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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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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大媽注意到了大旗的白領子,也注意到他對懶漢鞋的反覆無常。她眼看著鞋的紅底子、白底子在大旗腳下更換,心想這孩子,怎麼了?

    羅大媽老是記著大旗小時候那模樣,那時她帶他來北京投奔丈夫,大旗就那麼“光著屁股打著傘兒”進的北京——肚子拱著小褂兒像把傘,雖然那時大旗四歲,已經過了光屁股的年齡。大旗沒有怨言,孃兒倆從火車上下來,他還替她美滋滋地揹著一個小包袱,絲毫也沒有注意到這個陌生世界向他投過來的陌生眼光。他更沒有注意到在這個世界裡人們都是怎樣穿著打扮,有沒有光屁股打傘兒的人。他腦子裡還是他娘在鄉下的光膀子,兩隻布袋奶在褲腰上悠過來悠過去。孃兒倆出門進京時,一人才加了一件褂子,她遮住了奶,他卻露著小雞兒。

    後來大旗上學了,還是從不挑剔羅大媽對他的打扮。他從來不知道同學們的鞋都有左右之分,左腳和右腳不能亂穿。羅大媽給大旗做的鞋都是直腳,雖然她知道鞋除了直腳還有認腳,但她從不給兒子做認腳鞋。認腳是死穿,直腳是活穿,她覺得兩隻腳倒著穿才穿得省,認腳鞋光磨一面。大旗懂得鞋有認腳是很晚的事,但他並不要求羅大媽非那樣做不可。一個鞋,怎麼不是穿。至於衣著,大旗的要求更含糊,直到中學他還沒穿過絨衣毛衣。他從來都是按照老家的風俗,棉襖棉褲緊貼著身子。風往肚子裡灌,冷點,可他認為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熱,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毛衣穿在裡邊被棉襖遮住,看不見,沒用。同學們對於大旗的風度其說不一,有人說他是個不忘本的模範,活“階級教育”;也有人說他連起碼的文明也不懂。大旗不管這些,他想,上學就是為了學習,既然學習是每個人的目的,為什麼你非要看我,我非要看你不可?

    在羅家這三杆旗中,羅大媽最喜歡大旗。她覺得這孩子省心,這孩子仁義,這孩子最具理想色彩。如果每個母親對孩子都有偏向,她就最偏向大旗。大旗沒跟她紅過臉,大旗很少說她不是。後來大旗長大了,羅大媽在這個家裡好像只聽大旗的。即使在這個轟轟烈烈的時代,羅大媽也總是按照大旗的行動來衡量運動的火候。當大旗戴起袖章跟著抄家破舊時,她覺得應該;當大旗很早地摘下袖章提出去印刷廠當工人時,羅大媽同意。她覺得大旗最懂人之常情——走到哪兒說哪兒。那次為五毛錢的肉演變出姑爸的那件事,羅大媽總認為那是大旗不在場的緣故。大旗在場姑爸也不會落個那模樣——她對姑爸不會那麼沒完沒了。雖然她覺得只有沒了姑爸,她的耳朵才能免去再被人掏。

    如今羅大媽眼前出現了大旗的白領子和總也換不清的紅底子白底子。羅大媽人粗感情細,她已猜出幾分緣由。她也有過年輕那工夫,那時候她雖然沒有為羅大爺在脖子裡增加一個白領子,可各色的頭繩、花手巾也沒少買——光膀子,那是生大旗以後的事。

    羅大媽有點明白,但沒把這看成是大旗的不安分。她甚至幻想,也許有一天大旗能給她領回一個進門哪怕什麼也不招呼她的革命女青年,只要投大旗的脾氣,個兒矮個兒高她不挑剔。一句話,她猜大旗正“搞著哪”。那頭兒,也許在他工廠,也許是和他一塊兒造過反的老三屆。反正大旗的眼力錯不了,大旗仁義,大旗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大旗換上一雙半新不舊的懶漢鞋,拿鞋刷子又在鞋上刷磨半天。剛要出門,羅大媽向那鞋掃了一眼說:“晚不了哇,口安?”她是指上班的時間。

    大旗翻過腕子看看手錶,還真有點不早了。出門、騎車、過兩個路口、再碰兩次紅燈、進廠、存車,或許還要晚到幾分。但他並沒有因換鞋刷鞋耽誤了時間而顯出慌張。

    “晚不了。”大旗說,顯出有把握。

    “也早不了。”羅大媽說,把一個手巾包著的飯盒交給大旗。

    “遲到幾分也沒人問,不記考勤。”大旗把飯盒夾上自行車後尾架,不緊不慢地推車出門。

    大旗出了門一上車,才立刻改變了剛才在母親眼前的節奏猛蹬起來。雖然工廠近來上班散漫,不記考勤,但他還是願意早幾分鐘到廠,總有比他還早的工人。

    大旗出了門,羅大媽才自言自語地說出了對大旗的看法:“整天丟了魂兒似的。”

    同時注意到大旗又刷鞋又磨蹭的是竹西,她發現了大旗時間觀念的變化,但並沒有什麼準確的設想。當她推著車也要出門時聽見羅大媽對大旗的評價,她的心彷彿受到了一下敲擊——大旗丟了魂。她堅信羅大媽對大旗的觀察之深刻肯定勝過她自己,當她剛把大旗的丟魂作為一個值得留意的問號時,羅大媽已經對大旗從裡到外做了肯定。

    自然,她知道羅大媽的“敲擊”並非有什麼明確的針對性,羅大媽更不知就在離自己不遠處正有人企盼著大旗丟魂兒。因此,竹西故意當著羅大媽也在自行車上磨蹭些時間,顯出對“你們家那點兒事”不屑一顧的神色。“羅大媽,你最好拿眼追隨著我出門。”竹西想。

    竹西騎車一向比別人慢,她的單位近,班兒也靈活。她願意穩坐在車上想事,她願意把騎車當做是單獨散步。莊坦死後她就更無牽無掛地願意做這種散步。慢騎車這個看似懶散的行為好像使你看上去對一切都顯得大意,其實慢騎車恰好鍛鍊了竹西各方面的感應能力。騎快車和騎慢車比較,慢騎像是人的一種主動,而快騎常使人覺得手忙腳亂抓耳撓腮,出事的也都是騎快車者。

    竹西慢騎著車想事,想得繁瑣,想得細緻入微。從寶妹的大便想到醫院裡一個病人的一條腫胳膊;從洋拉子想到最近剛流行起來的一種低八字領——朝鮮傳過來的;從她明天一定洗床單想到青黴素消炎的缺點。

    外科有一間病房牆壁油漆剝落,那痕跡有時看起來像面目猙獰的鬼神,有時又突然像坦桑尼亞地圖——“醫療隊員到坦桑”,一首歌。

    她想,街上有樹好還是沒樹好,有樹可以遮蔭,但許多商店的門臉兒都被樹遮擋了起來,很虧。

    一個商店叫船幫門市部,船幫是一個衚衕。

    她覺得小瑋的臉蛋兒很紅,紅豔豔——形容不確切。

    她覺得醫院裡的湯菜又好又便宜,五分錢一大碗,用肉湯,裡邊還有四五樣蔬菜。說不定便宜有問題,就因為它太便宜。肉湯沒準兒是從病人伙食中剋扣出來的。

    五分錢的飯票是黃顏色的,最近有了塑料飯票,像彈琵琶的指甲。

    她覺得前邊那個騎車的女人臀部很肥碩,很棒。

    她想後面的人看她的臀部也一定這麼肥,這麼棒。

    她覺得她騎車穩就是因了她這肥碩的臀部——她不願把自己的臀部叫屁股,大屁股太難聽。就是大屁股,坐得穩,車穩。

    那個男人車用腳後跟蹬,八字腳,外八字。外八字大半是扁平足,跑不快。金日成八字腳。

    她很想知道王實味的《野百合花》寫的是什麼。

    她很想自己買倆焦圈兒吃。

    她想所有科室的醫療器械就數婦科的產鉗帶勁兒,稱手,像個帶把兒的大籠子,一夾一拽。

    先前她有過一件風雨衣,領子裡有“大地”。

    槐花落了一地。

    今天她主刀為一個腸梗阻開刀,要拉一個探察口子,十釐米,還得動手掏腸子。小手術,可術前得剃毛。

    不管男女開肚子都要剃。

    一次她用剃刀從手術檯上嚇跑了一個剛完成發育的女孩子。

    還得剃。規範。抹一片紅藥水,光禿禿紅糊糊。

    病人十點進手術室,現在九點十分,那麼她還可以洗個澡。一身汗,得洗澡。夏天人每天都得洗澡。

    竹西聞到一股被汗味兒肥皂味兒溶解而成的洗澡水味兒,她覺得這才是真人的氣味兒。病人的腸子肚子都不是真人味兒,是科學味兒。洗澡水的氣味兒她在哪兒聞見過,在醫院淋浴時,還裝了新裝置:蓮蓬頭下面就地一隻踏板,人站上去水噴下來,省水、方便,小打小鬧。水順著牆根一條小河流走了,帶著人的氣味。

    洗澡水味兒還在哪兒聞見過?在響勺衚衕在家裡。晚上院裡人也要洗澡,每家有每家的洗法兒。在家,她蹲在大盆裡洗。洗澡水卻要往一個地方倒。牆角一個鐵篦子下水溝,通稱溝眼兒。你一盆我一盆,水順著溝眼兒流走了,人的味兒都流到一個地方去了,各式各樣的髒水都匯在一起了。最乾淨的人和人最不乾淨的排洩,寶妹排洩困難。

    竹西的想事一般從寶妹開始,結束於寶妹。現在卻由寶妹一發而不可收拾了,因為她想到了洗澡水,她像個嘎小子一樣想到了洗澡水。

    每晚羅大媽一家在那個夾道里洗澡。大盆大盆的清水端進去,大盆大盆的髒水端出來。第一個進夾道的是羅大媽,最後一個進夾道的是大旗。有時天很晚了,院裡鴉雀無聲,大旗端盆去倒自己的水,穿一條半長不短的白細布短褲。竹西也去倒水,穿一件前邊一排扣的,目前只能在夜深人靜才得穿一下的連衣裙。竹西從大旗盆裡聞到了那氣味,她相信大旗也聞到了一種氣味。對氣味她這麼想,大旗也許不這麼想。她像個嘎小子,可大旗不像嘎小子,一個憨厚多肉的脖子,嘎不起來……那麼她也不應該再嘎,那麼她得回屋睡覺。睡。

    深更半夜她又起來了,還是這件前面一排扣的連衣裙,裡邊連內褲也不用穿,深更半夜誰知道誰。她要去廁所,廁所她可去可不去,憋不住屋裡也有盆。她得去,她得去廁所,後院廁所。方便。

    院裡靜下來,水味兒已四散。竹西為上廁所走進夾道。原來夾道里還蒸發著人的氣味和大小水窪。明的是水黑的是路。這是她做學生時有一次下鄉勞動,一位農村老大娘領她去廁所時告訴她的。那時剛下過雨,天很黑,和現在全院閉了燈一樣。明處是水,黑處是道。原來還是有水,有水就有人的氣味。大旗是最後一個進夾道的,這一定是他的水他的味兒。她聞過,在溝眼兒旁邊。

    一走進廁所,她很容易就把自己袒露了出來。夏夜的風立刻就包裹了她,滲透了她的全部。也許她一想到袒露這兩個字才想起莊坦,莊坦,袒露。莊坦去世後她很少想到他,現在想到他是因為她平白無故地出來把自己袒露了,她袒露得這麼情願這麼天真。那時對莊坦她也袒露,也情願。但她覺得自己並不天真,也有點人們常說的世故。為了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妻子、母親她需要對他世故,連情願也顯得廉價,唾手可得。太容易才使她失卻了天真的等待。現在這天真這情願才是一種對於等待的追逐,於是有了這黑夜裡的袒露這天真的等待,她終於要做一次真實的追逐了。

    她決定把大旗追逐在夾道里。

    第二天,當夾道里又響起最後一次撩水聲時,竹西真的像昨天一樣要去後院方便自己了——人要方便,誰能干預?

