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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保羅的教育

    在幾分鐘(對坐在桌子上的小保羅-董貝來説,這似乎是一段無窮無盡的時間)之後,布林伯博士回來了。博士的步伐莊嚴,有意使那顆幼稚的心靈留下嚴肅的感覺。這類乎一種行軍;但是當博士伸出他的右腳的時候,他沉着地圍繞着他的脊椎軸心,以半圓形的拐步轉向左腳;而當他伸出左腳的時候,他又以同樣的姿態轉向右腳。因此,他每邁出一步,似乎都要看一下週圍,彷彿在説,“有誰肯行個好,向我指出,有哪個學科,在哪個方向,我還沒有得到知識的?我想未必有吧。”

    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跟布林伯博士一道回來。博士把他新來的小學生從桌子上舉出以後,把他交給了布林伯小姐。

    “科妮莉亞,”博士説道,“董貝首先交給你管。培養他吧,科妮莉亞,培養他吧。”

    布林伯小姐從博士的手中接過了她年幼的弟子;保羅覺得那副眼鏡正在打量他,就低下了眼睛。

    “您幾歲了,董貝?”布林伯小姐問道。

    “六歲,”保羅回答道。當他偷偷地向這位小姐看一眼的時候,他奇怪,她的頭髮為什麼不像弗洛倫斯的那麼長,她又為什麼像一個男孩子。

    “您對拉丁語語法知道多少,董貝?”布林伯小姐問道。

    “一點也不知道,”保羅回答道。他覺得這個回答在布林伯小姐的感覺上引起了震驚,因此就抬起頭來望着那些俯視着他的臉孔,説道:

    “我的身體不好。我是個虛弱的孩子。我每天跟老格拉布出去的時候,我不能學拉丁語語法。勞駕您告訴老格拉布來看看我。”“多麼可怕的粗俗的姓名!”布林伯夫人説道。“一丁點古典的味道也沒有!這個妖怪是誰,孩子?”

    “什麼妖怪?”保羅問道。

    “格拉布,”布林伯夫人極為嫌惡地説道。

    “他不比您像妖怪,”保羅回答道。

    “什麼!”博士用可怕的聲音喊道。“嘿嘿嘿!哎呀,這是什麼話!”

    保羅非常驚恐,但他還是替不在場的格拉布辯護,儘管他講話時全身哆嗦。

    “他是一位很好的老人,夫人,”他説道。“他經常來拉我的搖籃車。深深的海,海中的魚,所有這些他全都知道。他還知道有很大的妖怪前來躺在岩石上曬太陽;當受到驚嚇的時候,它們就重新跳入水中,噴着氣,濺潑着浪花,所以好幾英里以外的地方都能聽到它們的聲音。還有一種動物,”保羅興奮地講着他的故事,“我不知道有幾碼長,我也忘記它們的名字了,但弗洛倫斯知道;它們假裝出痛苦的樣子,當一個人出於同情心,走近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張開大嘴,對他進行襲擊,但是他所必須做的事,”保羅大膽地把這個知識告訴博士本人,繼續説道,“就是當他逃跑的時候,他繼續不斷地轉彎;由於這種動物很長,又不能彎曲,所以轉彎轉得很慢,這樣他就一定能夠使它們追不上。雖然老格拉布不知道為什麼海洋使我想起了我死去的媽媽,也不知道它一直在説着——一直在説着一些什麼話,可是他對海洋的事情還是知道得很多。我希望,”孩子結束的時候,臉色突然搭拉下來,失去了原先的生氣,像個孤獨無助的人那樣望着三張陌生的臉,説道,“你們能讓老格拉布到這裏來看看我,因為我很瞭解他,他也得了解我。”

    “哈!”博士搖搖頭,説道,“這不好,但是學習能解決許多問題。”

    布林伯夫人似乎感到有些打顫一樣地發表意見説,他是個難以理解的孩子,並且幾乎就像皮普欽太太過去經常那樣地看着他,只是兩人的面貌不同罷了。

    “領他到屋子裏四處轉轉,科妮莉亞,”博士説道,“讓他熟悉熟悉他的新的環境。跟這位小姐走吧,董貝。”

    董貝遵從命令,把手伸給了那位莫測高深的科妮莉亞;當他們一起走開的時候,他懷着膽怯的好奇心,斜眼看着她。因為她那副閃爍着亮光的眼鏡使她變得那麼神秘,他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地方,而且確實也不很肯定,她在眼鏡後面究竟是不是還有眼睛。

    科妮莉亞首先把他領往教室;教室座落在前廳的後面,穿過兩扇門到達那裏,門上釘着桌面呢,這樣可以使年輕的先生們的聲音減弱、消失。教室裏有八位神經衰弱程度不同的年輕的先生們;他們全都很努力地學習着,而且真是十分嚴肅。圖茨是最大的一位,在一個角落裏有他自己的一張書桌;在保羅年幼的眼睛中,他是坐在書桌後面的一位年紀很大的莊嚴的男子。

    文學士菲德先生坐在另一張小書桌的後面;他正在教維吉爾的詩,還沒有教完,他這個人為的手搖風琴這時正慢條斯理地向四位年輕的先生演奏着那個曲子。在其餘四個人當中,有兩位痙攣似地緊緊抓着前額,正在解數學題;有一位由於哭得太多,臉孔像個骯髒的窗子一樣,正力求在午飯前把那數量多得毫無希望的幾行字胡亂地趕完;還有一位像石頭一樣茫然不動、陷於絕望地坐在那裏,看着他的作業——

