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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好幾個人高興,鬥雞卻令人嫌惡

    海軍軍官候補生精神抖擻。圖茨先生和蘇珊終於來了。蘇珊像一個發瘋的姑娘一樣跑到樓上,圖茨先生和鬥雞則走進客廳。

    “啊,我親愛的心肝寶貝可愛的弗洛伊小姐!”尼珀跑進弗洛伊的房間,喊道,“想不到事情會到了這個地步,我竟會在這裏找到您呀我親愛的小鴿子,您在這裏沒有人侍候您也沒有一個您可以稱為自己的家,不過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再離開您了,弗洛伊小姐,因為我雖然不會長苔蘚,但我不是一塊滾動的石頭,①我的心也不是一塊石頭要不然它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在爆裂了,啊親愛的啊親愛的!”——

    ①滾動的石頭不長苔蘚(Arollingstonegathersnomoss),是英國諺語。滾動的石頭一般比喻喜歡改換職業、住址等的人。

    尼珀姑娘滔滔不絕地傾吐出這些話語,並跪在她的女主人的前面,緊緊地擁抱着她。

    “我親愛的!”蘇珊喊道,“過去發生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一切都知道了,我心愛的寶貝,我喘不過氣來了,給我空氣吧!”

    “蘇珊,親愛的好蘇珊!”弗洛倫斯説道。

    “啊上帝保佑她!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是她的小侍女!難道她確確實實當真要結婚了嗎?”蘇珊高聲喊道,她又是痛苦又是高興,又是自豪又是悲傷,天知道還夾雜着多少其他相互衝突的感情。

    “誰跟您這麼説的?”弗洛倫斯説道。

    “啊我的天哪!就是那個最傻里傻氣的人圖茨,”蘇珊歇斯底里地回答道,“我知道他準沒錯,我親愛的,因為他很傷心。他是個最忠實最傻里傻氣的小娃娃!難道我心愛的人兒確確實實要結婚了嗎?”蘇珊繼續説道,一邊淚流滿臉地又緊緊擁抱着她。

    尼珀不斷地提到這個問題,每當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都要抬起頭來注視這張年輕的臉孔並吻它,然後又把頭低垂在女主人肩膀上,愛撫着她,並哭泣着;她提到這個問題時所流露出來的、混雜着同情、喜悦、親切與愛護的感情是世界上真正女性的高尚的感情。

    “好了,好了!”弗洛倫斯不久用安慰的聲調説道,“啊現在您鎮靜下來了,親愛的蘇珊!”

    尼珀姑娘坐在女主人腳邊的地板上,又是大笑又是哭泣,一隻手用手絹抹着眼淚,另一隻手輕輕地拍着正舔她的臉孔的戴奧吉尼斯;她承認她現在鎮靜一些了,為了證明這一點,她又大笑了一會兒,哭泣了一會兒。

    “我——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圖茨這樣的人,”蘇珊説道,“從我生下來起從來沒有見過!”

    “他是那麼善良,”弗洛倫斯提示道。

    “而且是那麼滑稽可笑!”蘇珊抽抽嗒嗒地哭泣着説道,“他跟我坐在馬車裏跟我談話,那位不值得尊敬的鬥雞則坐在車伕座位上,那時候瞧他那説話的神態和腔調!”

    “他談了些什麼呢;蘇珊?”弗洛倫斯膽怯地問道。

    “他談到沃爾特斯上尉,談到吉爾斯船長,還談到您我親愛的弗洛伊小姐,還有那沉默的墳墓,”蘇珊説道。

    “沉默的墳墓!”弗洛倫斯重複地説道。

    “他説,”這時蘇珊歇斯底里地大笑了一陣子,“他將立刻很輕鬆自在地走進沉默的墳墓,可是您放心他不會的,我親愛的弗洛伊小姐,他説那句話是表示他看到別人幸福真是太快樂了,他也許並不是所羅門,”尼珀姑娘又像往常那樣滔滔不絕地繼續説道,“我也沒有説他就是所羅門,但是我敢説世界上從來沒有見到過像他那樣不自私的人!”

    尼珀姑娘作了這個有力的聲明之後,仍然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毫無節制地大笑着,然後才告訴弗洛倫斯,他在樓下等着見她,這將是對他最近不辭辛苦、長途奔波的極為豐厚的酬答。

    弗洛倫斯請蘇珊去邀請圖茨先生上樓來,她將高興地對他的好意幫助表示感謝。幾分鐘之後,蘇珊就把那位年輕人帶進房間,他頭髮還是亂蓬蓬的,説起話來結巴得厲害。

    “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説道,“又承蒙您允許我——注視——至少,不是注視,不過——我不知道我要説什麼,不過這是無關緊要的。”

    “我是這麼經常地感謝您,我都已經把話講完了,因此我不知道現在該講些什麼好。”弗洛倫斯向他伸出雙手,臉上露出真摯的謝意。

    “董貝小姐,”圖茨先生用可怕的説道,“如果您能夠咒罵我幾句(這並不改變您那天使般的性格),那麼我反倒好受些;現在您講了這樣親切的話,可真把我難住了(如果您允許我這樣説的話)。這些話對我的影響——是——不過,”圖茨先生突然中斷話頭,説道,“我離題了,這完全是無關緊要的。”

    弗洛倫斯由於除了再次謝謝他之外,似乎沒辦法回答他的話,所以就再一次謝謝他。

    “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説道,“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趁這個機會解釋一、兩句。我本可以和蘇珊早一些回來的,可是第一,我們不知道她投奔的親戚的姓名,第二,因為她已離開了她那位親戚的家,到另一位住在遠處的親戚那裏去了,所以我想,如果不是鬥雞聰明的話,那麼我們到現在也還不見得就能找到她呢。”

    弗洛倫斯相信這一點。

    “不過,這並不是重要的一點,”圖茨先生説道,“我可以向您肯定地説,董貝小姐,就我當時的心情來説(它是容易想象而難以描述的),跟蘇珊在一起對我是一種安慰與滿足。這次旅行本身就是一種報酬。可是那仍然不是重要的一點。董貝小姐,我曾經跟您説過,我明白,我並不是個人們可以稱做頭腦靈敏的人。我完全知道這一點。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個多麼——如果不算説得太過分的話,那麼我就要説,我是個腦子很愚鈍的人。可是儘管這樣,董貝小姐,我還是看出沃爾特斯上尉的情況是怎麼回事。不論這種情況會使我產生多少痛苦(這是完全無關緊要的),可是我一定得説,沃爾特斯上尉看來是個值得享受降臨在他的——他的身上的幸福的人。祝願他長久地享受它,並珍惜它,就像一個很不相同、很不足取、指出他的姓名完全是無關緊要的人會珍惜它的一樣!不過,這仍然不是重要的一點。董貝小姐,吉爾斯船長是我的朋友,我覺得如果在這段時間裏我不時來回到這裏來看看,吉爾斯船長是會感到高興的。到這裏來看看也會使我感到高興。不過我不能忘記,我有一次在布賴頓廣場角落裏犯了一個極嚴重的錯誤;如果我到這裏來會使您有一點點不樂意的話,那麼我只請求您現在就向我指出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將完全理解您。我決不會認為這是冷酷無情,而只會由於榮幸地得到您的信任而感到快樂和幸福。”

