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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我們的家政

    蜜月已過,女儐相們也都回家去了,這時我發現我自己和朵拉坐在我自己的小房子裏。把以前那有趣的戀愛比做工作,那我現在就完全失業了。這種情形真是讓人奇怪呀。

    把朵拉永遠保持在那裏了,這真是叫人難以想象的事。不用再出門去看她,不再有機會去為她苦惱,不必再給她寫情書,不需再千方百計和她單獨見面,這一切都不可思議。晚上,我在寫作時抬起頭來,看到她就坐在對面,我便靠在椅子上想,這多麼奇怪呀,我們單獨相處已理所當然,不再受任何人約束;我們訂婚時的浪漫都束之高閣,聽任去腐爛了;我們不用再討好別人,只要彼此相取悦,一生一世彼此相悦。

    議會中有辯論時,我只得在外留到很晚才步行回家,走在路上想到朵拉在家呢,我不禁好生奇怪!一開始,我吃晚飯時,看到她輕輕下來和我説話,覺得真是件奇妙的事。眼睜睜看到她把頭髮用紙捲起,覺得真是件可怕的事。親眼看到她那麼做時,覺得真是件十分吃驚的事。

    在料理家務方面,我不相信我和我那可愛的小朵拉比兩隻幼鳥知道得多一點。當然,我們有個僕人,她為我們管家。直到現在,我心裏仍認為,她準是克魯普太太的女兒,化了妝來這裏。我們因為瑪麗-安吃了多少苦啊。

    她姓帕拉公①。我們僱她時,聽説她的姓基本可以反映她的人品。她有一張像一份宣言那麼大的品行證明書。據該文件記載,凡我聽説過的或沒有聽説過的許多家務性工作她都能勝任。她是個壯年女子,生着一張很冷峻的臉,皮膚上(尤其是雙臂)有長期皮疹或潰瘍的紅斑。她有一個表哥在禁衞軍裏,這位表哥的腿那麼樣長,使他看上去像是別人在下午的影子。他的短軍衣於他委實太小,就像他對我們的那房子來説委實太大一樣。由於他和那小房子反差太懸殊,他使那小房子比本來顯得更小。此外,那牆壁並不厚,每當他在我們家度過晚間時光時,一旦從廚房傳來不斷的陣陣嘶叫,我們就知道他在那裏——

    ①意為表率。

    我們這個寶貝僕人做過不酗酒和不偷竊的保證。所以,當我們在燒水鍋下發現她時,我情願相信她是發了羊角瘋,並把茶匙的丟失歸咎於清潔工人。

    可是,她太讓我們苦惱了。我們感到我們沒經驗,無法自理。如果她多少有點仁慈,我們一定會受她幫助的。可她心硬極了,一點仁慈也沒有。她是我們第一次發生小小口角的原因。

    “我最親愛的心肝,”一天我對朵拉説道,“你認為瑪麗-安有很多時間觀念嗎?”

    “為什麼,大肥?”正在繪畫的朵拉停了下來,抬起頭很天真地問道。

    “我的愛人,因為已經4點鐘了,我們應該4點吃飯呀。”

    朵拉默默地看看鐘,流露出認為鐘太快了點的意思。

    “恰恰相反,我的愛人,”我看着我的表説道,“它還慢了幾分鐘呢。”

    我的小妻子走過來,坐到我膝蓋上,好言好語哄我別説話,並用鉛筆在我鼻子中間畫了一條線。雖然這很好玩,但我總不能拿來填飽肚子呀。

    “我親愛的,”我説道,“你不認為你該勸誡瑪麗-安嗎?”

    “哦,不,對不起!我不能,大肥!”朵拉説道。

    “為什麼不能呢,我的愛人?”我輕輕問道。

    “哦,因為我是那樣一隻小笨鵝,”朵拉説道,“她也知道我是的!”

