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大家都讀報。有大報,有小報;大報法定,小報無拘無束。
法定的大報指導法定的形勢,提高人的法定覺悟。
無拘無束的小報傳遞鮮為人知的信息,人靠了這信息把自己的臉撕破,開闢新的戰場,再去撕別人的臉。
還有一種更具自由色彩的報便是大字報。大字報哪兒都有,連響勺衚衕也有。衚衕裡的居民在大字報前擰開自來水龍頭接水,在大字報前磨剪子搶菜刀,從大字報跟前走過上班下班買東西上廁所。大字報成了衚衕的陪襯、裝點,有時也能使人的精神為之一振。因為那內容雖然遜於中南海、清華園,倒也有幾分貼切的身臨其境感。
德國老太太上了大字報,有人揭發她丈夫死得可疑。丈夫死了,作為德國人的她仍然留在中國就更可疑。還說她脖子上那個大十字架項鍊是架袖珍照相機,她走到哪兒照到哪兒。後來那東西不見了,大字報號召人們追查。
住在衚衕裡的一位女幹部上了大字報,有人揭發她在家裝病不上班。她有個閨女專從醫院為她開假證明,孃兒倆的行為“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上班拿工資。“真不知天下還有羞恥二字”……
達先生上了大字報,沒具體內容,是一連串質問:質問他為什麼單在運動前搬到響勺衚衕,意圖是什麼;質問他解放前到底都幹過什麼,換過多少職業,目的是什麼;質問他為什麼整天拉胡琴,拿胡琴散佈“封、資、修”。
還有一位叫老胡外號老糊塗的退休職員上了大字報,他問題不多但嚴重,前些天他在街道負責讀報。大字報指控他念報淨唸錯字,竟然把“階級鬥爭的火藥味”念成“階級鬥爭的大藥丸”,用心之險惡實在非同一般。
司猗紋也在等待,等待她的名字上牆。她甚至早已把那上面的內容和前幾位做著比較了,原來響勺最有分量的還是她。那時她在前邊走一定會有人指著她的後背說:瞧,就是她。牆上的才是一小點,有的是乾貨,先前在東城住過兩進的大院子。也許還有人說:淨坐著汽車去聽戲,上面怎麼沒有她下揚州的事?叫她說說怎麼扔下她丈夫從揚州回的北平連孩子都扔在半路上。也許還有人說:問問她搬過幾次家,為什麼她丈夫不要她?也許還有人說:別看現在吃菜都是自己買,三四個老媽子不是沒使喚過。
每逢司猗紋從大字報跟前走過就一陣揪心,她不敢在牆上找自己,只拿眼角掃那些白紙黑字。每次她都感覺到那兒還沒她,沒她就不如有她。
沒她她的心就得這麼緊揪著。
誰知人間的事歷來都是禍不單行,福至心靈。她沒有等來大字報,羅大媽倒通知她參加居委會的讀報了。
“我在會上一提,倒是沒多少人反對。去吧!”羅大媽說。
司猗紋被這意外的消息驚呆了。她有點不相信:也許那是一個圈套,說不定是為了將她騙到街道然後對她實行一種必要措施,掃廁所不也得先去街道領任務麼。後來羅大媽又做了說明,說老糊塗在街道讀了幾天報,現在他不能再去了。衚衕裡又沒個識字的人,她就推薦了她。司猗紋這才暫時放下心來。
“還是您想得周到。想關心國家大事也得有人幫助。”司猗紋表示著感激。
“要不說哪,互相幫助唄。您又識字,又細心。”羅大媽說道。
“細心不細心,我這兒報紙倒全,平時我不讓他們亂抓撓,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有用處。有時候找一篇文章就得翻一摞報紙。”司猗紋說。
“看,保險沒錯兒。您就準備一兩篇兒,下午給大夥唸吧。現時除了您,這一衚衕子人誰能念成句呀!”羅大媽說。
羅大媽批准了司猗紋的讀報,一面又用“沒多少人反對”來提醒她:沒多少人反對,還是有人反對,是羅大媽力挽狂瀾、化險為夷才給了司猗紋以讀報的地位。
按理說司猗紋一陣激動之後,還應再對羅大媽表現出些感恩戴德。但激動之後她只給了羅大媽一個聲明:你讓我讀報,我得翻大摞的報紙,為了一篇文章一翻半天,全衚衕你找去。識字,有報紙,還得翻。達先生識倆字,可他能參加?德國老太太識倆字,是外國字;老糊塗識倆字,可他訂不起報,前幾天還低三下四地找司猗紋借報紙。那麼司猗紋憑了她的知識,憑了她的報紙,終於成了響勺衚衕一個不可忽視的人才了。如果說那次去街道辦事處給眉眉報戶口,她僅僅是獲得了街道的認證,那麼如今她再進居委會,那就不是用個“認可”就能解釋的問題了。現在她領會著羅大媽的用人意圖,還從中肯定了三點:一,羅大媽稱呼司猗紋第一次使用了“您”;二,她不僅被居委會接納讀報,她與那些提著馬紮、板凳的老孃兒們還有明顯的區別;都叫做參加讀報,她們是聽別人“讀”,而她才是真“讀”;三,要讀,對讀的內容必得有所選擇。誰選擇?司猗紋。選擇和單純的讀又有著明顯的不同,選擇內含著一種權。權雖小但也是權——選擇。這叫什麼?連司猗紋都有點發蒙了:這不是連升三級嗎?原來在她和羅大媽對弈的平局中,她到底又多走了兩步。她沒有白白“讓一步兒”——擇粗菜、蒸窩頭、少了一條清蒸鱖魚……
整整一個上午,司猗紋沉浸在少有的興奮之中。她先把報紙準備好,然後就盤算起著裝問題。眉眉也很為婆婆高興,她建議婆婆穿一件軍裝綠的軍便服,司猗紋接納了眉眉的建議。她從裡屋找出竹西的一件穿上,對著鏡子照一陣,卻覺得不倫不類;又找出一件天藍的確涼長袖襯衫,又覺得和年齡不符;最後她還是找出一件翻改過的藍卡其一字領的挖兜制服。她覺得在這件衣服上既具備著樸素節儉的痕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件翻改過的衣服(在這方面所有與會者都可稱為明眼人),同時又不至於把自己歸入那些老態龍鍾的行列。
司猗紋有架聖加牌縫紉機,剪裁翻改一向隨著時代,老“聖加”也跟了她幾十年。
她穿上這件親手翻改過的衣服,眉眉才覺得這一件對婆婆最合適,剛才她讓婆婆穿軍便服是一時衝動。只是在化不化妝的問題上她和婆婆的看法永遠無法一致。
已經年逾六十的司猗紋,一向注意自己的容貌。她認為一個人的儀容並不在於是否有件時髦衣服,而在於你有一張永遠容光煥發的臉。為了這張臉,運動之前司猗紋一直採用一種蔬菜敷面法使自己的面部皮膚得到保養,那方法是任何化妝品都無可比擬的。晚上,她精心將黃瓜、胡蘿蔔或者土豆切成薄片,一片挨一片地將它們敷在臉上,然後靜心仰臥二十分鐘,讓皮膚充分吸收蔬菜裡的各種維生素。那方法是從前住東城時,東單廣場一個擺攤賣香皂的白俄老女人告訴她的。當時很少有人瞭解這種原始美容術,司猗紋卻從中獲得了好處。
在從前的那些靜靜的夏夜裡,每當她將那些薄片貼敷臉上,便安靜地躺在院裡的躺椅上跟姑爸聊東南西北。不知為什麼,一旦那些薄片貼上臉面,她們談話的內容就特別多:從尚小云又換了跟包,到丁媽和雖城的清真滷煮雞;從西太后為什麼派太監到後門橋買煎灌腸,到唐槐秋的旅行劇團又吸收了王人美……無所不談。姑爸只是哼哼哈哈地“捧哏”,而莊晨、莊坦就在她們身邊披著夾被學演文明戲。
直到萬不得已了,司猗紋的敷面法才被迫中斷。但她對容貌的保養還是不願忽視。當她告誡眉眉只能用五分錢一盒的蛤蜊油擦臉時,她卻仍然留意著市場上尚未被當做四舊破掉的那些化妝品。即使一瓶最大眾化的“友誼”雪花膏,一盒男女均用的“雅霜”,也總比那美其名曰“蛤蜊油”、實際為白凡士林擦臉要舒服一些。