    “圖茨先生,”弗洛倫斯回答道,“您是我的一位很真誠的老朋友;如果您現在不再到這裏來看我們的話,那麼您將會使我感到很不快樂。我看到您只會感到高興,而決不會產生任何其他的感情。”“董貝小姐,”圖茨先生掏出手絹來,説道,“如果我掉眼淚的話,那麼這是歡樂的眼淚;這是無關緊要的;我深深地感謝您。在您講了這些親切的話以後,請允許我説一句,我不打算再輕視我自己了。”

    弗洛倫斯聽到這個暗示,露出了茫然不解的可愛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説,”圖茨先生説道,“我將認為,在我沒有被沉默的墳墓召喚去之前,作為人類的一員,我有責任儘量讓我的外表好看一些;如果——如果情況允許的話,那麼我將——把我的靴子擦得亮亮的。董貝小姐,這是我最後一次冒昧地向您講到有關個人方面的事。我確實非常感謝您。如果我不是像我的朋友們或我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明白事理的話,那麼,説實話,我以我的榮譽發誓,我對別人的體貼與好意是特別能領會的。如果——如果——我知道怎樣開始的話,圖茨先生用充滿熱情的語氣説道,“我覺得彷彿我現在能以最美好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感情似的。”

    圖茨先生等了一、兩分鐘,看看他是否能想出怎樣開始;看來他還是想不出來,就匆匆告辭了。他走下樓去找船長,在店鋪裏找到了他。

    “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我現在跟您談的事情必須保證嚴守秘密,吉爾斯船長;這是我跟董貝小姐在樓上談話的結果。”

    “在船內和在桅杆高處是嗎,我的孩子?”船長低聲問道。

    “正是這樣,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他由於完全不明白船長講話的意思,就以極大的熱情表示同意。“吉爾斯船長,我相信董貝小姐很快就要跟沃爾特斯上尉結婚了吧?”

    “是的,是的,我的孩子。我們這裏全都是船友。沃爾跟他親愛的情人在結婚預告①結束之後,就立即在締結婚姻的房屋裏結為夫婦了,”卡特爾船長湊着他的耳朵低聲説道——

    ①在信奉基督教的國家,人們在結婚之前,在教堂中須宣讀結婚預告,詢問是否有人提出異議;在不同時間,共宣讀三次預告。

    “結婚預告,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重複説道。

    “在那邊教堂裏,”船長用大姆指指指肩膀後面,説道。

    “啊,是的!”圖茨先生回答道。

    “然後怎樣呢?”船長用手背拍拍圖茨先生的胸膛,往後退了一步,露出欽佩的神情看着他,並用嘶啞的低聲説道,“然後這個像只外國鳥兒一樣嬌生慣養大的可愛的人兒,將跟沃爾一起,離開這裏,越過呼嘯的海洋,航行到中國去!”

    “天主啊,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

    “是的,”船長點點頭。“沃爾上次乘船遇難,颶風把船颳得離開了航線;後來把沃爾搭救起來的那隻船是一條中國商船;沃爾隨着這隻船航行,不論是在船上還是上岸的時候,大家都喜愛他,因為他是個十分靈敏和善良的小夥子。由於船上的貨物經管員①在廣州死去了,沃爾就得到了這個職務(他先前是當一名辦事員)。現在他被任命為另一條船上的貨物經管員,這條船和那條船同屬於一個主人。因此,你看,”船長沉思地重複説道,“這個可愛的人兒就要跟沃爾一起,越過呼嘯的海洋,航行到中國去了。”——

    ①貨物經管員(supercargo):是船上權力很大的人,他代表船主處理一切營業事務。

    圖茨先生和卡特爾船長一齊嘆了一口氣。

    “那該怎麼辦呢?”船長説道。“她真誠地愛着他。他真誠地愛着她。那些本應該喜愛她、照料她的人卻像兇殘的野獸一樣對待她。當她被自己的家庭拋棄、來到我這裏、倒在地板上的時候,她的受了創傷的心破碎了。我知道這一點。我,愛德華-卡特爾看到了這一點。只有真誠的、親切的、始終如一的愛情才能使它重新癒合。如果我不知道這一點,如果,老弟,我不知道沃爾是她真正的心愛的情人,她又是他真正心愛的情人的話,那麼我寧肯把我這發青的胳膊和腿砍斷,也不會讓她出去航海的。可是我確實知道這一點,那又該怎麼辦呢?呃,那我就説,讓老天爺保佑他們兩人吧,老天爺一定會保佑的!阿門!”

    “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請讓我高興地跟您握手吧。您説得真好,説得我整個背上感到陣陣愉快的温暖。我也説阿門。您知道,吉爾斯船長,我也是愛慕董貝小姐的。”

    “高興起來,別灰心喪氣!”船長把手擱在圖茨先生的肩膀上,説道,“做好準備,孩子!”

    “吉爾斯船長,”振作起精神的圖茨先生説道,“我自己也打算高興起來,不灰心喪氣。也要儘可能做好準備。當沉默的墳墓張開嘴巴的時候,吉爾斯船長,我將準備好被埋葬;但決不是在它張開嘴巴之前。可是我現在對控制我自己的能力沒有把握,我想跟您説的話,以及想勞駕您轉告沃爾特斯上尉的話是以下一些。”

    “是以下一些,”船長重複着説道。“彆着急!”

    “董貝小姐是無比地仁厚,”圖茨先生眼淚汪汪地繼續説道,“她説,她看到我非但不覺得討厭,而恰好是相反。您和這裏所有的人對於一個——一個確實好像是錯生下來的人又都是同樣的寬厚與容忍,”圖茨先生説到這裏,情緒暫時低落下來,“因此,我以後將不時在晚間到這裏來,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我們大家全都能聚會在一起。不過我所要請求的是這樣:如果將來在某一個時刻我覺得看到沃爾特斯上尉美滿幸福的生活,忍受不了內心的痛苦,不得不突然跑出屋子的話,那麼我希望,吉爾斯船長,您和他都能把這看作是我的不幸,而不是我的過失或由於我不願進行思想鬥爭。那時候,請你們相信,我對任何人都不懷惡意——尤其是對沃爾特斯上尉本人——,那時候您可以隨便説一下,我是出去散步,或可能是去看看皇家交易所的時鐘幾點鐘了。吉爾斯船長,如果您能跟我達成這個協議,並能替沃爾特斯上尉作主的話,那麼這就將會解除我感情上的沉重的負擔,就是要我犧牲一大筆財產我都十分願意。”

    “別説了,我的孩子,”船長答道,“不論您升出什麼旗,沃爾和我都能明白您的信號,並作出回答的。”

    “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我的心情大大地輕鬆了。我希望我能保持住這裏大家對我的好感。以我的榮譽發誓,我——我的用意是好的,雖然我不能很好地把它表明。您知道,”圖茨先生説道,“這正好像伯吉斯公司想給顧客做一條新奇出色的褲子,卻不能按他們心裏的設想裁剪出來一樣。”