    她輕靈地走出屋門,輕靈地潛入黑暗,輕靈地走進夾道。她一眼就看見了一面正在朦朧中扭動的脊背。她覺得那脊背很厚,很堅硬,像是一面永遠也無法穿透的牆。這牆很可能成為她走不過去的屏障,屏障那邊才是人生那邊。但她就是為著穿透這牆這屏障而來,到牆的那邊去探索一下人生的追逐。誰讓她嘎呢?

    她前進了一步、兩步、三步……

    他突然轉過了身,卻誰也沒有嚇住誰。也許他從脖子感到不自在的那天起就想到她非要穿透他不可了。那時她穿鑿他的脖子,現在她要穿鑿他牆一樣的脊背。

    她離他更近了,她清楚地看見了他胸膛上的水珠。她從容地奪過他手中的毛巾從上到下無目的地替他擦拭起來。她只覺得要擦拭。

    他不知怎麼的就把毛巾輕易地給了她。但他又輕易地打起哆嗦,渾身上下,小腿哆嗦得最厲害。

    她感應到這哆嗦,她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來,用雙臂緊緊挽住他的腰。像是求他寬恕——是她才把他折騰得打哆嗦。她的臉貼在他那升騰著黑色火焰的小腹上。

    啊,再也不要有人間的剃,人間的紅藥水……

    大旗的眼前卻出現了一片:紅旗,紅袖章,紅對聯,紅標語,紅燈,紅花,紅油墨,一片紅,紅海洋,閃閃的紅星紅星的閃閃,翻江倒海,一塌糊塗。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被挾帶(如果是挾帶的話)到後院那個司猗紋埋過金如意、葉龍北葬過雞的地方。

    她要他向自己倒下來,倒下來……

    他一身的清新和健康使竹西眼淚汪汪。

    就為了這清新、健康,值。

    她約他明晚再見。

    大旗整夜沒睡。他努力回憶著剛才的一切,一切還是一塌糊塗。他只覺得自己身上多了點氣味,那氣味才使他想起剛才她對他的一切擺佈一切喚醒。那是什麼?他想到人間一個最普通的形容,最簡短的句子。

    一個字。

    可那分明是一個髒字。人們懷著最野的心思罵人用這個字,廠裡最好的同志開最善意的玩笑也用這個字。

    誰不是借了這個字才應運而生。

    這個字最髒,卻是人的求之不得。

    這個字好得能使你捶胸頓足,可又骯髒著被人忌諱。

    最後大旗還是不願把剛才他和竹西的事用一個字來概括,用什麼概括他不知道了。他覺得自己到底是文化淺,在文化領域裡沒有人教會他怎樣去形容那事。後來他曾經在一個適當時刻著急地問竹西怎麼形容,她狠命捏著他的手腕說:“少問,傻勁兒。”她的回答像是對他的斥責又像是對他的溺愛,那口氣像大人教訓小孩,又像是她給他的最好的悄悄話兒。反正她比他大七歲,這年他二十二歲。

    竹西為大旗把自己開放了一個夏天。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竹西常常覺得就在這個夏天裡是她造就了大旗。不是造就是生,是生產。她最願意生一個大旗這樣的男人。她坐在車座上想,又覺得自己很嘎。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每當大旗和竹西踏著秋天的泥濘冬天的雪,暫短地出沒於那些有人幽會的地方時,大旗總覺得還是夏天好。他把自己的思想毫無保留地告訴竹西,竹西還是狠狠捏住他的手腕說:“傻勁兒!”她願意挨緊大旗堅實的肌肉就那麼坐著,不管衣服多厚,她也會感到他那堅硬的肌肉的存在。

    竹西臉色很好。她那好看的臉色、好看的有靈氣的多毛的手指,一切都告訴人們,她內心正潛藏著一個深不可測。她覺出有人正研究她的這個深不可測,這便是眉眉。

    竹西用溫和的語言撫慰眉眉做事,還給她買紅底和白底的懶漢鞋。眉眉不拒絕,也不顯出高興,因為她覺出舅媽這些舉動有一種隨意性,就像她總是把在醫院吃不完的菜帶回家來,幾塊帶魚,幾朵菜花。但她並不深究舅媽這隨意性,她不知道舅媽發生了什麼,她臉色好有什麼不好……一切還是有幾分隨意性。

    竹西可以直視全院所有的人,惟獨對眉眉有些躲閃。她覺得她對眉眉的喜歡,不如說是對眉眉的掠奪,她就像個壯賊那樣,早把眉眉的小櫃偷光了。

    大旗對眉眉的躲閃是明確的。他不再給她“特大喜訊”,也很少和她單獨會面。他只對眉眉說過他在廠裡當了車間團小組長。

    一個垂頭耷腦的團小組長。眉眉想。

    眉眉有時還是為這團小組長的存在慌亂,但又覺得慌亂得多餘。

    司猗紋很忙。目前她思路專一,只盼樣板戲不斷繁榮發展。

    47

    達先生又來了。

    達先生在司猗紋家裡已經有了固定座位,那是擺在房間正中火爐旁邊的一隻杌凳。

    冬天,終年不見陽光的南屋生起爐火才使人生出幾分留戀。達先生進門直奔那爐火、那杌凳。

    開始,達先生的杌凳由司猗紋準備,她還告訴他爐邊暖和。後來,遇到杌凳不在爐邊時,達先生便親自動手把自己的杌凳拉過來。他在爐邊坐下,雙手攏住發熱的煙筒,顯出些難以被人覺察的飢寒交迫。其實達先生現時從精神到肉體並不飢寒,飢寒相兒——那是他久已養成的習慣。也許這習慣的養成還是因了他那顆麥粒大的小小汙點,這汙點使他不僅不能大模大樣像司猗紋似的跟街道要服裝、添樂器,就連在司猗紋面前他也有必要顯出幾分謙遜,他覺得手捂煙筒便是最好的謙遜。

    飢寒交迫和謙遜有時並沒有一條明顯的界限。

    司猗紋早就發現了達先生的心境,便儘量為他創造些隨便。她為他拉杌凳,為他指出溫暖所在,還常在爐子上煨一小鍋金絲小棗。小棗這東西在乾果類中說不上大雅,可也不算低俗。再說司猗紋煨它,主要是為達先生創造出一種隨便的又不失體面的氣氛。她願意用一股棗香、一股氣兒使他們的交往更隨便,更具革命同志之間的一份情意,使他們對於京劇和京劇更加革命化的切磋更加無限延長。

    寶妹、小瑋不大瞭解司猗紋的意圖,有時還不識時務地弄出些大煞風景。小瑋在農場時,當地農村孩子教過她一個謎底為“棗”的謎語:

    一個小孩兒穿著紅褲子紅襖,

    你去哪兒呀?

    我去衙(牙)門口。

    還回來嗎?

    骨頭回來肉不回來。

    小瑋見景生情,便教寶妹背謎語。寶妹受了傳染,也開始了關於穿紅褲子紅襖的小孩去衙門口的背誦,後來她們竟當著達先生比賽起這個繞口令般的謎語。司猗紋對這有傷大雅的行為做了制止,她罵她們像鄉下孩子,說她們就配吃棗(司猗紋不自覺中又對棗做了貶低)。但當鍋中棗煨得如蜜餞般拉出了金絲,再煨下去就要嘎巴鍋時,她還是叫過她們,為她們分出包括眉眉在內的三份棗。小瑋和寶妹接過棗把手吃得很黏。眉眉不吃,她總是把自己的一份倒給寶妹。

    留在鍋裡的一份是達先生的,司猗紋總是連鍋(那個煮過花生米的鍋)給他,顯出些隨意、豪放,顯出些不拿他當外人的風度。達先生吃棗不像小瑋和寶妹,他總是用司猗紋遞給他的牙籤一顆顆地叉著吃。他吃得緩慢、仔細,棗核也乾淨,半天,一顆光若紅豆般的棗核掉入爐前的簸箕裡,發出一個微弱的清脆的聲響。司猗紋和達先生關於京劇和京劇改革的切磋便是在這種氣氛中進行的。

    司猗紋不吃棗,只為自己沏一杯炒青,坐在桌前喝茶抽菸。這種不上檔的炒青,在達先生面前也有一杯。

    近來司猗紋和達先生對於樣板戲,不偏重實踐,只偏重於在理論上切磋。因為所有可供他們合作演出的樣板戲他們都做了一遍遍的合作,除李鐵梅、阿慶嫂、小常寶這些老唱段,他們還試驗合作了柯湘、江水英、吳清華的唱段。加之目前響勺宣傳隊總也接不到新任務,於是他們就又有了一份悠閒。有了悠閒才有了悠閒中的切磋,悠閒著卻又不時生出一種隱隱的被拋棄感,甚至一想到前不久舞臺上下那點熱鬧,竟也顯得有幾分滑稽和寒酸。也許正是這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才使他們非得坐在一起懷著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這個永遠也不被對方發現的隱秘,來繼續他們的事業——歷史的必然。他們在切磋中從理論上總結過去的得失,又切盼樣板藝術新的繁榮和振興。

    “昨兒。”達先生說。

    達先生一開口司猗紋就知道這是一個漫長的對話信號,這信號距那內容實質還有個耐心等待過程。

    司猗紋願意做這種耐心等待。

    一顆光潔的棗核從達先生嘴裡悠悠地露出來,啪嗒跌入爐前的簸箕,接著便是達先生對那杯中炒青的一口悠長的品嚐。

    火封著,司猗紋不必關心爐子。她封火老練,一塊煤可封整整一個上午。她還能目測爐門縫隙的大小以掌握房間的適當溫度,誰都不必擔心由於封火會使房間溫度下降。

    “昨兒晚上。”當一個不算短的間距過後,達先生把剛才的“昨兒”變成了“昨兒晚上”。

    司猗紋把就要抽到底的煙接入一根新煙中;新煙被她捻空一頭,將老菸蒂插入其中,像植物的嫁接,像一種植入手術。接上,在桌上磕磕。磕的時間可長可短,假如你想用這個磕的時間去想點別的,你可以盡情地磕下去:嗒——嗒——嗒……

    “昨兒晚上,我彷彿聽同院兒說。”

    “昨兒晚上”是時間,“同院兒”是地點,達先生在時間裡加上了地點。這酷似劇作家寫劇本,他們在劇本開端都要先寫時間、地點,然後才是劇情。有劇情必得有人物,現在達先生的“同院兒”包括了地點也包括了人物,不然為什麼“同院兒”能“說”?