每天早晨,司猗紋用這些東西在臉上輕揉著,她搽得適量搽得均勻,儘量不讓人看出她在臉上的用心。惟一令她遺憾的是她的眉毛,這兩條在孃胎裡就發育不全的標記伴隨了司猗紋多半生,使她不得不借助於眉筆的塗抹。
眉眉從來就不願看見婆婆那兩條經過描畫的細眉,她覺得最使婆婆有著舊社會痕跡的莫過於那兩條假眉了。從小她就是把那些地主婆、姨太太們和假眉聯繫在一起的,那時她對“臭美洋媳婦”的概念便是基於她們那一臉怪粉和兩條又彎又細的假眉,而“洋媳婦”又是她對一切壞女人的一種混合看法。開始她不知假眉是拿什麼畫上去的,直到她第一次來婆婆家她還以為眉筆是鉛筆。後來她發現每天早晨婆婆坐在梳妝檯前用這種筆描眉,她才知道眉筆的用途。婆婆不在時她仔細觀察眉筆,它比鉛筆柔軟,還有一種淡淡的香味。她不滿意它的存在,每逢婆婆領她上街她都儘量和婆婆拉開距離,那時婆婆在前邊常常責怪她行動的遲緩。
下午,婆婆穿好衣服,用眉筆在臉上描畫一陣,拿起挑好的報紙和語錄就坐在桌前等待羅大媽的招呼了。眉眉覺得今天婆婆除了那兩條眉毛之外,打扮得都很得體,她常常覺得那兩條眉毛定會給婆婆帶來厄運。
羅大媽站在院裡招呼司猗紋了。
過去羅大媽有事找司猗紋,一向是有什麼事說什麼事,從未招呼過她的名字。也許她不知怎麼稱呼她,她既不能像一個家庭婦女招呼另一個家庭婦女那樣把對方化作第三人稱稱為“他大嬸”“她大媽”;她又不能像稱一個國家幹部那樣稱她為“司同志”;她更不能像稱呼同窗、戰友、朋友那樣直呼她“猗紋”。其次如“弟妹”、“大妹子”更不貼切,因此她只好免去一切稱謂,有話直說。今天,羅主任站在院裡卻開天闢地地喊了一聲“司老師”。
“司老師,該走咧!”羅大媽說。
從前不是沒有人稱司猗紋為老師,後來她雖然從那個位置上跌蕩了下來,但那個稱呼還時隱時現著。在司猗紋的記憶裡,越是具身份的人越是稱她為司老師,如達先生。德國老太太也怪聲怪調地這樣稱呼過她。但如今不再有人這樣稱呼她了,羅大媽這一聲呼喚才使司猗紋一激靈。她慌忙從桌前站起,步態敏捷地迎了出去。
“您瞧,倒讓您叫我了。”司猗紋笑著,顯出受寵若驚。其實她是在想:難道我能去叫你嗎?我知道你在家正動什麼心思?
“咳,學習的事,誰喚誰一聲還不都一樣。”羅大媽說著,和司猗紋一前一後地出了門。
在居委會,羅大媽沒有鄭重其事地把司猗紋介紹給誰,也沒再稱呼她為司老師,當著眾人羅大媽甚至還對司猗紋顯出幾分漫不經心。她先說了幾件街道上的零星事,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一陣,然後才宣佈讀報的正式開始。司猗紋展開了報紙。
人們對於司猗紋的出現,看來並沒有感到特別意外,也許街道上早已做了佈置。她們只是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似乎在說,看看吧,誰知這報上的字從這個女人嘴裡念出來是個什麼調兒。顯然交傢俱那天她們大都聽過她的講演,但聽一個這麼大歲數的女人讀報,對她們來說畢竟是件新鮮事。
司猗紋讀報,沒有忘記先把報紙右上角的最高指示鄭重其事地宣讀一遍。那段最高指示每天一換,它關係著全報當天的方向。司猗紋鄭重地念完最高指示,又流利地念完一篇頭版頭條上的文字。那文章是報道一個地方奪權的事,說那個地方一個叫“工造司”的造反組織已經從那裡的一小撮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手裡“全面徹底”地奪了權。文章還說現在就是要奪權,奪權就是改朝換代,“我們對所有的權都要奪”,最後還引用了領袖的原話說,“革命力量起來了,全國就有希望。”
司猗紋讀完報,接著是討論。人們對那內容表現著應有的義憤和應有的高興,說這權就得奪,黨、政、財、文大權不能成年間把在一小撮走資派手裡,那些走資派當官的看來神氣活現,其實什麼事都幹,還不如咱老百姓乾淨。有人說有個省的書記到一個地方休養,每次偷一條毛毯,臨走時他老婆連廚房裡的黃花木耳蝦皮都倒光了,這種人掌權就是資產階級掌權。
還有人說偷毛毯算什麼,一條毛毯滿打滿算也不過幾十塊錢。她知道一個領導幹部有五輛汽車,紅黃藍白黑。這紅黃藍白黑是有用意的,那是滿洲國旗,不信你想想。這五輛車一坐多少年生是沒人注意。這不就是老虎在你身邊睡覺?
還有人說,有個當官的在老家蓋房子用琉璃瓦,這東西在從前只有皇帝才能用,這不是復辟的野心是什麼?
又有人列舉了一些走資派們的荒唐來證實這奪權的必要。但這些道聽途說越來越離奇越來越離題萬里,連走資派吃魚舌頭人腦子都提到了。最後還是由羅大媽撥正學習態度,再由司猗紋唸了一段關於中國援助一個像明燈一樣的社會主義國家修建紡織廠的事,學習會才宣告結束。
散會後,這些基本成員並不急於馬上離去,她們紛紛使著眼色,似乎在等待一個什麼時刻。司猗紋感覺到那眼色,便向羅大媽告辭,出了居委會。
司猗紋的眼力是大有必要的。原來居委會的這些基本群眾和骨幹真的在等待一個時刻,近來上邊不時給街道分發一些貧農票,那票只發給經過驗證的三代貧農。憑了貧農票可到指定地點去買抄家物資,那價錢便宜得如同象徵性收費。有時兩塊錢能買一張三人大沙發,十幾塊錢可買一張全新席夢思大床,二十塊錢便能買回一套明式硬木傢俱了。至於那些低檔的桌椅衣櫃之類,也就值幾根冰棍。然而人們還是為這種票證的價值糾紛著,為了平息這不必要的糾紛,居委會又實行抓鬮的辦法,卻也終未使那攀比、摩擦終止。後來那攀比和摩擦的平息卻是靠了一些傳說。原來持貧農票者運氣的好壞並不在於你所得物資的固有價值,有時在那看來寒酸的東西內部卻潛藏著你萬萬料想不到的可觀的意外收穫。這意外的收穫能把你驚得目瞪口呆:一隻普通枕頭裡就可塞滿上百雙正在時髦著的尼龍襪;北城有個聰明人巧妙地撬開一個床頭櫃的夾層櫃門,櫃門裡竟夾掛著幾十塊瑞士表:全新的大英格、歐米加……衣櫃夾層裡塞首飾,沙發靠墊裡塞尼龍褲衩,最使全城貧農興奮的是東城某人偶爾撿起一張被人扔掉的貧農票,憑它花四塊錢買回一箇舊席夢思床墊,回家拆開一看原來裡邊碼滿了十元一沓的人民幣。那人被傳得連衚衕門牌號碼姓名全有,於是那些不脛而走的使人興奮的消息終於不再為那票證本身的價值而計較。她們只需從她們主任手中押寶似的抓了鬮,再由她們的男人奓上平板三輪去那個指定地點拉貨。
響勺衚衕已經分發過這種神秘莫測的票證了。平板三輪在衚衕裡奔跑著,許多宅院不時傳出敲擊聲。一切有著疑點的木質傢俱被大拆大卸著,彷彿購買不是目的了,目的在於回家之後這拆和卸。枕芯裡的羽絨、木棉在衚衕裡飄揚;席夢思床墊被割得七零八落,一朵朵彈簧神經質地痙攣著。只是到目前為止全衚衕收效甚微:除有一家在一隻抽屜底層撬出一副銀鐲子外,尚沒有重大發現。
人們熱切企盼著下一次的鴻運來臨。
羅大媽也抓到一張票,表面看她的手氣不能算好,她僅抓到一張桌子票。羅大媽以此一再證明著她的大公無私。她拿這鬮買回一張比八仙桌小些的、尚屬於硬木之類的方桌。當大旗把桌子從三輪上卸下來扛進院子,司猗紋立刻就發現了它的出處,就像認出了一位闊別已久的老熟人。
莊家的那張麻將桌。
前不久她曾親手把它交了出去,誰知它竟像莊家一個流浪漢似的,在外邊飽嘗了人間的冷遇又返回了自己的家門。原來這些沒有思想、但又不完全為人所知的木頭傢什就這樣在人間循環周遊著。此時司猗紋見到這位莊家的“老熟人”沒有更多的傷感,她只是希望羅家也該像那些傳說著的人們一樣,為了從那裡找出人間珍寶而將它卸開拆開劈開,劈個稀巴爛,然後當做碎劈柴每天早晨用它的粉身和碎骨去升火,去冒煙,讓她不再看見它。
