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天色漸暗,她就坐在陽臺的椅子上,凝視著道路對面小小的兒童公園。這已經成為每日最重要的功課,生活的中心。無論天空是晴是陰,或是下雨,監視沒有停頓地持續。時間進入十月,四周的空氣寒意漸重。寒冷的夜裡穿上厚厚的衣服,蓋著小毯子,再喝著熱可可。十點半左右時眺望著滑梯,隨後在浴缸裡慢慢地溫暖身體,上床入睡。
當然,天吾白天到這裡來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身影出現在這個公園的時候,天色已暗,華燈初上。正是月亮剛剛明澈地浮在天空上的時刻。青豆簡單地吃過晚飯,打扮成可以出門散步的裝束,頭髮攏整齊,坐在庭院扶手椅上,將視線凝固在了夜晚的公園滑梯上。手邊一如既往地放著自動手槍和尼康的小型望遠鏡。擔心去洗面臺的時候天吾突然出現,暫時還不喝可可之外的飲料。
青豆一天都沒有休息過,這麼持續地監視著。既不看書也不聽音樂,戶外的聲音一概進不了她的耳朵,僅僅是望著公園。姿勢幾乎也不怎麼變化。只是時不時地抬頭望——如果不是有云的夜晚——望著天空,確認那裡仍然漂浮著兩輪明月。而後視線迅速地回到公園。青豆監視著公園,月亮們監視著青豆。
但是天吾的身影卻沒有出現。
夜晚到這公園的人並不多。有時年輕的情侶會來。他們坐在長椅上,握著手,像一對小鳥似的神經質地親著對方。可是公園太小,照明太亮。他們不能在這裡安心待著。終於放棄轉向別處去。也有想上公共廁所而來的,發現入口必須投幣,失望(或者生氣)之後離開。也許是想要醒醒酒,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從公司下半的白領也有。或許也只是完全不想回家。晚上帶著狗出來散步的老人也有。狗和老人一片寡然,彷彿失去了希望。
但是幾乎所有時間裡,夜晚的公園都空無一人。連一隻貓都沒有。熒光燈毫無個性可言的光亮,將鞦韆也好,滑梯也好,沙場也好,還有那上了鎖的公共廁所照映著。長時間地看著這樣的風景,偶爾會生出自己像是殘存在某處的無人小行星似的感覺來。簡直像是描繪核戰爭的電影。叫什麼名字來著?《擱淺》。
即使這樣,青豆仍然集中意識,繼續監視著公園。像是一個人爬上高高的桅杆,在遼闊的海域上搜尋魚群和潛望鏡的不吉的暗影的船員。她的這雙深厚注意力的眸子,渴求的只有一個,川奈天吾的身影。
也許天吾住在別的區,只是那個夜晚偶爾才來到這附近。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再到這個公園的可能性接近於零。恐怕並不是這樣的,青豆想。從滑梯上坐著的天吾的裝束來看,總有一種是住在附近,夜晚出來散個步的感覺。在那途中順路到這個公園,爬上滑梯。大概是為了看月亮吧。不管怎樣,從他住的地方到這,應該是可以步行的距離。
高圓寺的區裡,找到一個能看月亮的場所並不簡單。幾乎全都是平地,能登上的建築物幾乎沒有。夜晚公園的滑梯,就看月亮來說委實不壞。安靜,無人打擾。如果想再月亮的話,他一定會再到這裡來的。青豆推測。想著下次到來的瞬間。不,事情也許不會這麼順利的。也許他早就爬上了某個大樓的屋頂,或者找到了某個更好的看月亮的場所也說不定。
青豆短而快地搖頭。不,我不能想這麼多。除了相信天吾一定會回到這個公園,安靜地等待他之外我別無選擇。我不能夠離開這裡,現在的這所公園,是唯一能連接我和他的連接點。
青豆沒有扣下扳機。
九月初的那件事。她站在堵塞的首都高速道路三號線的安全帶上,沐浴著炫目的朝陽之光,將Heckler&Koch的槍口伸進自己的嘴裡。穿著“島田順子”的套裝,和CharlesJourdan的高跟鞋。
周圍的人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這麼從車裡看著她的模樣。開著梅賽德斯房車的中年女性。從運輸卡車高高的座椅上向下看著她的曬得黑乎乎的男人們。就在他們的面前,青豆準備用9毫米的子彈,將自己的腦子崩的四下飛射。除了了結自己的性命之外,沒有別的辦法能離開1Q84年。這麼做的話還能換回天吾的性命。至少領袖是和她這麼約定的。他對此發誓,求得了自己的死。
對於自己必須得死,青豆沒有感到絲毫的遺憾。一切都是從我進入1Q84年的世界引起的,這一切也都業已註定。我僅僅是按照固定的劇本行動罷了。大小兩輪月亮浮於天空,小小人支配著人們的命運這樣無法理喻的世界。一個人繼續存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可言?
