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河的外貌相當的扎眼。不適合打探情況和尾隨跟蹤。混跡在人群之中,就像是酸乳酪中的大蜈蚣一樣引人注目。
他的家人可不是那樣。牛河有父母還有兩個兄弟一個妹妹。父親經營醫院,母親在醫院當經理。哥哥和弟弟都以優異的成績進了醫大,成了醫生。哥哥在東京的醫院工作,弟弟在大學的研究醫學。父親引退後就讓哥哥繼承在浦和市內的醫院,兩人都結婚了,各自有一個孩子。妹妹去美國留學,現在回到日本做著同聲翻譯的工作。三十過半還是獨身。大家都是瘦高個,腦袋形狀如雞蛋般齊整。
在這個家中,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特別是外表,牛河都是例外的存在。個子低,腦袋大而歪斜,頭髮也卷卷曲曲的。小短腿,像黃瓜一樣彎著。眼球像是在驚訝什麼似的向外突起,脖子的一圈長著異樣的肉。眉毛又濃又粗,像是還差一點就要連上了似的。看起來就像兩條互相追求的毛蟲。學校的成績大部分都很優秀,個別科目有些瑕疵,運動就特別不行。
這個富裕的精英分子家庭裡,他常常是個【異物】。擾亂和諧,奏出不協和音的錯誤音符。從全家照的照片來看,只有他一個人像是走錯了地方的存在。出了差錯才進的那裡。看起來是偶爾被拍進去的粗心的局外人。
家族的每個人,對於為什麼外貌和自己完全不相似的人會出現在家裡,怎麼也理解不了。可是毫無疑問,他是母親經過陣痛生下的孩子(母親還記得陣痛十分厲害)。不是誰把小籃子擱在門口。那時候不知是誰,終於想起父親那邊有一個歪斜腦袋的福助頭的親戚。是牛河的祖父的表兄弟。那個人戰時,在江東區的金屬公司的工廠工作過,1945年春天的東京大空襲中死掉了。父親也沒見過那個人,只在舊的相冊中留有照片。看見照片家族一道“原來如此”地明白了。這個父親的叔父的外表,和牛河驚人的相似。簡直像是投胎轉世似的一個藤子上的兩顆瓜。大概是在這個叔父出生的因素上,做了些改動就造出了牛河的臉?
如果沒有他的存在,無論是外表還是學歷經歷,琦玉縣浦和市的牛河家都是無可挑剔的一家。誰都會羨慕的,十分上相的一家。可是那裡加進了牛河,人們都會皺起眉,歪起腦袋。人們不禁覺得混進了幾分美之女神的腳邊下絆的小妖精的味道。所以他們在人前極力避免牛河的出現。即使是迫不得己,也儘可能的不引人注意地對待他(當然這只是無用的嘗試)。
可是牛河對於自己被安置到這個位置,沒有覺得特別的不滿,也沒有感覺到悲傷或者寂寞。他自己不喜歡出現在人前,更希望得到不引人注目的對待。兄弟和妹妹幾乎將他當做不存在,即使這樣他也不在意。他自己,也不是特別喜歡兄弟和妹妹。他們的外貌好看,學習成績優秀,而且體育萬能,朋友也多。可是從牛河的眼中看來,這樣的人是無可救藥的淺薄。想法平板,視野狹窄缺乏想象力,只在意世人的目光。對於培育深厚的智慧十分必要的健全的懷疑態度完全不相符合。
父親是地方上優秀的內科醫生,卻是個簡直讓人胸口作疼的無聊人類。就像傳說中能點石成金的國王一樣,從他嘴裡說出的話全都成了無趣的沙粒。可是從他很少說話這點來看,恐怕是有意的吧。他在世人面前巧妙地隱藏著無聊和愚昧。母親相反話很多,不可救藥的俗物。對金錢囉囉嗦嗦,任性而又自尊心強。喜歡華麗的東西,一點小事就高聲叫嚷別人的壞話。哥哥繼承了父親的性格,弟弟繼承了母親那邊。妹妹自立心很強,卻沒有責任感,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一面對自己的損失就失去大腦。父母對這最小的女孩徹底地疼愛,溺愛十足。