    圖茨先生舉了這個適當的比方來説明,似乎有些揚揚得意,然後他向卡特爾船長祝了福,就告辭了。

    正直的船長有心的喜悦住在他的家裏,又有蘇珊照料他,成了個喜氣洋洋,快樂幸福的人。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愈來愈喜氣洋洋,愈來愈快樂幸福。船長對蘇珊的智慧懷着深深的敬意,他也永遠不會忘記她對麥克-斯廷傑太太的英勇對抗。在與她討論了幾次之後,他向弗洛倫斯建議,為了謹慎小心和保守秘密起見,那位暫時請來照料家務的、平時坐在倫敦肉類市場藍傘下面的老太太的女兒,由一個他們比較熟悉的、他們可以完全放心的人來代替。蘇珊當時在場,就提名理查茲大嫂,這她在事前曾向船長建議過。弗洛倫斯一聽到這個名字,臉上就露出喜色。蘇珊當天下午就出發到圖德爾的住處去跟理查茲大嫂商量,而且當天晚上,就在臉頰紅潤、臉孔長得像蘋果一樣的波利的陪同下,得意揚揚地回來了。波利看到弗洛倫斯時表露出來的那些深厚的、親熱的感情,實在不比蘇珊-尼珀本人遜色。

    這樁具有韜略意義的事情完成了,船長感到非常滿意(雖然他對其他完成的各種事情也很滿意);弗洛倫斯下一步就得讓蘇珊為即將來臨的離別做好思想準備。這是一件更加困難的任務,因為尼珀姑娘是個性格堅定的人,她完全下定決心,她這次回來以後,再也不跟她的老主人分離了。

    “關於工資,親愛的弗洛伊小姐,”她説道,“您就別暗示這個問題了,你要是想到要向我提起這個問題那就冤屈我了,我存有一些錢,像現在這種時候哪怕儲蓄銀行翻臉不認我或銀行破了產,我也不願意拋棄我的愛與責任,可是親愛的,自從您可憐的親愛的媽媽離開人世之後,您就從來沒有離開過我,雖然我沒有什麼可以誇耀的,可是在這許多年月中您跟我已經相處慣了,啊我親愛的小姐,您甚至連想也別去想離開我到任何地方去,因為這是不應該的也是不可能的!”

    “親愛的蘇珊,我要動身去進行一次很遠很遠的航行。”

    “唔弗洛伊小姐,這算得了什麼?在這種情況下您就更需要我了。謝謝上帝!航行的距離在我看來並不是個障礙!”急躁的蘇珊-尼珀説道。

    “可是,蘇珊,我將跟沃爾特一起走,我將跟沃爾特到任何地方去——到所有地方去!沃爾特窮,我也窮,我現在必須學習幫助我自己和幫助他生活。”

    “親愛的弗洛伊小姐!”蘇珊又大聲喊道,並使勁地搖着頭,“您幫助自己,做一個最有耐性最真誠最高尚的人,這已不是新鮮的事情了,不過讓我跟沃爾特-兼伊先生談談,跟他一起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因為我不能讓您孤身一人出去遠渡重洋,橫穿世界,我不能,我也不肯。”

    “孤身一人嗎,蘇珊?”弗洛倫斯回答道,“孤身一人嗎?沃爾特帶着我跟他一道去呢!”啊,這時候她臉上露出了一個多麼明朗的、驚奇的、狂喜的微笑啊!他要是能看到這那該多好呀!“我相信,如果我請您別去跟沃爾特談的話,那麼您是不會去談的,”她親切地補充道,“請您別去跟他談吧,親愛的。”

    蘇珊抽抽嗒嗒地哭泣道,“為什麼別談呢,弗洛伊小姐?”

    “因為,”弗洛倫斯説道,“我將成為他的妻子,將把我整個心都交給他,和他同生共死;如果您把您跟我説過的話説給他聽的話,那麼他可能會想,我害怕展現在我前面的生活,或者您有理由為我而害怕。啊,蘇珊,我親愛的,我愛他!”

    這些平靜而熱情的話和它們所表達出來的純樸的、出自肺腑的、滲透一切的懇切的感情,使説話的人的臉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漂亮;這一切使尼珀姑娘非常感動,她只好又像先前一樣,抱着她,喊道,難道她的小女主人確確實實要結婚了嗎?一邊憐憫她,愛撫她並保護着她。

    不過,尼珀雖然也難免有女性的各種弱點,她卻是能夠約束自己的,幾乎跟她能向厲害的麥克斯廷傑太太發動進攻一樣。從這時候起,她沒有一次回到這個話題,而總是高高興興,靈敏活潑,忙忙碌碌,滿懷希望。她在私下裏確實跟圖茨先生説過她只是暫時“勉強堅持”,當這一切都已經過去,董貝小姐走了以後,她很可能會陷於非常悲慘可憐的境地的。圖茨先生也表示,他的情況也會是同樣,那時候他們可以把眼淚流在一起,但是她從來沒有當着弗洛倫斯的面,或是在海軍軍官候補生的轄區之內隨意放縱自己的感情。

    弗洛倫斯需要的服裝雖然簡樸,有限(這與她上一次參加婚禮之前訂做的服裝是何等鮮明的對比啊!),但要把它們全都準備好,還是要費很多操勞的,因此,蘇珊-尼珀就整天待在弗洛倫斯的身旁,以五十個裁縫集中起來才有的熱忱,忙碌個不停。卡特爾船長如果得到允許的話,那麼他想給弗洛倫斯補充的物品——如粉紅色的陽傘、染色的長絲襪、藍色的鞋子以及其他船上的必需品——一一列舉起來,將會是很長的篇幅。可是他們通過種種哄騙的建議,誘導他把他的貢獻只限於一隻針線盒和一隻化妝用品盒。這兩樣東西他都買了能用錢買到的最大的品種。在以後的十天或兩星期中,他整天大部分時間通常都是坐在那裏凝視着這兩隻盒子;有時對它們極為讚美,有時則鬱鬱不樂地擔心它們還不夠華麗;他時常偷偷地到街上去買點他認為使它們更完善所必需的東西。不過他最精采的一着,就是在一個早上突然把這兩隻盒子帶走,囑咐在每隻盒子蓋上鑲嵌的黃銅的心中刻上“弗洛倫斯-蓋伊”幾個字。在這之後,他獨自在小客廳裏接連抽了幾煙斗煙,在這幾個鐘頭中總可以看到他在暗自吃吃地笑着。

    沃爾特整天忙忙碌碌,但是每天清晨都要去看弗洛倫斯,而且常常跟她在一起度過晚上。弗洛倫斯平時總是不離開她在頂樓上的房間,只有到了他要回來的時候才悄悄地下樓去等待他,或者在他用一隻胳膊自豪地摟着她的時候陪他到門口,有時向街上探望。在黎明與黃昏,他們總是待在一起。啊,這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啊!啊,忙亂的心得到安息了!啊,那深深的、無窮無盡的、強有力的愛情的源泉啊,有多少東西沉沒在裏面呀!