    他吃完早飯以後似乎一直處於這樣的狀態中。

    一位新孩子的出現並沒有引起本可以預料會引起的鬨動。文學士菲德先生(他習慣於勤刮鬍子來使臉面保持涼爽,除了有一點點鬍子茬外,臉上颳得乾乾淨淨)向他伸出了一隻瘦削的手,對他説,他高興見到他——保羅本想很高興地對他説,他是否可以懷着最起碼的一點誠意來説這句話。然後保羅在科妮莉亞的介紹下,和菲德先生書桌前的幾位年輕的先生們握了手;然後和那兩位在解題的年輕的先生們握了手,他們十分興奮;然後和那位搶時間趕作業的年輕的先生握了手,他身上沾了很多墨跡;最後和那位茫然失措的年輕的先生握了手,他沒精打采,十分冷淡。

    因為保羅先前已被介紹跟圖茨認識了,所以那位學生按照他的習慣,只是吃吃地笑着和喘着氣,並繼續做着他正在做的事情。那不是件困難的事情;因為由於他已經“經受了”那麼多的事情(不要只從字面上來理解這一點),也由於正如我們前面已經提到過的,他在他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已經停止催長,所以他現在可以從事他自己的研究課程;這主要是起草聲名顯赫的人士寫給他本人的長信,稱呼他為“薩塞克斯,布賴頓,普-圖茨先生閣下”,他把這些信件十分仔細地保存在他的書桌中。

    通過這些禮節以後,科妮莉亞領着保羅穿過樓梯上到屋頂;這是一段相當緩慢的路程,因為保羅必須把兩隻腳都跨到每個梯級以後才能攀登另一個梯級。但是他們終於到達了路程的終點。那裏,在一個面臨波濤洶湧的大海的房間中,科妮莉亞把一張緊挨着窗子、掛着白色帳子的漂亮的小牀指點給他看,窗子上的一張紙牌上早已用圓體楷書——下面的筆劃很粗,上面的筆劃很細——寫着“董貝”;在這同一個房間的另外兩張小牀,通過同樣的方式標明它們是屬於布里格斯與託澤的。

    正當他們重新回到前廳的時候,保羅看到那位曾經冒犯過皮普欽太太、使皮普欽太太和他不共戴天的弱視的年輕人突然拿着一根很大的槌子,向懸掛着的一面鑼飛跑過去,彷彿他已發了瘋或者想要報仇似的。但是他並沒有接到解僱通知,也沒有被立即監禁起來;這位年輕人敲出了那可怕的聲音之後,沒有受到任何指責就離開了。這時科妮莉亞-布林伯對董貝説,午飯將在一刻鐘之後準備好,也許他最好到教室裏他的“朋友們”當中去待一下。

    因此,董貝恭恭敬敬地走過那隻大鐘(它仍舊跟先前一樣急想着知道他好嗎),把教室的門稍稍地打開,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悄悄溜了進去,然後有些吃力地把門關上。他的朋友們全都分散在房間裏閒逛着,只有那位像石頭一樣的朋友還跟先前一樣絲毫不動。菲德先生穿着灰色的長衣在伸懶腰,彷彿他不顧衣服的費用,決心要把袖子撕斷似的。

    “嗨嗬哼!”菲德先生像一匹拉車的馬一樣搖動着自己的身體,喊道,“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噯——呀!”

    菲德先生的呵欠使保羅感到十分驚恐;因為它使他的手腳伸得那麼開,而他又是那麼可怕地認真。所有的孩子們(只有圖茨一人除外)似乎也都已筋疲力盡,正準備去吃午飯——有些人正重新結那確實是很硬的領飾;另外一些人在一間鄰接的外室中洗手或刷頭髮,彷彿他們認為吃午飯根本不會得到什麼樂趣似的。

    年輕的圖茨事先已經準備好了,這時沒有事情可做,因此能騰出時間來招呼保羅;他笨拙而善意地説道:

    “請坐,董貝。”

    “謝謝您,先生,”保羅説道。

    保羅設法攀登到一個很高的靠窗子的座位上,但卻又從上面滑了下來;這件事情似乎使圖茨的心智開了竅,使他能夠發現一件事情。

    “您是個很小的傢伙,”圖茨先生説道。

    “是的,先生,我很小,”保羅回答道。“謝謝您,先生。”

    因為圖茨已把他舉到座位上,而且態度很親切地做了這件事。

    “您的衣服是誰做的?”圖茨向他看了一會兒之後,問道。

    “我的衣服一直是一位女人做的,”保羅説道。“她給我姐姐做衣服。”

    “我的衣服是伯吉斯公司做的,”圖茨説道。“很時髦。但是很貴。”

    保羅聰明地點點頭,彷彿想説,-這-點很容易看得出來;他確實也是這樣想的。

    “您的父親很有錢,是嗎?”圖茨先生問道。

    “是的,先生,”保羅説道,“他就是——董貝父子公司。”

    “董貝什麼?”圖茨問道。

    “父子,先生,”保羅回答道。

    圖茨先生低聲地試了一兩次,想把公司的名字記在心頭,但不很成功,就説,他想請保羅第二天早上把這名字再説一次,因為這是相當重要的。其實他無非是想立刻起草一封董貝父子公司寫給他本人親啓的機密信件罷了。

    這時候其他的學生(那位石頭般的孩子總是例外)都聚集在一起。他們都彬彬有禮,但臉色蒼白,低聲説話;他們精神都很抑鬱,跟這羣人的心緒比起來,比瑟斯通少爺可以稱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米勒①或者是一本《笑話大全》了。然而比瑟斯通少爺也有一種受屈感——

    ①指18世紀英國(滑稽)演員喬(約瑟夫)-米勒(Joe(Joseph)DMiller)(公元1684-1738年);在他死後,由約翰-莫特利(JohnMottley)編了一本《喬-米勒趣話集》(JoeMiller’sJests)出版。

    “您跟我在一個房間裏睡覺,是不是?”一位神色莊嚴的年輕的先生問他,那人的襯衫領子一直翻卷到他的耳垂。

    “您是布里格斯少爺嗎?”保羅問道。

    “託澤,”那位年輕的先生説道。

    保羅回答説,是的;託澤指着那位石頭般的學生説,那才是布里格斯。保羅早就確實感到,那人不是布里格斯就是託澤,雖然他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