羅家在廊下圍住那麻將桌也熱鬧了一番。他們沒有拆它、劈它,羅大爺把它翻轉過來四腳朝天,敲擊了一陣,內行似的估量著它的厚度和容積,又將那書本大小的用來放籌碼的抽屜取下反覆地掂量。當他們都確信不可能再有意外收穫時,才掃興著把它抬進了屋。
三旗罵著羅主任廢物,三旗只是拿腳踢那小抽屜,羅大媽從三旗腳下拾起了它。
27
司猗紋願意讓過去淡遠得沒有痕跡,願意變成一個沒有過去的司猗紋。這已經不是虛幻不是空想,她已經去向目不識丁的居民宣講奪權了。現在一張麻將桌進院,卻使司猗紋又成了過去的司猗紋。這張四面都有小抽屜的硬木桌子就像是司猗紋過去的一切的見證。交傢俱那天她最願意把它交出去,可現在它又回來了,見證人又回來了。
司猗紋從揚州懷抱嚥了氣的莊星迴到家,公婆就正圍在這張麻將桌前。他們在燈下看見莊星那張蒼白的臉和司猗紋呆痴的眼神兒,立刻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莊老太爺一把扯下桌上的絨毯,將剛剛搭好的牌撒了一地。他破口大罵司猗紋,罵她既是千里尋夫為什麼不安分地守在丈夫身邊,卻抱著病中的長孫回北平;他說是一個女人的反覆無常葬送了長孫的命。司猗紋無從解釋那裡的一切,只把莊星橫抱在懷裡低聲抽泣。丁媽解釋了一路的前前後後,說明孩子是突病在路上而嚥氣的,而司猗紋離開揚州也不是她的過錯。
莊紹儉也因兒子的死趕回了北平,並藉此向父親提議不再遠離家門,要去天津謀職。莊老太爺彷彿故意要給司猗紋些難堪,馬上就同意了兒子去天津的提議。
莊紹儉客人似的在家住了幾日,便去了天津。
司猗紋每每回憶起那次莊紹儉在家的日子,只記得他似乎就做了兩件事。一是和朋友圍坐在那張桌前打牌,一是打牌之後對司猗紋的糾纏。司猗紋所以把那形容為糾纏,是因為她原本要拒絕他的,然而她還是在他的糾纏中接納了他。莊坦就是在這次他對她的糾纏之後來到人間的。莊坦身上那所有的性格都證實了司猗紋在糾纏中的不情願。
這年,司猗紋的父親司先生因公務的變化也舉家遷往北平。他在響勺衚衕的“勺頭”購置了一處可觀的宅院,並對賦閒在家的莊老太爺不斷有所賙濟。莊坦的問世,司家對莊家的賙濟,又使司猗紋的地位在莊老太爺眼裡有了變化,莊家的日子也開始靈活起來。然而莊老太太不久病故了,二公子莊紹安又娶太太又出洋留學,莊家的日子又出現了窘態。
司家目睹親家的拮据,主張莊老太爺賣了宅院,乾脆搬到響勺衚衕與司家同住,司先生願意把一個規模不少的跨院送給莊家。
司猗紋將父親的意思傳達給公公,莊老太爺權衡再三,終於帶著窘態接受了親家的邀請。但一住進司家的跨院,他便感受著一種寄人籬下的悽愴。相形之下司猗紋卻自在起來,她不是坐著司家汽車和父親一起聽戲赴宴,就是與她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春遊踏青。這一切的優越彷彿都是司猗紋有意展示給公公的,是對他那自視清高的無言的回擊。莊老太爺在司家住得氣悶住得羞惱,他將一切都歸結為自己的背時和司家的北遷。以至於當親家興師動眾地出面為他做六十大壽時,他卻惱羞成怒地憎恨起司猗紋來。他開始在日記中一面感嘆自己一面詛咒司猗紋,他用司姓的英文字頭S來代表她。
司猗紋無意中窺見了莊老太爺日記裡對S的詛咒,她經過一大陣怒火中燒之後,便暗笑起公公那種既要面子又不甘清貧、既要自尊又經不住虛榮所惑的懦弱了。如果說從前司猗紋的確是全心全意為莊家的飽暖操心,那麼莊老太爺的日記提醒了她,使她第一次想到為什麼一定要助紂為虐呢?他是什麼?他不過是這個家庭裡一個沒用的擺設,擺著,繃著。她只有藐視他。
不久,司先生病故。司猗紋與刁姑娘之間為遺產展開了一場爭執。原來那刁姑娘是個有心計的女人,過門不久便練得一手與司先生筆體相同的行書。她人醜字不醜,用這漂亮的字體偽造了一份遺囑。遺囑裡說因司猗紋已出嫁,故司先生過世後財產應全部歸夫人及次女司猗頻所有。
這個帶有明顯破綻的遺囑一下子激怒了司猗紋,她單槍匹馬四處奔走請律師打官司,結果司猗紋贏了,司猗紋終於贏得了一份可觀的財產。她決定離開這個沒了司先生、只有那個刁姑娘的司家。於是她坐著洋車跑四城,最後又是在東城找到一處不算闊綽、但還令人滿意的兩進宅院。司猗紋到底又“背”著那包袱一樣的公公離開了司家跨院,搬回了東城。
莊老太爺又是和那麻將桌一起,跟隨司猗紋搬入了新居。這種本不該由女人拋頭露面的事,居然都由她一人的力量辦妥了。莊老太爺無言以對,他聽著兒媳的指揮,認可她理事的才能,一種妒忌加憤憤然的心情又萌發開來;從此他就要住在她花錢她跑四城買下的院裡,去做一個貌似的老太爺。於是在東城這套新居里他開始氣急敗壞地斥責下人,加倍刻薄地對待司猗紋,他決心要用這種嚴厲和刻薄來支撐他這貌似的地位。他可以當著全家把丁媽為他端到眼前的飯菜倒掉,他可以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對司猗紋施以無理。他的日記裡對S的言辭也更加激烈,甚至當他的大便出現偶爾不規律,也將那原因歸結於司猗紋為他安排的飲食不當所致:“今日出恭三次,便不成條,與S的飲食安排直接有關。”
莊老太爺對司猗紋的種種挑釁,更加激起了她對他的藐視。她努力經營著莊家,精細地計算著開支,和顏悅色地使用著下人,使莊家的下人很快成了司猗紋道義上的同盟。
於是老太爺的懦弱,莊紹儉對家庭和兒女的不負責任,在司猗紋的經營才能對比之下越發惹眼了,這種對比的懸殊簡直就是給莊老太爺最直接的難堪和打擊。他開始用籠絡莊晨和莊坦的方法來貶低他們的母親,為此他不惜給他們講述連他自己都嗤之以鼻的《女兒經》,用那“經”裡的“道德”觀貶著司猗紋的一切一切。他還拿自己那點僅有的積蓄不斷給莊晨莊坦添置新裝。他給莊坦做不合乎年齡的上檔料子的西服,給莊晨買光可鑑人的漆皮鞋和長筒絲襪,他努力在孩子面前證實著他的存在。
司猗紋暗笑著,卻故意當著孩子誇著公公的大方。
這年春節,莊紹儉從天津回家來了。他空著兩隻手,臉色很黯淡,帶著一種不自覺的神不守舍坐在了那張麻將桌前。
28
莊紹儉從天津回北平過年,被司猗紋接納下來。
在除夕守歲之後的深夜,當莊紹儉還在院子裡徘徊時,司猗紋已精心調整了臥房燈光,精心為他們那張不常共用的大床做了鋪陳。她洗浴打扮完畢,便開始等待莊紹儉。
司猗紋的舉動倒成了對莊紹儉的一種氣勢、氣魄、氣焰。西服革履的莊紹儉終於進了司猗紋的房間,但他只是在屋裡踱步。他的踱步看上去不甚自如,他和司猗紋保持著距離。
司猗紋漫不經心地往床前的炭火盆中添炭,木炭加進去,火苗噼裡啪啦濺起來,房間變得暖融融的。
莊紹儉在暖融融的房間裡到底上了床,在司猗紋為他和她造就的這塊天地裡,他還是與她保持著距離。——司猗紋對於距離很是不陌生,傲慢的,討嫌的,沉悶的,故意的,高高在上的,怒氣沖天的……有時她戰勝了距離,有時距離戰勝了她。今天司猗紋領受的這距離不似平常,那像是一種罕見的猥瑣。這猥瑣卻使司猗紋表現了前所未有的寬宏和前所未有的對他的需要。假如莊坦的誕生是那次他糾纏她的結果,那麼現在倒像是她在糾纏他了。最後,就像那次她終究敵不過他對她的糾纏一樣,他也沒能敵過她對他的糾纏。
