地議了一下,基本上形成了統一的意見,原則上同意增加投資,現在看來行不通了。"
劉副主任再次否定道:"可能性不大。"
姜鈞連忙說:"還有一條路子,那就是降價處理,儘快回籠資金。"
劉副主任提醒他:"這是需要董事會通過的,只有董事會通過了,才能成為政策性虧損,也才能不算你們的經營責任。"
姜鈞心裡暗暗高興,拍著胸脯保證:"為了保證決策的科學性和可行性,也是為了我們給董事會彙報的時候能有更加充分的數據跟理由,我和裴總監商量了一下,準備近期對公司的長期投資項目做一次資產評估,劉副主任看看有什麼意見沒有?"他有意選擇了評估這個詞兒,避開了審計這兩個字,以免有人神經過敏,包括已經退了的黃智。
劉副主任連連點頭:"嗯,這樣比較穩妥,很好。"
姜鈞連忙把他往裡套:"有了劉副主任的支持,我們就可以抓緊辦了,評估報告出來以後,我們馬上上報國資委。"
劉副主任連忙把自己往外摘:"這件事情你還是親自給汪主任彙報一下,我不是你們的分管領導,這種事情我不好拍板。"
姜鈞心裡暗罵這是個老狐狸、老滑頭,嘴上卻說得好聽:"那是,等正式評估報告出來了,我們肯定要向汪主任彙報。可是有了劉副主任的指點,我們心裡就亮堂多了。"
姜鈞跟劉副主任談到這裡已經明白,自己的目的肯定可以順利達成。不管劉副主任願不願意,事實上他已經成了姜鈞實施自己戰略的助力。從現在開始,無論是向上彙報,還是向下施壓,劉副主任的意見都將是他掛在嘴上的招牌。
劉副主任卻換了話題:"姜總啊,明天我就走了,今天晚上安排什麼活動了沒有?"
這一套姜鈞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了,雖然還真沒想晚上怎麼伺候這位劉副主任,卻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兒說:"沒問題,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啥也別問,晚上我親自陪你就成了。"
劉副主任哈哈大笑,拍了拍姜鈞的大腿:"你啊你,難怪汪主任看中了你……"
當天晚上,姜鈞吩咐王小車把他和劉副主任拉到了開發區最豪華的桑拿浴會館,給劉副主任開了一個推拿單間。顯然,王小車也是個中裡手,找來小姐,選中了一個肉多白皙、風騷活絡的:"去樓上28號做全套,做好了小費加倍,做不好小費不給。"然後趴在小姐耳朵邊上吩咐了一陣,小姐樂呵呵地上樓去找劉副主任了。王小車又要給姜鈞委派一個,姜鈞假裝正經,態度堅決地推辭了:"不成,接待上級是一回事兒,我們自己還是要潔身自好的。"接著又好奇地問小王:"你剛才給那個小姐說什麼?"
王小車呵呵笑著說:"我告訴她,那個老闆年齡大了,讓她有點耐心,一定要讓老爺子興奮了才行。"
姜鈞笑著罵了王小車一聲:"你也不是好東西。"
兩個人到桑拿浴室正經八百地洗浴,候著劉副主任。一直到午夜一點多鐘,劉副主任才從樓上下來,滿面紅光,走路卻疲疲沓沓,見了姜鈞只知道嘻嘻哈哈傻笑。王小車衝姜鈞擠擠眼睛,姜鈞呵呵一笑,然後兩個人攙扶著劉副主任下樓離去。
那天晚上,光是桑拿,劉副主任就消費了2800元,其中1600元是給小姐的小費。小姐告訴王小車,那位老闆很喜歡她,拖著她做了兩次全套,所以要兩份小費。好在這家桑拿能開發票,回去報銷沒問題。第二天姜鈞親自送劉副主任到機場,劉副主任感嘆:"開發區就是好啊,過幾天開董事會的時候,有機會我再來。"
姜鈞連忙歡迎:"濱海開發區有南方集團在,就是劉副主任的家,劉副主任一定要經常過來檢查指導我們的工作啊。"便把上一次準備送給王部長的勞力士塞給了劉副主任:"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劉副主任別見外啊。"
劉副主任打著哈哈:"好說,好說,一切都好說。"看也不看就把手錶塞進了提包,然後步履蹣跚地鑽進了安檢區。看著劉副主任的背影,姜鈞暗想,昨晚上小姐肯定沒有說謊,這老爺子這把年齡了還能來兩次全套,也夠掙命了,難怪到今天走路都不利索。