    “您的體質強壯嗎?”託澤問道。

    保羅説,他認為他並不強壯。託澤説,他從保羅的外貌來看,也是這樣想的,但這很可惜,因為需要有強壯的體質才行。然後他問保羅是不是先跟科妮莉亞學;當保羅回答“是的”的時候,所有的年輕的先生們都輕輕地哼了一聲。

    這哼聲這時被重新狂怒般地響出的噹噹的鑼聲淹沒了,於是大家向餐廳移動,那石頭般的孩子卻仍然例外,他仍然待在他原先所在的地方,仍然處在原先的狀態中;保羅不久看見,有人給他送去一塊麪包,它雅緻地擺在盤子和餐巾上面,頂上斜放着一把銀叉。

    布林伯博士已經坐在餐廳中他的座位上;他坐在餐桌的上方,布林伯小姐和布林伯夫人分坐在他的兩旁。菲德先生穿着黑色的上衣,坐在桌子的下方。保羅的椅子挨近布林伯小姐;可是當他坐上去以後,大家發現他的眉毛高出桌布不多,於是就從博士的書房中搬進一些書,他就被舉到這些書上面;而且從那時起他就老坐在這些書上面,——以後他自己把它們搬進來搬出去,像一隻小象搬城樓似的。

    博士唸完禱告詞之後,午飯就開始了。有美味的湯,還有烤的肉、煮的肉、蔬菜、餡餅和乳酪。每一位年輕的先生都有一把很大的銀叉和一塊餐巾,所有的安排都是莊重、雅緻的。特別引人注意的是,一位穿着有亮鈕釦的藍上衣的男管家倒啤酒倒得十分美妙,能使它散發出一股酒的香味。

    除了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偶爾交談幾句外,沒有一個人説話,除非是別人對着他説話的時候才説話。當每一位年輕的先生沒有把注意力真正用在餐刀、叉子或匙子的時候,他的眼睛就受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尋找着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或布林伯小姐的眼睛,然後謙虛地停在那裏。圖茨看來是唯一的例外。他挨着菲德先生坐着,與保羅是在桌子的同一邊;他不時從坐在他們中間的孩子們的身後或身前探望保羅一眼。

    只有一次,在吃飯的談話中間,這些年輕的先生們也參加了進去。那正好是在吃乳酪的時候,博士喝了一杯葡萄酒,清了兩三次嗓子以後,説道:

    “那些羅馬人,菲德先生,——”

    當提到這個可怕的民族,他們的死敵的時候,每位年輕的先生都裝出深感興趣的神色,把眼光注視着博士。他們當中的一位正好在喝酒,當他看到博士正從他的玻璃酒杯旁邊向他瞪着眼睛時,就急急忙忙地停止,結果痙攣了好幾秒鐘,並因此把布林伯博士的話頭打斷了。

    “那些羅馬人,菲德先生,”博士緩慢地重新開始道,“在皇帝統治的時代,在大辦酒宴方面的奢侈揮霍是驚人的(我們在書上讀到這種記載),當時奢侈達到空前絕後的頂峯,有好幾個省為了提供一個皇家的宴會所需的資金,耗盡了元氣——”

    那位犯了過錯的人一直緊張難受,並徒勞地等待着一個句號,這時猛烈地痙攣起來。

    “約翰遜,”菲德先生用低聲的責備的口吻説道,“喝點水。”

    神色很嚴峻的博士停了一會兒,直到水取來以後,才繼續説道:

    “菲德先生——”

    可是菲德先生看到約翰遜又要痙攣,他又知道博士在這些年輕的先生面前,在講完所有他想要講的話之前是決不會打下一個句號的,所以他不能把眼睛離開約翰遜;這樣他就沒有看着博士,博士也就因此停了下來。

    “請原諒,先生,”菲德先生臉紅着説道,“請原諒,布林伯博士。”

    “先生,”博士提高聲音説道,“我們讀到過,而且也沒有理由懷疑——雖然對於我們當今的普通老百姓來説,這是難以置信的——,維特利烏斯①的弟弟為他準備了一個筵席,筵席上擺出了兩千盤魚——”——

    ①維特利烏斯(AulusVitellius,公元15-69年)。公元69年,他被部下擁立為羅馬皇帝,但不久即為另一被擁立為皇帝的韋斯巴薌(Vespasian)的軍隊所殺害。

    “喝點水,約翰遜——魚,先生,”菲德先生説道。

    “五千盤各種家禽。”

    “或者您試吃一片面包皮,”菲德先生説。

    “還有一盤叫做米涅瓦的盾牌,”布林伯博士繼續説道,他向桌子各處掃視時,聲音提得更高,“這是根據它那巨大的容積來命名的;除了其他貴重的材料外,它的組成部分還有野雞的腦子——”

    “喔唷!喔唷!喔唷!”(這是約翰遜發出的)

    “山鷸的腦子——”

    “喔唷!喔唷!喔唷!”