莊紹儉服從了司猗紋對他的糾纏,但她終究沒有任何獲得。她放棄了他。莊紹儉早已轉過身子。她覺得他正用自己的脊背擋住自己。
司猗紋想,萬變不離其宗,感覺雖新,原因卻舊。做愛需要的是無邪,沒有無邪有赤裸裸的肉慾也行。此刻莊紹儉哪樣兒也不具備。你看起來猥瑣、自卑、緊張、膽怯,這是你對我表現的一種,一種表現罷了。她沒有再糾纏他,只是不斷觀察他。每日他都是眼光呆滯,神情恍惚,她猜測著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幾天後,莊紹儉就像突然歸來一樣又突然離去了。這種突然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逃避,他就像從一個預先的料想中逃避出去一樣,他又像逃避一個已經由他造成的料想,那料想或許已經變成事實。
事實不久便被司猗紋證實了。司猗紋突然感到身體有一種陌生的不適:先是排尿時的異樣感,之後又發現大腿兩側鼠蹊線上的紅斑。她像遭了電擊,她頭昏目眩著為那現象尋找答案,她想起在揚州莊紹儉說過的“小紅鞋”和她的那兒;她想起八大胡同裡的蒔春院;天津不是還有個著名的裕德里嗎?她想。由此她還想到北平的街道衚衕那些陰暗角落裡張貼的那些廣告,為難以見人的病症而張貼的難以見人的廣告。原來骯髒的病症卻都被冠以最美麗的字眼,“花柳”“楊梅”便是對那類疾患的統稱。
司猗紋沒有一味去詛咒莊紹儉的不潔,她更多的是怨恨自己,怨恨這具光潔白淨的肉體對他的糾纏,這肉體需要的就是他的不潔吧?從此她就像懲罰自己一般,常常赤裸著下身叉開雙腿在床上靜等。她等待著一個時刻,等待著她那乾淨的靈魂從這不乾淨的肉體不乾淨的xx道里穿越出來,讓那靈魂無牽掛地向上升騰,向無人無物的境地升騰。
她躺著,她願意用這個放蕩的自由自在的無所顧忌的見不得人的姿勢,褻瀆她精心營造的臥房精心營造的家庭。她願意忘我,在忘我中讓自己爛掉,她爛得越徹底就越好看。
有一次她把端著洗臉水進屋的丁媽嚇了一跳。丁媽無法想象她所崇敬的大奶奶如何會用這種姿勢來迎接她。她扔下臉盆,心裡怦怦亂跳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一生中從未見過裸體的女人她甚至沒見過她自己。現在她不知是驚還是奇,還是驚奇。她呆立在床前不敢開口又不敢離去,後來她還是橫下一條心選擇了離去。但是司猗紋叫住了她,她把一切全告訴了丁媽。
對丁媽的訴說畢竟又使她想到了解救這個詞,她的靈魂不忍拋棄這個肉體她又生出瞭解救自己的信念和力量。她開始讓丁媽去那些陰暗角落裡,從那些泛著尿鹼的廁所牆上那些犄裡旮旯的電線杆上發現那些救人廣告。
她們終於發現了一種能使病人起死回生的藥品“606”。她們用了它。
幾個月後,司猗紋那些現象消失了,她無人知曉地發病又無人知曉地康復了。當她確認自己的體內徹底排除了最後一絲病毒時,她才把自己投進丁媽懷裡哭起來。許久以來她一直尋找著一塊可以哭的地方卻尋找不到,她常覺得世界很大可供人流淚的地方卻很少,她在尋找一種可供靈魂暢遊的空間而不是一塊具體的地皮一個房間一片樹陰,現在丁媽那寡淡樸素的襟懷終於承受了她靈魂的暢遊。這個不識幾個大字的、只能替司猗紋辨別出“606”符號的鄉下粗人並不明瞭在她懷中悸動的這顆頭顱裡到底裝著些什麼,她只是用她的靈魂感悟,接受著這頭顱裡的悲悲喜喜。
司猗紋四十歲。她以一場慟哭結束了她的前四十年。
她不似那種歷經摧殘、出浴淚河、再無所思所求的女人,她以嬌豔得可疑的丰姿又出現在家人跟前。莊老太爺終歸沒有明瞭兒子扔給了司猗紋什麼災難,也終歸未能瞭解司猗紋已是大病初癒的兒媳。他只感覺到她比過去新鮮,連姑爸也覺出司猗紋身上哪兒都是光彩。
在毒水裡泡過的司猗紋如同浸潤著毒汁的罌粟花在莊家盛開著。從此她不再循規蹈矩、矯揉作態地對待自己,她經常用她那個習慣了的姿勢大模大樣地把自己劈在床上。她覺得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姿勢,這姿勢有著一種無可畏懼的氣勢,一種攝人魂魄的恐嚇力量,它使那些在做愛時也不忘矯揉作態的預先準備好優美動人姿勢的女人黯淡無光了,這種女人也包括了從前的她自己。
也許是生病對子女的大意,也許是病後的妖冶,近來她經常忘記莊晨和莊坦的存在。這倒使得他們更加深了對莊老太爺的感情,他們放學回來常常扎進爺爺房間,聽爺爺為他們念“弟子規,聖人訓”、“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司猗紋對此並不認真,如今她像是一個能容忍萬般事端的明事理的兒媳,好脾氣的嫂子,寬容大度的母親。但是經過毒法浸泡的司猗紋卻在醞釀著一個危險的計謀,她被這計謀弄得興奮、氣短卻又快樂非常。她決心拿自己的肉體對人生來一次褻瀆的狂想,那不是愛也不是恨,那只是一種玩世不恭的小把戲。她選擇了她的公公莊老太爺。
那一夜月光很好,還有微風。但司猗紋並不需要月光和微風,她想最好來點烏雲狂風,烏雲狂風才和她的行動更協調。在臥房她先把自己脫了個赤條條,又對著鏡子驗證了一下她這不容置疑的赤條條,並且為自己設計了待會兒在那個時刻的第一個姿態,然後抓起件睡衣一裹便走。
二進院裡,莊老太爺房裡還亮著檯燈。他躺在床上正咳嗽著往痰缸兒裡吐痰。
那痰聲使她想起永遠擺在他床頭桌上的那隻搪瓷痰缸,她想象著積攢在裡邊的那些嘔吐物,那些灰綠帶黃的黏稠液體使她生出難以抑制的噁心。也許正是這難以抑制的噁心更堅定了她那難以抑制的行動。
沒有必要的噁心就沒有必要的行動。
她從容地推開了莊老太爺的門,像每日清晨給他請安那樣自然、安靜。她站在了他的床前。
司猗紋的突然出現使莊老太爺連吃驚都來不及,他從床上微微欠起身,扭過他那因戴著白色睡帽而顯得有點滑稽的腦袋茫然地盯著床前的女人。他還沒有弄懂這是不是他的兒媳,她的睡袍早已從她的肩上滑下來。她赤條條地亮著自己,單把那塊黑對準他的眼睛——她的第一個姿態。
這第一姿態果真使莊老太爺大為驚恐——他被嚇著了。
美從來都是恐怖的,人大都無法承受這美的恐怖。當莊老太爺被這恐怖所震撼時,他便本能地去抓桌上的痰缸。他想用它去襲擊那個身體,但那個沉甸甸的清香的身體卻把他整個兒地覆蓋了。
她壓迫著他,又恣意逼他壓迫她。當她發現他被驚嚇得連壓迫她的力量都發不出時,便勇猛地去進行對他的搏鬥了。那是蓄謀已久的策劃,那是一場惡戰。為了這場惡戰她甚至運用著模仿著她翻弄過的章回小說裡那些曠久的女人為喚醒男人那一部分的粗俗描寫。為了這場惡戰雖然她只看見了他那青筋畢露的打著皺褶的脖子和脖子上的青筋的暴怒,她仍然模仿著做著……
許久,當她認定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她再無什麼遺憾時,才下了床向他投過一個藐視的眼光。她像逃脫厄遠一樣地逃脫了這個房間,也許那不是逃脫,是凱旋。