    我覺得這種見解是無法有助建立任何約束瑪麗-安的制度的,我皺了皺眉。

    “哦,我的壞孩子的額頭上長了多醜的皺紋呀!”朵拉説道。因為她還坐在我膝蓋上,她就用鉛筆塗那些皺紋。她還用鉛筆點她的紅嘴唇,把它們塗得黑黑的。她在我額頭上畫時那樣子那麼認真,我不禁笑了起來。

    “這才是個好孩子,”朵拉説道,“一笑起來他的臉就那麼好看。”

    “可是,我的愛人。”我説道。

    “不,不!我求求你!”朵拉吻了我一下叫道,“別做淘氣的藍鬍子!別那麼認真!”

    “我的寶貝太太,”我説道,“我們有時應該認真。來!坐在我旁邊這張椅子上!給我鉛筆!喏!我們好好談談。你知道,親愛的,”我握着的是一隻多麼小的手,戴着多麼好看的小巧戒指!“你知道,我的愛人,人不吃飯就出門是很難受的。

    喏,對嗎?”

    “對——!”朵拉很弱地回答道。

    “我的愛人,你抖得多厲害呀!”

    “因為我知道你要罵我了。”朵拉可憐兮兮地説道。

    “我的甜心,我只是要講道理。”

    “哦,可是講道理比罵人更糟!”朵拉絕望地叫道,“我不是為了聽人講道理才結婚的。如果你要對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小東西講道理,你就該事先告訴我,你這個殘忍的孩子!”

    我想安撫朵拉,可是她把臉別過去,把鬈髮向左右搖動着説道:“你這殘忍又殘忍的孩子!”她説了那麼多遍,我真的都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於是我懷着不安的心情在屋裏來回走了幾趟,又走了回來。

    “朵拉,我親愛的寶貝!”

    “不,我不是你的寶貝。你一定後悔娶了我,要不,你就不會對我説理了!”朵拉説道。

    這責難實在太不合理,讓我很不受用,於是也就給了我板起面孔的勇氣。

    “喏,我親愛的朵拉,”我説道,“你太孩子氣了。你在説些沒有道理的話。我相信,你應該記得,昨天晚飯我才吃了一半就得出門;而前天又因為急忙中吃了夾生牛肉,我覺得很不舒服;今天,我根本就沒吃上飯——我怕提我們為早餐等了多久——後來連水都沒燒開。我無意責備你,我親愛的,不過,這是讓人很不快的。”

    “哦,你這殘忍又殘忍的孩子,説我是個讓你討厭的太太!”朵拉哭道。

    “喏,我親愛的朵拉,你應當知道,我從沒説過那種話呀!”

    “你説我是讓你不快的!”朵拉説道。

    “我説這家政是讓人不快的。”

    “那也一樣!”朵拉哭着説道。顯然她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她哭得很傷心。

    我懷着對我那可愛的太太的愛心又在屋裏踱了一圈,又悔又惱得只想把頭朝門上撞。我又坐下説道:

    “我並沒責備你,朵拉。我們兩人要學的太多了。我只想告訴你,我親愛的,你應該,你——她實在應該,”我決定還是堅持這一點,“學會管教瑪麗-安。同樣,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做一點事。”

    “我真驚奇,你居然説出這樣無情無義的話來,”朵拉説道,“你明明知道,前幾天,你説你想吃點魚,我就親自出去走了好多英里訂了,讓你大吃一驚。”

    “當然,那是你的好心,我親愛的寶貝,”我説道,“我很感謝,所以我怎麼也不會説出你買了一條鮭魚——那是兩個人吃不完的。我也不會説出,那條魚是我們負擔不了的,它花了我們一鎊六先令。”

    “你那麼喜歡吃,”朵拉嗚咽着説,“還説我是一隻小耗子呢。”

    “我還要那樣説,我的愛人,”我接着説道,“説一千遍呢!”