    時間:昨兒晚上。

    地點:同院兒。

    人物:同院兒。

    達先生的院子同司猗紋的院子相比,要龐大、龐雜,他住在一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大院裡。大院套小院,層出不窮。院子大,人多職業多,因此就掌握各方面信息的條件,達先生總是優於司猗紋。司猗紋這兒就是北屋、南屋,南屋、北屋,西屋還常沒人。對於當今信息,司猗紋大都靠了達先生的供給,信息對人的吸引力從不衰竭。

    “昨兒晚上,我彷彿聽同院兒說。”又一顆棗核從達先生嘴裡滾出來跌入簸箕。當他再次空出吃棗的嘴時才接下來說,“彷彿哪兒演了一出評劇《列寧在十月》。”達先生在由於各種原因使他的信息性報告一次次被打斷之後,現在終於完整了他的信息。在他那個信息諸多的大院的諸多信息中,達先生最為注意的還是革命文藝方面的信息。因此當一個“彷彿”出現在他耳邊時,達先生立刻就把這“彷彿”銘記在心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您說這興許是真的。”達先生肯定著這信息又徵求著司猗紋的看法,好像一個信息只有徵得了司猗紋的驗證才具真實感,那信息的渠道倒成了無關緊要。

    司猗紋對這信息並沒有表現出大驚小怪。也並不急於為達先生做進一步的肯定。她半信半疑地想:“評劇”《列寧在十月》聯在一起總覺得有幾分硌生。對於列寧的光輝形象被搬上中國革命戲劇舞臺,當然值得慶幸,但此時她想的是這個評劇。

    評劇在解放前叫“蹦蹦兒”,蹦蹦兒這種出在京東只能唱《小老媽開口旁》《馬寡婦開店》的只配在鄉村野臺子上演的小戲,後來雖然也小模小樣地進了北平,演員也花枝招展地登報、照劇裝像,但那種熱鬧也只能熱鬧在天橋。單說那演員名字就俗不可耐,自己卻還不以為然:白牡丹、花石榴、綠芙蓉……解放後,蹦蹦兒雖改頭換面變成了評劇,調門兒也有演變、發展,可那調門兒再演變還是蹦蹦兒,比上下句的秧歌調強點兒也有限。演個“小女婿”還合適,可讓列寧上臺唱“小女婿”的調兒,她怎麼也想不出是什麼滋味。還有列寧那西服、領帶,怎麼讓演員耍把?楊子榮有板兒帶一耍半天,少劍波沒板兒帶耍大衣,那郭建光手裡還有支盒子炮,列寧手中就有杆紅藍鉛筆。但司猗紋就像總也不願在達先生面前表白自己的身世一樣,現在她也不願向達先生表露她這份思想的真實——雖然在達先生看來,司猗紋對他早已是無話不談,既交心又交思想。在響勺他們像是……是什麼,達先生從來也沒想準確過。在不便和司猗紋交換看法的情況下,他只好按照自己那總在變幻的看法看他和司猗紋之間。

    “您說,這興許是真的?”達先生髮現司猗紋不說話,對此就改變了口氣,他把剛才那偏重的肯定換成了現在這偏重的詢問。好像他剛才的過於肯定是在司猗紋面前打了眼,沒準兒司猗紋憑了她那廣泛的知識涉獵,對此另有品評。達先生說完,用幾分試探、幾分謙卑的眼光看司猗紋。

    沒想到司猗紋給了達先生一個出其不意。

    “對革命有益,什麼戲不能編?”她說。

    “那是。”達先生說,覺出本來自己肯定了的東西,為了察言觀色又被自己做了否定,就生出些遺憾和懊悔。

    “您說讓列寧同志也唱?”既然司猗紋做了肯定,達先生就可以不客氣地給司猗紋提問題了,名正言順地提問,甚至是難題。

    達先生的問題正是司猗紋在想在懷疑的。既然達先生說出了她心中的疑問,那麼面對這棘手的問題司猗紋必做回答,誰讓她說“對革命有益什麼戲都能編”呢。她要是一張口就對達先生的話來個徹底否定呢,哪兒至於引出達先生這個棘手的發問。

    那麼她得做出正面回答。

    “我看那是個唱腔設計問題,唱腔也得改進。”司猗紋當真做出了連她自己都意外的、再合適不過的回答。在這裡她沒說列寧到底能不能唱蹦蹦兒,也沒對評劇本身發表什麼帶有貶義的見解,非說那蹦蹦兒無產階級導師沒法兒唱。她把一個極複雜的政治問題一下子歸到一個純技術性的問題——改進唱腔。

    “京劇的老唱腔也表現不了英雄人物。”司猗紋又做了個恰當的比喻圓滿的補充。

    吃棗的吃棗。抽菸的抽菸。間或都可以喝茶。

    “您說讓列寧夫人也唱?”達先生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又提出了克魯普斯卡婭的問題。

    達先生這次的問題就帶出明顯的幼稚了。看來他只知道他那把一尺長的京胡,京胡之外他到底一竅不通。司猗紋對戲的瞭解可不只限於京劇,她開始由評劇的特性來開導達先生。

    “蹦蹦兒壓根兒就是旦角兒戲,行當不全。《打狗勸夫》《馬前潑水》都是旦角兒戲。”司猗紋是說連列寧的唱腔經過改進、設計都可以解決,那列寧夫人作為旦角兒,唱腔就更容易。但說起評劇的旦角兒戲,她並沒有舉出《馬寡婦開店》和《小老媽開口旁》。

    “那您說列寧該用老生腔,還是用小生腔?”達先生得寸進尺,給司猗紋提的問題更具體了。

    照理說這個問題又顯棘手,因為老生象徵老頭,小生象徵青年。那麼列寧是老頭還是青年?他並非青年,這點司猗紋可以肯定;老頭?讓一個革命領袖做老態龍鍾狀,讓革命充滿暮氣,那當然也有損於領袖的形象。但司猗紋終於又給了達先生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聰明。

    “那蹦蹦兒壓根兒不分老生、小生,是男的都一個調門兒。”她說。

    司猗紋對達先生的問題一個個做著回答,一個個作著駁斥。但今天她對他的問題並不十分熱情,在回答之中或許還常顯出幾分不耐煩。因為一方面達先生的問題雲山霧罩,此外她一直在想,《列寧在十月》編成評劇就不如編成京劇。京劇舞臺上出現了列寧,必然會有列寧夫人,那時響勺也就有了新節目。列寧夫人由誰唱?莫非還能找出第二個人?從前她演一次阿慶嫂再演也是個開茶館的,柯湘則不過是位無名英雄。你描眉打鬢地在舞臺上張牙舞爪,一卸妝你還是你自己。即使你再借此要挾羅大媽置辦行頭,過後你還得捅爐子、煮棗。演一次革命導師夫人那就非同一般了,司猗紋不懂運用自我感覺來形容自己,可真要演一回列寧夫人,她的自我感覺一定會變得十分十分良好。她聽說前幾年“北影”養著一位專演毛主席的演員,那演員出門汽車接送,在街上一露面群眾就圍起來喊“毛主席萬歲”,後來那演員為了躲避這場面,出門時就戴一副大墨鏡,把自己做一下遮擋。司猗紋想:演一回革命導師夫人,雖然別人不一定會認出你來喊“萬歲”,可也必得戴一副大墨鏡了。你自己先得將自己做一番遮掩,人有了一舉兩得的遮掩才最夠味兒:這是掩護,也是常人不可有的裝飾。眼下普通人誰敢戴副大墨鏡?

    司猗紋想得合理想得高興,她決定從列寧登上戲曲舞臺來和達先生探討一番讓列寧與夫人唱京劇的合理性。就好像一出《列寧在十月》已經擺在他們面前,目前是磋商關於重要唱段的設計。剛才她打心裡貶他只懂他那杆胡琴,可真的探討起京劇唱腔,她還得請教於達先生。

    司猗紋又在達先生茶杯里加些水。水加進去,沉下去的茶葉泛上來,杯裡的顏色比第一杯還濃重。達先生雙手扶住茶杯,做了一個欠身狀。司猗紋也為自己加進第二杯水。

    “說實的,”司猗紋說,“剛才您說的列寧上臺唱蹦蹦兒我倒沒在意,我想了半天,列寧的戲應該用京劇演。您說哪?”她一邊徹底否定著達先生信息的荒唐,一邊又對達先生顯出些敬意。

    “哎!”達先生像大覺大悟一樣扔掉牙籤,雙手一拍,“您說我怎麼就沒想出來。”

    “您說江青同志為什麼單拿京劇作樣板?”司猗紋反問道。

    “哎!”達先生又用“哎”來回答司猗紋的反問,這“哎”當然又是一個大覺大悟。達先生既已大覺大悟,就應該正面地全面地詳盡地回答司猗紋的發問,然而他還是決定把正面、全面、詳盡的回答讓給司猗紋。

    “您猜怎麼著?”司猗紋說,“我琢磨過。您想,最適合表現革命英雄人物的就是京劇:行當全,生、旦、淨、末、醜;唱腔多,要剛有剛,要柔有柔。要不江青同志為什麼單拿京劇發展樣板戲呢?”司猗紋搶先佔了個正面、全面和詳盡。

    “哎。”達先生說,“要不人家江青同志自己說是毛主席的衛兵呢。”——達先生不能光“哎”。

    “人那是自謙。”

    “是自謙。”

    “那您還張口評劇、閉口評劇的,說得我都犯困。”

    “我彷彿聽同院兒說的。”

    “各有所好,先前天橋那幾個小園子不是也沒空過?”