    殘酷的傷痕依舊留在她的胸脯上。她每吸一口氣的時候,它就起來指責她的父親一次;當他把她緊緊地壓在他的心上的時候,它就躺在她和她的情人之間。可是她已經把它忘記了。在為她而存在的那顆心的跳動之中,在為他而存在的她自己的那顆心的跳動之中,所有刺耳的音樂都聽不到了,所有冷酷的、缺乏愛情的心都被忘記了。她雖然脆弱、嬌嫩,可是她心中愛情的力量卻能夠,而且已經創造出一個由他一個人的形象所構成的世界,她可以飛到那裏去,在那裏得到安息。

    在黎明與黃昏,當沃爾特懷着自豪與喜愛的心情,用一隻胳膊庇護着她的時候,那宏偉的公館與往昔的日子是多麼經常地浮現在她的心間,而當這些記憶浮現時她就更加緊緊地悄悄挨近他,在他的胳膊中收縮着身子!當她記起那天夜裏她到樓下房間裏,遇到那永遠也不會被忘記的眼光的時候,她是多麼經常地抬起眼睛去看那雙滿懷深情注視着她的眼睛,並在這樣的庇護中幸福地哭泣!她愈是親密地依戀着他,她就愈經常地想起那親愛的死去的孩子;但是彷彿她最後一次看到父親的時候,是他正在睡覺,她吻了他的臉的那一次;她總是讓他處於那樣的狀態,在她的想象中從不去想在那以後發生的事情。

    “沃爾特,我親愛的,”有一天傍晚幾乎已經天黑了的時候,弗洛倫斯説道,“你知道我今天一直在想什麼?”

    “你在想,時間飛逝得多麼快,我們很快就要在海上了,是嗎,親愛的弗洛倫斯?”

    “雖然我也想到這些,沃爾特,但是我不是指這方面。我一直在想,我對你是一個多麼大的負擔。”

    “是一個寶貴的、神聖的負擔,親愛的心肝!我自己有時也想到這一點呢。”

    “你在開玩笑,沃爾特。我知道你比我更經常地想到這一點。不過現在我説的是一筆開支。”

    “一筆開支,我的寶貝?”

    “錢的開支,親愛的。蘇珊和我忙着進行的這些準備——我靠自己的力量不能買什麼東西。你以前是窮的。可是我將使你變得更加窮了,沃爾特!”

    “更加富了,弗洛倫斯!”

    弗洛倫斯大笑起來,搖搖頭。

    “再説,”沃爾特説道,“好久以前——在我出發航海之前——,我還得到一個小錢包,送給我作為禮物的,裏面有錢。”

    “啊!”弗洛倫斯憂愁地笑着,回答道,“錢很少!很少,沃爾特!不過,你別以為,”這時她把輕輕的手擱在他的肩膀上,注視着他的臉孔,“我因為成為你的負擔而感到遺憾。不,親愛的,我很高興成為這個負擔。我為這感到幸福。無論如何我也不願意不是。”

    “確實,我也是這樣,親愛的弗洛倫斯。”

    “是的,不過,沃爾特,你決不能像我感覺到這一點。我是多麼為你而感到自豪!我知道,那些談到你的人一定會説,你娶了一個窮苦的、被遺棄的、到這裏來避難的姑娘;她沒有別的家,沒有別的朋友,她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我知道這些情形,只能使我心裏感到非常高興!啊,沃爾特,如果我能帶給你幾百萬鎊的話,那麼我也決不能像我現在這樣由於你而感到幸福的!”

    “可是你,親愛的弗洛倫斯!難道你什麼也不值嗎?”他回答道。

    “是的,什麼也不值,沃爾特。我只是你的妻子。”那隻輕輕的手偷偷地摟着他的脖子,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沒有你,我就什麼也不值了。沒有你,我就沒有人世間的一切希望了。沒有你,我就沒有什麼更可寶貴的了。”

    啊!怪不得那天晚上圖茨先生要離開他的這幾個朋友們,兩次出去跟皇家交易所的時鐘對錶,一次出去跟他突然記起的一位銀行家約會,一次到阿爾德蓋特水泵房去兜一個圈子,然後回來!

    可是,在圖茨先生還沒有出去轉悠之前,甚至在他還沒有來到之前,當還沒有點燃蠟燭的時候,沃爾特説:

    “弗洛倫斯,我親愛的,我們的船裝貨快裝完了,也許就在我們結婚的那天它就要開到河口去了。我們是不是那天早上離開這裏,到肯特郡①去待着,然後過一個星期到格雷夫森德上船?”——

    ①肯特郡(Kent):在英格蘭東南端。

    “隨你的便,沃爾特。我不論在什麼地方都是幸福的。不過——”

    “什麼,我的命根子?”

    “你知道,”弗洛倫斯説道,“我們將不舉行隆重的婚禮,誰也不會根據我們的服裝看出我們跟其他的人們有什麼區別。既然那天我們要離開這裏,你是不是可以——你是不是可以在那天早上——一清早——在我們去教堂之前,帶我到一個地方去,沃爾特?”

    沃爾特似乎理解她的意思,就像被這樣真誠愛着的一位真誠的情人應當理解的一樣,他以一個吻來證明他已欣然同意——,也許不止一個吻,而是兩、三個或是五、六個吻;在那個莊嚴的、寧靜的傍晚,弗洛倫斯感到很幸福。

    在這之後,蘇珊-尼珀拿着蠟燭走進安靜的房間;不久,茶端來了,船長來了,愛轉悠的圖茨先生來了;前面説過,圖茨先生後來經常離開,他度過了一個很不安寧的夜晚。不過這倒不是他的習慣,他通常是過得很好的,因為他在尼珀姑娘的參謀與指導下,跟船長玩克里拜基牌①。這時候他把心思用在記分上面了,他覺得這是可以把自己完全弄得糊里糊塗的很有效的方法——

    ①克里拜基(Cribbage)牌:一種二、三或四人玩的紙牌戲。每人每次發6張牌,先湊足121分或61分的人取勝。

    在這種場合,船長面部的表情是各種感情相互混雜和交替出現的最好的例子。他生性謹慎細心,對弗洛倫斯又懷着騎士般的感情,這些都使他懂得,這不是吵吵鬧鬧,盡情歡樂或是狂熱地表露自己稱心滿意的時候。可是,另一方面,對《可愛的配格姑娘》這首歌曲的回憶浮現到心頭,又總是經常不斷地在掙扎着,想要打開一個發泄的孔道,並驅策着船長作出一些並不能彌補損失的表示。有時,船長對弗洛倫斯和沃爾特讚賞極了(當他們稍稍離開坐着的時候,他們確實是非常相配的一對;在他們的青春、愛情與美貌中充滿了優雅與情趣),於是就忘掉了其餘的一切,情不自禁地放下紙牌,眉開眼笑地對着他們,一邊用手絹輕輕地擦着自己腦袋各處,直到圖茨先生突然離座而走,這才提醒他確實已在無意間大大地觸動了這位年輕人,使他感到痛苦。這個想法使船長深為憂鬱,直到圖茨先生回來為止;圖茨先生回來以後,他就重新玩起牌來,一邊向尼珀姑娘暗暗地眨眨眼睛,點點頭,彬彬有禮地揮揮鈎子,讓她瞭解,他再也不那麼做了。在這種情況下,船長的面容也許是最有意思的了,因為他這時候竭力想保持着鎮靜自若、不動聲色的神態,就坐在那裏,注視着房間各處,而恰好就在這時候,所有各種表情都同時湧入他的臉膛,相互搏鬥着。對弗洛倫斯與沃爾特高興讚賞的表情經常打倒其他的表情,不加掩飾地在歡慶勝利,除非圖茨先生又突然往門外跑去,那時候船長就像一個悔恨的罪犯一樣坐在那裏,直到他又回來為止;有時他用輕輕的責備的命令自己。“做好準備!”或粗聲大氣地告誡“愛德華-卡特爾,我的孩子,”他的行為不慎重。

    不過,圖茨先生最艱難的考驗當中的一個,卻是他自願去接受的。在船長説過的,最後一次宣讀結婚預告的那個星期天將要來臨的時候,圖茨先生對蘇珊-尼珀這樣吐露他的心情。

    “蘇珊,”圖茨先生説道,“教堂正在把我吸引到它那裏去。您知道,那些把我跟董貝小姐永遠切斷的詞句將像喪鐘一樣在我的耳邊敲響;可是説實話,我以我的榮譽發誓,我覺得我必須聽它們。因此,”圖茨先生説道,“明天您能陪我到那座神聖的大廈去嗎?”