司猗紋被出來夜遊的姑爸撞見了。姑爸判斷著眼前這個半遮掩的身體,這半遮半掩的身體威逼著姑爸。一時間她們沒有言語,姑爸的驚異和司猗紋威逼般的直視在她們眼前交織多時。然後司猗紋以一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氣概,帶著一身月光和一身黏痰和姑爸的驚異回屋睡覺去了,她躺下就著。
司猗紋仍舊在每日的清晨給莊老太爺請安,神態順和恭敬。莊老太爺怕羞似的領受著這恭敬,只是夜間他常常驚醒自己(雖然她再沒出現過),渾身盜著汗。他常想,世上最大的仇人莫過於她了。
29
莊家的麻將桌重返莊家院,被羅家安置在迎門。桌面擺起茶盤、茶壺和茶碗,滷蝦醬、糖缸兒和紅寶書。一尊熒光泡沫塑料領袖像在桌上照耀。
傢俱沒有階級屬性,造它們的原料是樹。樹長在泥土裡,不是長在女人的子宮裡。子宮有階級屬性,她造就有屬性的人,人再造就有階級屬性的子宮。人無法逃脫子宮就無法逃脫階級屬性。樹是幸運的,你不能指著一棵楠木一棵紫檀說它們是地主——雖然它們高貴;你也不能指著一棵椿樹一棵柳樹說它們是貧農——雖然它們不高貴。但可以指著一個女人的肚子說這裡面有一個資產階級——你心裡說,但你說了;你可以指著另一個女人的肚子說這裡面有個無產階級——你心裡說,但你說了。
是子宮分割了人和樹,使人以及樹造成的萬物變得不能正常相處了。於是桌子、杌凳、鱖魚、香菸、蛤蜊油都有了階級色彩。你開始不自覺地說:這是資產階級的,這是無產階級的。如果它們會思想它們會怎麼說?你不能認為它們一定不會思想。花朵在夜間的盛開與閉合,玉米在夜間的嘎巴嘎巴的拔節生長,雨後春筍剎那間的破土而出,杌凳的穩坐啞言,都是一種語言一種思想。當你的屁股面對一隻杌凳時,它本可以按階級屬性把你劃分後再決定掀下你來或不掀下你來。它們沒有這麼做並不意味著它們不知道捂住它們的是資產階級的屁股還是無產階級的屁股,它們不掀下人來是因為它們正一面思想一面默默祈禱著人類的和平。
和平並不是現時的寵兒,現時崇尚懷疑和仇視。於是為了證實這懷疑的真實性,為了憑藉這真實的懷疑使仇視更加仇視,人們迫切需要找到懷疑一切的證據。於是有人發明了“內查”“外調”這兩個姊妹詞,人正攜帶著這一對“姊妹”在人間流連忘返。
司猗紋就要迎接“外調”了。
羅大媽領來了兩位女幹部,她們進得門來毫不謙遜地坐上了司猗紋的杌凳。杌凳審視了她們的屁股,發現她們的階級屬性和羅大媽接近。她們來自北京東城。
司猗紋審視的是她們的腿腳和嘴。看腿腳她們不是來自大機關大單位;看嘴,嘴向下撇。這撇的嘴最為司猗紋所熟悉,這是它們長期以來的激烈、憤怒、申斥、指責、鄙視、自得的一種自然形成,這種下撇就形成了她們這嘴部的永遠。
羅大媽有這嘴部的永遠,那麼她們和羅大媽的身份相同,那麼她們是兩位街道幹部。司猗紋和杌凳的審視是一致的。兩位幹部一位顯老一位顯少。
司猗紋的大語錄上又擺了和大語錄成套的花鏡,那語錄和眼鏡的配套如同她在家中迎接一切外人時一樣。這種配套往往能使她那顆跳動猛烈的心得到緩解,此時司猗紋的心跳就得到了緩解。那麼她可以為她們沏茶了。但她卻弄不清她們外調誰,是她本人還是和她本人有關的什麼人。
來人不忙於開口,只忙於拿眼睛搜索,搜索這房間和她。這搜索彷彿是外調的一個程序,有了這個程序才可以把外調者和被調者的檔次拉開——誰理會你的沏茶(雖然她們正口渴)。你沏我喝,倒能把檔次拉近,她們無須這種拉近。
司猗紋這次用的是茶壺茶碗,沏的是花茶末。末兒怎麼?末兒也金黃,蓋在壺裡你知道是末兒?
金黃的茶水在碗裡打轉兒,來人的眼睛在屋裡打轉兒。顯老的那位比顯少的那位轉得快,她有一雙快轉的眼,還有一雙大骨節的手,這手扶在桌面上叉開五指奓著。司猗紋想:一個多子女的勞動婦女。大骨節,手的過度勞動所致。
顯少的眼睛轉得隱秘,是一種很難被人發覺的輕轉。她短髮圓臉,手中有個黑人造革書包。司猗紋想:年過三十,中等文化,包裡有本兒有筆。
兩位來者在完成了對眼前這人和物、物和人的搜索後,相對使了個眼色。
搜索程序結束。
顯少的打開黑包,拿出紅本和鋼筆。
“時候到了。天國近了。”姑爸在世時經常哼這個歌兒,現在司猗紋幾乎也哼出來。
時候真到了。先開口宣佈外調正式開始的是顯老的。顯老的問,司猗紋答。
“你就是司猗紋?”
“是。是我。”
“住這兒?”她問。
“是,是住這兒。”她答。廢話,她想。
“屬什麼的?”她問。
“屬羊的。”她答。這也像外調?簡直像算命的。
“你有個屬虎的妹妹?”她問。
“有,她比我小七歲。”她答。
“她叫司猗頻。”她問。
“是,是叫司猗頻。”她答。
司猗紋放下一半心來。原來她們調查的不是她,是她的妹妹。與此同時司猗紋憑著自己那心靈的閃光那善於感悟的直覺立刻為自己設計好了下一步的回答,她還預感到對付眼前這位外調者是不會遇到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的。
“你們走動嗎?”顯老的又問。
“前些年走動,這幾年來往少多了。”司猗紋答。
“那是為什麼?”
“說起來是姐妹,其實也談不到一塊兒。再說各個方面也不大一樣。”
“哪些個方面?”
“比如經濟情況,還有個人的秉性、脾氣、愛好……”
“能再具體點兒嗎?”那個顯少的插話,準備記。
“讓我想想。”司猗紋說。
司猗紋經過一陣“想想”之後,沒有再等提問,說:“比如穿著打扮吧,我妹妹司猗頻愛打扮。”
“光打扮?”問。
“再比如司猗頻愛打牌,一打就是通宵。這解放後誰不要求進步?我就主張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要和舊社會劃清界限。”答。
外調者又互相看看。顯然,她們已經感到面前這個屬羊的和顏悅色的司猗紋回答問題非凡。但她們必得提高警惕。於是問話換了那個顯少的,她邊問邊記。
“司猗頻的經濟來源主要靠什麼?”
“靠她丈夫。”
“她丈夫不是已經死了好多年了嗎?”
“是,年頭不少了。可他留下了財產。”
“她丈夫解放前做什麼?”
“是開灤煤礦的高級員司。”
“是個什麼?”顯老的插話,有所警惕。
“噢,就是高級職員。”司猗紋說。
“夠個資本家了吧?”顯老的又問。
“……”司猗紋想笑,沒笑。
“開灤在哪兒?”顯老的問。
“在唐山。”司猗紋答。
司猗紋的對答如流,使外調者的問題一個個迅速結束著。
“聽說你們家有人在臺灣?”又換了顯少的問。
這是一個出其不意的發問,也許這才是外調的核心外調的目的。這個問題的提出才使司猗紋的心感到一陣緊縮。
可是她家並沒有人在臺灣。
沒有人在臺灣並不等於你就得拒絕承認你家有人在臺灣。有時越是不存在的問題,你越矢口否認就越像是在編造,這“編造”有時能使你前功盡棄——你剛才的一切對答如流都成了編造。
司猗紋在用心。
“解放後我參加工作填表的時候就做了交待。”司猗紋說,“我家沒有人在臺灣。我的父母、公婆、丈夫早已死了。他們雖然都是舊社會過來的人,也有過剝削,也有過錯誤,可是沒有人在臺灣。”
“司猗頻那邊呢?”顯老的問。
司猗紋沉默片刻。她想,問話的癥結既已明悉,本可以立即做出回答:司猗頻那邊也沒有人在臺灣。但為了不叫來人感到她回答得草率,她必得給人造成一種不草率的印象——她在努力想。她想,司先生死後不久,刁姑娘又改嫁了一個國民黨軍官,於是那軍官就成了司猗頻的繼父。那軍官解放前夕分明已經陣亡,刁姑娘才賣掉響勺衚衕的宅院,靠了這筆錢活到解放。難道她們指的是司猗頻的繼父,那位陣亡的軍官?