所以少年時代牛河大致都是一個人度過的。從學校回來後鑽進自己的房間了,一刻不停地沉溺在讀書裡。除了養的狗之外沒有任何朋友,所以沒有機會和誰談論自己學到的知識,或是議論什麼。但是自己有著邏輯的明晰的思考能力,是個能言善辯的人他是十分清楚的。而且一個人強忍著磨練這個能力。比如設定一個命題,圍繞這個命題一人充當兩個角色討論。其中一方的他支持這個命題熱切地辯論著,另一方的他批判這個命題,同樣激烈地辯論。他在相反的不論哪個立場都同樣強烈——某種意義上的誠實——同化自己,融合自己。就這樣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學會了自己懷疑自己的能力。而且對於一般認為是真理的東西,也認識到不過是相對而言罷了。而且他學到了。主觀和客觀,對於大多數人而言考慮時並不能明確的加以區別,如果這個界限本來就不明確的話,有意圖地移動改變並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工作。
為了讓邏輯和修辭更加明晰更加富於效果,他將到手的知識立馬往腦子裡填充。有用的東西,認為不那麼有用的東西。同意的東西,在那個時間點還不同意的東西。他追求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教育,而是能夠直接取在手裡的形態和確定其重要性的具體的情報。
那個形狀歪斜的福助頭是比什麼都貴重的情報容器。外表雖然不好看,用起來卻很不錯。就這樣他比同年級的誰都知識淵博。留意到的時候,周圍的誰都已經不能簡單地駁倒他。不僅僅是兄弟和同學,老師和父母也是。可是牛河留心儘可能不在人前展示這個能力。任何形式的引人注目,都不是他喜歡的。知識和能力僅僅是道具,不是為了展示自己。
牛河覺得自己是夜行動物,在森林的黑暗裡潛伏著等待獵物的通過。忍耐著等到好的實際。在那一瞬間到來的時候毫無猶豫地飛撲過去。在這之前不能讓對手知道自己的存在。消除氣息,讓對方大意才是重要的。還是小學生的時候開始,他就抱著這樣的想法。對誰也不示好,也不輕易流露出感情。
如果自己能稍微生的周正些呢,他這麼想過。不需要特別的英俊。也不需要是得到仰慕的外表。非常普通就好。只要不是路上走過的人回頭看的不太難看的外表就好。如果生來是這樣的話,我究竟會步上怎樣的人生呢?可是這只是超越牛河想象的“如果”罷了。牛河怎麼也是牛河,沒有其他假設存在的餘地。正是因為有著歪斜的大大的腦袋和凸出的眼球,短而彎曲的兩腿,才有現在的牛河其人。懷疑的知識欲滿溢,沉默而雄辯的一個少年。
醜陋的少年與歲月的流逝一道成長為醜陋的青年,不知何時成了醜陋的中年大叔。不管是人生的哪個階段,路上擦肩而過的人都會回頭看著他。孩子們肆無忌憚地從正面盯著他的臉。也許變成醜陋的老人之後就不會這麼引人注目了吧,牛河不時這麼想著。老人大體上都是醜的,所以原本就很醜的個體會不會就不像年輕時那麼扎眼了呢。可是不實際上變為老人就不會明白。或許會變為特例的特別醜的老人也說不定。
總而言之將自己和背景混在一塊的靈巧的掩飾,他是做不到的。何況天吾還認識牛河的臉。在他的公寓附近徘徊被發現的話,一切都成了打水漂。
這樣的場合一般都會僱傭專門的調查偵探。從律師時代開始,牛河在必要的時候和這樣的組織保持關係。他們大部分曾是警察,對聞訊和尾隨還有監視的技巧都很熟悉。可是隻有這次例外,可能的話不想引入局外人。問題太過微妙,和殺人這樣的重罪關聯。何況監視天吾的目的到底在哪裡,牛河自己也不能正確的把握。
當然牛河追尋的是,弄明白天吾和青豆之間的“關聯”。青豆長著一張什麼樣的臉,這些完全不清楚。費勁手段卻沒有弄到手一張她像樣的照片。連那個蝙蝠都沒能辦到。高中的畢業相冊是看了,全班合影裡她的臉又小又不自然,像是戴著什麼假面似的。公司的壘球部的相片,戴著的寬邊帽子在臉上投下了陰影。所以現在即使青豆在牛河面前走過,也沒有確認那就是青豆的辦法。只知道是身高接近170釐米,姿勢良好的女性。眼睛和顴骨有特徵,頭髮大概到肩那麼長。身體結實緊湊。可是這樣的女性世上不計其數。
不管怎樣,牛河只能自己完成這個監視任務。忍耐著擦亮眼睛,等待那裡發生的什麼,一旦發生什麼,瞬間判斷相應的程度。這樣微妙的作業是不可能要求別人的。