    可我已經讓朵拉那軟弱的小心兒受傷了,她不肯接受撫慰。她嗚咽抽泣,那麼悲哀,我覺得我好像説過我不知道她怎麼會受傷害的話。我只好匆匆出門了。我在外面逗留到很晚。一整夜,我都覺得悔恨交加並因此悲傷。我覺得我簡直就是個兇手,一直隱隱約約為有種犯罪感而困擾。

    我到家時,已經是凌晨2、3點鐘以後了。我發現姨奶奶在我家裏坐着等我。

    “有什麼事嗎,姨奶奶?”我慌慌張張地問道。

    “沒什麼,特洛,”她答道,“坐下,坐下。小花剛才不怎麼高興,我陪了她一會兒。就是這樣。”

    我把頭支在手上。我坐在那兒盯着火爐,感到最光明的希望實現後便馬上襲來的悲哀和沮喪。我坐在那兒這麼想時,無意中看到姨奶奶盯着我臉望的眼睛。那眼中含着焦慮,但頃刻就消失了。

    “我向你保證,姨奶奶,”我説道,“想到朵拉是那樣的,我自己也一整夜都不快。不過,我只是和顏悦色地和她談我們的家務,我沒有別的意思。”

    姨奶奶點點頭表示稱許。

    “你得有耐心,特洛。”她説道。

    “當然有。我壓根沒想要不講道理呀,姨奶奶!”

    “不,不,”姨奶奶説道。“不過,小花是朵很嬌嫩的小花,風也要柔和地吹才是。”

    我打心眼裏感激姨奶奶對我妻子那麼温和,我也相信她知道我是如此的。

    “姨奶奶,”我又看了看火説道,“你不認為,為了我們彼此更有利,你可以給朵拉一點勸告和指導嗎?”

    “特洛,”姨奶奶馬上激動地答道,“不!不要要求我做那種事!”

    她説得那麼熱切,我吃驚地抬起眼來。

    “我回顧我一生,孩子,”姨奶奶説道,“我想到在墳墓裏的一些人,本來,我可以和他們相處得好一些呀。如果我嚴厲指責別人在婚姻方面的錯誤,或許是因為我有痛切的理由嚴厲指責我自己。讓這過去吧。多年來,我是個粗暴固執任性的女人。我現在還是的,將來也不會變了。可是你和我彼此都讓對方覺得不錯,特洛——無論怎麼説,你讓我覺得你很好,我親愛的,到了今天,我們不應該有什麼不和。”

    “我們不和!”我叫道。

    “孩子,孩子,’姨奶奶摸着她的衣服説道,“如果我介入,那麼我們很快就要不和,我會使小花多不快活,就是先知也説不準。我要我們鍾愛的孩子喜歡我,也希望她像一隻蝴蝶一樣快樂。不要忘了你自己家裏第二次婚姻後的情形,別把你暗示的禍害加於我和她的身上!”

    我立即意識到姨奶奶是正確的;我也領會了她對我那親愛的太太的寬厚之情。

    “特洛,這只不過是剛剛開始,”她繼續説道,“羅馬不是在一天內建成的,也不是在一年內建成的。你也已經任自己心意選定了。”我覺得這一會她臉上飄過一層烏雲,“你也已經選中了一個很可愛很熱情的人。你的責任(也是你的樂趣——當然,我知道,我並不是在發表演説)就是根據她已具備的品質來評價她,就像你當初挑中她時一樣,而不要根據她或許沒有的品質來評價她。可能時,你應培養她使她有她或許還未獲得的品質。如果不可能,孩子,”説到這裏,姨奶奶搓搓她的鼻子,“你應該使自己習慣她沒有那種品質的現狀。不過,要記住,我親愛的,你們的前途只能靠你們兩個把握,沒人能幫助你們;你要憑自己的能力去應付。對於你們這樣一對天真純潔的娃娃夫妻,婚姻就是這樣的。特洛,願上天保佑婚後的你們這一對!”

    姨奶奶很平靜地説了這番話,並吻了我一下以強調那祝福。

    “喏,”她説道,“把我的小燈籠點上,送我從花園的小路回我的小盒子去;”在我們的小房子間有一條通道。“你回來後,替貝西-特洛伍德問候小花。不論你幹什麼都可以,特洛,只是決不要夢想把貝西做嚇唬人的稻草人;因為如果我曾在鏡子裏見到過她,那她的本相是夠可怕夠討嫌的了!”