    尼珀姑娘表示,如果這使圖茨先生高興的話,那麼她將十分樂意陪他去,但是她懇求他放棄那個念頭。

    “蘇珊,”圖茨先生一本正經地回答道,“當我的連鬢鬍子除我自己以外沒有被任何人看出來之前,我就愛慕董貝小姐了。當我還在受布林伯奴役的時候,我就愛慕董貝小姐了。當從法律的觀點來説,我不能再被剝奪對我的財產的所有權(因此後來我就取得了這份財產)的時候,我就愛慕董貝小姐。結婚預告把她交付給沃爾特斯上尉,而把我交付給——您知道,交付給黯然憂傷,”圖茨先生在思索一個有力的表達詞語之後,説道,“它可能是可怕的,它將是可怕的,但是我覺得我應當希望聽到它們被讀出來。我覺得我應當希望知道,我腳底下的土地確實被抽掉了,我已沒有什麼希望可以懷抱的了,或者——總而言之,我沒有腿可以走路了。”

    蘇珊-尼珀只能同情圖茨先生不幸的境遇,同意在這種情況下陪他前去。第二天早上她果真這樣做了。

    沃爾特為了這一目的所選的教堂是一座生黴的老教堂,坐落在一個圍場裏;圍場四周是錯綜複雜的偏僻的街道與庭院,圍場外面的一圈是一個小小的墓地;由於圍場四周圍着房屋,它鋪砌的石頭踩上去又會發出回聲,所以它本身就好像是埋葬在墓穴當中似的。這座教堂是一座幽暗的、破舊失修的高大建築物;裏面有高高的、老舊的、櫟木製作的靠背長椅;每個星期天約有20個人心不在焉地坐在上面,這時教士的催人睡眠似地在空處迴盪,風琴叮叮鼕鼕地大聲鳴響、號叫着,彷彿教堂由於缺少聽眾,不能把風和濕氣擋在外面,因而患了腹絞痛似的。但是這個城市教堂卻決不會由於缺少其他教堂陪伴而苦惱,因為其他教堂的尖頂羣集在它的四周,就像船舶的桅杆羣集在河流上面一樣。它們的數目太多了,很難從教堂的尖頂上數清它們。幾乎在每一個圍場和附近不通行的地方都有一個教堂。當星期天早上蘇珊和圖茨先生走近它的時候,四周教堂發出一片重疊交錯的鐘聲,真是震耳欲聾。有20個教堂挨在一起,吵吵鬧鬧地召喚着人們到它那裏去。

    這兩隻離羣的羊被一位教區事務員趕進寬敞的靠背長凳上;由於時間還早,他們就坐在那裏數聽眾的人數,聽高高的鐘樓上的失望的鐘聲,看一位衣衫襤褸的矮小的老頭子站在門廊後面,像《科克-羅賓》中的公牛一樣,①腳踩在鏡形的鐵具裏,讓鍾發出噹噹的響聲。圖茨先生對讀經台上的大書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之後,低聲對尼珀姑娘説,他很想知道,結婚預告保存在什麼地方,可是那位姑娘只是搖搖頭,皺皺眉頭,暫時避開談一切世俗性質的事情——

    ①《科克-羅賓》(CockRobin)是一支搖籃曲,共有14段,敍述科克-羅賓被殺死的情況及他的喪葬安排。最後第2段的原文為:“Who’lltollthebell?I,saidtheBull,BecauseIcanpull,I’lltollthebell.”譯為中文是:“誰將來敲喪鐘?我!公牛自告奮勇,因為我能把鍾繩拉動,所以我將來敲喪鐘。”

    圖茨先生的思想看來不能從結婚預告上轉開,在禮拜儀式開頭部分進行時顯然在用眼睛尋找它。當宣讀結婚預告的時間來臨時,這位可憐的年輕人顯示出極大的憂慮與恐慌,這並不因為船長在邊座前排意外地出現而減輕。當教會文書把名冊遞給教士的時候,當時坐着的圖茨先生用手抓住靠背長椅。當沃爾特-蓋伊和弗洛倫斯-董貝的名字在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結婚預告中被高聲宣讀的時候,他完全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力,忘了戴帽就從教堂往外急匆匆地跑出去;一位教區事務員、兩位領座人和兩位偶然到教堂裏來的、從事醫療職業的先生跟在他後面。教區事務員不久就回來取帽子,低聲對尼珀姑娘説,她不必為那位先生擔心,因為那位先生説,他的不舒服是無關緊要的。

    尼珀姑娘感到,每週消失在高背條凳式座位中的歐洲那整個部分的眼睛全都在注視她,如果事情就到此為止的話,那麼她也由於這件事情弄得夠窘迫的,而當邊座前排中的船長顯示出極大的關切,不免使教堂中的會眾感到他跟剛才發生的事情有着某種神秘的關係,這樣她就更感到窘迫了。可是圖茨先生極為煩躁不安的心情在痛苦地增加着,這就延長了她的難堪的處境。這位年輕的先生在當時的心情下不可能一個人留在教堂院子裏,孤單寂寞地苦苦思索;他無疑也想對被他多少打擾了的儀式表示敬意,所以突然又回來了,但不是回到原先的座位中,而是在走廊裏一個免費座位中坐下來,坐在兩位上了歲數的婦女中間;這兩位婦女習慣在星期天來接受每星期向她們施捨的麪包(這時候麪包正放在門廊裏的架子上),圖茨先生跟她們坐在一道,就大大地打擾了教堂的會眾安心聽講,他們覺得不能不去看他,直到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地、突然地離開為止。圖茨先生不敢再到教堂裏去,可是又希望自己多少能參加一些那裏正在舉行的活動,所以就帶着一副孤獨無助的神色,一會兒從這個窗口往裏看看,一會兒從另一個窗口往裏看看;由於他可以從外面往裏看的窗子有好幾個,又由於他極度地坐立不安,所以不僅很難想象他下一次會在哪一個窗口出現,而且全體會眾還感到有必要利用説教給他們提供的比較閒暇的時間,猜測猜測他在各個窗口出現的機會;圖茨先生在教堂院子裏的走動真是異常古怪,他似乎總是能使所有的猜測落空,並像魔術家似地在大家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現;由於他難於看清裏面,而其他人卻容易看清外面,所以這些神秘出現所產生的效果就大大地增強了;正因為他難於看清裏面,所以他每次臉貼着玻璃的時間比大家預料的要長久,直到他突然注意到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視着他的時候,他才立刻消失不見了。

    由於圖茨先生進行這些活動,船長對它們又顯示出極大的關切,這使得尼珀姑娘感到自己處於一種責任重大的地位,所以禮拜儀式結束之後她感到大大地輕鬆;在返回的路途中,她對圖茨先生比往常格外親切,因為這時候圖茨先生告訴她和船長,現在他相信他已沒有希望,您知道,他感到舒適一些了;確切地説,不是舒適一些了,而是對他的完全不幸心安理得了。

