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斯梯福茲,當我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談話時,我壓根沒想到那竟是我們的永別,你本不該講“記得我最好的時候!”,我一直就是那樣做的;而現在再見這種景象,我還會改變嗎?
他們抬來一個屍架,把他放在上面,用一遮屍布把他蓋上,朝有人家的地方抬去。所有抬他的人都認識他,和他一起出過海,看到過他那逗人喜愛的勇敢樣子。他們在狂暴的咆哮中,在極端騷動中的一片沉寂中抬著他,抬他到那死神已降臨的小屋。
可是,當他們把屍架放到門口時,他們又相互看來看去,又看看我,然後低語起來。我知道是為什麼。他們覺得,把他和漢姆放在同一間安靜的房間裡似乎不妥。
我們一起到了鎮上,把那擔子抬進了旅店。我一旦能考慮問題了,便馬上派人請來約拉姆,求他幫我僱輛車,好當晚把屍體運到倫敦。我知道,照顧這屍體以及委婉地通知他母親這噩耗,都只能由我負責做到,我也懇切地想盡忠盡責。
我為了儘可能減少在鎮上引起什麼驚動,便決定在夜間動身。可是,當我乘車走出場院時(我負責保管的東西就跟在我車後),仍有許多人在那裡守候;雖然時近半夜,人們仍朝鎮上不斷走來。車在大路上行了一小段後,我還不時看到越來越多的人走來;不過,後來,包圍我和我幼年友誼灰燼的只剩下荒涼悽清的黑夜和空寥寂寞的田野了。
在一個豐美的秋天,正近中午,已落下的樹葉和更多尚未落下的樹葉使地面上散發出一種好聞的氣味,太陽從被染成紅色,黃色、紫色等美麗顏色的樹葉縫隙中照下。就在這麼一個時刻,我來到海蓋特。最後那二英里我是步行的,我邊走邊考慮我不得不去做的事;跟了我一整夜的車被命停下,等候通知再前進。
我走到那住宅跟前時,發現它仍一點未變。沒有一扇百葉窗被拉上;那沉寂的鋪石院子,那通往廢棄了的門的長廊,都毫無生氣。風完全平息了,一切都紋絲不動。
一開始,我沒勇氣在門口拉鈴;我終於拉鈴時,覺得那鈴聲中表現了我的使命。那小女僕拿著鑰匙出來,她打開大門上的鎖,誠懇地望著我說道:
“對不起,先生,你病了嗎?”
“我受了太多的刺激,我也很累了。”
“有什麼要緊的事嗎,先生?——詹姆斯先生?——”
“別說了!”我說道。“是的,出了事。我必須對斯梯福茲夫人說明。她在家嗎?”
那女孩很不安地說,她的主人現在幾乎不外出了,連車也不坐;主人總留在臥室裡,不見任何客人,但願意見我。她說,她的主人已起床了,由達特爾小姐陪著。她上樓怎樣通報好呢?
我便認真囑咐她,不要動聲色,只把我的名片送進去就是了,說我在下面等候。我們當時已走進了客廳,我就在那裡坐下,等她回來。客廳裡以前有人時的那種愉悅氣氛已蕩然無存,百葉窗關閉著,豎琴早已無人彈弄過了,他幼年的畫像就在那裡,他母親保存他書信的盒子也放在那裡。我不知道她現在還讀不讀那些信,將來還讀不讀那些信!