    説着,姨奶奶用一條手巾把頭包起。在那種時候,她習慣用手巾裹頭。於是我送她回去。她站在她的花園裏,舉起小燈籠照我往回走,這時我覺得她眼光有鬱郁的神情,可我沒很在意,因為我只顧着捉摸她那番話,併為之大為感動。實際上,這也是一個開端——朵拉和我真要憑我們自己的力量應付我們的未來了,沒人能幫助我們。

    朵拉穿着小拖鞋溜下樓來迎接我,因為沒有別人在場了。她靠在我肩上哭,説我先前好殘忍,她先前好淘氣;我相信,我也説了大致相同的話。於是我們言歸於好,都同意這第一次爭端將是最後一次爭端,就是活上100歲,也永遠不要有第二次了。

    我們受到的第二種家政方面考驗是僕人的更替。瑪麗-安的表兄逃進了我們的煤窖,然後被一隊他那持了武器的夥伴們搜了出來,令我們萬分驚奇;他們用手銬把他銬起,排成一隊使我們花園蒙羞的行列把他帶走。這件事使我決心辭去瑪麗-安,她拿到工錢後就很平靜地走了,甚至連我們也納罕,後來我才發現茶匙找不着了。她還用我的名義私下向商人們借過一些錢。奇吉布里太太在我們家做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後——這是位肯特郡最老邁的居民,我相信,她出來找活幹,但她太體弱了,不能勝任她想幹的活——我們又找到另一個寶貝。她是最温柔的女人,但她託着茶盤在廚房樓梯上上下下時總要摔倒,幾乎像跳進浴盆那樣連人帶茶杯一起潑進了客廳。由這位不幸的人引起的損失使得解僱她成為必要。這以後又來了一連串不中用的女僕,其間奇吉布里太太也幹過幾次;最後一位是一個長得也還像樣的女郎。她戴着朵拉的帽子去了格林威治市場,在她之外,除了對她還有印象,對其它這類的失敗我都不記得了。

    我們與之打交道的每個人似乎都在欺騙我們。我們一進商店,就成為把破損商品拿出來的信號。如果我們買只龍蝦,裏面就被注滿水。我們買的肉都是咬不動的,我們買的麪包幾乎沒有皮。為了知道烤肉必須依照的準則而使肉不至過頭乃為恰好,我親自查閲了《烹飪學》一書,發現書中規定每磅肉需烤一刻鐘,或者説一刻鐘多一點點吧。可總會有一種特別奇怪的意外而使我們不能對那準則滿意,我們永遠不能折中於鮮紅和焦黑之間。

    我有理由相信,就算我們成功過什麼事我們在這些失敗上花去的錢比在成功上的要多許多。看小販的帳本,我覺得我們用去的奶油足可以鋪滿地下室一層了。我不知道,那時的國税簿上是否表現出胡椒的需求量有明顯增加,如果我們的消耗沒有影響市場,我得説,那就準有一些家庭停止了使用胡椒。最奇妙的事實是:我們家裏從來就沒有過什麼東西。

    至於洗衣婦當掉衣服然後醉醺醺地來道歉,我認為這是誰也免不了會發生的。至於煙囱失火,教區募捐,為教堂執事作偽證,我也持上述看法。可我意識到我們不幸僱了一個對提神物品非常愛好的僕人,於是在我們的啤酒店帳目中被她滿滿列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帳目,如“四分之一磅甜酒汁(科太太)”,“八分之一磅丁香酒(科太太)”“一杯薄荷甜酒(科太太)”,那括弧裏的總是朵拉,好像説明她喝掉了這一切興奮劑。

    我們早期的家宴之一就是請特拉德爾用飯。我在城裏碰到他,邀他下午和我一起出城。他痛快地答應了,我便寫信通知朵拉,説我要帶他回家。天氣很宜人,一路上我們談的就是我的幸福家庭。特拉德爾很投入,並説他在構想自己有這麼一個家——蘇菲在等着他併為他準備一切,他想不出這樣一來他還會覺得幸福有什麼缺陷。