也許所有外調者和被調者根據一點蛛絲馬跡都須展開些想象,比如現在,她們都應該不謀而合地想到那軍官並非陣亡,而是去了臺灣。如果再想得深入些,還可以變成司猗頻原本也有隨繼父出走之動機,由於種種原因才未能如願。當今,臺灣和一切海外關係既已成了時代的一個興奮點和敏感區,那麼雙方都須為接觸這個興奮點之後的更大興奮而動些心思。
司猗紋決定讓那個死去的軍官在臺灣。
“您這麼一提醒我才想起來。”司猗紋一陣苦思冥想之後說,“先前對那件事,總覺得離自己太遠,現在提供出來也是我的責任。”
一個興奮點到底引出了一個盼望,兩位外調者眼睛亮了。顯少的打開了已經合上的本子。
司猗紋繼續:“司猗頻的繼父是個國民黨軍官,解放前夕突然失蹤了。您想,他不在那邊兒又在哪兒呢?”
司猗紋在這裡用了個“那邊兒”,似乎她不直接說出“臺灣”二字,就能減少自己對妹妹的一份歉疚。
外調者被司猗紋弄得直興奮,她們不斷會意地交換著眼色,像是說:這趟遠征西城總算如願以償。
“你能把剛才說的都寫下來嗎?”顯少的問。
“行。”司猗紋說。
她本想拉開架勢用蠅頭小楷寫出自己的證詞。這是證詞,也是炫耀給她們的書法。轉念一想她還是採用了另一種方式——不該炫耀的炫耀有時會弄巧成拙。司猗紋拿出一支舊鋼筆,故意顯出緩慢而不流利地在她們交給她的一張紙上努力寫著,寫好之後又按上手印。
司猗紋送走客人便不停地做起家務:擦桌椅,擦玻璃,洗茶壺,洗茶杯,洗茶盤,連不常擦的花鏡都擦拭乾淨。她覺得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去想東城她那位同父異母的妹妹,又像是整整一個下午她就是東擦西擦,家裡並沒有來過什麼人,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她做了一次不聲不響的想象而已。再說她的想象深究起來也沒有大錯,假如司猗頻的繼父不陣亡他定而無疑得去臺灣,那麼為什麼他又非得陣亡不可呢?對於一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反動派,司猗紋讓他去哪兒不行?非得死?
讓杌凳說。司猗紋在擦杌凳。
在以後的日子裡她接待了幾批外調者。頻繁的外調錘鍊了她的接待藝術,她知道怎樣迎合不同來者的不同需要,投不同來者之不同所好。該雲山霧罩便雲山霧罩,該“丟個包袱”便“丟個包袱”,起誓、痛哭、堅決、徹底甚至逗逗來人,都要看來人的需要、所好。有時為了增添些聲色,她不惜將自己的一些往事轉借他人。如果被調查者是男人,她便用丈夫和公公去作些借鑑。有時她竟能指鹿為馬故意把永定門說成動物園。
比如有一次兩位遠道而來的外地調查者坐上了司猗紋的杌凳,他們神不守舍地問著司猗紋東西南北,司猗紋也神不守舍地支應他們。三五句對話之後其中一位便向司猗紋打聽:“哎,上萬壽山咋走?”司猗紋決定逗逗他們,說:“出衚衕坐102無軌到永定門換335。”二人按司猗紋的指點來到永定門坐上335(火車),那車是永定門開往鄭州的。
然而她的那些無比鮮活的事例畢竟令多數外調者眼界大開,他們大都帶著滿意而去。連陪同他們的羅大媽也受了吸引。
接待外調者使司猗紋又往“臺前”走了一步,不,是好幾步。不久,就連國慶之夜繞衚衕巡邏這種只有政治上最可靠的人才能擔當的任務,居然也有了司猗紋的份兒。司猗紋開始把心放在肚裡了。
但是有一個黃昏,司猗紋的杌凳又坐上了兩位自稱是一個什麼部來的中年男人。
他們的突然到來他們那明顯的與以往外調者不同的氣質使司猗紋覺得一切都非同一般。杌凳沒有從屁股上猜出他們的身份,司猗紋也沒有從他們的腿腳、五官上猜到什麼。她只預感到他們不是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物的無關緊要的小事而來,她覺得他們和他們的目的都是從天而降。
果然,他們開口就提到了華致遠。中華的華,一致的致,永遠的遠。
華致遠打亂了司猗紋的接待藝術,她不再準備去雲山霧罩地製造懸念,更沒有去作張冠李戴。她不知道她要做些什麼,他們又將要她做什麼。她變得一無所知了。
他們問她是否認識華致遠這個人。
“我,記不清這個人了。”她說。
“你們曾經是同學。”來人提醒她。
“同學?噢,讓我想想。”她不慌張,真在想。
“先前我在南方上學的時候……”司猗紋說。
“有一個男同學叫華致遠。”一個人替她回答。
“當時你在聖心女校,華致遠在男校。”又一人替她作了肯定,那意思是一切的一切我們都知道,現在不過是要聽聽你的。
司猗紋沒有再要求想想。她告訴他們,她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怎麼樣?”來人問。
“他……他當時很革命,罷課、遊行……”司猗紋說,試探著來人的思路。
“這些不用你回答,也不是我們外調的內容。我們是問這個人怎麼樣。”來人問得怪。
“他……”司猗紋有些不知所云。
“你不妨就說說他在罷課、遊行中的表現。”來人又作了明確的提示。
“他是積極的。”司猗紋肯定著華致遠,想著他的聲音他的每個手勢每個步態。
“照你的說法,他是個堅定的革命家?”來人問。
“我是這麼看。”司猗紋答。
“那,在革命的緊要關頭他為什麼要逃跑呢?”來人問司猗紋。
“逃跑?”司猗紋反問來人。
“對。而且是從你屋子裡逃跑,或者說他的逃跑、變節行為是直接受了你的掩護。你不會否認吧?”
“問題是……”司猗紋的思維混亂了。她想用一些“問題是”把思維理順,重新組織起語言。
這思維的混亂並不是她對他們的問題無言以對,而是因為她從來人的問話裡瞭解到如今華致遠還在,並且就與她同住一個城市——北京。從來人的口氣中她還了解到他的處境。但她決心不讓她的嘴證實那個不光彩的所謂的罪名,為了他們那如火如荼的日子,為了那個雨夜……後來她對他們說,當時她是和他有著友好的關係,但對革命她還是個局外人。她只知道華致遠的出走是時局發展的需要,好像當時許多學生領袖都轉入了地下。
來人沒有再讓司猗紋證明華致遠的出走是不是變節,卻饒有興趣地問起了她那個更難以開口的問題。
“這麼說,你不否認他是從你的房間出走的?”來人問。
“他來過我家,向我告別。”司猗紋說。
“僅僅是告別嗎?”兩位外調者會意地互相看了一眼(一個與身份不相稱的互相對看),又一起把目光轉向了司猗紋。
“是告別。”司猗紋說。
“沒有別的?”
“沒有。”
“假如華致遠本人承認過他和你的那件事呢?”
“誰?誰承認了?”
“華致遠。”
“我想,他不該亂說。那不可能,我們出身不同,我出身不好。”
“這麼說,華致遠說的你都不承認?”
“我不能承認,因為那不是真的。”
“是華致遠在假造口供?”
“我想是的。可我們是清白的。”
“你能對你說的話負責任嗎?”