但是結局是,她並沒有扣動手槍的機板。在最後的那一瞬間,她放緩了右手食指的力量,將槍口從嘴裡拿了出來。然後像個終於從深海里浮出水面的人一般,大口大口的吸氣,再吐出來。好像把身體裡的空氣整個換了一遍。
青豆中斷了自己的死,是因為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聲音。那時她在沒有任何聲音的空間之中。扣動扳機食指發力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雜音全都消失。她就在深邃寂靜的池子底部中。那裡,死亡並不是黑暗可怕的東西。卻如同胎兒在羊水中一般自然明快。這也不錯,青豆想。幾乎是微笑著的。然後青豆聽到了那個聲音。
那個聲音似乎是從什麼很遠的地方,或者是很遠的時間傳來。是沒有聽過的聲音。似乎是經過了多少的曲折,其本身音色的特點已然喪失。剩下的只是被剝去了意義的虛無的迴響。即便這樣在這回響當中,青豆仍然聽到了令人懷念的溫暖感。聲音不知怎麼的在呼喚著她的名字。
青豆放鬆了扣動機板的手指,眯著眼睛豎起耳朵,使勁地想要知道這個聲音在說什麼。但是不管怎麼努力聽到的,或許說認為的,都只是自己的名字。之後只有刮過防空洞般的陣陣風聲。聲音終於遠去了,喪失了意義,被吸回到無聲之中。包圍著她的空白卻消失殆盡,如同拔開栓子一般,周圍的噪音一股腦地重回世界。當她回過神的時候,死的決心已然從青豆的身體裡消失。
也許在那個小公園我能同天吾君再見一面。青豆這麼想著。之後再死也可以。就一次,我要賭那麼一次。只要還活著——只要不死——我就還有再見到天吾的可能性。我想活著,她這麼明確地想。真是不可思議的心情。以前的我有過一次這樣的想法嗎?
她收起自動手槍,撥好安全裝置,放回到挎包。然後端正姿勢,戴上墨鏡,逆著道路回到了剛才坐的出租車裡。人們沉默地看著穿著高跟鞋大步流星的她。沒有必要走的很遠。她剛才坐的那輛出租車還在蝸牛般的車流中一蹭一蹭地前進,剛才向她靠近了。
青豆敲了敲司機的窗戶,司機降下車窗。
“能再載我嗎?”
司機猶豫了,“那個,客人您剛才伸進嘴裡的,好像是把槍吧。”
“是啊。”
“是真槍嗎?”
“怎麼可能呢。”青豆撇撇嘴說道。
司機打開車門,青豆坐了進去。從肩上卸下挎包放到座位上,用手絹擦擦嘴角。金屬和機械油的味道還殘留在口中。
“那,那裡有緊急用樓梯嗎?”司機詢問道。
青豆搖搖頭。
“是吧,這種地方緊急用樓梯什麼的,聽都沒聽說過。”司機說道。“那麼,還是在最開始商量的在池尻出口下車可以嗎?”
“誒,可以。”青豆說。
司機打開車窗伸出手去,在一輛大巴前面向右併線。計價表從她下車時就一直那樣。
青豆將身體靠在座位上,一面平靜的呼吸,一面望著早已見慣的ESSO的戶外廣告板。老虎的側臉朝著這邊,微笑著給出加油的手勢。“給你的車虎虎生威!”
“給你的車虎虎生威.”青豆小聲念道。
“什麼?”司機從後視鏡中向她問道。
“沒什麼,自言自語。”
再活那麼一陣吧,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那時再死也不遲。大概。
放棄自殺想法的第二天,Tamaru打來了電話,青豆告訴他。原計劃變更了。我決定不離開這裡。也不改名,也不做整容手術。
Tamaru在電話那端沉默著。他的腦中無聲地排列著好幾種理論。
“也就是說,不想離開這裡到別的場所去?”