送走了劉副主任,姜鈞就催裴國光趕緊拿出追欠和資金回籠方案。讓姜鈞大為放心的是,在送資金回籠方案的同時,裴國光還向他報告了兩個好消息:其一,南方集團一筆貿易欠款,由於他們卡住了對方的增值稅發票,如果對方不清賬他們就不開具發票,對方擔心稅務局查賬,只好乖乖把欠款清了,一次付過來300多萬;其二,經過裴國光積極做工作,國稅局同意按照善意良性拖欠稅款處理,只要一週以內補上供貨方開具的增值稅發票,就可以按照規定抵扣稅費,不追究他們的欠稅責任,自然也就不存在罰款問題了。
這兩個大好消息讓姜鈞欣喜異常。所以當裴國光拿出20多萬的報銷單據時,他簡單問了問是幹什麼用的,裴國光告訴說是應對國稅局的活動費用,他也就二話不說簽單報銷了。
喜事不可能天天都有,煩惱倒是生活的常態,賬上有了300多萬的活錢,又免去了國稅局找的麻煩,姜鈞便全力推動資產盤活行動。然而,召開總經理辦公會議討論樓盤評估的時候,想不到卻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姜鈞在會上話說得很透徹,進行評估的目的就是為了盤活這塊資產,即便有虧損,也要抓緊資金回籠。況且南山小區樓盤已經壓了6年,如果再繼續壓下去,資金鍊斷裂,銀行追貸,又沒有新增投入資金,很可能會把整個公司拖累進去。所以,評估的目的就是要讓董事會認可這筆損失,目的就是要賤價變賣這個樓盤。
他說過之後便開始冷場,柳海洋拿了張報紙翻來翻去,嘩啦嘩啦地讓人心煩。裴國光又板起了死人臉擺出寧死也不發言的表情。小烏龜拿了筆記本在腿上拍打著慢四步的節奏,臉仰得高高地看著天花板,似乎天花板上正在舉辦一場舞會,跳的正是慢四步。
最有意思的是糖三角,他躲在角落裡,埋了頭在記錄本上寫寫畫畫,儘管現在沒人發言,他卻仍然記個不停。姜鈞提醒自己,抽空把他的記錄本要過來,看看誰也沒發言他到底在本子上記了些什麼。
"說說呀,這是領導班子會議,大家暢所欲言麼。"
他已經催促了兩回,這幾個人就像是商量好了同時成了啞巴,死活不發言。姜鈞剛開始有些著急,後來轉念一想,不就是不說話麼?不說話就是默認,你們都不說話我就認為你們同意。便說:"既然大家沒有意見,就這麼定了,回頭裴總監安排一下,從財務上抽兩個人,由你牽頭,儘快開展起來。這件事情不能拖,開發部還等著我們答覆呢。"
柳海洋像是把報紙翻遍了,把報紙捲起來起身往外走,姜鈞問:"會還沒完呢,你幹嗎去?"
柳海洋說:"我上廁所,早上稀飯喝多了。"
姜鈞只好閉嘴。小烏龜突然神遊回來了,笑嘻嘻地說:"不行了,我也得去方便一下。"
兩個人都走了,裴國光和糖三角陪著他,卻啥話也不說。姜鈞從來沒有開過這麼彆扭的會議,想了想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這幾個人倒真有意思,真能憋住勁兒。有什麼不同意見在會議上儘可以說,用沉默作武器能打敗誰呢?姜鈞事先想到小烏龜有可能反對搞審計,卻萬萬沒想到他會不表態不發言。
柳肖二人動作倒是不慢,排空廢液片刻即回。回來後柳海洋咳嗽了一聲說:"南山工程現在挺艱難,已經買了房的用戶整天跟在屁股後面催著交房,現在對這個項目審計會不會有負面作用?萬一造成負面影響,鬧起來事情就大了。增不增加投資,跟審計沒有直接關係。"
姜鈞更正他:"誰也沒有說審計,是資產營收率評估。"
柳海洋露了一個極為不屑的笑臉,用表情告訴姜鈞:你少把別人當小孩子,嘴上繼續說:"評估、審計實際上是一回事兒,審計就審計,何必遮遮掩掩好像幹壞事似的。再說了,就算是評估,黃總退休前省國資委已經評估過了,審計報告我那還有一份,上面寫得明明白白。你要是不知道回頭我給你送來你看看就都知道了。"
姜鈞沒想到小烏龜沒有公開反對評估或者說是審計,柳海洋卻出面反對了,而且理由冠冕堂皇,振振有詞。
"是啊,這個時候,儘快完成配套工程是最重要的,上面不是一再強調要維護穩定麼?這件事情確實要慎重。"小烏龜終於說話了,表情是那種一本正經甚至有些正義凜然的樣子。
領導班子4個人,已經有兩個表態反對評估了,姜鈞只好問裴國光:"裴總監,你的意見呢?"