    “一種魚的鰾,這種魚叫鸚嘴——”①

    “您頭腦裏有根什麼血管要破裂,”菲德先生説道,“您最好聽隨它去,別去阻止它。”

    “從喀爾巴阡海②中捕到的八月鰻的卵,”博士用他極為嚴肅的聲音繼續説道,“當我們談到這樣一些耗費巨大的筵席的情況時,我們不要忘記還有一位提圖斯③——”

    “如果您中風死了的話,那麼您母親將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啊!”菲德先生説道。

    “一位圖密善——”④——

    ①指鸚嘴魚(scaridae):約80種熱帶珊瑚礁魚類的總稱,其中鸚鵡魚(ParBrotfish)可食用。

    ②喀爾巴阡海(CarpathianSea):歐洲中部喀爾巴阡山脈地區的河流,屬黑海水系。

    ③提圖斯(全名為TitusVespasiansAugustus,原名為TitusFlaviusVesBpasians,公元39-81年),羅馬皇帝(在位時間為公元79-81年)。

    ④圖密善(全名為CaesarDomitianusAugustus,原名為TitusFlaviusDomi-tianus,公元51-96年):羅馬皇帝(在位時間為公元81-96年)。

    “您知道,您的臉色發青了,”菲德先生説道。

    “一位尼祿①,一位提比利烏斯②,一位卡里古拉③,一位赫利奧加巴盧斯④以及其他許多人,”博士繼續説道,“菲德先生,如果您肯賞光聽一聽的話,這是驚人的,很驚人的,先生——”——

    ①尼祿(全名為NiroClaudisCaesarAugustusGermanicus,公元37-68年):羅馬皇帝(在位時間為公元54-68年)。

    ②提比利烏斯(全名為TiberiusCaesarAugustus或TiberiusJuliusCaesarAu-gustus,原名為TiberiusClaudisNero,公元前42-37年)(亦譯提比略):羅馬皇帝(在位時間為公元14-37年)。

    ③卡利古拉(全名為GaiusCaesarGermanicus,原名為GaiusCaesar,公元12-41年):羅馬皇帝(在位時間為公元37-41年)。卡里古拉(Caligula)是他父親屬下士兵給他取的綽號,意為“小靴子”。

    ④赫利奧加巴盧斯(Heliogabalus)或稱埃拉加巴盧斯(Elagabalus)(全名為Cae-sarMarcusAureliusAntoniusAugustus,原名為VariusAvitusBassianus,上述兩個名稱是他的別稱,公元204-222年):羅馬皇帝(在位時間為公元218-222年)。

    但是約翰遜再也剋制不住,這時發出了一陣異常猛烈的咳嗽,因此,雖然緊挨着他坐的孩子們咚咚地敲着他的背,菲德先生本人把一杯水端到他的唇邊,男管家像一個哨兵一樣,扶着他在他自己的椅子和餐具櫃之間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次,但是整整經過了五分鐘,他才多少鎮定了下來;在這之後,房間裏是一片深沉的寂靜。

    “先生們,”布林伯博士説道,“請站起來做禱告!科妮莉亞,把董貝抱下去,”——於是桌布上面除了他的頭皮之外,就再也看不到他身上的什麼東西了。“約翰遜明天吃早飯之前不要帶書,向我背誦希臘文的聖約書,從第一章聖保羅使徒書背到以弗所書。菲德先生,我們在半小時後將繼續進行學習。”

    這些年輕的先生們鞠了躬,退出了房間。菲德先生也一樣。在這半小時內,年輕的先生們分成一對對,手挽手地在房屋後面的一小片工地上來來去去地閒逛着,或者設法在布里格斯心中點燃一星生氣的火花。至於遊戲這種粗俗的事情則根本沒有。到了指定的時間,鑼聲準時地響了起來,在布林伯博士與菲德先生的共同主持下,又重新開始學習了。

    由於約翰遜的緣故,那天來回步行的奧林匹克運動比平時縮短了,所以他們在喝茶之前全都出去散步。甚至連布里格斯(雖然他還沒有開始學習)也參加了這個消遣;他在玩樂當中曾經從峭壁頂上暗中往下看了兩三次。布林伯博士陪伴着他們;保羅有幸由博士本人在後面跟着,這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他在這當中看去很小,也很虛弱。

    喝茶也是彬彬有禮地進行的,並不比吃午飯稍遜一籌。喝茶以後,年輕的先生們像先前一樣,站起來鞠躬,離開去繼續做當天沒有完成的功課,或者預習明天即將來臨的功課。在這段時間中,菲德先生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裏去;保羅則坐到一個角落裏,沉思着弗洛倫斯是不是正在想着他,以及他們在皮普欽太太那裏的情形怎麼樣。

    圖茨先生由於忙着草擬惠靈頓公爵寄來的一封重要信件,剛才耽擱了一些時候,這時把保羅找到了;他像先前一樣看了他好久之後問他,他是不是喜歡背心。

    保羅説,“喜歡,先生。”

    “我也喜歡,”圖茨説道。

    那天夜裏圖茨沒有再説別的話;但他站在那裏看着保羅,彷彿他喜歡他;由於這裏有着情誼,而保羅又不想説話,這比交談更符合他的意願。

    八點鐘左右,鑼又響起來,召喚大家到餐廳裏去做祈禱;男管家在那裏擺了一張邊桌,桌子上散放着麪包、乳酪和啤酒,供那些需要提神滋補一下的年輕的先生們在祈禱之後取食。最後,布林伯博士説道,“先生們,我們明天七點鐘將重新開始學習,”這樣儀式就結束了;然後,保羅第一次看到科妮莉亞-布林伯的眼光,看到那是對着他看的。當博士説了“先生們,我們明天七點鐘將重新開始學習”之後,小學生們又鞠了躬,然後去睡覺。

    在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裏,布里格斯吐露心事説,他的頭痛得就要裂開;如果不是為了他的母親和他家中的一隻黑鳥的話,那麼他真巴不得自己死去才好。託澤沒有多説話,但他嘆了好多氣,並勸告保羅準備着,因為明天就要輪到他了。在説了這些預言性的話之後,他鬱鬱不樂地脱掉衣服,上了牀。當那位弱視的年輕人進來拿走蠟燭,並祝他們夜安和做個快樂的夢的時候,布里格斯也已經在牀上了,保羅也一樣已經躺在牀上了。可是就布里格斯與託澤來説,他的善意的祝願卻沒起作用;因為保羅醒着躺了好久,後來又時常醒過來,他發現,功課像個夢魘一樣折磨着布里格斯;託澤在睡眠中也由於同樣的原因,頭腦受到了滋擾,只不過程度輕一些罷了;他説着聽不明白的語言,不是希臘語就是拉丁語的片斷——對保羅來説完全是一樣——,在夜晚的寂靜中,它們有着難以形容的邪惡與罪惡的效果。