    “咳,連叫街的都有人聽。”

    “哎,所以列寧就應該由京劇演。”司猗紋也用了個“哎”煞住話題,端起茶杯。

    達先生見司猗紋喝茶端杯,自己也端杯喝茶。司猗紋放下茶杯,達先生也把茶杯放下。

    “我倒有個問題向您請教。”司猗紋說。

    “看您說哪兒去。”達先生說。

    “您說,這出戏的唱腔是大改合適還是小改合適?《紅燈記》是小改,一唱就上口;《海港》《娘子軍》就是大改。倒也不錯,可仔細聽,味兒差點。”

    “依我看,列寧的戲,唱腔不宜大改,像列寧在辦公室接待那個孤兒小孩……”

    “娜達莎。”

    “對,娜達莎。接待娜達莎之前那時刻,就得來段純正的西皮原板,像《坐宮》楊四郎的‘我好比’那段。平穩、深沉,符合列寧那個時刻的心情。”

    “照您說列寧也得打那麼多比方:‘我好比籠中鳥,我好比淺水龍’……”

    “那倒不必,我是打這麼個比方。可他起碼得唱出奪權之前那種……心中雖千頭萬緒,表面又鎮定自若。哎,您聽。”

    達先生思忖片刻終於想出了列寧的兩句唱詞,他唱道:

    “為起義,使得我晝夜難眠,

    我作為革命的領頭人難得閤眼。

    我好比……”

    “您這不行,啊。”司猗紋打斷他,“列寧不能自己先訴苦。”

    “我這不才是個比方麼。再說,當真要演唱詞兒得專人編,最後還得江青同志點頭。我這不剛是個比方麼。”

    “倒也是。”司猗紋說。她想她不能難為達先生什麼都包,編唱詞是專門學問,你當“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就那麼好編?

    “我一考慮就偏重唱腔設計。”達先生說,“您就說列寧和他的警衛員瓦西里那段戲,多好。瓦西里押糧回來,先面對列寧來段吹腔。吹腔悲壯偏重表達,正好瓦西里押糧回府,路上忍飢挨餓和敵人作戰,先唱四句吹腔。當唱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之間,瓦西里突然昏倒,甩掉帽子來個“蹌背”,接下去列寧見狀悲切萬分,先來句西皮倒板,胡琴來段長過門兒加幾個花點,再用西皮原板結束。那時候,您就貝青等著聽好吧。”

    “得,光聽您白話吧。”司猗紋不常用“白話”來形容達先生的白話。“白話”裡顯然有貶義,但達先生願意聽司猗紋說他白話。他覺得只有聽司猗紋的“白話”,才證明他和司猗紋之間的交流到了一定程度,那時達先生便可以更加放肆地白話起來。

    “白話,也得白話得出來。”達先生得意起來,得意裡還有幾分忘形。他心想,我知道你,你說我白話,那是你服我。不客氣說,說唱腔兒,全北京能白話成個兒的也不過一二三。那“板兒團”咱不能比,連徐先生徐蘭沅那兩下子有時候我也不把他放在眼裡。他給梅老闆設計的“掛帥”裡有那麼好幾段就不是地方。

    “剛才您淨拿男角打比方,您說那旦角呢?”司猗紋另有所思,趁著達先生的白話,又對他做著鼓動。

    她朝他伸出一手蘭花指。

    “您是說列寧夫人,還有瓦西里媳婦。那好說。”達先生忽地從爐前站了起來,他知道這才是今天他們對京劇切磋的一個高xdx潮——司猗紋關心的是旦角。

    達先生站起來,把兩條短小的胳膊向後一背,正面緊對司猗紋。

    “您就先說列寧夫人吧。”司猗紋說。

    “叫克魯普斯……”

    “克魯普斯卡婭。”

    “對,克魯普斯卡婭。依我看,她主要有兩個大段子。第一個大段子咱先撂撂,咱先說這第二個大段子,就是列寧被人打了黑槍後躺在病床,發燒四十點五度,昏迷不醒的那個節骨眼兒。這克魯普斯……”

    “克魯普斯卡婭。”

    “對,克魯普斯卡婭。太繞嘴,乾脆咱就說卡婭吧。卡婭站在病床前,後邊列寧躺著。卡婭心情悲痛,想起列寧為革命奔波一輩子,不由得心潮澎湃;特別當她想起老奸巨猾的布哈林,火就更不打一處來,於是乎……武場一個急急風:鏘……叭嗒鏘,帶出胡琴的二簧倒板,緊接著是一串緊拉慢唱。為什麼非用緊拉慢唱不可?我這就給您說清楚:為的是急中有慢,慢中有急。就卡婭的心情而言,著急中有回憶,回憶中有著急,鼕鼕鼕鼕格兒裡格兒嚨……唱:

    “思想起布哈林氣炸胸膛,

    你不該遣特務來打黑槍。

    我丈夫叫列寧本是社會民主黨,

    他為革命終日奔波在……”

    “在哪兒?”達先生問司猗紋。

    “在戰場。”司猗紋說,“這合轍。”

    “不行,不能光圖合轍。列寧,前方、後方都是他一個人忙活。對,就唱‘前方後方’,也合轍。唱:

    “他為革命終日奔波在前方後方。

    那前方有白匪他得殲滅,

    這後方有漢奸他也得抵抗。”

    “得得。”司猗紋打住達先生這一瀉而下的緊拉慢唱,“那是漢奸嗎?”

    “反革命也行,反正不是好人。”

    “漢奸在中國,漢奸、叛徒、特務……在蘇聯得叫……”

    “蘇奸。”達先生搶先一步說,“哎,說真格兒的,這段怎麼樣?”

    “倒沾邊兒。”司猗紋說。

    “僅僅是沾邊兒?”達先生趨近司猗紋,眼睛直勾勾的。那眼光分明在說:怎麼,這也像你對我說的話?也不看看唱腔設計是誰。

    在達先生直勾勾眼光的“逼視”下,司猗紋決定讓步。她一邊讓步,決定再給他加點“胡椒麵”,她想到一個電影中的一句臺詞:“再來點兒胡椒麵兒”。“逗您哪,瞧您,致驚導怪的,去去去。”司猗紋白了達先生一眼,伸手轟趕著,眼睛也直勾勾的。

    達先生最能領略這白眼、這“去去去”、這轟趕。如果說司猗紋用一個“白話”能使達先生站起來給她個倒背手,那麼白眼、這“去去去”、這轟趕足可使他對司猗紋做出個隨心所欲了。那白眼不就是飛眼兒麼?那“去去去”就是“來來來”,就是一個……一個暗示。然而飽經風塵的達先生更懂得適可而止,更懂得“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英雄、懦夫都懂的普遍真理。於是達先生做個“小忍”,又回到自己的杌凳上。就像在告訴司猗紋:你不是說去去去嗎?我去了,我回到我的杌凳上了。可這工夫你心裡就沒有缺欠?你心裡的缺欠只有你自己知道。

    達先生坐回原處,司猗紋也剎住自己。她想到剛才自己或許有些失態,給這個小老頭看了熱鬧。就你?司猗紋想,坐回杌凳是明智。

    一出“列寧”戲是編不下去了,但達先生那些假設的唱段卻真的鼓動起司猗紋,她決定把這一大膽設想彙報給羅大媽。達先生說的那些蹦蹦兒目前雖不是樣板,在他們剛才的切磋中司猗紋也自知把“在十月”和“在一九一八”混在了一起,但哪出戏變“板兒”前都得有個醞釀過程、成熟階段。你這邊先偷著演著,江青同志那麼一發現,離樣板不就近多了麼。目前既然有了蹦蹦兒唱列寧上邊不干涉,不提出批判,那就等於默認——沒個不知道。自古以來這舉國上下的百姓除了放屁,上邊沒個不知道。那麼改編、搶先,讓響勺搶個先、上個“板兒”不見得就是空想。當然這已不再是司猗紋的幾句清唱就能解決的問題。就在達先生跟司猗紋白話的時候,司猗紋已醞釀出一個龐大的計劃:她非和達先生幹一個整出不可。列寧就讓達先生演,一化妝活脫兒;胡琴好找;讓街道上那個守攤的秘書演布哈林;讓羅大媽來個打黑槍的卡普蘭;就是瓦西里和他的媳婦目前一時無人。大旗演瓦西里太肉頭,讓竹西演瓦西里的媳婦竹西準不幹。

    達先生看出司猗紋精神不對勁兒,還以為是剛才他那沒深沒淺傷害了司猗紋。他正坐立不安,司猗紋卻猛然給他亮出了自己的醞釀。達先生也跟著來了個徹底的激動、激動的徹底,但對於他是否要扮列寧他還持保留態度。最後他同意司猗紋的下一步計劃:兩人就伴兒去找羅大媽。

    司猗紋鎮靜了一下自己,又囑咐達先生不要慌張,見到羅大媽他不必多話,只做個幫腔即可。

    他們就伴兒走出南屋,就伴兒來到北屋廊下。羅大媽在廊上迎接了他們,連臺階都沒讓他們上。

    “喲,您這兒忙著哪,羅大媽。”司猗紋在家裡都這麼稱呼羅主任,她覺得這種稱呼最具鄰里氣氛。

    羅大媽耷拉著眼皮站著擇米,手在一隻小盆裡扒拉過來扒拉過去,把撿出的小石頭子兒向廊下扔。

    “是這麼回事。”司猗紋說。

    “我聽見你們那事兒了。”羅大媽眼睛不看廊下,只盯住她的小盆,“你們倆一大上午不是都列寧長、列寧短的麼。”

    “那是說戲。”達先生幫腔。

    “知道是戲。戲就活該那麼編呀?糟改!那是俺們無產階級的大導師。”羅大媽給他們擺出了列寧和自己的距離以及和他倆的距離。

    “也不是憑空。”司猗紋說。局面出乎預料,可話一出口,就得說下去,“是達先生從同院兒聽來的。”

    “是我聽來的。”達先生插話。

    “我是說評劇能演,咱們京劇為什麼不試試?並非正式——要不怎麼說得先向街道彙報啊。”司猗紋說。

    “什麼彙報不彙報的,不就演了兩天戲。”羅大媽說。

    “是兩天。”達先生說,對司猗紋挺夠哥兒們。

    “兩天就值當這模樣兒?俺沒見過。是怎麼學習的,知道鬥爭新動向不,口安?我先給你們個信兒,以後你們上不上街道,我們還得商量。”羅大媽說完轉身回屋,把司猗紋和達先生晾在當院。