天吾住在鋼筋三層公寓的第三層。入口設置了所有住戶的郵箱,其中一個放著【川奈】的名牌。郵箱全都生著鏽,油漆也剝落了。郵箱的小門上姑且掛著把鎖,幾乎沒有居民上鎖。玄關的大門沒有鎖,誰都可以自由地進出這個建築。
黑乎乎的走廊,有著建成後經歷漫長歲月的公寓特有的氣味。不通暢的雨漏,便宜的洗滌劑洗過的舊床單,渾濁的烹調油,枯萎的一品紅,雜草茂盛的前庭飄散著的貓小便的味道,和其他種種本來面目不明的氣味混合,形成了固有的空氣。長時間住在這裡的話,人也許會習慣這樣的氣味吧。可是不管住多長時間,這不是令人心情溫暖的氣味的事實也絕不會改變。
天吾住的房間面向馬路。雖然不是很吵鬧,卻是人來人往的一條路。附近有小學,隨著時間不同往來的孩子也很多。公寓對面還有好幾處住宅並肩排列著。都是沒有庭院的二層住家。路前有住家,還有面向小學生的文具店。兩個街區前是小小的警亭。周圍既沒有藏身的地方,在路邊向上窺視天吾的房間,即使運氣好不被天吾發現,周圍的人也會投來懷疑的眼光。再加上牛河那【不普通的外貌】,居民的警惕度直接上升兩個格。說不定還會被當做放學時襲擊小孩的變態,叫來當班的警察。
要監視誰,首先必須選取一個適合的場所。需要的是能不被人發現觀察對方的行動,確保水和食物的補給路徑的地方。最理想的是,能將天吾房間全收入視野的一個房間。在那裡架上帶有望遠鏡鏡頭的相機三腳架,環視房間中的動靜和人的進出。單獨一人的話二十四小時的監視是不可能的。一天十小時的程度還能勉強做到。可是不用說,具備所有條件的地方不可能那麼容易找到。
即使這樣牛河還是在周圍轉著,搜尋那樣的場所。牛河是個不輕易放棄的人。花費腳力能走就走,追尋著最後的最後的那麼一點可能性。這份執著是他固有的個性。可是花費半天功夫在這附近的邊邊角角都轉過之後,牛河放棄了。高圓寺是密集的住宅地,地面平坦,沒有高層建築。能將天吾的房間收入視野的地方極為有限。而且在這一小角中牛河能弄到的一處也沒有。
腦子裡沒有好主意的時候,牛河總是長時間的泡在溫水的浴缸裡。所以回到家裡後,首先燒水。然後進到樹脂的浴槽裡,聽著收音機裡西貝柳斯的小提琴協奏曲。不是因為特地想要聽西貝柳斯。不過很難認為西貝柳斯的協奏曲是適合在一天結束之後邊泡澡邊聽的音樂。或者芬蘭人喜歡在漫長的夜晚裡一面蒸著桑拿一面聽著西貝柳斯也說不定。可是在文京區小日向的兩室公寓裡,淋沐浴二合一的狹窄浴室裡,西貝柳斯的音樂太過情緒化。聲響裡包含著太多的緊迫感。可牛河沒有特別在意。背景流淌著怎樣的音樂,對他來說都無所謂。播放的是拉莫的交響樂也能毫無怨言地聽著,播放的是舒曼的《嘉年華》也能毫無怨言地聽著。這個時候恰巧FM放送局播放的是西貝柳斯的小提琴協奏曲。只是這樣而已。
牛河像平時一樣將意識的一半清空休息,剩下的一半考慮事情。大衛歐伊斯特拉赫演奏的西貝柳斯的音樂,主要從清空的那部分領域通過。從風一般空闊開放的入口進入,從空闊開放的出口出去。就聽音樂的方式來說也許太不認真了。如果知道自己的音樂被人這麼聽,西貝柳斯大概會皺起大大的眉毛,粗粗的脖子上也立起好幾根筋吧。不過西貝柳斯在很久之前就死了,歐伊斯特拉赫也去了陰間。所以牛河現在誰也不顧及的讓音樂從右向左流淌,意識沒有清空的那半邊沒有頭緒地思考著。
這種時候,他喜歡不限定對象的考慮事情。狗們放養在廣大的原野上一樣,讓意識自由地奔逐。哪裡都好去喜歡的地方,什麼都好做想做的事,他們這麼說,然後放開。他將熱水浸到脖子,眯起眼睛,音樂半聽不聽地發著呆。狗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轉,在坡道上打滾,不厭煩地互相追逐,徒勞無益地追著松鼠,滿是泥滿是草,直到累了才跑回來,牛河摸著頭,然後戴上項圈。這時音樂結束了。西貝柳斯的協奏曲大概三十分鐘結束。正好的長度。下一首曲子時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播音樂預告著。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的曲名好像在哪裡聽過。可是在哪卻想不起來。想要努力回想時不知為什麼視野突然模糊起來。眼球裡浮現卵色的薄霧。一定是泡澡時間太長了吧。牛河放棄地按下收音機的開關,從浴缸裡出來。將毛巾裹在腰上,從冰箱裡拿出啤酒,