    保羅沉浸在甜蜜的睡眠中,並夢見他與弗洛倫斯手挽手地穿過一些美麗的花園;當他們走向一朵大的向日葵時,它突然擴大成了一面鑼,開始響出聲來。他睜開眼睛,看到這是個黑暗的、颳風的早晨,下着濛濛細雨;真正的鑼正在樓下前廳中發出可怕的聲音,通知大家,是準備上課的時候了。

    因此他就立即起牀,並看到布里格斯正在穿靴子,他的臉孔由於夢魔與痛苦的緣故腫脹起來,因此連眼睛都幾乎看不到了;託澤則心情很不好地站在那裏顫抖,並搓着肩膀。可憐的保羅由於不習慣,自己穿衣服不容易,就問他們是否能行個好,幫他系一些帶子;可是布里格斯只是説了聲“討厭!”託澤也説,“啊,是真討厭!”所以他就胡亂潦草地把衣服穿好,走到下面的一層;他在那裏看到一位漂亮的年輕女人戴着皮手套,正在打掃火爐。那位年輕女人看到他這副樣子,似乎感到吃驚,問他的母親在哪裏。當保羅告訴他,她已經死了;她就脱下手套,做了他需要做的事情,並搓搓他的手,使它們暖和起來,又吻了他一下,告訴他,不論什麼時候他需要做那一類事情——指穿衣服——,那麼就請喊一下“梅莉亞”;保羅非常感謝她,説他一定會那樣做的。然後他輕輕地繼續往樓下走去,走向那間年輕的先生們重新開始學習的房間;當他經過一扇半開半掩的門時,裏面有一個聲音喊道,“那是董貝嗎?”保羅回答道,“是的,夫人;”因為他知道那是布林伯小姐的聲音,布林伯小姐説,“請進來,董貝!”他就走進去了。

    布林伯小姐的外表就跟她昨天的外表完全一樣,所不同的只是她披了一條披肩。她那短而淺色的捲髮像過去一樣蜷曲;她也早已戴上眼鏡,保羅心中暗想,她上牀睡覺時是不是戴着它們。她自己有一間涼爽的起居室,裏面有一些書,卻沒有火爐。但是布林伯小姐從來不冷,也從來沒有睡意。

    “現在,董貝,”布林伯小姐説道,“我出去搞點健身運動。”

    保羅不知道那是什麼,心中納悶,天氣這樣不好,她為什麼不派個僕人去搞。但是他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因為他的注意力已集中到一小堆新書上,看來布林伯小姐最近正在研究它們。

    “這些都是您的書,董貝,”布林伯小姐説道。

    “它們全都是嗎,夫人?”保羅問道。

    “是的,”布林伯小姐回答道,“如果您能像我所期望的那樣用功好學的話,那麼菲德先生不久將會為您再找些書來,董貝。”

    “謝謝您,夫人,”保羅説道。

    “我出去搞點健身運動,”布林伯小姐繼續説道;“當我出去的時候,那就是説,從現在到吃早飯的這段時間裏,董貝,我希望您把我在書中做了記號的地方念一下,告訴我您是不是完全理解您所必須學習的東西。別浪費時間,董貝,因為您已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了,但是請您把它們拿到樓下去,立刻開始。”

    “是的,夫人,”保羅回答道。

    可是書實在真多,因此雖然保羅把一隻手伸到最底下的那本下面,另一隻手和下巴按着最頂上的那本,把它們全都緊緊地抱着,可是在他還沒有走到門口的時候,中間的那本書卻滑了出來,然後它們全都滾到地板上。布林伯小姐説道,“啊,董貝,董貝,這真是太不小心啦!”然後又重新給他堆起來;這一次,憑藉着十分細緻巧妙的功夫把它們搞平衡,保羅走出了房間,並且走下幾層樓以後,才有兩本書又脱離出去。但是他把其餘的書抱得很緊,所以只在二層樓掉下一本,在走廊裏掉下一本;他把成為主體的那些書抱進教室以後,就動身上樓去撿回那些半途失落的。當他終於把所有的書本都收集齊全以後,他就爬到他的座位上,開始學習起來;託澤説了一句大意是“現在他開始了”的話,對他進行鼓勵。直到吃早飯之前,再也沒有誰來打斷他。吃早飯的時候(他對早飯沒有胃口),一切都跟其他各餐一樣嚴肅而文雅地進行;

    早飯完畢以後,他跟隨着布林伯小姐上樓去。

    “喂,董貝,”布林伯小姐説道,“這些書您讀得怎麼樣了?”

    在這些書中,有幾本英文的,有很多是拉丁文的——物品的名稱,冠詞與實詞的變格,相應的練習以及初步的規則——少量的正字法,古代史一瞥,現代史略窺,幾張表格,兩三種度量衡以及一些一般知識,當可憐的保羅按照音節讀到數字二的時候,他發現他已沒有數字一的概念了;它的一些片斷後來侵入了數字三,數字三滑進了數字四,數字四又嫁接到數字二上。因此,究竟二十個羅穆盧斯①是不是構成一個瑞穆斯②;hichaechoc③是不是金衡制;動詞是不是與古代的不列顛經常一致;或者三乘四是不是金牛座,對他來説,這些全都是沒有解決的問題——

    ①羅穆盧斯(Romulus):古羅馬傳説中古羅馬的建國者,馬耳斯(Mars)的兒子,古羅馬的守護神。

    ②瑞穆斯(Remus):馬耳斯生雙子:羅穆盧斯及瑞穆斯。在修築羅馬城牆時,兄弟之間發生了爭吵,羅穆盧斯殺死了瑞穆斯。

    ③hichaechoc:拉丁文中的指示代詞。

    “啊,董貝,董貝!”布林伯小姐説道,“這是很令人震驚的!”