    達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紋,意思說:怎麼辦?就這麼晾下去,還是扭頭走?司猗紋不說也不動。她早已覺出羅大媽態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們的“戲”激惱了羅大媽,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不然為什麼她非說還“上不上街道?”這早已不是問題的問題好像又成了問題。運動以來她第一爭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才是她被時代的一個確認。為了保住這個確認她本想邁上臺階追上羅大媽,把剛才的一切說成是他們的一時衝動。但當她就要邁步時,北屋又傳來了羅大媽更直接更嚇人唬啦的語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還爭著搶著裝扮列寧。不如好好想想自個兒的事,省得到時候哭天怨地的。這眉來眼去的,咱街道不容這個。”

    從已經翻臉的羅大媽的聲音裡,司猗紋聽到了一個新詞兒:“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到哪個時候?司猗紋雖不可能瞭解,但她知道,既是時候就是個時候,不是個好時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48

    司猗紋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還挨著爐子,爐前還是那個簸箕,簸箕裡有一把光禿禿的小棗核,小鍋歪在桌上。

    此時,司猗紋看不見這棗核、這小鍋,她像個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尋找她的床。她摸到了床,沒脫鞋就投入了這床的懷抱。她覺得現在只有找到這張伴過她大半生的床才算找到了歸宿。這張床如同一個最忠於她的老僕,能接納她的一切苦難。

    發現杌凳、空鍋、棗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個《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床上的婆婆就像故事裡那個當過女皇之後的老太婆。魚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榮華富貴,她面前又剩下那個木房子和空木盆。

    從前眉眉覺得魚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壞。魚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麼她給什麼;老太婆壞就壞在兇狠、貪婪,想起什麼要什麼。後來她喜歡這故事,卻又覺得老太婆並不怎麼壞,魚娘娘也並不怎麼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憐,一臉皺紋一雙幹手,守著一個破木盆。魚娘娘假裝大方,人家要什麼她給什麼,過後卻又給人收回去。至於那個老頭,不論什麼時候都是最可憐的。

    一頭倒在床上連鞋都顧不得脫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個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達先生像那個老頭,可達先生有一顆小小的汙點。故事裡那個老頭沒有汙點。

    眉眉想起這個故事,才覺得婆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可憐過。雖然她最不願意婆婆和達先生整天吃棗唱戲,但他們唱的是樣板戲,也是街道上給的任務,羅大媽不是也高興得上躥下跳麼。現在說變臉就變臉,還聯繫以後能不能上街道的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對婆婆是多麼重要。她站在床前,看見婆婆那雙半新的藍呢子棉鞋直接在床單上蹭,鞋底上就有剛才從院裡沾回的泥土和羅家的爛白菜幫子,她一陣心酸。她覺得再也沒有比連鞋都顧不得脫就一頭撞到床上更使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脫掉棉鞋,又拉過棉被給婆婆蓋好,掖好,然後就坐在自己的床邊發愣。

    小瑋和寶妹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跑進家,不知家裡出了什麼事。她們不約而同地看看婆婆床上的婆婆,眉眉床上的眉眉,之後又互相看看。她們分明在問:這是怎麼了?剛才我們吃完棗出去時,不是還好好的嗎?那個老頭和婆婆說得那麼熱鬧,怎麼我們從外邊回來,老頭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發起愣來。小瑋走到姐姐跟前,不說話,詢問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聲讓她們去裡屋玩。小瑋和寶妹遺憾地互相看看,聽話地去了裡屋。

    北屋傳來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發現已是中午。婆婆已經躺倒,那麼午飯必得由她自作主張了。眉眉很少做飯,這種細活兒一向由婆婆承擔,只待萬不得已——比如現在,眉眉才參與。但眉眉對於烹調的敏感卻是極富天資的,如同她對繪製領袖像的感覺一樣,她能感覺到婆婆手下的飯菜是如何演變出來的,她一做就像那麼個樣。她這無師自通有時連婆婆也暗自驚異,但婆婆從不當面誇她,還雞蛋裡挑骨頭似的指出眉眉烹調的問題;哪些是屬於火候不當,哪些是屬於刀功。“生蔥熟蒜,熱鍋溫油”,這是婆婆的烹調口訣之一。待到眉眉請婆婆對這八個字做解釋時,婆婆卻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實眉眉從對婆婆操作的觀察中早已瞭解了大概,熱鍋、溫油是告訴你,任何生料下鍋炒,油都不要燒到十成熟,但鍋先得燒熱,那是為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鍋。至於生蔥熟蒜,連婆婆也很少運用,眉眉自然就糊塗著。她常想這彷彿是熱鍋溫油四個字的對應,也許並無實際意義。眉眉真正瞭解生蔥熟蒜的含義是許多年以後的事,那時她才明白,從前婆婆到底對她做了保留。

    一頓午飯落在了眉眉肩上。在婆婆躺倒不幹時,她願意承擔起家裡的一切,她願意以此來顯示出她的存在對於這個家庭的重要,她願意使小瑋和寶妹不至於感到狼狽,她願意使婆婆覺出她雖然躺倒了,但並不孤單,她還有外孫女眉眉。每逢婆婆把外孫女激得走投無路她可以生出要掐死婆婆的動機;但當婆婆走投無路時,這外孫女又願意以自己的存在使婆婆獲得安慰。

    此刻就是婆婆的一個走投無路。

    眉眉打開婆婆封住的爐子,用扇子緊扇一陣,火苗剎那間就衝了上來。她一面構想著這頓飯的內容,一面構想完成這內容的次序,兩菜一湯很快就在她手下誕生了。做著菜的同時,她還吩咐(現在輪到她去吩咐)小瑋和寶妹去衚衕口買饅頭和螺絲轉兒。寶妹和小瑋回來,菜已上桌了。眉眉知道今天婆婆不會上桌和她們共進午餐,就把兩樣菜撥在一隻小碟裡,讓寶妹給婆婆端上床頭,又讓小瑋端去饅頭、螺絲轉兒各一個。她自己挑了一隻不大不小的湯碗給婆婆端上一碗海米白菜湯,盛湯時儘量多盛進幾隻又大又整的海米。

    眉眉、寶妹和小瑋在床前一字排開,眉眉、小瑋直叫“婆婆”,寶妹叫“奶奶”。

    三人的呼喚,使一直閉著眼面朝裡的司猗紋終於睜開眼轉過了身,但她很難支撐自己坐起來。她面朝屋頂,眼眶裡明顯地汪著淚水。那汪著的淚水使眉眉覺得婆婆的眼球很混濁。

    眉眉和小瑋又叫了婆婆,寶妹又叫了奶奶。司猗紋終於掙扎著坐起來。她靠上床頭,眉眉把筷子遞給她,寶妹舉起饅頭,小瑋舉起了螺絲轉兒。

    司猗紋只接過筷子,眉眉又把海米白菜湯遞到她手裡。眉眉想,婆婆現在最需要的是湯。司猗紋接過湯碗,對眼前這場面沒有明顯的感動,只用筷子在碗裡慢慢攪動。白菜領著海米,海米跟著白菜遊動起來。就在海米和白菜遊動的時候,眉眉看見司猗紋那汪在眼裡的淚水滾落出來,一顆落進碗裡,一顆落在胸前。眉眉的鼻子一陣發酸。她示意小瑋、寶妹趕快上桌吃飯,她覺得婆婆這時需要自己吃自己的——人悲痛時的進餐,都願意做些迴避。眉眉明白這回避的必要性,因為她自己也有過不少悲痛著進餐的時候。

    寶妹和小瑋吃得很高興,好像眉眉做的飯菜格外香甜。儘管眼前也不外乎她們常吃的土豆片燒肉、醋熘白菜,但她們還是從中吃出了新的樂趣。改變現實也是寶妹和小瑋的企盼吧。

    要求改變現實是人類的共同企盼。

    當她們吃起沙鍋裡的海米白菜時,瘋了一樣,用各自手中的湯匙你搶我奪,那沙鍋被她們碰撞得嘎嘎直響。只有婆婆(奶奶)不在桌時,她們才會有這種解放感——現實改變了,她們又何必循規蹈矩?不就是個吃——飯!

    眉眉吃得很少,只掰著一個饅頭幹嚼,忘了眼前還有她親手做的菜,就連小瑋和寶妹的解放感也沒注意。她眼前還是婆婆那滴在碗裡的眼淚。她想,自己的眼淚滴在自己碗裡自己一定不會嫌髒,別人也不會感到這有什麼不雅。只是婆婆當著她們三人滴眼淚,況且那眼淚又滴入碗中,越發叫人覺出婆婆的悲切難忍和婆婆的不容易。這時眉眉早已忘記了那個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她一時又覺得婆婆像個就要被人屠宰的老黃牛,然而這老黃牛不是沒有對人出過大力。

    二年級時眉眉第一次參加學校組織的勞動,他們到郊區一個叫小莊的村子去拾麥穗,看見一個殺牛的場面:人們用繩子攏住了牛的四條腿,一個拿刀子的人站在牛的眼前。牛像是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一切,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裡就滴下過這種混濁的眼淚。同學們都“呀呀”叫著跑開了,眉眉跑得最快最遠。

    她明知不該把婆婆想成那頭就要被宰割的牛。她非要這麼想不可。

    小瑋和寶妹還在搶那沙鍋,她們甚至爭吵起來:寶妹非說小瑋撈走了最後一顆海米;小瑋說她一共才吃了兩顆,是寶妹吃得快,一邊吃還不斷往碗裡撈。終於,眉眉制止了她們的爭吵。後來她們才想起原來桌上還有螺絲轉兒和饅頭。

    眉眉收拾完飯桌又去看婆婆。婆婆吃得很少,只吃完了白菜湯和一小塊螺絲轉兒。眉眉收走婆婆的碗筷,替她把枕頭拍松,並勸婆婆把外衣脫掉,仔細躺下。婆婆服從著眉眉,鬆弛著身體讓眉眉給她脫衣服。眉眉脫著想著,剛才婆婆就是穿著這身衣服和達先生海闊天空,後來又穿著這身衣服和達先生肩並肩地就伴兒在院裡站過,這身衣服就好像也受了委屈。這是一件套著藍滌卡罩衣的舊棉襖,和一條套著深灰滌毛混紡制服褲的薄棉褲。眉眉把它們搭在婆婆身上,她看見那兩條棉褲腿自然彎曲著,膝蓋拱著的地方有兩個不明顯的鼓包兒,鼓包兒下面是幾個死褶。她想,這鼓包這死褶永遠是它們,它們終也不能因了主人的喜怒哀樂而改變自己的形狀。