裴國光這一次回答得倒挺乾脆:"我沒意見。"
仍然是那一套,誰也不知道他是對開展評估沒意見還是對柳肖兩人的意見沒意見。姜鈞只好暫時把他的話理解為中性的,即對這件事情本身沒有意見,投了棄權票。好在姜鈞對這件事情已經胸有成竹。現在國有企業普遍推行的是廠長(經理)負責制,雖然他還是代理的,但也是代理總經理,對這種經營業務範圍內的問題握有拍板權。叫他們過來一起商量,不過就是擺個架式、走個程式而已,如果他們固執己見,跟姜鈞唱對臺戲,姜鈞完全可以就地拍板,把他們涮個一乾二淨。
儘管這樣,姜鈞考慮到即將召開的董事會,還是推出了國資委劉副主任當擋箭牌:"這件事情並不是我個人沒事幹找事,而是劉副主任前幾天視察工作的時候,明確提出來的要求。我們作為國有企業,總還要有個組織觀念,下級服從上級麼。你說呢,柳副總?"
柳海洋聽到這是國資委劉副主任的意見,當然不敢再正面反對。畢竟他的命運掌握在國資委手裡,如果姜鈞把他的反對意見捅給劉副主任,即便劉副主任不會把他怎麼樣,從長遠看,對他的負面影響也不會小。於是柳海洋連連點頭改了立場:"既然是上級的要求,我堅決服從,還是按照上級的指示辦。"
讓他沒想到的是,小烏龜倒當起了反對派的主角:"黃總離職審計的時候已經包括了這個項目,審計結果都在麼,用那個報告足夠說明問題了。這才過去幾天,就又審計,真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如果讓黃總知道了,別誤解我們趁他下臺就開始整他了。"
小烏龜這麼一說,柳海洋又變了立場:"就是,南山房地產是黃總在的時候抓的重點項目,現在人家剛剛離職,我們就專門審計這個項目,不太好吧?"
他們用這種方式反對審計,姜鈞點懷疑他們在裡邊有什麼事兒。如果他們真的把黃智扯進來,誰也說不清黃智跟他們是什麼利益關係,誰也說不清黃智在南方集團苦心經營這麼多年,跟國資委乃至國資委的上級到底建立了多麼深厚的關係。幾個人聯合起來到國資委瞎鬧騰,對他這個剛剛上任的代理總經理總不是好事兒。姜鈞甚至都想打退堂鼓了,說到底,不就是一個項目嗎?又不是他自己家的,賺了虧了都可以推給前任,他這麼急著評估,難免讓人家起疑。再說了,項目擺在那裡,今天不處理明天處理,只要他牢牢坐穩總經理的位置,怎麼處理都是他口袋裡的銀子。
萬萬沒想到,就在姜鈞準備打退堂鼓的時候,裴國光卻出乎意料地發言了:"我同意姜總的意見,南山開發小區必須馬上進行項目損益評估,然後把評估結果上報董事會,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這就像買股票,不能等著套死了再割肉,明擺著虧損的項目再繼續下去,會把我們南方集團拖垮的。"
意見按照人數變成了二比二,姜鈞還真有些把握不定,到底是就勢拍板按照自己的原計劃立刻評估,還是謀事從長,過了董事會那一關之後再確定。裴國光卻又說了一番讓姜鈞非常舒服的意見:"企業實行總經理負責制,姜總現在是我們集團的總經理,像這種事情完全可以自己拍板,用不著討論。即使討論,我們作為副手,也只有建議權,沒有決策權。"
姜鈞到了這個時候也就不再客氣,決心利用這個不大不小的機會樹立一下自己的權威:"那就好,就這麼定了。會後裴總監馬上組織幾個人,財務部的人手不夠,可以從社會上的審計師事務所聘幾個人,對南山小區的經營損益進行全面的評估,儘快拿出報告來,在董事會召開的時候,作為一項重要內容請董事會審批。"
散會以後,姜鈞剛剛回到辦公室,裴國光緊跟著敲門。因了剛才會上裴國光對自己的全力支持,姜鈞對他很熱情:"裴總監,快進來坐,有什麼事?"