    “對不起,”保羅説道,“如果我有時可以跟老格拉布稍稍談些話的話,我想我能夠好一些。”

    “胡扯,董貝,”布林伯小姐説道,“這是我不能容忍的。不論是什麼樣的格拉布,這裏都不是允許他們進來的地方。我想,董貝,您應當把這些書一本一本地拿到樓下去,今天首先把給您指定的課題甲完全弄明白,然後再轉到課題乙。現在,董貝,請您把頂上面的那本書拿走。等您精通了裏面的內容,再回到這裏來。”

    布林伯小姐懷着憂悶而高興的心情對保羅未受過教育、無知無識的狀態這個問題發表她的意見,彷彿她已預料到這個結果,並且高興地看到,他們今後將會經常來往。保羅遵照吩咐,拿了頂上的那本書離開了房間,並在樓下用心地學習着;有時他記住其中的每個詞,有時則把它們和其他一切東西全都忘得乾乾淨淨,最後他終於大着膽子又上樓去背誦課文;在他沒有開始之前,布林伯小姐把書本一合,説聲“往下背,董貝!”,這就把那些課文從他頭腦中幾乎全部驅趕了出去;布林伯小姐的這種做法十分有力地向人們提醒她有滿肚子的學問,所以保羅驚惶失措地看着她,彷彿她是學識淵博的蓋伊-福克斯,或者是個塞滿了學術稻草的人妖①。

    然而他還是應付得很好;布林伯小姐稱讚他有希望迅速取得進步,立即把課題乙給了他;然後又轉到了課題丙,甚至在吃午飯之前就轉到了課題丁。這是艱鉅的工作,吃完午飯之後立即繼續學習。他覺得眼花繚亂,腦子胡塗,昏昏欲睡,沉悶乏味。如果這裏有什麼值得安慰的東西的話,那就是所有其他的年輕的先生們也有着類似的情緒,可是也都必須繼續學習。奇怪的是,前廳中的大鐘總是不斷重複它的第一個問題,從來不曾説過,“先生們,我們現在來繼續學習,”雖然這句話在它鄰近的場所是經常重複説的。學習就像一個巨大的輪子向前轉動着,這些年輕的先生們經常伸開四肢躺在上面。

    喝完茶以後在燭光下又做練習,並準備第二天的功課。到了規定的時間,就上牀睡覺了;在牀上,如果不是在夢中還繼續學習的話,就可以得到休息與甜蜜的忘卻了。

    啊,星期六!啊,快樂的星期六,弗洛倫斯總是在這一天的中午來到;雖然皮普欽太太謾罵着,怒吼着,厲害地折磨着她,可是不論是什麼天氣,她從來不會不來。這些星期六除了對所有的猶太人是安息日外,至少對兩位小基督徒也是安息日②。它們做了加強與聯結姐弟之愛的神聖工作——

    ①蓋伊-福克斯(GuyFawks):英國1605年火藥陰謀案的主犯,詳見第五章註釋。在火藥陰謀案發生一週年時,孩子們舉着福克斯的模似像遊行,模似像中塞滿了稻草,最後把它燒掉。

    ②一般基督教徒的安息日是星期日。猶太人及少數基督徒的安息日是星期六。

    甚至星期天的夜間——令人憂鬱的星期天夜間,它的陰影把星期天早晨第一道破曉的微光也給遮蔽了——也不能損毀這些寶貴的星期六。不論是在寬闊的海濱,他們在那裏坐着並一起散步,也不論僅僅是在皮普欽太太的單調無趣的後房間裏,他那睏倦欲睡的頭倚靠在她的胳膊上,她則輕柔地對他唱着歌,對保羅來説,全都是一樣。弗洛倫斯與他在一起。這就是他所想到的一切。因此,在星期天夜間,當博士的黑暗的門張開大嘴要把他再吞進一個星期的時候,這是他跟弗洛倫斯告別的時候;他不跟其他任何人告別。

    威肯姆大嫂已被調回到倫敦城裏的家中,尼珀姑娘到這裏來了;她現在已長成一位聰明伶俐的年輕女人。她英勇地投入了與皮普欽太太的許多次搏鬥;如果皮普欽太太一生中曾經遇到過對手的話,她現在遇到了。尼珀姑娘在皮普欽太太的房屋裏起牀的第一個早晨就丟開了劍鞘,決心戰鬥到底。她既不向敵人求饒,也不饒恕敵人。她説這必須戰鬥,於是戰鬥就開始了;從那時起,皮普欽太太就生活在奇襲、騷擾、挑戰與小規模的攻擊之中;這些襲擊從過道里,甚至在她毫無防備、吃排骨的時候降臨到她的頭上,敗壞了她吃烤麪包片的胃口。

    有一個星期天夜間,尼珀姑娘把保羅送回到博士的學校,走回來的時候,弗洛倫斯從胸間掏出一張紙,上面有她用鉛筆寫的一些字。

    “看這裏,蘇珊,”她説道。“這是保羅帶回家的一些小書的名稱;他在很疲倦的時候還要用這些小書來做那些長長的練習。昨天夜裏當他在寫的時候,我把書名抄了下來。”“請別給我看,弗洛伊小姐,”尼珀説道,“我不想看它們,就像不想看皮普欽太太一樣。”

    “如果您願意的話,那麼我想請您明天早上去把這些書給我買來,蘇珊。我這裏的錢是足夠的,”弗洛倫斯説道。

    “哎呀,天哪,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娘回答道,“您已經有了一大堆一大堆的書,男老師、女老師又不斷地教您各種知識,您怎麼還説要買書呢?雖然我相信,董貝小姐,您的爸爸從來不會讓您學什麼,從來也不會想到這一點,除非是您向他提出請求,那他倒不好拒絕了;可是向他提出請求他表示同意,跟沒有向他請求他主動提出建議,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小姐。我可能不會拒絕一個年輕小夥子跟我交朋友;當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可能會説‘可以’,但我可不會説‘您肯行行好愛我嗎?’”