    司猗紋的棉褲棉襖被她自己整整蓋了一個下午,又蓋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們穿起來,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過臉梳過頭,又用溫度合適的熱毛巾捂在眼上,讓毛巾的溫度溼度慢慢驅散眼泡的紅腫和眼球的混濁。

    熱敷的效力範圍很廣。

    眉眉一次次為婆婆更換著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過熱敷的司猗紋又在臉上施一層淡淡的不為人發現的香粉,再將眉毛稍做適當描畫。於是她又重現了自己。何止是重現,那簡直又是一個全新的司猗紋。

    對於這種司猗紋的重現,司猗紋並不陌生。在過去的歲月裡,司猗紋就不斷採用這種面部快速復原法來重現自己。那時身旁沒有眉眉,丁媽為她換毛巾。

    司猗紋的重現,決不僅僅是表面形象上的重現。也許就在這重現的過程中她還草擬了一個使自己從裡到外重現一新的重現計劃。這計劃也許開始於她的熱敷,也許開始於她那一天一夜用自己的棉褲棉襖覆蓋自己之時,因此她今日的梳洗、熱敷並非萬不得已遮遮醜,它們本是她那重現計劃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得從容做得有條不紊。

    昨天羅大媽對她的接待,照理說是給了她一悶棍。這悶棍不僅使她那演整齣兒“列寧”的幻想徹底破滅,她甚至還彷彿聽羅大媽說什麼“以後上不上街道都得兩說著”。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羅大媽把她和達先生歸在了一起,張口“好好想想你們那點事”,閉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達先生是什麼人?掛過牌子、掃過廁所,讓小將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時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傢俱,正正大光明地為革命表忠心。這才是一天一夜來司猗紋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羅大媽的話固然不好聽,可也不能光怪羅大媽不仁不義。誰讓她自己為了幾句唱就死和達先生扌票在一起?也是自己喪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種表現吧——政治上的失策。政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徹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覺得她和達先生兩個人就像跑百米,她早已衝了出去,達先生剛剛起跑就犯了規,可裁判卻連她也拉回了起跑線。因此,事到如今歸根結底她痛恨的不應該是羅大媽,而是那個在起跑線上犯了規的達老頭。於是她決定去找羅大媽,找她去指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達先生。是達先生帶來了那個道聽途說的消息,那消息連道聽途說都不是,那是達先生為了討好她,在被窩裡編的。沒有那個雲山霧罩的消息,憑她的覺悟(在羅主任直接幫助下提高起來的覺悟),她怎麼能肆無忌憚地去議論無產階級的佔世界第三位的革命導師,並沒深沒淺地管導師的夫人叫卡婭。若談到自己的責任,也是思想改造不徹底所致。至於羅大媽提到的那個嚇人呼啦的“到時候”什麼的,她可以不提不打聽,只當沒那回事。什麼事只要不打聽、不提,就等於不存在。等事到臨頭,她終歸會想出對待事到臨頭的辦法。

    一個全新的司猗紋出現在院裡那棵尚在沉睡的棗樹之下了。昨天羅大媽曾將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躍上去,躍上廊子,這便是第一步。她躍上去了,她站在北屋門前想著敲門還是不敲門,喊羅大媽還是不喊。考慮再三她採納了一個不敲也不喊的辦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來有些不文明,然而羅大媽進南屋什麼時候敲過門?羅大媽常是一個箭步便出現在你面前,任你方便與不方便,歡迎與不歡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應付去接待。這叫什麼?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經驗的好處,就在於不至於被主人拒之門外,還可變被動為主動。

    人都吃過措手不及的虧,也從措手不及中得過好處。

    司猗紋伸手推門進了北屋。

    司猗紋給了羅大媽一個措手不及。

    羅大媽手拿一塊藍布正在一條舊褲子上比畫過來比畫過去,司猗紋的出現使她把褲子和布卷在一起挨牆放在鋪邊。司猗紋發現了那布以及和布相聯的舊褲子,她判斷出羅大媽這是在醞釀一個把布變成褲子的計劃。那麼,她們這次的會見就應該從這布、這褲子開始。這樣開始便是個家長裡短,她目前需要的就是個家長裡短。

    “您這是準備裁(褲子)?”司猗紋說。

    如果說司猗紋以自己現在的模樣突然出現在羅大媽眼前,是給了羅大媽第一個意外,那麼現在司猗紋這“家長裡短”的口氣則是給羅大媽的第二個意外。

    但有街道工作經驗的羅大媽,對司猗紋的出現也自有一套看法。她沒有馬上回答司猗紋,也沒有準備馬上回答。她是想,不管怎麼說,昨天那件事也是你們的自找。反啦?就是反啦。什麼人?就是什麼人。我那點兒臉色也不能說沒必要,那是嚴肅,當幹部的嚴肅就是得時隱時現。誰讓你們整天瘋瘋癲癲混在一起吃棗、說戲,還卡婭長、卡婭短地瞎議論。你們為響勺兒爭過光這不假,可你們光在我眼皮底下“整”這個,我也接受不了。

    羅大媽沒給司猗紋讓座,可也沒有再給司猗紋昨天一樣的鼻子臉。她雙手一搭,腦袋一歪,嘴一撇。

    這個歪腦袋、撇嘴雖然僅次於昨天的鼻子臉,但司猗紋還是感覺到羅大媽態度的根本性轉變。這個動作可以用來表示對眼前來人的藐視,也可用來表示對前不久那個更大“藐視”的退讓。那麼,這是退讓,是一種政治性的退讓。司猗紋想。那麼,這是家長裡短的作用,那麼還得家長裡短。

    “這藍,色兒倒是正,不難看。”司猗紋伸手夠過了那布,打開,託在手裡,讓布面向著光明,仔細審度著。她看到的是一塊紅不紅藍不藍紫不紫的滌綸華達呢。

    “一個大小夥子,什麼難看不難看的。”羅大媽說。司猗紋到底用家長裡短、用布撬開了羅大媽的嘴。

    “是大旗的?”司猗紋問,把布放上床鋪,自己也坐在布的一邊,用手撫著。

    “哪兒呀,二旗的。”羅大媽說。這不是機密。

    “您裁?”

    “我可下不去剪子。”

    接下去司猗紋本來想說(她也該說)那麼我替您裁吧,但話到嘴邊她又咽了回去。她想,過過。你羅大媽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藝,我不說,不等於你不想著我。連裁帶扎省出你兩塊錢,我不信你不稀罕。我先攥著個“盼望”,待會兒扔的時候不怕你不拾。眼下我得先說清昨天的事,那麼為了昨天的事從情緒上還得來個轉變。現在先用情緒打動羅大媽,讓羅大媽先受個感動的可能性是存在於司猗紋和羅大媽之間的。

    司猗紋的手在布上撫摸了半天,越撫摸就越給人以悲傷感,彷彿面前這塊布是誰的遺物誰的“裝裹”。終於,她騰出一隻手從罩衣兜裡掏出一方小手絹,用小手絹捏住了鼻子。先捏兩下,停住,又翻個面兒去揉眼睛。羅大媽注意到了司猗紋情緒的轉化,猜出了司猗紋進北屋的目的。但她一個幹部,說過的話也不能輕易收回。於是她把手一攤只表示出些無奈,算是對司猗紋悲傷的回敬。司猗紋發現自己的悲傷在羅大媽身上尚未生出必要的效力,決定把悲傷再引深一步,這就需要再加些檢討性的語言來充實這悲痛著的情緒。

    “您說……”司猗紋正式哭泣起來,給人一種立刻就要泣不成聲之感,“這……這思想……改造……就……就這麼不容易。”

    羅大媽在靜聽。

    “要不是跟您住……跟您住一個院兒,不斷提醒……我指不定走……走到哪兒去。”

    “也是。”羅大媽認可了司猗紋的幾分悲痛,開始露出初衷。

    “您說……我……我應該怎麼向街道……做檢查?”司猗紋說。她開始觀察羅大媽。

    “咳,什麼檢查不檢查,話是那麼說。”羅大媽也不看司猗紋,自己說自己的。

    司猗紋卻猛然放下心來,但並不徹底。

    “可你接觸的人也不能說沒一點‘挑兒’。”羅大媽說,“那達先生……”

    “我正想跟您反映。”司猗紋立刻停住哭泣。原先她沒想在羅大媽跟前聯繫達先生,她覺得跟達先生合作一場也不易。但當此時羅大媽主動提到達先生是萬惡之源時,司猗紋才突然覺悟:她為什麼不乘機反映一下達先生呢。再說這可是羅大媽開的頭兒,代表著街道的看法,她還有什麼理由去包庇一個街道對他有著看法的人?講彙報,現在這才叫彙報。

    不管大小吧。

    “宣傳隊用達先生那會兒,我不是沒動過心思。”司猗紋說,“可轉念一想都是為了咱響勺。他也有悔改的表現,國慶節也參加過值班,我這思想一下子就麻痺了。”

    “用他,俺們街道也有責任。還上臺。”羅大媽也表了個態。

    “街道也是為團結一個人,不是還有個推一推拉一拉的問題嗎?”司猗紋說,語調輕鬆下來。

    “昨兒個上午,他還說什麼來著?”羅大媽是在向司猗紋調查達先生了。

    內查外調,也許這屬於內查。司猗紋想。

    司猗紋先把昨天達先生帶給她的消息複述一遍,說:“他說他彷彿聽說,誰知他彷彿不彷彿,沒準兒是他瞎編的,乘機造謠的可大有人在。有一回他還說江青同志把一個不夠格的唱小調兒的劇團趕出北京了,你想能嗎?江青同志能那樣做嗎?”