“是的。”青豆簡潔地回答。“想留在這裡。”
“我們沒有讓你在那裡長時間藏身的設定。”
“躲著不出門的話,應該暫時不會被發現的。”
Tamaru說道,“不要太小看那個組織。你的周遭會被徹底清查,以追蹤你的蹤跡。即使危險沒有留給你一個人,也可能會波及到身邊的人。這會讓我的立場也變得微妙。
“我對這件事感到抱歉。但是之後還想要一些時間。”
“之後還想要一些真是曖昧的表達。”Tamaru說。
“對不起,但是隻能這樣說。”
Tamaru沉默考慮了一會。他從聲音中感到了青豆的話決心和頑固。他說道,“我是立場比什麼都優先考慮的人。幾乎是比什麼都。這個你能明白嗎?”
“我想是明白的。”
Tamaru再次沉默,然後說道。
“好吧。對於我來說,一次也不想誤會你什麼。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一定是有你的理由的。”
“有理由的。”青豆說。
Tamaru在話筒的那段乾咳道,“之前也說過,我們這邊制定計劃,做好準備,要把你移動到安全的遠處。消除足跡,改頭換面。雖不能說是完全,但也要把你變成幾近完全的另外一個人。關於這點,我們是互相同意了的吧。”
“我當然也明白這點。也並不是對這個計劃提出異議。但是在我身上發生了預想之外的事。所以我有必要在這裡再停留一段時間。”
“我現在還不能回答你Yes或NO。”Tamaru說道。而後嗓子眼裡發出細小的聲音。“需要一些時間才能給你答覆。”
“我一直在這裡。”青豆說。
“這樣就行。”Tamaru說道,然後切斷電話。
第二天早上九點前,電話鈴響了三次之後掛斷,之後又響起。除了Tamaru之外不會是別人。Tamaru沒有說客套話直奔主題。“你要長時間留在那裡的事,夫人很擔心。那裡並不是一個十分完備的安全設施。只能說是個中間地帶。哪怕一刻也好,都想把你轉移到更安全的遠處去。這是我們共同的看法。這些你明白嗎?”
“我很清楚。”
“但是,你是一個冷靜而且思慮深厚的人。不會犯無謂的錯誤。對我們也是推心置腹。所以基本上我們都非常地信任你。”
“謝謝。”
“如果你無論如何也想要暫時留在那個屋子裡的話,一定會有你的理由。雖然是什麼理由我們不清楚,但一定不會是你的一時任性。所以如果可能我們也想要滿足你的願望。她是這麼考慮的。”
青豆一言不發地聽著。
Tamaru繼續道。“到今年年底,你都可以隨意留在那裡。但是這已經是極限。”
“也就是說新年之後就要轉移到別處去了?”
“作為我們這邊來說,這已經是尊重你而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我明白了。”青豆說,“今年為止留在這裡。之後去別的地方。”
這並不是青豆真實的心情。和天吾重逢之前,她一步也不願意踏出這個房間。但是現如今說出這樣的話來,肯定會引起麻煩。到年底還有一段時間。之後的事只能之後再考慮了。
“很好。”Tamaru說道。“之後每週一次,會向那裡補充食物和日用品。”每週禮拜二的下午一點,補給人會到那裡去。補給人拿著鑰匙會自己進去,但是除了廚房之外哪裡也不會去。在這期間擬就躲進裡面的臥室,把房門從裡面上鎖。不要露面,也不要出聲。他們回去的時候,會在走廊上按一次門鈴。之後你再從臥室出來就行。有什麼特別的必需品,想要的東西現在可以告訴我。下次補給的時候給你送去。
“如果有鍛鍊肌肉用的室內器具就太感謝了。”青豆說。“不使用道具的話,再怎麼做體操拉伸肌肉效果也有限。”
“體育館那樣的正規器具可辦不到。但是那種不佔地方的家庭用器具倒是可以準備。”
“簡單的東西也可以的。”青豆說道。
“室內自行車和幾樣增強肌肉用的輔助器具。這樣可以嗎?”
“這樣就行。可以的話。還想要壘球用的金屬球棒。”
“球棒在各種場合都可以派上用場。”請都說。“只是在手邊的話。心情就能平靜下來。畢竟是陪伴著一同成長的東西。”
“明白了。會準備的。”Tamaru說。“還想到其他什麼必需品的話,可以寫在紙上,再放在廚房的櫥櫃上。下次補給的時候給你準備。”
“謝謝。但是現在沒有什麼不足的東西。”
“書呀影碟什麼的呢。”
“不怎麼想要。”
“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怎麼樣?”Tamaru說。“如果還沒讀過的話,也許現在是個讀一遍的好機會。”
“你讀過了?”