    時間迅速飛逝,結婚前一天的晚上來到了。他們全都聚集在海軍軍官候補生家裏樓上的房間裏,不用擔心有誰來打擾他們,因為現在已沒有房客,整個房子完全聽由海軍軍官候補生管理。他們展望明天來臨時神色莊嚴、安靜,但也適度地高興。弗洛倫斯打算送給船長一件刺繡品作為臨別禮物,現正在上面縫上最後幾針,沃爾特緊緊挨在她的身旁。船長正在跟圖茨先生玩克里拜基牌。圖茨先生正在跟尼珀姑娘商量怎樣出牌。尼珀姑娘以應有的秘密與謹慎在給他出主意。戴奧吉尼斯在聽着什麼,不時發出一聲粗啞的、半壓住的吠叫,事後似乎又有些難為情,彷彿他懷疑他剛才的吠叫是否有理由。

    “沉着氣,沉着氣!”船長對戴奧吉尼斯説道,“你什麼事不對頭啦?今晚你似乎心情不平靜,我的孩子!”

    戴奧吉尼斯搖搖尾巴,但立刻又豎起耳朵,發出另一聲吠叫;在這之後,他又搖搖尾巴,向船長表示歉意。

    “我覺得,戴,”船長沉思地看着牌,用鈎子敲着下巴,説道,“你對理查茲大嫂有些懷疑;可是你如果是我認為的那種狗的話,那麼你得改變你的看法才好;因為你一看見她的臉孔,你就對她完全信任了。唔,老弟,”他轉向圖茨先生説道,“如果您準備好了,那就收着曳索讓船前進吧!”

    船長説的時候十分鎮靜、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牌上,但是突然間牌從他的手中掉下,他的嘴和眼睛張得大大的,他的腿離開了地面,筆直地伸在椅子前面;他坐在那裏,無限詫異地凝視着門口。船長環視屋子裏的人們,發現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或他驚奇的原因,就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定定神,在桌子上猛力地敲了一下,洪亮地喊道,“啊嗬,所爾-吉爾斯!”然後跌跌撞撞地倒在那位穿着遭受風吹雨打的粗呢上裝的人的懷抱裏了,他是由波利陪着走進房間裏來的。

    在另一瞬間,沃爾特投到那套遭受風吹雨打的粗呢上裝的懷抱裏了。在另一瞬間,弗洛倫斯投到那套遭受風吹雨打的粗呢上裝的懷抱裏了。在另一瞬間,卡特爾船長擁抱了理查茲大嫂和尼珀姑娘,並和圖茨先生使勁地握着手,同時在頭頂揮着鈎子,喊道,“萬歲!我的孩子!萬歲!”圖茨先生完全不明白髮生的情形,彬彬有禮地回答道,“當然,吉爾斯船長,您認為合適的一切都萬歲!”

    遭受風吹雨打的粗呢上裝和同樣遭受風吹雨打的便帽與羊毛圍巾離開了船長,離開了弗洛倫斯,又轉回到沃爾特那裏,然後又從遭受風吹雨打的粗呢上裝、便帽與羊毛圍巾中發出了好像是一位老人在它們下面抽泣的,而那破爛的衣袖則緊緊地擁抱着沃爾特。在這段時間中,屋內一片寂靜,船長不時地擦着鼻子。但是當粗呢上裝、便帽與羊毛圍巾又離開沃爾特的時候,弗洛倫斯又靜悄悄地走向它們。她與沃爾特把它們脱掉,在他們面前出現了年老的儀器製造商,戴着舊的威爾士假髮,穿着舊的有着很大鈕釦的咖啡色上衣,老的準確無誤的精密計時錶在衣袋裏滴嗒滴嗒地響着;他比過去稍稍瘦了一些,面容更加顯露出飽經憂患的神色。

    “滿腦子都是科學,就像過去一樣!”容光煥發的船長説道,“所爾-吉爾斯,所爾-吉爾斯,你在這許許多多的日子裏,在哪裏待着哪,我的老孩子!”

    “我高興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內德,”老人説道,“耳朵幾乎也聾了,嘴巴幾乎也説不出話來了。”

    “這就是他的!”船長説道,一邊歡天喜地地環視四周,他這種歡天喜地的心情甚至連他的面容也難以正確地表露出來,“這就是他的,就像過去一樣,充滿了科學!所爾-吉爾斯,我的朋友,像一位身體健壯的、年老的家長那樣,躺在你自己的葡萄藤蔓與無花果樹中間休息休息,然後用你原先的、我們熟悉的,跟我們談談你的奇遇吧。”船長動人地説道,一邊揮了一下鈎子,説出一段引語,“我聽到懶漢就用這種抱怨説,您喊醒我太早了,我還想再睡睡。把他的敵人打得落花流水,讓他們倒下吧!”

    船長露出一副高興地表達了所有在場的人的感情的神態,坐下來,然後又立刻站起來去介紹圖茨先生。圖茨先生看到這位新來的人看來願意姓吉爾斯,感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雖然,”圖茨先生結結巴巴地説道,“我不能有幸在以前認識您,先生,那時候,——那時候——”

    “我們看不見您了,但您卻保留在我們的親切記憶中,”船長低聲提示道。

    “完全正確,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同意道,“雖然我不能有幸在那以前認識您,——所爾斯先生,”圖茨先生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稱呼姓名的巧妙主意,“但是我肯定地對您説,我非常高興現在跟您認識,您知道。我希望,”圖茨先生説道,“您的身體就像我們所期望的那樣健康。”

    圖茨先生説了這些有禮貌的話以後,坐下來,臉孔漲得通紅,吃吃地笑着。

    年老的儀器製造商坐在沃爾特與弗洛倫斯之間的角落裏,向滿臉笑容,高興地看着他們的波利點點頭,這樣回答船長:

    “內德-卡特爾,我親愛的老朋友,雖然我已經從我這位和藹親切的朋友那裏聽到這裏所發生的一些變化——她歡迎一位在外飄泊流浪的人回家時,臉容是多麼和藹親切啊!”老人突然中斷了講話,以他慣常的恍惚的神情搓着手。

    “聽他講!”船長莊嚴地喊道,“這是個誘惑所有男子的女人,”他轉向圖茨先生説道,“老弟,翻一翻您的‘亞當與夏娃’就可以找到這句話。”

    “我一定照辦,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説道。

    “我雖然已從她那裏聽到這裏發生的一些變化,”儀器製造商從衣袋中取出他的舊眼鏡,像過去一樣戴在額頭上,並繼續説道,“這些變化這樣大,這樣意想不到,當我看到我的親愛的孩子和——”他向弗洛倫斯低垂的眼睛看了一眼,不想把話説得完完整整,“我是多麼地激動,我——我今天不能説很多的話了。可是我親愛的內德-卡特爾,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呢?”

    船長臉上表露出的驚奇使圖茨先生感到十分害怕,他眼睛緊緊地盯住船長,不能從他臉上離開。

    “寫信!”船長重複地説道,“寫信,所爾-吉爾斯!”