    “倒是真有那麼回子事,給俺們傳達過。”羅大媽說。

    “我還當是小道消息呢。”司猗紋說,很訕。

    “可造江青同志謠的也不在少數。”羅大媽說,很氣。

    “對,達先生還說等響勺排成‘整齣兒’也得江青同志點頭。您聽,不是也太放肆了嗎?”司猗紋說,很怒。

    羅大媽沒接司猗紋的話茬兒,也許她清楚地聽見,排“整齣兒”讓江青同志點頭是司猗紋說的。

    後來司猗紋謹慎地、以適當的口吻問了羅大媽透露出的“到時候”是什麼意思,羅大媽以審視的眼光看了看司猗紋,沒做正面回答。也許此時她恪守了一個不能公開到司猗紋這層群眾的秘密,還為自己昨天的走嘴有點後悔。她只告訴司猗紋那也是道聽途說,是從東城傳來的,但她到底也沒告訴司猗紋“到時候”意味著什麼。

    司猗紋沒再請示羅大媽關於上不上街道的事。對此她有一種想法一種看法,她想現在應該捲走羅大媽的藍布和舊褲子,過兩天讓條現成的褲子來問羅大媽關於她的“上街道”問題。

    臨走前司猗紋捲起那布那褲子,羅大媽不失時機地又交給司猗紋一個藍布卷兒,說這是大旗的,哥兒倆一個尺寸就行。

    羅大媽把布交給司猗紋只說了裁,但司猗紋卻並不限於只用剪子鉸。她替她裁好,並熬了一個通宵登著她那臺老“聖加”替她紮好。她願意讓羅大媽看見她那通夜的燈光。聽到她這通夜的機器聲。待到天亮,她連釦眼兒都已鎖好,褲釦、掛鉤也一應俱全。她還搭進四塊兜布。

    第二天,當司猗紋手託兩條嶄新的褲子邁進北屋時,果然羅大媽又笑得露出一嘴粉紅牙床子。她誇了司猗紋的速度,誇了司猗紋的手藝,誇她的手藝和速度,誇她的速度和手藝。司猗紋要的不是這誇,她只要眼前那一嘴牙床子,她知道那是一個允許她上街道的信號。當她仍不放心地問羅大媽,她下午帶哪天的報紙時,羅大媽說:“你就看著吧,一個讀報。”

    下午,司猗紋帶著報紙去了街道,街道上少了達先生。

    整整一個冬天司猗紋過得很太平,那個“到時候”來過,卻終究沒有衝她來。街道少不了她的讀報,羅大媽一再聲明。

    整整一個冬天,眉眉和婆婆之間也很太平。她覺得婆婆彷彿變了一個人,她越是用那頭被屠宰的老牛想婆婆,就越覺得應該從心裡敬重她。

    司猗紋對待眉眉也有變化,她不僅從那天的海米白菜湯裡發現了她的烹調才華,還發現了過去她從未發現的料理和審度的才能——眉眉十四歲了。

    眉眉十四歲的春天,棗芽又是一片晶瑩。

    朱吉開就死於一個棗芽晶瑩的春天,那天正是清明。

    棗芽、清明總使司猗紋想起她和朱吉開在一起的那點日子。日子雖短,也很少為人所知,他卻給她留下了難以泯滅的印象,這印象使她對朱吉開的母親——一個早被人遺忘的孤老太太念念不忘。每年清明,棗樹發芽時,司猗紋都要專程去看望那位身板仍然硬朗的老太太。

    今年,司猗紋決定帶眉眉一起去。也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帶上眉眉的動機,眉眉也不知道她們要到哪裡去。司猗紋只告訴眉眉去串門兒。串門兒,常事兒。眉眉同意得很容易。路過西單時,司猗紋進“天福”買了半斤醬肉,把它放入一隻灰人造革書包,便領眉眉在附近串起衚衕。她們不坐車,只串了許多衚衕。當她們來到一個大衚衕裡的小死衚衕時,司猗紋突然在一個門前站住。她伸手捋捋眉眉額前的劉海兒,然後隨便而又果斷地推開了那扇小小的街門,嫻熟地跨進那只有一面房子的小院。

    司猗紋繼續嫻熟地朝著屋門走,又果斷地推開小院裡惟一的屋門。眉眉看見在迎門處坐著一位白髮滿頭、腰板卻挺直的老太太。她那筆挺的身板和她那直而且高的鼻樑使眉眉覺出她個子一定很高,她那一雙超然的大眼睛總是看著遠處。許多年之後蘇眉還能記起她那雙超然的總是看著遠處的大眼睛。老太太並沒有站起來迎接她們——連點欠身的意思也沒有,就像進門的不是什麼客人,而是兩個每天都見面的家人。

    半天,她們誰也不跟誰招呼,司猗紋也一反常態不去示意眉眉如何稱呼眼前這位老太太。眉眉只在婆婆身後站著不錯眼珠地觀察這位老太太。她好像衝眉眉點了一下頭,眉眉也好像衝她點了一下頭。這點頭似乎使她們熟悉起來,然而她們互不相識。

    司猗紋在她的對面坐下,從書包裡拿出醬肉擺上桌面,攤開,推給老太太。

    “是天福的?”老太太問。她的聲音低沉,微微顫抖著,聽起來有點像男人。從她那突然亮起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對“天福”報有無比的信賴和期待。或許每年只有一次天福降臨。

    “是天福的。”婆婆說。

    之後就不再有話。

    司猗紋和老太太對視著。很難說明這對視到底意味著什麼,但眉眉發現她們的話就在她們的眼睛裡。她看見婆婆哭了,流著淚。她覺得婆婆的淚不是設計不是表演,不是即興的發揮更不是牛一樣的混濁,那是一種少見的真切是淚的非流不可。眉眉站在她們中間小心地呼吸著生怕驚擾了婆婆的真切。她覺得眼前是個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婆婆,她就像和婆婆一起做著一個最美好的夢。除了這個婆婆,她並沒有過其他的婆婆。

    對面的老太太也在垂淚,她的淚珠比司猗紋要稠密,她抽噎著,卻頑強地昂頭。她彷彿就為了一年一度的迎接司猗紋而頑強地生存著,頑強地落著淚。

    她們久久地對視久久地垂淚,那淚水裡不盡是悲傷不盡是對朱吉開的懷念,不盡是對彼此的憐惜和彼此的自憐,這是對司猗紋和朱吉開那次勇敢面世的一個最好的回憶,這是司猗紋放鬆了自己的一個天大的自然。

    很久,她們幾乎同時掏出手絹擦去淚水。司猗紋走到屋角打開立在那裡的一隻碗櫃朝裡看了看,回身問道:“有醬?”

    “有醬。”老太太說。

    這是一個要做炸醬麵的信號。老太太家裡沒肉,司猗紋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隻陶罐,罐裡是大油。她扌匯出一小勺大油,切好蔥蒜,開始炸醬。司猗紋炸出了一屋子醬香,停住手,把紅彤彤的炸醬倒進一隻老青花瓷碗,然後找出一把寬條掛麵,而爐子上也早已換了煮麵的鍋。現在的司猗紋在眉眉眼裡是個生疏的司猗紋,她覺得司猗紋不像婆婆了,像是這家中一個賢惠的明事理的兒媳婦,卻沒有通常做媳婦的那種討好。

    吃飯時司猗紋照顧著老小,她不斷給老太太添著菜碼兒,也不斷提醒眉眉再去盛面。

    她們誰也不去碰“天福”的醬肉,眉眉想,那是婆婆專門留給老太太的。

    炸醬麵結束了,司猗紋洗好碗筷,利索地擦淨桌子便告辭老太太領眉眉出來。告辭如同她進門一樣,沒有稱謂,沒有寒暄。老太太對她們也彷彿視而不見,好像她的家人出門上街,一會兒就會回來。

    眉眉跟在婆婆身後快速閃出院子來到街上。下雨了,衚衕裡很冷清,沒有人看見她們。清明的細雨絲絲縷縷地滲進她們的頭髮她們的臉,為了避雨,婆婆把眉眉領進一家奶品店。她們選了一張靠窗的小桌坐下,婆婆給眉眉買了一杯熱奶。

    眉眉已經很多年沒喝過牛奶了,她雙手捧住玻璃杯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彷彿是接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恩賜。她發現婆婆正在看她,那是一種不同往常的觀察,一種她還不能確切認定的眼光,那眼光裡沒有窺測沒有惡意她覺得是欣賞。她也欣賞著婆婆,她覺得婆婆從那個小院裡帶回了一點什麼,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善良吧。婆婆在抽菸,許多人都在抽菸,她覺得婆婆抽得最得體。

    牛奶焐熱了眉眉的雙手她仍然不急於喝第一口。她扭頭看著窗外被雨朦朧了的人和車輛,覺得自己恍惚而又不真實。直到婆婆提醒她外面的雨停了,奶也涼了,她才相信提醒她的確是婆婆。

    她們回到響勺衚衕。

    進屋就看見竹西留下的一張紙條,說是帶寶妹和小瑋看電影去了。

    她們誰也沒有議論她們看電影的事。司猗紋從五屜櫃裡捧出一隻小皮箱擺在桌上,她不急於打開,她還在觀察眉眉。

    49

    這隻小羊皮箱眉眉見過,但從來沒有人為她打開過。她認為那是婆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交傢俱時婆婆不知用什麼辦法把它保存了下來。現在她懷著那麼好的心境將它捧出,她顯然是專門捧給眉眉的。

    司猗紋把小皮箱捧上梳妝檯,叫過眉眉。她在梳妝檯前像魔術師一般用了個瀟灑的手勢打開了它,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氣味衝出來。

    展現在眉眉眼前的是一些她從未見過的奇形怪狀的小瓶子小盒子,上邊都有花哨的外國字,還有穿著細腰闊裙的女人。眉眉猜這是化妝品。

    “我想你已經猜到這是什麼了。”司猗紋托起一隻淡藍色圓盒。

    她打開這小盒,盒裡是肉黃色香粉,上面覆蓋著一隻絲絨粉撲。

    “英國貨。”司猗紋語氣平和,“是我從萬國飯店買的。你再看這個。”司猗紋又提起一隻小瓶。

    這是一隻長頸小瓶,頸上頂著一隻金燦燦的帽。釦子大小的商標上有張女人的臉,那女人金髮碧眼正放肆地盯著眉眉。

    “法國的。”司猗紋說,“法國香水全球有名。一位朋友送的。”

    “這是口紅。”司猗紋舉出一管口紅打開,一小段玫瑰色被她旋了出來,“也是法國貨。”

    後來司猗紋又拿出一些奇形怪狀的小刷子小夾子,為眉眉排列了一片。

    “就是少了一支眉筆,日本的,遍找不見。”司猗紋說。

    眉眉看看梳妝檯前的那個絲絨面杌凳,想起小時候她藏起的那支。

    “你去洗個臉。”司猗紋對眉眉說。

    眉眉不明白,不明白現在洗臉幹什麼。

    “去。”司猗紋催眉眉,像是命令,像是勸說,像是誘導,“我要馬上把你變個樣,讓你好好看看你自己。”