“沒有。我既沒進過看守所,也沒長時間地躲在哪裡。人們都說沒有這樣的機會就不可能通讀《追憶似水年華》。”
“周圍有誰通讀過這本書嗎?”
“我周圍可沒有在監獄裡長期待過的人,也不是對普魯斯特感興趣的類型。”
青豆說。“那就試試。拿到書的話,在下次的補給中送來就行。”
“說實話已經準備好了。”Tamaru說道。
禮拜二的下午一點補給人來了。青豆像指示的那樣鑽進裡處的臥室,從內側鎖上門,屏息靜氣。從入口傳來打開鎖的聲音,一個以上的人開門進到房間裡。Tamaru所說的補給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青豆不清楚。可以從聲音和氣息感覺到是兩個人,卻完全沒有說話聲。他們將好幾件物品送入其中,無聲無息地開始整理。可以聽到他們將帶來的食物用自來水沖洗,放入冰箱。不管是怎樣的作業,似乎都是事先商量好了的配合一般。也能聽到打開什麼的包裝,收拾包裝的箱子和紙的聲音。似乎還在收拾廚房的垃圾。青豆不能自己走下樓去倒垃圾。所以必須由誰把垃圾帶走。
他們乾淨利落的動作裡沒有一絲多餘。也沒有弄出不必要的聲響,腳步也靜悄悄的。二十分鐘左右工作結束,他們打開入口的門離開。還可以聽見從外面上鎖的聲音。作為暗號門鈴被按響了一次。以防萬一青豆靜等過了十五分鐘,之後才從臥室走出來。確定誰也沒有之後,將入口的大門插上插銷。
大型冰箱裡堆著一個禮拜份量的食物。這回不是用電子微波爐加熱即食的食物,而是以普通的生鮮食材為主。各式各樣的蔬菜和水果,魚和肉。豆腐裙帶菜還有納豆。牛乳和奶酪以及果汁。雞蛋一打。為了不產生多餘的垃圾,食物全都解開了包裝,用保鮮膜包好。青豆日常需要什麼樣的食材,他們都把握得十分精確。怎麼會知道的呢?
窗邊擺放著一臺室內自行車。是小型而高品質的種類。液晶屏上可以顯示時速和行走距離以及消耗的能量。一分鐘之內車輪的轉數已經心跳也能顯示在屏幕上。還有鍛鍊腹肌背肌以及三角肌的器具。使用配屬的工具就能簡單地組裝,配合起來效果非常之好。有這兩樣的話,就能保證必要的運動量。
軟包裝裡的是金屬壘球棒。青豆把它從包裝裡取出,試著揮了幾下。閃耀著銀色的嶄新球棒尖銳地劃過空氣發出聲響。這令人懷念的重量,多少讓青豆的心情平復下來。這觸感又重新讓她想起和大冢環一道讀過的十多歲的時光。
餐桌上堆著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並不是新書,但也沒有讀過的痕跡。總共有五本,她拿起一本在手裡啪啦啪啦地翻看。之外還有好幾本雜誌。有周刊有月刊。還有沒有打開封皮的五張新的影碟。是誰選的這些她不知道,但哪個都是她沒看過的新電影。青豆沒有去電影院看電影的習慣,看不到新電影對她也並不難受。
在百貨商場的大紙袋中是三件新毛衣。從厚到薄都有。厚的法蘭絨上衣兩件,長袖T恤四件。全都是沒有任何花紋,簡單設計的樣式。尺寸也很合適。還準備了厚的短襪和長筒襪。如果要在這裡待到12月的話,這些都是必須的。考慮地非常之周到。
她將這些衣服搬到臥室,打開抽屜,掛進櫥櫃。回到廚房喝咖啡的時候電話響起。三聲之後切斷,之後又再響起。
“東西運到了?”Tamaru問。
“謝謝。必要的東西全都備齊了。運動器具也很夠用。之後就是細讀普魯斯特了。”
“如果有什麼沒有考慮到的,你不必客氣盡管說。”
“我會的。”青豆說。“不過要想到你們漏掉了什麼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Tamaru咳了兩聲。“也許是我多嘴,給你個忠告可以嗎?”