牛河一個人住在這裡。以前有妻子,還有兩個小女兒。在神奈川縣大和市的中央林間買了一棟房子,在那裡生活。雖然很小卻有草坪,還養了一隻狗。妻子的五官很周正,孩子們也都能稱得上漂亮。兩個女兒誰也沒有繼承牛河的外表。牛河對此當然是鬆了一口氣。
可是突然能稱得上是風雲突變的事情發生,現在是一個人。對於自己曾經有家庭,在郊外的一棟房子裡生活的事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也想過這是因為錯覺,為了配合自己而無意識地捏造了過去的記憶。可是當然這都是現實中的事。他曾有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和流著自己血液的兩個孩子。桌子的抽屜裡還有四個人一塊的家庭合影。大家都幸福地笑著。連狗看起來也在笑。
沒有可能再重新組成家庭了。妻子和女兒們現在住在名古屋。女兒們也有了新的父親。有著即使在小學的父親參觀日出現,女兒們也不會覺得羞恥的外貌的父親。女兒們已經四年沒有見過牛河了,看起來也並不覺得特別遺憾。連信都沒有寄來。牛河自己看起來對於不能見女兒也不覺得特別遺憾。可是當然,並不是他不珍惜女兒。只是牛河必須首先確保自己的存在,為此必須關閉不必要的心的迴路。
而且他是明白的。即使女兒們徹底遺忘了牛河,血液也不可能在自己的體內迷失。它們恐怕會保持長久的記憶。而且福助頭的標誌在將來的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一定會再次出現吧。在不經意的時刻不經意的地方。那時人們一定會嘆息著共同回想起牛河的存在。
這樣激動的場景也許牛河能活著看見。也許看不見。不過怎樣都無所謂。只要想著可能發生這樣的事,牛河就已經感到滿足。那不是報復心。而是確認這個世界的走向無可避免地包含著自己之後的一種充足感。
牛河在沙發上坐下,將短腿伸著搭在桌子上,一面喝著罐裝啤酒一面突然想起了什麼。也許這樣行不通,不過有一試的價值。怎麼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事呢,牛河不可思議地想。大概越是簡單的事越難想到吧。不就是所謂的燈塔才黑暗的道理麼。
牛河第二天早上再一次去了高圓寺,走進看到的房屋中介,詢問天吾住的租賃公寓有沒有空房間。他們沒有負責那個房屋。車站前的中介一概管理著那個公寓。
“但是呢,我覺得那裡不會有空的房間喲。房租便宜地方又很便利。住著的人不會離開的。”
“但是保險起見還是去試一試。”牛河說。
他到訪了車站前的房屋中介。接待他的是個二十歲一代前半的年輕男人。頭髮烏黑濃密,像是特殊鳥類的窩似的用髮膠固定著。雪白的襯衫上是嶄新的領帶。大概是從事這個行業還沒有多長時間吧。臉頰上還留著青春痘的痕跡。他看著一進門牛河的外表有些怯弱,不過很快收拾心情露出職業性的微笑。
“客人您很幸運哦。”那個青年說道。“一層住著的夫婦,因為家裡有事突然搬走了,一週之前將房屋空了出來。昨天打掃乾淨,還沒貼出廣告呢。因為是一層也許外面的聲音會有些吵鬧,採光也不能期待太高,不管怎樣是個便利的地方嘛。只是業主考慮五年六年內要重建,那時在半年前貼出通告後必須搬走這樣的合同條件。而且沒有停車位。”
沒問題,牛河說。沒有住那麼長時間的打算,也不用車。
“很好。既然條件您都明白了,明天就可以入住。當然在這之前想先看看房子吧?”