    “可是您會給我買這些書的,蘇珊;當您知道我需要它們的時候,您將會去買的。”

    “唔。可是您為什麼需要它們呢,小姐?”尼珀回答道,然後又低聲補上一句,“如果是要把它們拿來向皮普欽太太的頭上扔去的話,那麼我倒願意買上一大車!”

    “我想,如果我有這些書的話,那麼我就能給保羅一些幫助,”弗洛倫斯説道,“這樣下個星期他就會感到容易一些了。至少我想試一試。因此請為我把它們買來吧,親愛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的心地是多麼好才去做這件事的。”

    必須要有一顆比蘇珊-尼珀更為冷酷無情的心才能拒絕弗洛倫斯講這些話時拿出的錢包或者她提出這個請求時伴隨着的温柔的、懇求的眼光。蘇珊沒有回答就把錢包塞進了口袋,並立刻急匆匆地跑出去執行這個任務了。

    買到書是不容易的。跑了幾家書店,得到的回答不是他們剛剛賣完,就是他們現在已經沒有了,或者他們上個月有好多,再不就是他們希望下星期能夠進好多。可是蘇珊是不容易在這樣的事情上被挫敗的;她千方百計,到一個認識她的圖書館裏,説服了一位在裏面工作的滿頭白髮、圍了一條黑色印花布圍裙的青年陪她一起出去尋找;她把他折騰得來回奔波,疲憊不堪,他確實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哪怕就是為了把她擺脱掉也罷;最後他終於使她勝利而回。

    有了這些珍寶之後,弗洛倫斯每天夜間坐下來,做完自己的功課以後,就踏着保羅的腳印,穿過荊棘叢生的學習道路;她天性聰明,能力高超,又被所有老師中最令人驚奇的老師——愛所指引,所以她不久就趕到了保羅的腳跟前,跟他齊步前進,並超過了他。

    這種情況一句話也沒有向皮普欽太太吐露過;到了夜晚,所有的人都已經上牀睡覺;尼珀姑娘用紙卷着頭髮,並採取一種不舒適的姿態橫卧在她的身邊,也已睡覺了;壁爐中裂為碎屑的灰燼已經變冷,顏色已經變得灰白;蠟燭已經燃盡,流淌着燭水;可是這時候,弗洛倫斯仍在辛勤地鑽研着,試圖成為小保羅的替身;她那堅忍不拔,不屈不撓的精神幾乎真可以使她本人贏得姓這個姓的自由權利。

    她獲得的報酬是豐厚的;有一個星期六晚上,當小保羅像往常一樣坐下來“繼續學習”的時候,她坐在他身邊,向他指點着;在他面前,所有那些深奧艱難的東西如今已變得簡易了,所有那些晦澀不解的東西如今已變得清楚明白了。保羅的毫無血色的臉上出現了驚奇的神色——泛上了一陣紅暈——露出了一個微笑——然後是一陣緊緊的擁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只有上帝才知道,她付出的勞動得到了如些優厚的報酬,她的心是怎樣跳動的啊!

    “啊,弗洛伊!”她的弟弟喊道,“我多麼愛你啊!我多麼愛你啊,弗洛伊。”

    “我也愛你呀,親愛的!”

    “啊!我完全相信你的話,弗洛伊。”

    他沒有再説什麼,那天整個晚上他都緊挨着她,很安靜地坐着;不過夜裏,他在她房間裏面的小房間中卻三、四次喊道,他愛她。

    在這之後,弗洛倫斯照例總是準備着在星期六夜間跟保羅坐在一起,耐心地幫助他準備他們預料他下星期將要面臨的功課。他現在努力工作着的地方正是弗洛倫斯在他之前剛剛辛苦勞動過的,想到這一點是愉快的;在保羅不斷的繼續學習中,這本身對他一直是一種激勵。不過,由於加上這一幫助的結果,他的負擔實際上減輕了,所以它拯救了他,使他沒有可能沉陷在美麗的科妮莉亞堆壓在他背上的重擔下面,不能起來。

    不是布林伯小姐有意對他過於嚴格,也不是布林伯博士有意要把過重的負擔壓在年輕的先生們的身上。科妮莉亞只是保持着她所由以培育的信仰;博士呢,由於思想上有些胡塗不清,所以把這些年輕的先生們看成彷彿他們全都是博士,生下來就已經長大了似的。這些年輕的先生們的近親們的讚揚使他得到安慰,他們的盲目的虛榮與考慮不周的性急驅策着他繼續前進,因此如果布林伯博士發現了自己的錯誤,或者把他那風帆鼓鼓的船調整到其他任何航向,那倒會是件奇怪的事了。

    保羅的情況就是這樣。當布林伯博士説,他天資聰明,取得了很大的進步的時候,董貝先生就比過去更堅決地贊成對他進行強制性教育,在他腦子裏填塞得滿滿的。就布里格斯的情況來説,當布林伯博士報告説,他天資不聰明,還沒有取得很大的進步的時候,布里格斯的長輩為了追求同樣的目的也是鐵面無情,一絲不苟。總而言之,布林伯博士把他的温室的温度不論弄得多麼高,多麼不適當,那些植物的主人總是準備伸出手來幫他拉風箱,把火煽旺的。

    保羅開始時所保持的那種蓬勃的朝氣自然很快就失去了,可是他保留着他性格中所有那些古怪的、老氣的與愛沉思的部分;在有利於發展這些傾向的環境下,他變得比過去更為古怪、更為老氣、更愛沉思了。