那住宅那麼安靜,我聽到了那女孩在樓上輕輕走過的腳步聲。她回來時傳達的旨意是:斯梯福茲夫人久病在身,不能親自下樓。不過,如果我能原諒她的話,她很高興在臥室中見我。不久,我就站在她面前了。
她是在他的臥室裡,而不是在她自己的臥室裡。我覺得她所以住在這裡,當然是為了紀念他;當然,也為了同樣原因,他過去的體育運動和作業的紀念品,都仍像他離開時那樣放在那裡,在她周圍陳列著。不過,在接見我時,她喃喃說,她所以離開了她自己的臥室,乃因為那裡的環境於她的病體不相宜,她那端莊的神氣也未露半點可疑的痕跡。
在她椅子旁邊的仍然是達特爾小姐。從她那黑眼睛停在我身上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已看出我是來報壞消息的。那道傷痕立刻凸了出來。她朝椅子後面退了一步,免得斯梯福茲夫人看見了她的臉;同時,她用那種從不迴避、從不遊疑的鋒利目光打量我。
“看見你服喪,我很難過,先生。”斯梯福茲夫人說道。
“我不幸成了鰥夫。”我說道。
“你太年輕了,這樣的重大損失於你太難承受了,”她接下去說道,”我聽了很感到悲痛。我聽了十分悲痛。我希望時間會對你有好處。”
“我希望,”我看著她說道,“時間會對我們大家有好處呢。親愛的斯梯福茲夫人,我們在最沉重的不幸中必須信賴這一點了。”
我那誠懇的態度,我眼中的眼水,都使她感到吃驚。她的整個思想過程似乎要中止,要改變。
我用力控制我的聲音,輕輕說起他的名字,可是我的聲音顫抖了。她低聲自言自語地把他的名字重複了兩三遍。然後,她勉強鎮靜著自己對我說道:
“我兒子病了。”
“病勢極重。”
“你見過他嗎?”
“我見過了。”
“你們和好了嗎?”
我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她把頭稍稍朝身邊的蘿莎-達特爾站的地方偏去。就在這時,我用嘴唇的動作告訴蘿莎道:“死了!”
為了不使斯梯福茲夫人往後看,而且看出她顯然還沒有任何準備要知道這事,我忙馬上接住她的目光。可我已看到蘿莎-達特爾懷著絕望和恐怖而失控地把雙手伸向空中,然後一下捂住了臉。
那位漂亮的夫人——那麼和他相像,哦,那麼和他相像!——用呆呆的目光看著我,用手支住前額。我勸她平靜,準備忍受我不得不告知的事;不過,我應當勸她哭,因為她像一尊石像一樣坐在那裡。
“我上次來這兒時,”我結結巴巴地說道,“達特爾小姐告訴我,說他到處航行。前天晚上的海上是十分可怕的。如果他那天晚上在海上,臨近一個危險的港口,像我所聽到的,如果我見到的那條船真是他——”
“蘿莎!”斯梯福茲夫人說道,“到我這兒來!”
她來了,可是並不懷著同情或意欲安慰。當她和他母親面面相對時,她的眼睛發出火一樣的光,突然爆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
“喏,”她說道,“你的驕傲得到滿足了吧,你這個瘋女人?現在,他向你贖了罪了——用他的生命!你聽到了嗎?——
他的生命呀!”
斯梯福茲夫人僵直地陷在坐位上,睜大眼看著她。除了發出一聲呻吟,她沒吭一聲。
“唉!”蘿莎激動地捶胸叫道,“看看我吧!呻吟,嘆氣,看看我!看這裡!”她拍著那道傷痕,“看你那死去的兒子的手跡吧!”
那位母親時時發出的呻吟直刺我心。始終那樣。始終含混,始終不流暢。始終伴著頭部軟弱的動作,臉上卻沒變化。始終從僵硬的唇和緊閉的牙縫中擠出,似乎牙關已鎖,面部痛得麻木了。
“你記得他什麼時候幹下的嗎?”她往下說道,“你記得由於繼承了你的天性,由於你為他驕傲而給他的嬌慣縱容,他是什麼時候乾的,使我一生都毀了容嗎?看著我,我到死都帶著他極其冷酷的痕跡;為你把他弄成這樣去呻吟,去嘆息吧!”
“達特爾小姐,”我勸她道,“看上帝份上——”“我就是要說!”她把她閃閃發光的眼睛對著我說道,“你別出聲!看著我,我說,那個自以為是而又虛偽的兒子的自以為是的母親!為你養育了他而呻吟吧!為你縱容了他而呻吟吧!為了失去了他而呻吟吧!為我失去了他而呻吟吧!”
她握起拳頭,瘦削的身子整個顫抖著,好像她的激情正把她一寸一寸地殺掉。
“被他的任性所惱的是你!”她可怕地叫道。“被他的傲氣所傷的是你!頭髮變白時方後悔當初生下這麼個品性的人兒的是你!他在搖籃裡時就嬌縱他使他不成器而成了這樣的也是你!現在,你多年苦心總得到報答了!”
“哦,達特爾小姐,可恥啊!哦,殘忍啊!”