非常想看,牛河說。青年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鑰匙,遞給牛河。
“我稍微有點事,是在對不住,您能一個人去麼。房屋時空的,只要把鑰匙還回來就行。”
“可以的。”牛河說。“但是如果我是壞人,就這麼把鑰匙拿走了備份了一把,然後鳩佔鵲巢了怎麼辦?”
青年被這麼一說,大吃一驚的樣子望著牛河的臉。“啊啊,是這樣。原來如此。那麼以防萬一能請您留下名片什麼的麼?”
牛河從錢包照例拿出【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的名片遞過去。
“牛河先生。”青年一臉嚴肅地念道名片上的名字。然後破顏一笑道。“不像是會做壞事的人呢。”
“多謝。”牛河說,然後嘴邊浮起和那張名片的頭銜一般毫無內涵的笑容。
被誰這麼說還是頭一回。也許是因為對幹壞事來說這幅外表太過醒目了吧,他解釋道。特徵簡單就能描述。肖像畫也能畫的栩栩如生。如果被加以指認的話,一定不出三天就能被捕。
房間比預想的好。三層天吾的房間就在正上方,直接監視房間內部當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從窗戶就能將玄關的視野全都收納其中。能檢查天吾的出入,也能大致確認拜訪天吾的人。給相機做些偽裝的話,還能用望遠鏡頭拍下臉部照片吧。
為了訂下這間房屋,必須支付兩個月分的押金,一個月分的租金和兩個月分的禮金。租金雖然不是很高,而且押金在解約的時候能給退還,但還是不小的數目。因為付給了蝙蝠一筆錢的緣故,賬戶剩餘的錢也變少了。可是考慮到自己身處的狀況,即使勉強也只能租下這間房子。沒有選擇的餘地。牛河回到房屋中介,拿出準備好的現金信封簽了租賃合同。以【新日本學術藝術振興會】的名義籤的。說之後會郵寄來公司的營業執照登記。負責的青年對這樣的事不太在意。簽好合同後,青年再次遞給牛河鑰匙。
“牛河先生,這樣今天開始就可以入住那個房間了。點和水都是通的,燃氣的開通需要本人在場,會有這邊聯絡東京燃氣。電話怎麼辦呢?”
“電話我這邊安裝。”牛河說。和電話公司籤合同要花時間,安裝工人還會進到房間裡。還是利用附近的公用電話比較便利。
牛河再次回到一層的房間,給必要的東西列清單。幸運的是之前的的住戶留下窗簾。雖然是碎花圖案的舊窗簾,只要是窗簾能掛在那就行。對於監視來說可是不可或缺品。
單子沒有很長。有食物和飲用水就能滿足需要。帶望遠鏡頭的相機和三腳架。之後是廁紙和登山用的睡袋。攜帶燃料,露營用的炊具,水果刀,開罐器,垃圾袋,簡單的洗漱用具和電剃鬚刀,幾塊毛巾,手電筒,三級管晶體收音機。最低限度的替換衣服,一條香菸。就是這樣。冰箱也好餐桌也好杯子也好都不需要。能找到遮風避雨的地方就已是幸運。牛河回到家裡,往相機包裡裝進望遠鏡頭和摺疊相機,還有大量的膠捲。然後將清單上的東西塞進旅行包。不夠的東西,就在高圓寺車站前的商店街買齊。
在六個榻榻米大的窗前固定好三腳架,架上MINOLTA最新款的自動照相機,安上望遠鏡頭,對準進出玄關的人臉的位置調整焦點。遙控關閉鏡頭。還設置了自動連拍功能。鏡頭的前端用厚紙板圍住,不讓鏡頭受光時閃爍。窗簾的角落稍稍捲起,外面只能微微看見紙筒似的東西。可是誰也不會在意這樣的事。誰也不會認為不起眼的租賃公寓入口有人會來偷拍什麼。
牛河用這個相機,試著拍了好幾個進出玄關的人。多虧自動連拍功能,一個人能夠按動三次快門。用毛巾包著相機,快門的聲音很小。一本膠捲拍完後,拿到車站附近的沖印店去。遞給店員膠捲,之後就是機械自動顯像。高速處理大量的照片,拍的什麼誰也不會注意。