“能。”
“那你寫下來按個手印吧。”
“好。”
司猗紋寫下了自己的話。按了手印。
外調者離去時,沒有表現出以往的來人那種興奮。
面對外調者那尖刻的、帶有審訊色彩和誘供意味的提問,司猗紋表現了連自己也奇怪的英勇、果敢。她就像又回到了追隨華致遠的年代,原來只有想到那個年代想到華致遠,她的靈魂才能純淨如洗。她深信這次的接待無愧於她的靈魂也無愧於華致遠,儘管華致遠供出了與她的一切。也許正因為華致遠無保留地供出了與她的一切,她更要有保留地英勇、果敢。
杌凳作證。
一個純淨如洗的靈魂使她將一次次的接待外調作著回憶對比,她感到很對不起東城的妹妹司猗頻,她決定去趟東城。
她很久很久沒有思念過誰了。
30
沒有人限制司猗紋的行動自由,可她自覺總是被人限制著,身後永遠有看不見的眼。為了東城之行,還得先在院裡造點輿論,拿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來掩護她的真實行動。
“帶好病歷。”司猗紋站在院裡對屋裡的眉眉說。她發現羅大媽正在廊子上摸索什麼。
羅大媽只聽見司猗紋要出門,暫時沒分析司猗紋的動向。
“怎麼就是出不了個門呀,那掛號可有限制。”司猗紋開始埋怨眉眉動作的遲緩。
眉眉越是出不了門,司猗紋就越是東埋怨西埋怨:“這寶妹也是,三天兩頭上醫院。”
“寶妹怎麼咧?”羅大媽摸清了司猗紋的動向。
“又三天不拉屎了,還得去東城看。您說說這孩子……”司猗紋說。
“怎麼不上兒童醫院。”羅大媽問。兒童醫院在西城。近。
“去過無數次。她媽說東城有個中醫能治。”司猗紋說。
眉眉這才領寶妹出屋,就像故意為婆婆創造了個與羅大媽對話的機會。其實她是剛找出寶妹的病歷。
寶妹被眉眉拉扯著,服從著眉眉的拉扯。出了院子,眉眉才把她背起來。
司猗紋帶著眉眉和寶妹來到東城,在一條幽深的衚衕裡司猗紋果然進了一家診所。那診所不大,就診的兒童不少,由大人領著按次序排列在兩位自稱小兒專家的中醫眼前,按次序張嘴伸舌頭。兩位大夫似乎就是憑了對舌頭顏色的察看為兒童們開具處方。
寶妹也在一位大夫眼前張了嘴伸了舌頭,司猗紋也拿到一張處方。但她並沒有再去排隊拿藥,就領眉眉和寶妹出了診所。
司猗紋走出診所,親自抱起寶妹快步向這衚衕的深處走,眉眉覺得婆婆那敏捷但稍顯忙亂的步態是平時少見的。她在後邊努力追趕,還是落後不少。她想,原來婆婆今天給寶妹治病並不是真正目的,目的是要來這條衚衕。這衚衕深處住著她的姨婆司猗頻,她想起她來過這兒。
眉眉也願意看姨婆,她很久沒見到她了。然而她還清楚地記著她的院子房子和她本人:那個不大的狹長院子像個刀把兒,房子卻很高,屋裡又白又幹淨,你一進去彷彿就願意趕快呼吸一陣。姨婆那白裡透紅的臉,那銀色頭髮,那豐厚溫柔的胸脯那嘹亮的聲音,以及她那雙胖手、手背上的小坑,眉眉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在雖城時她做夢常常夢見姨婆,她把自己融進姨婆的胸懷,誰拉她都拉不開。近來她不再夢見姨婆,但有時還能想到她。
眉眉和婆婆一路無話,她緊跟著她走,想著那天兩位外調者和婆婆那番對話。當時她就站在裡屋,她一次次想衝出來,告訴她們婆婆說的不是真話,愛打麻將的不是姨婆而是婆婆自己,而姨婆打麻將不過是婆婆的陪襯。可是後來婆婆又說姨婆家裡有人在臺灣,這倒是眉眉不瞭解的事。她站在裡屋忍住了自己,但姨婆在她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改變。即使姨婆家真有一個什麼人在臺灣,眉眉也覺得那是姨婆的可憐姨婆的倒黴,那不是姨婆的過錯。
衚衕又大又深,半天她們才走到姨婆的門口。距門口不遠有家小副食店,司猗紋在店前停住,讓眉眉看住寶妹,她自己進店買了一斤蜜供。她把蜜供交給眉眉,壓低嗓子說:“今天,咱們主要看姨婆。你先進院看看她家有沒有外人,有外人你放下蜜供就出來;沒外人你就到小鋪來叫我,我就在這兒等你。”
眉眉往前走,婆婆和寶妹又進了小鋪。
眉眉願意承擔這一任務,一時間她彷彿是在演電影,她是來接頭的地下工作者。
她很容易找到姨婆家,雙手推開一面鏽紅色單扇木門。她進了院,在一個掛著竹簾的門口站住。
“姨婆。”眉眉小聲喊,有點緊張。
屋裡無人答話。
眉眉又喊了一聲,才有人撩開了竹簾,接著一個老女人將頭探出門外。
“你找誰?”她問眉眉。
“我找……”眉眉認出了這便是姨婆。但她已不再是從前她心目中的姨婆,那張白裡透紅的臉已變得蠟黃,人就像那種風乾的臘肉,一些白髮隨意從兩頰飄落下來,連聲音也變得喑啞了,這倒酷似婆婆。
“姨——婆。”眉眉認真地辨認,認真地叫。
“你是眉眉。”姨婆也認出了眉眉,“你來幹什麼?”姨婆的眼神有幾分驚恐,有幾分驚奇,似乎她在質問眉眉質問她為什麼要來。也許誰來她都會這麼問。
眉眉回答不出姨婆的質問,眼光卻不離開姨婆。她想從姨婆身上發現一點過去,她想她一定能發現。
“幾年不見長了這麼多,看,姨婆都不敢認你了。”姨婆也在發現眉眉的過去——那個依偎在她懷裡認“燒餅”“眼鏡”的小姑娘。她每次都要伸開手臂把她摟進懷裡,撫摸一陣誇一陣。誇她的安靜誇她的美麗,誇她的安靜而美麗,誇她的美麗而安靜。連她那厚密的頭髮都要誇個不休。
現在姨婆又誇了她,只誇她長了個兒,也沒有伸開雙臂將她摟進懷裡。她衝她張了一下胳膊就又垂了下去。
眉眉也失去了一頭扎進姨婆懷裡的念頭,她發現了姨婆的自慚,也發現自己少了對姨婆那胸脯的慾望。
姨婆為眉眉撩起簾子,眉眉鑽進簾子進了屋。按照婆婆的叮嚀,當她確信這屋裡這院裡沒有別人時,才把手中的紙包放上一隻闊大的杌凳。她對姨婆說門外還有婆婆,就跑了出去。
司猗紋抱著寶妹進了司猗頻的小院,利索地替司猗頻插上院門。
在屋裡,姐妹二人很吃力地看著對方的臉,彷彿她們已失散許久。在“許久”的歲月裡司猗紋的氣色仍然完好,司猗頻卻變得如此憔悴。這使得姐姐更不像姐姐,妹妹更不像妹妹。
“你看,我哪兒還像個人?你還是那麼嬌貴。”姨婆形容著自己,又誇著司猗紋。
司猗紋沒有為妹妹證實她到底像不像人,或者自己是不是依然嬌貴。她只覺得妹妹用嬌貴來形容她,倒使她像個時代的潛逃犯。本來她也應該和眼前的妹妹一樣才正常,然而她潛逃了。她開始努力判斷運動到底使司猗頻受了多大沖擊。
除了眼前這位不像人的妹妹,她發現這屋子異常空洞,屋裡只剩下一張木床和一個開了裂的大杌凳。幾隻飯碗和一把綠色鐵壺就散放在窗臺和牆根,連張桌子也沒有。這已不是家,更像是一間剛釋放過犯人的女牢。這“牢”的裡屋門上還貼著一張寬大的封條,封條上寫著封門的年、月、日,還寫著“私拆封條小心狗頭。”只有屋角那摞帶銅飾的舊羊皮箱沒有變動,它們像過去一樣整整齊齊地碼著,那是八隻。
“怎麼沒動這箱子?”司猗紋開門見山問妹妹。
“你當那還是箱子?”司猗頻說,“你敲敲。”
司猗紋走過去,老練地在舊皮箱上拍了幾下,那箱子不僅聲音空洞,而且像沒有重量似的搖晃起來。
“知道了吧。”司猗頻說,“看著還是箱子,可早讓人從後面給割開了。你知道那裡邊的東西。”