    我不能希望有誰比我那坐在桌子對面的小妻子更可愛了。可是當我們坐下時,我真希望空間還大一點。我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也總感到逼仄,可是找起什麼東西來又覺得空間太大,大得什麼也找不到。我懷疑這是由於沒有一件東西是放在合適位置上不動的,只有吉普的高塔除外。吉普的高塔永遠阻塞着來往的通道。當時,高塔、吉它盆、朵拉的畫架、我的寫字桌把特拉德爾那麼團團圍住,我都懷疑他有用刀叉的可能了。可是好脾性的他一個勁説:“海洋一般寬闊,科波菲爾!我向你保證,海洋一般!”

    我還希望的一件事是:晚餐時,不要鼓勵吉普在桌上走來走去。我開始想,就算它沒有把腳放在鹽裏或融化的奶油裏的習慣,它在這上面也有些擾亂秩序。這時,它似乎覺得它是被專門弄來監視特拉德爾的。於是,它衝着我的老朋友一個勁地叫,在他的盤子上跑來跑去。它那麼大膽固執,可以説容不得別人説什麼了。

    可是,由於我知道我親愛的朵拉是多麼心軟,對她的寵物有討厭表示會多麼令她傷感,我便不作任何反對的表示。為了同一個理由,我也不提及地板上像散兵遊勇一樣擺着的碟子,還有那些東歪西斜像喝醉了酒一樣的調味瓶,還有那些更進一步圍困起特拉德爾的亂放置的碗碗碟碟。我打量着眼前待切的燉羊腿時,不禁為我們的腿肉何以如此怪模怪樣而驚奇,是不是我們的肉鋪老闆把世界所有殘廢的羊都承包了下來。可我不把這些想法説出來。

    “我的愛人,”我對朵拉説道,“那個盤子裏是什麼呀?”

    我實在不明白朵拉為什麼對做那麼迷人的怪臉,好像要吻我一樣。

    “蠔子,親愛的。”朵拉怯生生地説道。

    “這是你想到的嗎?”我很愉快地説道。

    “是——的,大肥。”朵拉説道。

    “再沒比這想法更讓人快樂了!”我放下切肉的刀和叉叫道,“再沒什麼比這讓特拉德爾這麼喜歡了!”

    “是——的,大肥,”朵拉説道,“所以我買了滿滿的一小桶,那個人説這蠔子很好。可是,我——我怕它們有點不對勁。它們好像不怎麼好。”説到這兒,朵拉搖搖頭,她眼中淚光瑩瑩。

    “只要把兩片殼揭開就行了。”我説道,“把上面的殼去掉吧,我的愛人。”

    “但是去不掉。”朵拉用很大力氣試着做,那樣子挺狼狽,然後她説道。

    “你知道,科波菲爾,”特拉德爾高高興興地打量着那一道菜説道,“我猜,因為這——這是最上等的蠔子,可我猜,這是因為——它們從沒被打開過。”

    這些蠔子從沒被打開過。我們沒有劈蠔子的刀,就算有,我們也不會用。於是我們一邊看那些蠔子,一邊吃羊肉。至少,我們把腿肉煮熟的那部分都蘸着隨子醬吃了。如果我由着特拉德爾去幹,我堅信,他會像個野人那樣把所有的生肉都吃下去,因為他要表示很喜歡這餐宴席。可我不允許在友誼的祭壇上獻出這種犧牲;於是我們改吃鹹肉;幸好貯藏室裏有冷鹹肉。