照片的效果不錯,雖然談不上追求藝術性,總之足夠使用。進出玄關的人們的臉鮮明地映照出足夠分辨的程度。牛河從沖印店回來的路上買了礦泉水和罐頭。在香菸店買了一條七星。將東西抱在胸前遮著臉回到公寓,然後坐在相機前。一邊監視著玄關一邊喝水,吃著桃子罐頭,抽了幾根菸。電倒是有,不知為什麼水不出來。咕嚕咕嚕的裡面有什麼響聲,水龍頭就是沒有東西出來。大概多少要花些時間吧。雖然想要聯絡中介,因為不想過於頻繁地出入公寓,還是再等等看吧。不能用沖水馬桶,只能在保潔員遺忘的小號舊水桶裡撒尿。
初冬時節匆匆忙忙的黃昏到訪。即使房間裡已是一片昏暗,卻也沒有開燈。毋寧是牛河歡迎黑暗的到來。玄關的燈亮著,牛河繼續監視著昏黃的燈光下通過的人們。
傍晚後,進出玄關的人變得頻繁。但是數量絕對不算多。本來就是小公寓。在其中沒有天吾的身影。也沒看見類似青豆的女人。那天天吾在補習學校有課。傍晚他就會回到這裡。天吾在工作後不怎麼順道去別的什麼地方。比起在外面吃飯,他更喜歡自己做飯,一面看書一面吃。牛河是知道的。可是那天天吾久久沒有回家。也許是工作後和誰會面去了。
那棟公寓住著各式各樣的人。從年輕單身的上班族,大學生,有小孩的夫妻,到獨居的老人。歲數和境遇多少有些差別,他們看起來都各自已對生活疲憊,對人生感到厭煩。希望褪色,雄心被閒置一邊,感性消磨,之後只有於空白的放棄和毫無感覺各自佔據著。像是兩小時前接受了拔牙手術一般,他們臉色灰暗腳步沉重。
當然也許牛河是錯誤的。或許實際上是對生活傾心般的愉快。打開門,也許裡面存在著一個令人屏息的個人樂園也未可知。或許是為了逃避稅務局的調查才作出樸素生活的外表。當然這也不是不可能。可是通過照相機的望遠鏡頭只能看到的是,他們在即將報廢的便宜公寓裡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一群一輩子也翻不了身的都市生活者。
結果最後也沒有看見天吾。像是和天吾有關係的人也沒見著。
時鐘在十點半附近徘徊的時候牛河放棄了。今天是第一天,狀態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調整。時間還很長。就這樣吧。將身體以各個角度緩緩伸展,揉搓身上發硬的部分。吃了一個豆沙麵包,將灌進暖水瓶帶來的咖啡倒進蓋子裡喝。擰開洗漱間的水龍頭時,不知什麼時候水來了。他用肥皂洗了臉,刷牙,長長的小便。靠著牆壁抽菸。想喝一口威士忌。不過下決心在這裡的期間不碰一口酒。
只穿著內褲鑽進睡袋。因為寒冷一時間身體微微顫抖。夜晚空蕩蕩的房間格外的冷。也許有必要弄一個小的電暖爐。
一個人顫抖著鑽進睡袋,就想起了被家人包圍著一塊度過的日子。不是特別懷念而想起來的。而是和現在自己身處的狀況形成鮮明的對比,腦中自然浮想的一個例證罷了。和家人一起度過的時光牛河也是孤獨的。對誰也不能敞開心扉,心底也認為這樣平凡的生活只是過眼雲煙。當律師時忙碌的生活,高收入,中央林間的一棟房子,外表不壞的妻子,上私立小學的兩個可愛的女兒,帶血統證明書的狗。所以一連串的事情接連發生,迅速破壞了原有的生活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幾乎是鬆了一口氣。
哎呀哎呀,沒有擔心的必要。只是回到了原點。
這裡是原點麼?
牛河在睡袋中像蟬的幼蟲一樣將身體蜷縮成一個團,望著黑乎乎的天花板。也許是長時間一個姿勢的緣故,身體的關節隱隱作痛。寒冷而發抖,啃著當做晚飯的豆沙麵包,監視即將報廢的劣質公寓的玄關,偷拍外表一無是處的人,在打掃用的水桶裡撒尿。這就是【回到原點】的意義麼?想起忘了乾的事。他一點點的從睡袋裡爬出,將水桶裡的小便倒進馬桶,按下搖搖晃晃的按鈕沖水。本來不想從好不容易睡暖和的睡袋裡出來,想就這麼算了。如果在黑暗裡重重的摔倒可就麻煩了。然後回到睡袋,再次因為寒冷而發抖。
這就是所謂的回到原點麼?
大概就是這樣的事吧。再沒有能失去的東西了。除了自己的小命之外。簡單易懂。黑暗中牛河浮起薄薄的尖刀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