裴國光坐到了沙發上,姜鈞沒有回自己的大班臺後面高高在上坐到真皮轉椅上,卻跟他一樣坐到了沙發上:"喝什麼?茶還是咖啡?"
裴國光說:"不喝了,就幾句話想跟姜總說說。"
姜鈞仍然起來給他沏了一杯茶:"這是傳說中的大紅袍,不知道真假,你嚐嚐,評價一下。"
裴國光立起身,畢恭畢敬地接過茶杯:"姜總,會議上的情況你都知道,我想提醒你的是,你應該想一想,柳副總和小烏龜他們為什麼要反對?"
姜鈞認真地回答:"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沒來得及,也沒想到他們會反對。"
裴國光說:"即便審計結果不好,那也是黃智的事兒,跟柳海洋和小烏龜沒什麼關係麼,他們沒必要反對這件事麼。"
姜鈞反問:"他們會不會是為了維護黃總的形象?終究他們都是黃總的老部下,又是黃總一手提拔起來的,感情因素作怪。"
裴國光不屑地一笑:"狗屁,現在的人哪裡還講什麼感情因素?都講利益共享。"
姜鈞問:"那你說說是為什麼?"
裴國光看看門,好像擔心門外有人竊聽,然後才壓低聲音告訴姜鈞:"這裡邊還真的有原因,原來評估這個開發小區能賺3000多萬,當年黃智和柳海洋決定,按照項目評估報告提發獎金,當初確定的獎金提留標準是項目利潤的20%。您想想,3000萬的20%就是600萬啊,這600萬,按說項目沒有完成,這僅僅是一個項目利潤的預期值。可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董事會竟然批准了這個獎金提取意見,於是那一年僅僅這一個項目,公司就提了600萬獎金給大家分了。"
姜鈞驚訝:"預期利潤就能分獎金?董事會怎麼可能批准?"轉念又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提得太幼稚。國有企業的董事會,也就是不同單位的官員分贓獲利的又一個渠道而已。那些董事們沒有"懂事"的,他們代表的僅僅是"國有"這兩個虛擬的字眼兒,只要能得到現實的個人利益,誰會管企業真正的經營效益?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有了大批屍位素餐的國有董事會,像自己這種人怎麼可能弄敗一家企業再換一家企業繼續折騰呢?想到了這一點,姜鈞倒對黃智他們預提項目提成獎金的做法有了理解,甚至佩服:"他們倒真有才,董事會成員也沒少分吧?"
"當然沒有少分,15個董事,每個人5萬元,企業員工平均每個人2萬元,總經理和副總經理分別是100萬、80萬,總經理助理60萬。那一年,大家分獎金都瘋了……"
姜鈞笑問裴國光:"裴總監也分了10萬元?"
裴國光沮喪地說:"沒分上,我只拿了個平均數,那會兒我還不是財務總監。"
姜鈞掰著手指頭算賬:"15個董事,每個人5萬元,那就是75萬;五六十個員工,每個人2萬元,那就是100來萬;總經理副總經理總經理助理240萬,一共是400多萬,剩下的100多萬呢?"
裴國光說:"問題就在剩下的100多萬上,沒了,不知道幹嗎了。"
姜鈞:"你當時是財務部長吧?錢到哪去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裴國光連連搖頭,腮幫子上的皮肉跟著顫動,活像正挨巴掌的小孩子屁股蛋:"我真的不知道,獎金是一次性提的現金,返回來的有領獎人的簽名,也有用各種各樣的發票核銷衝賬的,至今這件事情也沒人問起來。我想,他們不願意進行南山項目的評估,主要還是這個原因。"
姜鈞明白了,也更堅定了要對這個項目評估然後處理掉的決心:狗日的,你們撈夠了,扔下一個爛攤子讓我擦屁股,不但沒有門,連窗戶都沒有。他心裡暗暗發狠,一定要假裝糊塗,把這個項目的利益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