    我那可憐的小妻子以為我準很煩惱時,她是那麼悲哀;當她發現我並不是那樣時,她又那麼高興;這一來,我隱忍的不快也頓時煙消雲散了,於是我們又過了一個快樂的夜晚。特拉德爾和我喝酒時,朵拉把胳膊支在我的椅子上,抓住每一個機會對着我耳語,説我太好了,不做殘忍淘氣的大孩子。後來,她為我們準備茶。她的一舉一動都那麼好看,就像是在玩一套玩具的茶具一樣,使我對茶本身怎麼樣也不關心了。然後,特拉德爾和我玩了兩圈紙牌。當朵拉彈着吉它唱歌時,我覺得我們的訂婚和結婚都像是我的一個温柔的夢,我第一次聽她唱歌的那一晚還沒過完呢。

    特拉德爾離去時,我出門送他。我回到客廳時,我的妻子把她的椅子朝我的靠近,在我旁邊坐下。

    “我很慚愧,”她説道,“你能不能想辦法教教我,大肥?”

    “我得先教自己,朵拉。”我説道,“我像你一樣壞呀,愛人。”

    “啊,可你能學呀,”她接着説道,“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呀!”

    “胡説,小耗子!”我説道。

    “我真希望,”我的妻子半天沒説後又説道,“我能去鄉下,和愛妮絲一起住上整整一年!”

    她摟住我雙肩,下巴倚在手上,用那湛藍的雙眼盯住我的雙眼。

    “為什麼要那樣?”我問道。

    “我相信她能使我有長進,我也相信我能跟她學習。”朵拉説道。

    “那要等適當的時候,我的愛人。你得記住,這麼些年來,愛妮絲都得照顧她的父親。還在她是一個很小的孩子時,她就是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愛妮絲了。”我説道。

    “你願不願意用我要你叫我的名字叫我?”朵拉一動不動地問道。

    “什麼名字呢?”我微笑着問道。

    “那是個很傻的名字,”她搖了搖鬈髮説道,“娃娃妻子”。

    我笑着問我的娃娃妻子,她想到什麼了就叫我這麼稱呼她。她一動不動,只是我把她摟得使她的藍眼睛更挨近了我,她答道:

    “你這笨傢伙,我並不是説你應該用這個名字代替朵拉。我只是説,你應當照這名字來想我。你要對我發脾氣時,你就對自己説:‘這不過是我的娃娃妻子罷了!’我使你很失望的話,你就説:‘我早料到了,她只能成為一個娃娃妻子!’你發現我不能做到我想做到的那樣(我相信我永遠也不能了),你就説:‘我那愚蠢的娃娃妻子依然愛我呢!’因為我的確愛你。”

    我沒對她認真過;直到那時,我也沒想到她自己是認真的。可是那麼多情的她聽到我當時發自肺腑的話,她是那麼快樂,在閃着淚光的眼睛還沒變幹,她就笑盈盈了。不久,她真的成了我的娃娃妻子,坐在中國寶塔外的地板上,為了懲罰吉普剛乾的壞事而搖着那些鈴鐺;吉普就趴在門裏,把頭探出來眨眨眼,懶得理會這捉弄。

    朵拉的這要求給我留下了一個很深刻的印象。回顧我的寫作生涯,我祈禱我所愛的那個天真人兒從往事的煙霧和陰影中出現,再次把她可愛的頭轉向我;我也依然可以宣稱:這番話永遠刻在我記憶中了。也許我並沒很好地實踐它,我當時年輕,不更事,但我決沒有對那純樸的傾訴充耳不聞。

    不久以後,朵拉告訴我,説她就要成為了不起的管家了。於是,她擦乾淨寫字板,削尖鉛筆,買了個大帳本,用針把所有被吉普撕下的《烹飪學》一書的書頁全認真補訂上,按她的説法她是認認真真花了番力氣想“學好”。可那些數字仍然那麼頑強——它們-不-肯相加起來。她剛剛辛辛苦苦在帳本上記下了兩三個項目時,吉普就搖着尾巴從那一頁上走過,把那些項目弄得面目全非。我覺得那得到的唯一確定成果就是:

    她把小小右手的中指全伸到墨水裏了。

    有時,晚上,我在家工作時——那時我寫得很多,開始小有作家的名氣了——我放下筆,看我的娃娃妻子努力學習。首先,她長嘆一聲,拿出那個大帳本放到桌子上。然後,她把頭天晚上被吉普弄髒的地方找出來,然後喊吉普來看它的錯誤行為。這一來,她又把注意力轉向了吉普,或是把它鼻子塗黑以示懲罰。然後她教吉普馬上躺在桌上,“像頭獅子一樣”——這是它的把戲之一,可我看不出有什麼相似之處——如果吉普願意服從,它就會服從。然後,她拿起一支筆開始寫字,但她發現筆上有根毛。於是她又拿起另一支筆開始寫字,卻發現那支筆未點墨水。隨後她拿起又一支筆開始寫字了,並低聲説道,“哦,這是支會説話的筆,會打擾大肥的!”然後她把那工作當作不會成功而放棄,拿起帳本作了一個要用它來壓扁獅子的樣子,然後擱到一邊去了。

    或者,在她心情平靜時想認真了,她就拿着寫字板和一小籃帳單以及其它文件(看起來卻只像捲髮紙)來坐下,努力想從這些裏面得到種結果。她仔細審核後,寫到寫字板上,然後又擦了去,並反覆來回扳着她左手的所有手指。她是那麼煩惱,那麼沮喪,那麼一副不快樂的模樣。看到她那麼明亮的小臉黯淡了——而且是為了我!——我很痛苦,於是我輕輕走過去,説道:

    “怎麼了,朵拉?”

    朵拉絕望地抬起頭回答道,“它們不肯聽話。它們讓我頭疼。它們根本不肯照我的意思做!”

    於是,我便説:“讓我們一起試試看吧。讓我來做給你看,朵拉。”

    於是,我開始試着做示範。朵拉或許注意力集中了5分鐘,然後就厭倦了,就開始卷我的頭髮,擺動我的硬領(並藉此觀察我臉上的表情)來調劑。如果我不動聲色地阻止她的這種遊戲,繼續教授,她就顯得那麼憂傷和恐慌,因為她越來越窘了。於是,我就記起我剛認識她時她那渾然的快樂,也記起她是我的娃娃妻子,我便內疚。我就放下鉛筆,拿過了吉它。

    我有很多工作要幹,也有很多憂慮,可是出於同樣的顧慮我不説出來。現在我也一點不能肯定這樣做對,但我這樣做是為了我的娃娃妻子。我搜盡記憶,把心中的秘密全交付給這本書(只要我知道的)。我知道,昔日不幸的損失或某種東西的欠缺在我心中佔着一定空間,但卻並沒使得我的生活更加困苦。在晴和天氣裏,我一個人走着,想到往昔那一切夏日,在那種日子裏,天空中充滿了我孩子氣的狂想;這時,我的確感到我有些夢並沒實現;可是我總覺得那是往昔暗下去的輝煌,沒什麼能把它投到現在之上。有時(在那瞬間)我也的確感到,我希望我的妻子是我的顧問,應有更多魄力和定見來支持我,改善我,應有將我周圍空虛變充實的能力。可是我覺得世界上沒有這種十全十美的幸福。從來沒有過,也永遠不會有。

    就年齡來説,我做丈夫還嫌太稚氣。至於軟化憂愁的影響和經驗等,我除了像本書所記載那樣就再也沒有更多的見識了。如果我做錯過什麼(我肯定做錯了不少),我是因為對愛情誤解而做的,因為缺乏智慧而做的。我寫的都是事實,現在來加以掩飾沒什麼益處。

    就因為如此,我獨自承擔了我們生活中的勞苦和憂慮,沒有人可以相互分擔。在我們那紛亂的家庭安排方面,我們仍基本上和過去一樣,可我已經習慣了,令我高興的是看到朵拉也不那麼煩惱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天真,一樣快樂開心,她很愛我,她總用舊時的小玩藝來為自己尋樂。

    當議院的辯論加重——我指的是量而不是質,在質的方面那些辯論幾乎沒什麼變化——我回家很晚,而朵拉決不肯先睡。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她總下樓來接我。晚上,我如不用為我吃了大苦而當成的職業佔據便在家寫作時,不論到多晚,她總坐在我旁邊,而且那麼沉默。我總以為她已經去睡了,可我抬起頭來,總看到她那藍眼睛像我説的那樣靜靜看着我。

    “哦,多辛苦的孩子!”一天夜裏,我收拾書桌時和她眼光相遇後,朵拉這麼説道。

    “多辛苦的小姑娘!”我説道,“這樣説才恰當。下次,你應該去上牀,我的愛人。這於你實在太晚了。”

    “不,不要趕我去上牀!”朵拉走到我身邊懇求道,“千萬別那樣!”