“我告訴你,”她立刻說道,“我就是要對她說。當我站在這裡時,這世界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這麼多年了,我都沒吭過聲,現在我還不說話嗎?我一直就比你更愛他!”她氣洶洶地轉向她,“我可以愛他,不求回報。如果我成了他的女人,我能就為他二年才一句有愛意的話,而做他反覆無常性情的奴僕。我能的。誰比我對這知道得更清楚?你刻薄、驕傲、死板、自私。我的愛情可以專一——可以把你那一錢不值的抽泣跺到腳下!”
她睜著閃光的眼睛跺著腳,好像真要那麼幹。
“看這兒!”她又使勁發狠地拍著那傷痕說道。”當他長到更能理解他所做所為時,他懂得了,他也後悔了!我能對他唱歌,向他說話,對他所幹的表示關心,努力獲取他感興趣的知識;我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他最純潔、最真摯時,他愛過我。是的,他愛過!有許多次,他用小小的藉口支開你,他摟抱過我!”
在她這麼說的時候,她的狂熱中——她差不多瘋了——即包含一種諷刺的驕傲,還含有一種熱情的回憶,一種綣綣柔情的餘燼又在那回憶中短暫的重新點燃。
“我墮落了——要不是他用稚氣的求愛舉動迷住了我,我也許會早就醒悟——成為一個玩偶,一個消遣玩藝,隨他高興便拿起放下和戲弄。到他漸漸厭倦時,我也漸漸厭倦了。到他的愛火熄滅時,我不為他不能娶我而硬要與他結婚,而不再花氣力去鞏固我的權力。我們不動聲色地疏遠。也許你已經看出來了,但你並不為之惋惜。從那時起,我不過是你們中間一件殘破了的東西,沒眼睛,沒耳朵,沒感情,沒記憶。呻吟?為你把他弄成的那樣子呻吟吧;不要為你的愛心呻吟。
我告訴你,我曾比愛他的你更愛他!”
她用閃光發怒的眼睛盯牢那張呆呆的臉和那雙睜大木然的眼睛。當那呻吟又在發出時,她一點也不為之所動而緩和點,彷彿那張臉只不過是一幅畫。
“達特爾小姐,”我說道,“如果你殘忍到不肯同情這個痛苦的母親——”
“誰同情我呢?”她尖銳地反問道,”她已經撒下這樣的種子。讓她為她今天的收穫呻吟吧!”
“如果他的過失——”我開始說道。
“過失!”她聲淚俱下地叫道,“誰敢詆譭他?他的靈魂比任何他屈尊下交的朋友的靈魂都要高貴百萬倍!”
“沒有人比我更愛他,沒有人比我更想念他,”我回答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同情他母親;如果他的過失——使你蒙受痛苦——”
“那不是真的,”她扯著她的黑髮號叫道,“我愛他!”
“如果他的過失,”我繼續說道,“在這個時候,你仍不能將其忘懷;看看那個人吧,就算把她當作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也救救她吧!”
在所有這段時間裡,斯梯福茲夫人的樣子沒變化,也不可能變化。她一動不動,死般僵硬,呆呆瞪著眼,時時以同一種喑啞的方式發出呻吟,隨之而來的頭部無可奈何地抖動,除此以外沒有半點有生氣的跡象。達特爾小姐突然一下在她前面跪下,為她鬆開衣服。
“該你遭殃!”她悲痛和憤恨交加地回頭看著我說道,“你的來到就是不幸!該你遭殃!滾!”
走出那房間後,我馬上去拉鈴,為了及時把僕人們喊到。這時,她把那個已不動的身體抱起,並跪在那裡俯身朝那身體哭著,喊著,親著,像對孩子一樣把它搖來搖去,用盡溫柔方法想讓它恢復從麻痺中恢復甦醒。我不再怕離開她了,就悄悄轉過了身。走出那裡時,我又向全宅的人提醒其注意。
天色晚時,我返回來。我們把他放在他母親的臥室裡。他們告訴我,她情況仍同以前一樣,達特爾小姐一直沒離開過她;醫生們也已被請來,並試了許多種方法;而她除了不時發出喑啞的呻吟,就像尊石像躺在那裡。
我在那可怕的住宅裡走遍每一個地方,把所有的窗戶遮起。我最後才遮上他躺的那個臥室的窗子。我舉起那隻沉重的手按在我胸前,世界似乎死了,沉寂了,只有他母親的呻吟時而打破這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