    唯一的差別是他沒有把他的性格向外表露。他一天天變得更加沉思與緘默;他對博士家庭中的任何成員都沒有像他過去對皮普欽太太那樣懷有的好奇心。他喜歡獨自待着;在他沒有忙着讀書的那些短暫的間歇時間中,他最喜愛的事情莫過於一個人在房屋裏漫步,或者坐在樓梯上,靜聽着前廳中大鐘的聲音。他熟悉房屋中所有的壁紙,在那些圖案中看到了其他任何人所沒有看到的東西;他在卧室牆上看出那些奔跑的小老虎與小獅子,在鋪地板的漆布的正方形與菱形中看出那些斜眼瞅着的面孔。

    這孤獨的孩子就這樣繼續生活着;他沉思的想象所構造出的奇異的形象圍繞着他;沒有人瞭解他。布林伯夫人認為他“古怪”;有時僕人們相互談論時説小董貝“悶悶不樂”,但是也就如此而已。

    也許,年輕的圖茨對這個問題有某些想法,可是他完全沒有能力把這些想法表達出來。思想就像鬼(一般概念中的鬼)一樣,必須先跟它們先談一會兒,它們才會顯示出自己,而圖茨已長久停止向他的頭腦提出任何問題了。從那個鉛色的殼子——他的頭顱——中可能升起一些迷霧,如果這些迷霧能夠成形,那麼它們一定會變成一個精靈;可是這些迷霧不能成形;它們只能仿效阿拉伯故事中的煙霧,噴冒出濃雲,在上空懸垂與飛翔,但是在荒涼的海岸上卻留下了一個可以看得見的小人兒;圖茨經常注視着它。

    “您好嗎?”他會一天向保羅問五十次。

    “很好,先生,謝謝您,”保羅會這樣回答。

    “握握手吧,”這是圖茨的第二句話。

    保羅自然立刻那麼做了。圖茨先生在長久的注視與喘氣之後,一般又會再問道,“您好嗎?”保羅又會再次回答,“很好,先生,謝謝您!”

    有一天晚上,圖茨先生正坐在他的書桌前面,被書信弄得很累,這時他似乎突然想到一個很大的主意。他放下筆,跑出去尋找保羅。他通過保羅小卧室中的窗子,經過長久的探察之後,終於把他找到了。

    “聽我説!”圖茨一走進房間就立刻大聲説道,唯恐他會把話忘掉;“您在想什麼?”

    “哦!我在想好多好多事情,”保羅回答道。

    “真的嗎?”圖茨説道,好像他認為這個事實本身就是令人驚奇似的。

    “如果您必須死去的話,——”保羅仰起頭來注視着他的臉,説道。

    圖茨先生吃了一驚,似乎十分不安。

    “——那麼您是不是認為最好是在一個有月光籠罩着的夜間死去,而當時天空又十分清澈,風像昨天那樣吹着?”

    圖茨先生滿臉疑雲地看着保羅,搖搖頭説,他不知道這一點。

    “或者不是吹着,”保羅説道,“而是在空中響着,就像海水在貝殼中響着一樣。那是個美麗的夜。我聽海水聽了很久,就起牀向外眺望。在明亮的月光下面,海上有一隻小船;一條掛帆的小船。”

    孩子看着他的時候是那麼聚精會神,説話的時候是那麼認真懇切,因此圖茨覺得自己務必説點有關這隻小船的話才好,於是就説,“這是走私船。”但他毫無偏見地想到任何問題都有兩個方面,就又補充説道,“或者是緝私船。”

    “一條掛帆的小船,”保羅重複説道,“在明亮的月光下面。那張帆像只胳膊,全是銀色的。它駛向遠方;當它乘着海浪前進的時候,您想它似乎是要做什麼呢?”

    “俯衝然後仰浮,”圖茨先生説道。

    “它似乎在招呼,”孩子説道,“在招呼我到它那裏去!——她在那裏!她在那裏!”

    圖茨先生在先前發生的事情之後,聽到這突如其來的高喊聲,驚愕得不知所以,就喊道:“誰?”

    “我的姐姐弗洛倫斯!”保羅喊道,“她向這裏仰望着,並揮着手。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晚安,親愛的,晚安,晚安。”

    當他站在窗口,飛吻着,拍着手的時候,他迅速地轉變為無限的欣喜;而當她消失不見的時候,他的容顏則失去了光澤,小臉上留下了一層忍耐的憂愁;這一切是那麼顯著,甚至連圖茨也不能完全不注意到。這時皮普欽太太來訪,打斷了他們的會晤;皮普欽太太通常總是每星期一兩次在接近黃昏的時候,穿着黑裙子,向保羅走來;因此圖茨不可能利用這個機會,但它在他心上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在通常的相互問候之後還兩次走回來問皮普欽太太她好嗎。這位愛發脾氣的老太太把這看成是一個奸詐的、蓄意的侮辱,是樓下那位弱視的年輕人窮兇極惡地製造出來的,因此當天夜裏她就向布林伯博士正式控告了他。布林伯博士對那位年輕人説,如果他再這麼做,他就必須離開他。

    現在晚上比過去長一些了,所以保羅每天晚上都要偷偷地走到窗前向外尋找弗洛倫斯。她經常是在某一個時候反覆走過那裏,直到她看到他為止;他們相互認出,這是保羅每天生活中的一道陽光。常常在天黑以後,還有另一個人在博士房屋前面獨自走着。他現在星期六很少跟他們在一起了。他不能忍受這種情況。他寧願不被認出他到這裏來,仰望着他的兒子正在被培養為一個成年男子的窗子,並等待着,注視着,計劃着,期望着。

    啊!如果他能夠看到,或者像其他人那樣看到,上面那虛弱、消瘦的孩子在薄暮中用他那認真的眼睛注視着海浪與雲彩;當鳥兒從旁飛過的時候,他用胸頂撞着他那孤獨的籠子的窗子,彷彿他願意仿效它,向外飛走——如果他能夠看到這些情形的話,那麼他該會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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