    “朵拉!”

    我大吃一驚的是她趴在我脖子上哭了。

    “不舒服,我的親愛的?不開心?”

    “不!很舒服,很開心!”朵拉説道。“可是你得説,你準我留下,看你寫。”

    “哈,半夜裏那雙明亮的眼睛多麼好看呀!”我答道。“它們真的明亮?”朵拉笑着説道,“我很高興,它們竟是明亮的。”

    “小虛榮鬼!”我説道。

    不過這不是虛榮心,這只是由於我的讚美而生出的無害的歡喜。在她這麼告訴我之前,我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如果你真覺得它們好看,那就説我可以總是留下來,看你寫!”朵拉説道,“你真覺得它們好看?”

    “非常好看!”

    “那就讓我總留下來,看你寫作吧!”

    “我怕那樣就不能使它們更明亮了,朵拉。”

    “能的!因為在那種時候,你這個聰明的孩子,當你心中充滿默默的幻想時,你就不會忘記我了。如果我説一句很蠢、很蠢——比平常還蠢——的話,你會介意嗎?”朵拉從我肩頭上打量我的表情説道。

    “那是什麼美妙的話呢?”我問道。

    “請讓我拿那些筆。”朵拉説道,“在你那麼勤懇工作時,我也要在那麼些小時裏乾點什麼。我能拿那些筆嗎?”

    一想到我説可以時她那可愛的笑臉,我的眼裏就湧上淚水。從那以後,每當我坐下寫作時,她就常拿着一束備用的筆坐在那老地方。由於能這樣做和我的工作有關的事,她非常得意。我向她索取一支新筆時,她感到非常愉快——我常常故意這麼做。於是我想出一種讓我娃娃妻子開心的新方法,我託故要她抄一兩頁原稿。於是朵拉高興了起來。她為這項重要工作大做準備(穿上圍裙,從廚房拿來防墨水的胸布),花不少時間來抄,由於要對吉普笑(彷彿它懂得這一切一樣)而無數次停了下來,非在末尾簽名才算完工的固執想法,像學生交試卷那樣把抄稿拿給我的樣子,我誇她時她摟住我脖子的那樣子——這一切在別人雖看似平常,於我卻是動我肺腑的記憶呢。

    然後,她就馬上拿起整串的鑰匙並把它們裝到一個小籃子裏,系在她細細的腰上,叮叮噹噹地在室內巡視。我很少發現這些鑰匙所屬的地方上過鎖,它們除了成為吉普的玩藝以外,我也不能發現它們還有什麼用處。可是朵拉喜歡這麼做,我也很喜歡。她深信,這麼玩娃娃家似地料理家務有很多成就,我們就在以這種娃娃家似的方法管理的家中很快樂地生活着。

    我們就這樣過日子。朵拉幾乎和我一樣愛我的姨奶奶,常告訴我姨奶奶她當初生怕她是一個討厭的老傢伙。“我從沒見過我姨奶奶還對別人像對朵拉這樣寬容。她逗吉普玩,雖説吉普總是無所反應;她天天聽吉它,雖説我怕她對音樂並沒什麼興趣;她從不抨擊那些不中用的僕人,雖然她一定有那種強烈衝動;她步行很遠,去買她發現朵拉需要的任何小玩藝,讓後者驚喜;每次她從花園進來,沒看到朵拉在屋裏,就在樓梯口用響徹全屋的聲音愉快地叫道:

    “小花在哪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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