“什麼都行。”
“誰也見不到也不能開口,在那種窄小的地方長期一個人窩著,這種生存方式並不容易。不管什麼樣的人都會受不了的。何況還是在被人追逐的情況下。
“我這樣的人,也不是在什麼寬闊地方長大的,”
“這也許是你的一個強項。”Tamaru說道。“但是還是注意的好。一直緊張不斷得不到放鬆的話,在本人不知不覺時會變得神經質,像橡膠那樣。再恢復本來面貌就很難了。”
“我會注意的。”青豆說。
“之前我也說過,你是非常警醒的性格。實際中也有非常強的忍耐力。不會過於自信。但是一旦沒有集中之物的話,無論怎麼警醒的人,都必定會犯一兩個失誤。孤獨會像酸一樣的腐蝕人類。”
“我想我並不孤單。”青豆說著。一半是在向Tamaru,一半也是向自己。“雖然孤身一人,我卻並不孤單。”
電話的那段沉默著。彷彿在考慮孤身一人和孤單的差別似的。
“不管怎樣我會比現在更加警惕。謝謝你能給我忠告。”青豆說。
“另外一點希望你能明白。”Tamaru說。“我們只能提供有限的援助。如果發生某些緊急事態,在不明白事態的具體情況下,也許只能由你一個人面對。就算是我驅車前去時間上也未必來得及。也許會發生某些事,是我們不能出面的。比如說,我們做出不能再和留在那裡的你保持聯繫的判斷。”
“我很明白。正是由於我自己的任性,才更有必要自己保護好自己。金屬球棒也是因為這個從你那裡要來的。”
“這個世界是殘酷的。”
“希望之處必有試煉。”青豆說。
Tamaru沉默了一會,然後說道。“你知道斯大林時代的秘密警察的檢察官,最終考試的試題是什麼嗎?”
“不知道。”
“他們被安排進一個四方形的房間。房間中有一把平淡無奇的小木頭椅子。然後上級下命令道:逼迫這把椅子坦白罪狀,然後寫成筆錄!否則的話不準離開房間一步。”
“真是個超現實的故事呢。”
“啊呀不是的。這可不是超現實的故事。從頭到尾都是真事。斯大林建造了這樣一個偏執狂的超現實體系。在任時大概造成了一千萬人的死。幾乎全是他的同胞。我們就是存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你總是知道很多溫暖人心的故事。”
“也沒有那麼多。必要時倒還是有存貨的。我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教育。只能將能為現實所用的東西,一點點學到身上。【希望之處必有試煉】如同你說的那樣。這話很對。希望的數量極少且抽象。試煉卻多到可怕,而且十分具體。這也是我付出代價學到的一件事。”
“然後呢,檢察官考生結果是怎麼讓椅子交代罪狀的?”
“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Tamaru說。“如同禪理的故事。”
“斯大林的禪理?”
Tamaru過了一會切斷了電話。
那天午後,青豆用室內自行車和長椅式的器具做了運動。身體收穫的這適度的負荷,讓她感到久違的快樂。之後青豆流著汗衝了淋浴。一面聽著FM廣播一面做了簡單的飯菜。檢查了傍晚電視播放的新聞(讓她關心的新聞一條也沒有)日落之後又出到陽臺上監視公園。薄薄的小毯子望遠鏡和手槍。閃耀著美麗光澤的嶄新的球棒。
如果再也見不到天吾出現在這個公園裡,到充滿謎團的1q84年結束為止,我都只能像現在這樣,在高圓寺一日日重複單調乏味的生活。做點飯菜,做做運動,檢查新聞,翻著普魯斯特的書頁等待天吾出現在公園裡。等他已經成為我的生活中心課題。現在的我,僅靠著這麼一根細線辛苦地生存下去。如同在爬下首都高速路的緊急樓梯時見到的蜘蛛一般。在髒兮兮的鐵絲網的角落,織著粗陋的網,然後屏息等待的一隻小黑蜘蛛。橋下刮過的風搖動,那張滿是汙物的網,就這麼四下飄散了。看見這個的時候,青豆覺得很可哀。但是現在自己也處於和那隻蜘蛛相同的境遇。
弄張收有雅納切克《小交響曲》的唱片吧,青豆想。對做運動有必要。這段音樂將我和某處——無法特定的某處場所——連接到了一起。把我引導向了某處。在下次給Tamaru的補給品清單中加上這個吧。
現在是十月,還有三個月的自由時間。時間一刻不停地消逝著。她將身子縮在扶手椅裡,透過樹脂圍牆的縫隙繼續觀察著公園的滑梯。熒光燈青青白白地照著小小的公園。這番景象讓青豆聯想去夜晚水族館空無一人的通道。眼睛看不見的虛構的魚們在樹木之間悄無聲息地遊著。他們毫不停歇地遊在無聲的水中。夜空中兩輪月亮並排著漂浮著,向青豆祈求認可。
天吾君,青豆喃喃道,現在的你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