    “是啊,”老人説道,“把信寄到巴巴多斯,牙買加①或德梅拉拉②,這就是我請求你做的。”——

    ①牙買加(Jamaica):在拉丁美洲,在狄更斯寫作本書時是英國的殖民地,1962年宣佈獨立,為英聯邦的成員。

    ②德梅拉拉(Demerara):圭亞那城市。

    “這就是你請求我做的吧,所爾-吉爾斯?”船長重複着説道。

    “是啊,”老人説道,“難道你不知道這一點嗎,內德?你肯定不會忘記吧?我在每封信中都這樣請求你。”

    船長脱下上了光的帽子,掛在鈎子上;一邊用手把頭髮從後往前梳理,一邊坐在那裏注視着四周的人們,完全是一副困惑不解與聽天由命的神情。

    “你好像不明白我的話,內德!”老所爾指出道。

    “所爾-吉爾斯,”船長目不轉睛地向他和其他人注視了很久之後,回答道,“我已掉轉船頭,隨風飄流了。你講幾句你的冒險故事好不好?難道我沒法子改變方向了嗎?沒法子了嗎?”船長沉思默想着,同時注視着四周,説道。

    “內德,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離開這裏,”所爾-吉爾斯説道,“你打開我的小包包了沒有?”

    “是的,是的,”船長説道,“當然,我打開那個小包包了。”

    “也念過裏面的信了嗎?”老人問道。

    “唸了,”船長聚精會神地注視着他,回答道,然後憑着記憶背出其中的一些段落,“我親愛的內德-卡特爾,當我離開家前往西印度羣島,懷着渺茫的希望去打聽我親愛的孩子的消息的時候,——他就坐在這裏哪!沃爾就在這裏哪!”船長説道,彷彿他抓住了什麼真實的、無可爭辯的東西,因而感到輕鬆似的。

    “唔,內德,等一會兒!”老人説道,“在第一封信中——那是從巴巴多斯寄出的——我寫道,雖然你收到的時候離一年的期限還很遠,但我希望你能打開那個小包包,因為我在裏面説明了我離開的原因。很好,內德。在第二封、第三封、也許還在第四封信中——那些信都是從牙買加寄出的——我寫道,我仍處在同樣的狀態中;當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是遭難了還是被救起來了的時候,我不能休息,不能從世界的那個地區離開。下一封信——我想是從德梅拉拉寄出的,是不是?”

    “他想是從德梅拉拉寄出的,是不是!”船長毫無希望地看看四周,説道。

    “我在信中寫道,仍舊得不到任何確實的消息。在世界的這個地區,我遇見許多跟我認識已有多年的船長和其他人,他們幫助我從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個地方,我則不時憑我的技術給他們一些微薄的幫助,作為答謝。我寫道,大家都憐憫我,似乎對我的飄泊流浪都抱着同情的態度,我開始想,也許我為了打聽孩子的消息,命該在海上航行,直到死去吧。”

    “他開始想,他成了個懂得科學的漂泊的荷蘭人了!”船長像先前一樣毫無希望地,同時又一本正經地説道。

    “但是有一天傳來了一個消息,內德,——那是在我回到巴巴多斯以後傳到那裏的——消息説,一條中國商船在回國途中把我的孩子救起來了,於是,內德,我就搭乘下一條回國的船,今天回到家裏,證明那消息是真實的。謝謝上帝!”

    老人虔誠地説道。

    船長十分崇敬地低下頭之後,向所有在場的人(從圖茨先生開始,一直到最後的儀器製造商)掃視了一遍,然後莊嚴地説道:

    “所爾-吉爾斯!我打算作出的聲明將像大風一樣把你帆上的每一個針眼吹裂,把縫在帆邊的粗繩吹斷,把你的船吹得就要傾覆,使你瀕臨危境!這些信沒有一封寄到愛德華-卡特爾的手中。”船長為了使他的聲明更加莊嚴,給人以更深的印象,重複説道,“沒有一封寄到在家鄉安寧生活、時刻都有進步的英國海員愛德華-卡特爾的手中!”

    “這些信是我親手投郵的!投寄地址也是我親筆寫的:布里格廣場九號!”老所爾大聲喊道。

    船長的臉孔立刻變得毫無血色,然後又漲得通紅。

    “所爾-吉爾斯,我的朋友,你説布里格廣場九號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那是你的住所呀,內德,”老人回答道,“那位姓什麼的太太!哎呀,我看我下一步連自己的姓名都要給忘掉了,不過我是落後於當今時代的人——你記得,我過去也總是這樣——,已被弄得糊塗不清。那位太太姓——”

    “所爾-吉爾斯!”船長説道,他那聲調彷彿是在説出一個世界上最不可能的假設似的,“你想要回憶起來的姓是不是麥克斯廷傑?”

    “可不,當然是啦!”儀器製造商高聲喊道,“完全不錯,內德-麥克斯廷傑!”

    卡特爾船長的眼睛張大得不能再大了,臉上的疙瘩完全發亮了;他這時吹了一聲長長的、尖聲的、音調憂鬱的口哨,站在那裏默默地看着每一個人,失去了説話的能力。

    “勞駕你再説一遍好嗎,所爾-吉爾斯?”他終於説道。

    “所有這些信,”所爾舅舅回答道,一邊用右手的食指在左手手掌中拍着拍子,他拍得那麼準確、清楚,甚至給他衣袋中毫無誤差的精密計時錶也增了光,“這些信是我親手投郵的,投寄地址也是我親筆寫的:布里格廣場9號麥克斯廷傑太太家的房客卡特爾船長收。”

    船長從鈎子上取下上了光的帽子,往裏看看,戴到頭上,然後坐下。

    “哎呀,我所有的朋友們啊,”船長非常狼狽地向四周看看,説道,“要知道我已從那裏急忙逃跑出來了!”①——

    ①急忙逃跑(cutandrun):是航海用語,意即來不及起錨,就砍斷錨繩,立即開航。

    “誰也不知道您逃到哪裏去了嗎,卡特爾船長?”沃爾特性急地喊道。

    “哎呀,沃爾,”船長搖搖頭,説道,“她決不會允許我到這裏來看管這裏的財產。我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就只好急忙逃跑。天主愛你,沃爾!”船長説道,“你只是在她平靜的時候看到她,可是當她火冒三丈的時候你去看看她吧!——從書本上查到這句話的時候,請做個記號。”

    “要是我,我得讓她嚐嚐我的厲害!”尼珀温和地説道。

    “您想,您得讓她嚐嚐您的厲害嗎,我親愛的?”船長懷着幾分欽佩的心情回答道,“唔,我親愛的,這會給您增添光彩。至於我,我寧肯面對任何野獸。我是靠了一位舉世無雙的朋友的幫助,才把我的箱子從她那裏搬出來的。把信投寄到那裏去是毫無用處的。我的天,在這種情況下她是什麼信也不會收的。簡直犯不着讓郵差去跑這趟路!”