司猗紋知道那些箱子裡的東西,司猗頻從不瞞她。那是司猗頻一生的積蓄,她只相信細軟和名貴的毛皮永遠也不會掉價,箱子裡就積滿了細軟和毛皮。
“那就不如早交。我也沒法兒跟你通個信兒。”司猗紋說,“我就交得早。”她顯出些遺憾,也顯出些惋惜。這遺憾和惋惜任怎麼理解都可。
“你准以為是外人割的,誰都會這麼以為。”司猗頻說。
司猗紋疑惑地看著司猗頻。
“不是外人,是業偉和他愛人。敢情這些年我攥著鑰匙竟守著八隻空箱子。命,都是命。抄家,我兒子早就抄了我的家。”司猗頻解釋了司猗紋的疑惑。
業偉是司猗頻的獨生子,結婚不久就搬出去單過了。原來是兒子串通兒媳鑽了母親的空子。司猗紋想起中國歷史上的內憂外患,如今用它來形容妹妹是再恰當不過了。內憂外患妹妹都趕上了。
“可抄家的人不信,”司猗頻說,“追問我箱子裡的東西轉移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怎麼說他們都不信,打罵了我一天一夜。後來就把一隻空皮箱拴上鉛絲掛在我脖子上讓我遊街。鉛絲把脖子勒出了血,我沒辦法忍受才讓他們去叫業偉。業偉兩口子都來了,不但不承認,還說我誣賴他們。他們為了表示和我劃清界限……”
司猗頻打住自己的話,眼光突然漠然了。她那漠然的眼光在司猗紋和眉眉臉上交替著,像是讓他們猜,看誰能猜得著他們是怎樣對付她的。
司猗紋和眉眉默默地猜測著,無非是和外人聯合起來的暴虐、打、罵……
司猗頻剛想起把床邊指給她們坐,司猗紋、姨婆和眉眉一字排開坐上床沿,她們面前是那個杌凳和紙包。寶妹靠在眉眉身上東瞅西看,司猗頻繼續跟她們說著自己。
“他們還說我那個繼父在臺灣。我說他是打仗陣亡的,被解放軍打死的。他們說誰作證,當時我就想到了你。我說我姐姐司猗紋作證,屍首運回北平是她親眼得見。他們問你住什麼地方,我說了響勺衚衕。”
“那還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再說出殯時那麼興師動眾。他是死在……”
“徐州。”司猗頻說,“可他們說內查外調那是以後的事,現在是考驗你的時候。我說他是真死了,他們說我是死不改悔的反動階級的孝子賢孫,是資本家的臭老婆。我說我先生在開灤做事不是資本家,他們也不信,讓我脫了褂子捲起褲腿跪在院裡的爐灰渣上,後來我什麼都承認了。其實我也糊塗,在那時候承認和不承認又有什麼區別,承認了倒輕鬆,不承認得付出辛苦。當時他們說我殺過人我也得承認,我殺沒殺過人得由他們來告訴我,我怎麼知道我殺沒殺過人?”
姨婆說著站起來搖了搖暖壺,暖壺是空的,便從牆根提起那隻綠鐵壺到院裡爐子上坐開水。她把壺坐上爐子,回屋從窗臺上拿下兩隻飯碗說:“連個茶碗都沒了。”她把兩隻空飯碗擺上杌凳。
司猗紋看見空碗,想起她買的那包蜜供。她打開紙包,為妹妹舉出一坨。
“嚼不動了,我已經嚼不動了。”姨婆說著張開她那張只剩下幾顆牙齒的嘴,讓司猗紋和眉眉參觀。但她還是接過了蜜供,在手裡託著。
“打的?”司猗紋問。
“打的、掉的都有,也該掉了。”司猗頻對牙的事說得更隨便、更輕鬆。“還有這兒,都給你們看看。”她撩起衣襟。
眉眉看見姨婆胸膛上滿是疤痕,深紫色發亮的皮膚上蜿蜒著皺褶,像人手隨便捏起來的稜子。左邊的Rx房上少了乳頭,像肉食店裡油亮的小肚。
“我剛才說業偉為了證明是我誣賴他,也是為了表示跟我劃清界限,就把半鍋熱油潑在了我心口。那天我正打算炸茄莢兒,半鍋熱油就坐在爐子上。他小時候我不叫奶媽喂,都幾歲了還叼我的xx頭。現在他把它給燙掉了。”
姨婆把這一切描述得平靜自如,就像是在描述自然界的一種自然現象——秋天了,樹還能不落葉?風雨冰雹來了還能不損壞一些花草?她把手裡的蜜供放回紙包,往眉眉跟前推了推,示意眉眉吃。
眉眉搖搖頭,她發現一大包蜜供就像一大堆粘在一起的xx頭。她不看蜜供,不看姨婆,不看司猗紋,只盯住竹簾往外看。她看見門外的爐子和爐子上的水壺,原來爐口的火苗還沒上來。她想那是因為剛才姨婆只顧坐壺,找碗卻忘記開火門。她本來可以替姨婆去打開,但她沒有站起來。她希望那水不必坐開,坐開了司猗紋就要喝水,久坐,越是久坐姨婆就越是顯得可憐,婆婆就越是顯得比姨婆嬌貴。她尤其不願再看見婆婆送給姨婆的那包蜜供,好像姨婆的一切厄運都匯入了那個紙包,那紙包就像在姨婆家存放了一百年。
眉眉開始心焦、不耐煩,她對靠在她身邊的寶妹不表示一點熱情,這使得寶妹終於先開口要回家了。眉眉也站起來。寶妹和眉眉的不耐煩使司猗紋也坐不下去了,她拿出錢夾掏出二十塊錢放在姨婆手裡說:“裝副假牙吧,吃東西方便些。”
“方便不方便的吧,你們也不寬裕。”姨婆說。
“就別推辭了。”司猗紋說。
姨婆這才將那錢捲起,毫無顧忌地撩起衣襟塞進褲腰上的一個口袋。
司猗頻把司猗紋送出家門,不等和她們認真告別就掩上了院門。
司猗紋完成了對妹妹的拜訪,如釋重負地往回走。司猗頻那空曠的大屋子,待客時那一字排開的陣勢,那被掏空了的箱子,乃至她那焦煳的Rx房都沒給她留下富有刺激性的印象。她只想著她這東城之行終於抵消了她對妹妹的出賣。“裝副假牙吧!”她想著自己那句最最真實的話,那話和妹妹撩起衣襟收錢的動作就是她這抵消的證明。
汽車在長安街行進,她第一次感到原來長安街已經不是過去的長安街了,它比過去的長安街要寬闊好幾倍。她還第一次發現這條街上少了那種老式的有軌電車,從前有軌電車從長安戲院門前通過時,司機得拼命踩著車上的鈴鐺提醒擁擠在那裡的人們閃開。現在那裡有許多站牌,她就在一片站牌跟前下了車。當她回身找眉眉時,卻發現眉眉已獨自快步走到前面去了,她輕易地就把司猗紋和寶妹甩下好遠。
司猗紋在後邊招呼眉眉,寶妹也呼喊著這位突然扔下她不管的姐姐。然而眉眉還是快步向前走,直到過十字路口橫穿馬路時她才停下來。司猗紋快步向前又開始叫她,眉眉只向後看了司猗紋一眼。司猗紋明顯地感到她從未見過外孫女這種眼光,也許這眼光本不可能發自人眼,倒像是一隻憤怒的貓,那是貓逃脫人類時蔑視人類的一種眼光。
眉眉是要逃脫人類,面對婆婆的蜜供和姨婆焦煳的Rx房,她不再感到像看見姑爸下體插著鐵棍時的驚懼,她的靈魂只生髮著震顫,這由人給予她的震顫使她不能不逃脫人類,為了這逃脫她必須自顧自地向前走,她堅信這走一定能變作飛,飛過馬路飛過風馳電掣的車輛。那麼她必得把作為人的司猗紋甩在後面才能實現這逃這飛,哪怕是逃和飛的模擬。
司猗紋預感到就要發生什麼,她抱著寶妹奔到眉眉跟前,騰出一隻手扳住眉眉的肩膀但是眉眉又從她手下逃走了。眉眉聽見司猗紋一聲尖叫,也許她和寶妹一起倒在路邊。
她完成了逃和飛的模擬,也許那並不是模擬,為什麼當她向風馳電掣的車輛撞去時她能騰空而起,為什麼她能把包括婆婆在內的一切人都拋在後邊難道那不是飛著對人的逃脫嗎?
她卻又降落在響勺衚衕的那棵棗樹下。她一落下就遇見了人,她眼前是一個瘦高個子有著兩條長胳膊的中年男人。他像誰?他像書上面的安徒生。
是人她就得躲開。
她逃進了屋,她覺得那人還在院子裡觀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