    “這麼説,情況完全清楚了,卡特爾船長,”沃爾特説道,“我們所有的人,特別是您和所爾舅舅,可能都要為我們經受過的萬分憂慮謝謝麥克斯廷傑太太。”

    已故麥克斯廷傑先生的意志堅決的遺孀在這方面的恩情是這麼明顯,因此船長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可是他對自己的境況感到一定程度的羞愧(雖然誰也沒有涉及這一點;沃爾特記得,他跟船長最近關於這個問題的一次談話,尤其避免提到這一點),所以像在烏雲下面一樣鬱鬱不樂地待了將近五分鐘光景——對他來説,這是一段異乎尋常的時間——,然後,他的臉像太陽一樣重新露了出來,以異乎尋常的光輝,照耀着所有在場的人;他突然高興地跟每個人握起手來,握了一次又一次。

    在不很晚的時候——不過那時候所爾舅舅和沃爾特已經相當詳細地問到了各自的航行情況和所遭遇過的危險了——,除了沃爾特以外,其他的人全都離開了弗洛倫斯的房間,到樓下的客廳裏去。不久,沃爾特到客廳裏參加到他們當中,他告訴他們,弗洛倫斯感到有些難過和心情沉重,已經上牀睡覺了。雖然他們在樓下的不可能打擾她,可是在這之後大家都壓低嗓子説話;每個人都按照各自不同的想法,對沃爾特漂亮的、年輕的未婚妻抱着喜愛的、親切的感情。為了滿足所爾舅舅的要求,一切有關她的事情都向他作了詳細的説明;沃爾特提到了圖茨先生的名字,對他和他的幫助給了很高的評價,並認為他參加到小小的家庭聚會中是必要的。

    圖茨先生十分賞識沃爾特關懷體貼的心意。

    “圖茨先生,”沃爾特在門口和他分別時説道,“我們明天上午再見面?”

    “沃爾特斯上尉,”圖茨先生熱烈地握着他的手,回答道,“我一定來。”

    “今天夜裏是我們長期分離——也許是永遠分離前的最後一夜,”漢爾特説道,“我覺得您的心這樣高尚,因而它對於另一顆心的呼喚是不可能不作出響應的。我希望您知道,我是多麼感謝您?”

    “沃爾特斯,”圖茨先生十分感動地回答道,“如果您認為有理由感謝我,我很高興。”

    “弗洛倫斯在還姓她自己的姓之前的這最後一夜,”沃爾特説道,“就在幾分鐘之前,你們離開之後我們兩人待在一起的時候,她要我答應,我要以她親切的愛轉告您——”

    圖茨先生把手臂擱在門柱上,並讓眼睛被那隻手臂捂住。

    “——以她親切的愛轉告您,”沃爾特説道,“她永遠不會有一個像您這樣她更為珍視的朋友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對她的真誠的關懷。她今天夜間將記得為您祈禱,希望當她遠離這裏的時候,您將想到她。您有什麼話需要我轉告她的嗎?”

    “沃爾特,”圖茨先生模糊地回答道,“請告訴她,我將每天想到她;但我知道她嫁給了一個她喜愛的、也喜愛她的人,總是感到很快樂的。如果您願意,也請轉告她,我相信,她的丈夫是配得上她的——哪怕是她!我對她的選擇感到高興。”

    圖茨先生講到最後幾個字時,説得比較清楚,他把眼睛從門柱上抬起來,勇敢地把它們説了出來。然後他又熱情地跟沃爾特握手,沃爾特也毫不遲疑地回握了他的手。在這之後他動身回家了。

    圖茨先生由鬥雞陪伴;最近他每天晚上都把他帶到這裏來,並把他留在店鋪裏,唯恐外面會發生什麼預料不到的情況;如果發生這種情況的話,那麼這位卓越人物的英勇是可以為海軍軍官候補生效勞的。這一天鬥雞的情緒好像不是特別好。當圖茨先生穿過馬路,回頭看看弗洛倫斯睡覺的房間的時候,如果煤氣燈的燈光沒有照錯的話,那麼它就照出他用一個醜惡的態度,把眼睛向上一瞟,並用同樣的態度歪歪鼻子。在回家的路途中,他對其他行人顯示出一種敵對的意向,不像是一位和平的自衞藝術的教授應有的的行為。到了家裏,他把圖茨先生護送到房間裏以後沒有離開,而是繼續站在他的前面,露出一副明顯的無禮的神態,一邊用兩隻手提着白帽子的邊緣,掂掂它的分量,一邊猛晃着頭和急抽着鼻子(他的頭和鼻子曾經被打破過好多次,修補得並不好)。

    他的恩主專心一意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時沒有注意到這些情形;後來鬥雞不甘心被忽視,就用舌頭和牙齒髮出各種各樣的來引起他的注意。

    “喂,主人,”鬥雞終於頑固地使圖茨先生注意到他,説道,“我想要知道,究意是您已一敗塗地、就此結束,還是您打算要贏?”

    “鬥雞,”圖茨先生回答道,“請把您這話的意思解釋明白。”

    “既然是這樣,我就向您和盤托出,主人,”鬥雞説道,“我不是個吞吞吐吐、不肯把話説完的傢伙。問題在於:是不是需要把他們當中的什麼人打得直不起腰來?”

    鬥雞提出這個問題之後,把帽子扔掉,閃開身子,用左手虛擊了一拳,再用右手把假想的敵人猛打了一拳,威風凜凜地搖着頭,然後重新站穩。

    “喂,主人,”鬥雞説道,“是您已一敗塗地、就此了事,還是我們重振旗鼓,去取得勝利?哪一個?”

    “鬥雞,”圖茨先生回答道,“您的話是粗野的,您的意思是曖昧的。”

    “好吧,那我就來跟您説,主人,”鬥雞説道,“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它是下賤的。”

    “什麼是下賤,鬥雞?”圖茨先生問道。

    “是的,就是下賤!”鬥雞可怕地皺着被打壞的鼻子,説道,“您看!主人!這是什麼?您可以在婚禮上上前去打那個目中無人的傢伙,”假定鬥雞的這個稱呼是指董貝先生,“您可以把得勝的人和他們所有這夥人都打倒,可是這些時候您不去打,是不是反而打算屈服投降?是不是要去屈服投降?”

    鬥雞用輕蔑的強調語氣説道,“呸,這是下賤!”

    “鬥雞,”圖茨先生嚴厲地説道,“您是一隻真正的兀鷹!

    您的感情是殘忍的!”

    “我的感情是勇敢和高尚的,主人,”鬥雞回答道,“我的感情就是這樣。我不能容忍下賤。我將在一家‘小象’酒吧裏,在大庭廣眾之前講話。我的主人不應該幹出下賤的事情來。是的,這是下賤的,”鬥雞更富於表情地説道,“正是這樣。這是下賤的。”

    “鬥雞,”圖茨先生説道,“我討厭您。”

    “主人,”鬥雞戴上帽子,回答道,“我也討厭您。請聽着!這是我對您的建議。您向我不止一、兩次談到開飯館的事。沒關係。明天給我五十鎊,讓我走吧。”

    “鬥雞,”圖茨先生回答道,“在您表達了這樣令人嫌惡的感情之後,我樂意跟您按這樣的條件分手。”

    “那就這樣辦吧,”鬥雞説道,“這筆交易就講定了。您的行為不合我的口味,主人。它是下賤的,”鬥雞説道;他似乎同樣不能容忍那一點,並就此了事。“實際情況就是這樣,這是下賤的!”

    於是,圖茨先生和鬥雞由於對道義原則的認識上互不投合就這樣分手了;圖茨先生躺下睡覺,快樂地夢見了弗洛倫斯;她在她的未婚生活的最後一個夜晚把他當做朋友,想到了他,並已向他轉達了她的親切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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