    眉眉懂了。她懂了這是婆婆要為她化妝,用眼前這一片神奇為她化妝。她有點興奮不已,又有點心驚肉跳。

    眉眉不是沒有化過妝。從前她在幼兒園時老師為她化過一次大喜鵲,墨汁描出兩條短粗的眉毛,紅粉把臉蛋拍打得紅得不能再紅。然後老師又給她戴上一頂喜鵲頭的帽子,上邊有個尖嘴,她就那麼一跳一點頭地上臺去演喜鵲。那是一齣兒童劇,喜鵲是好人,並且是兩隻小喜鵲的媽媽。在小學她也化過妝,過“六一”時所有的同學都要化。都是讓她們排好隊,幾個老師分別拿著幾樣化妝品輪番擺弄她們,畫臉的畫臉,畫眉的畫眉,塗眼圈兒的塗眼圈兒,抹口紅的抹口紅。同學們就像一條傳送帶在老師眼前流動,不多一會兒老師化好的是一支隊伍,不是一個人。然後她們就千人一面地美滋滋地排隊去公園。雖城的公園土多樹少,回到家來她們大汗淋漓,臉上的紅與黑常常染上衣服。

    那就是眉眉化過的妝,化過妝的眉眉。

    現在眉眉在婆婆手下不知將變成一個怎樣的眉眉,她盼望看見另一個自己,又覺得用這些東西化出來的她一定會使她抬不起頭,就像她看見電影裡那些不好的女人時那種抬不起頭。她懂了,她們一定就是用這些東西化出來的。

    但她還是按照婆婆的要求洗過臉。今天她願意讓婆婆高興,她覺得是那個小院給了婆婆這麼好的興致,這麼好的閒心。她願意使婆婆這興致這閒心通過她得到繼續。

    她帶著一張溼臉站在婆婆眼前。她從來沒有和婆婆這麼近地面對面地站立過,她的心跳得很緊,潮溼的臉更加潮溼,劉海兒貼上了腦門。婆婆發現了她的緊張,先把腦門上的劉海兒替她攏到腦後,又拿乾毛巾給她撣去額上的汗珠。她在她臉上塗勻一層薄薄的油脂,就用粉撲輕輕拍打起她的臉。接著便是排列在眼前的那一片神奇在眉眉眼前的不停更換。婆婆的手對它們的操縱嫻熟、敏捷而又有分寸,工具和手勢的變換使一些不同的氣味也在眉眉四周變換。婆婆擺佈著她,各種香味也擺佈著她。她領受著擺佈領受著惶惑,領受著說不清的異樣感。

    婆婆終於停下手來。

    當她托起眉眉的下巴把她做過一番端詳之後,便猛然推動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去。眉眉眼前是梳妝檯上那面寬大的老鏡子。

    眉眉眼前是眉眉自己,眉眉眼前已不再是眉眉自己。那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新奇的眉眉,她不像那種“洋媳婦”,她就是一個新的她。

    她的背後是司猗紋。司猗紋扶住她的肩頭,下巴差不多齊著她的頭頂。

    “你好看麼?”她問眉眉。

    眉眉不知怎樣回答。她不願毫無顧忌地當著人說自己好看,雖然她覺得自己空前的好看。

    “你好看。”司猗紋替她作答,“我早就發現你好看,連你爸你媽肯定都沒發現。發現好看的是細心人。”

    眉眉順著婆婆的發現,開始對自己再做些細心的發現。額頭、臉龐、五官,甚至嘴角、眉梢她都注意到了。她想也許婆婆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知道你像誰麼?”司猗紋又問。

    眉眉有些茫然。

    “你再看看。”司猗紋說。

    眉眉覺得她誰都不像,不像爸也不像媽。爸臉窄,媽臉寬;爸嘴唇厚,媽鼻子短。這些她都不符合。

    “像我。像我十八歲。”司猗紋告訴了眉眉這久已埋藏在心裡的秘密。

    她願意眉眉像她,她願意眉眉覺出自己像她。真像她。

    婆婆的話使眉眉不再侷限於爸媽和自己。她注意起身邊的婆婆,禁不住又一陣心跳:她像婆婆,像極了。她不僅是婆婆的十八歲她連現在的婆婆都像。所不同的是婆婆頭上多了白髮臉上多了皺紋,而她少了這白髮這細碎的皺紋。也許那白髮、皺紋她現在就有,她不過是不願去證實它們的存在罷了。這不是眉眉的十四歲,這就是十八歲的司猗紋,這就是兩個司猗紋在鏡前的相逢在鏡前的合影。眉眉想掙開婆婆,但司猗紋把她的雙肩扶得更緊了。

    司猗紋從眉眉身上看見了自己那活生生的從前,她十八歲,聰慧健康。那眉眼那臉龐,那胳膊、腿腳、胸脯,那雙手,都是她的十八歲。她為自己那生命之春終究得以延續而驕傲,這延續使她驕傲也使她惆悵。莊晨和莊坦從未給過她這樣的驕傲也從未給過她這樣的惆悵。她把眉眉扶得更緊了,那已不再是扶,是抓,是粉碎。她願意用自己的狠抓將眼前這個自己粉碎,為了她對自己的愛戀,她愛自己的青春——她的十八歲。

    眉眉不知是怎麼掙脫婆婆的。過後她想那一定是掙脫,那是一種她對她自己的掙脫,只有掙脫才能掙脫。

    她開始重新觀察自己,已不再是那個特別玫瑰的春天裡一個萌動著的自己對自己的觀察,而是對自己和司猗紋的共同觀察,對她們那共同的舉止動態的觀察。她不願與她有絲毫的共同,她每發現一個共同就努力去克服那個共同,但她卻一次次地失敗著。她發現婆婆站立時小腿向後繃,她就儘量使自己的小腿前傾,然而不行,她變成了一個羅圈腿一個小兒麻痺後遺症患者;她發現婆婆站立時腳尖稍向裡傾斜,她便儘量使自己的腳尖向外,然而也不行,她成了外八字,解放腳腳尖才朝外;她發現婆婆的手拿東西時過分果斷,那麼她就儘量地遲緩,然而不行,一個磨磨蹭蹭、懶懶散散的眉眉;她發現婆婆坐著時膝蓋常對著膝蓋,那麼她得叉開腿,然而,更不行……她一次次矯正著自己。又一次次復原著自己。她懼怕著這酷似,這酷似又使她和司猗紋之間形成了一種被迫的親近。

    司猗紋沒有這種被迫感,她覺得這是天賜。這天賜使她暫時放鬆了眉眉使她終於騰出些心思去注意竹西了。她覺得另一個“司猗紋”也正在注意竹西,她確信那便是一個司猗紋加一個司猗紋對竹西的雙重注意。

    她首先發現竹西正躲避著大旗,或者大旗正躲避竹西。白天碰面誰都不看誰,原本可以在同一時刻推車出門,卻要你錯過我我錯過你。當她端盆要出門時,看見端著盆出門的他就返身回來。街里街坊,用得著嗎?人間用不著躲避的躲避才是可疑之中的最可疑。於是她又開始將這幾分可疑應用於晚上,於是她看見了那個每晚都要去後院“方便”的宋竹西。當女貓般的竹西邁起狐步剛閃出屋門,老貓般的司猗紋便也邁起狐步下了床掀起窗簾。竹西潛入夾道,司猗紋靜止在窗前。當“方便”之後的竹西又邁著狐步從夾道里閃出來時,司猗紋早已返回床上。

    竹西推門進屋。

    司猗紋打著小呼嚕。

    一來一往。

    一推一擋。

    但這並不是兩個乒乓球運動員那難分高低一來一往的推擋,也不是兩個拳擊者總在對方跟前打空拳。

    這一來一往的獲勝者原來是司猗紋,她看見了該她看見的一切,她證實了她要證實的一切。白天那用不著躲閃的躲閃正是為了深更半夜夾道里那個不躲閃。竹西走進那夾道是一個單個兒,出來時卻是一雙,然後一個閃進南屋一個閃進北屋。閃進南屋的是竹西,閃進北屋的……司猗紋也有個認識過程。雖在黑夜她也清楚地認出了一個輪廓,何止是輪廓,她分明看見幾粒星星般的青春痘就在那人脖子上一閃一閃。她想,只有白了頭兒的痘才能發著光兒一閃一閃。有治青春美麗痘的藥也不治治,你不治,叫我看見了。

    這是方便。她又想,是一種你和我、我和你的方便。為了這方便,夜間的司猗紋也格外精神,她把自己那又汗溼的手攥緊,決定讓竹西這方便變作南屋和北屋的永恆的徹底“方便”。那時羅大媽站在廊上不讓司猗紋上臺階的威風,她司猗紋低三下四連夜趕製兩條褲子的奴才相兒,還有什麼連上不上居委會這等區區小事也得聽你們研究的說道,都成了提不起來的小菜。她幾乎後悔自己過早地和這種一笑露牙床子的女人去雞毛蒜皮。

    為了“南北”的永恆性“方便”,司猗紋攥緊拳頭草擬了一個行動計劃,她連這計劃裡最最細微的細節都想到了,她等來了竹西一個休息日。

    她等來大旗的一個倒班。

    是啊,她想,沒有竹西的休息日哪兒有大旗的倒班?沒有大旗的倒班哪兒有竹西的休息日?什麼事你一個大意,就什麼也沒有;什麼事你稍加註意,就指不定有什麼事。

    是啊,她想,那麼就這樣吧,就給這個休假的和倒班的以機會吧,騰個空兒吧。

    這天,司猗紋對竹西說,她要帶眉眉、小瑋和寶妹去東城看司猗頻。竹西什麼也沒說,對她們這興師動眾的出走既沒表示高興,也沒對她們這興師動眾的出走表示什麼不高興。誰走,誰留,誰來,誰往,一切請便。這是竹西一貫的態度一貫的主張。甚至當司猗紋帶領三個孩子出門時,竹西連裡屋門都沒出。她沒有像孩子出門時大人必不可少地囑咐一番“過馬路小心”,也沒有囑咐她們早點回來。

    司猗紋手提一個灰兜兒,一行四人前呼後擁出了響勺,走上大街。眉眉記起那次去看姨婆的事和那次的姨婆。她不願意看見兩年前的姨婆,她願意看見一個新的姨婆,更願意姨婆因了她們的突然出現真的高興起來,而不再如兩年以前那樣質問她“你來幹什麼?”為了姨婆真的高興她覺得應該給姨婆買些東西,當然不要蜜供,要別的點心。她希望由她親自挑選然後裝進一個大盒子——北京糕點。她覺得點心裝在盒子裡才鄭重,舉著個歪歪扭扭的紙包進門總有點半真半假。

    “咱們給姨婆帶什麼呢?”眉眉試探婆婆,看婆婆是不是還說買蜜供。

    “你說呢?”婆婆意外地反問眉眉。

    “還買點心,我挑。”眉眉顯出幾分大人氣,或許還有幾分嬌慣。

    婆婆贊成了眉眉的提議,停下來在衣兜裡摸索,摸索一陣又在那隻灰提兜裡翻找。眉眉知道婆婆是在找錢。

    婆婆翻找一陣,拿出一隻舊皮錢夾在裡邊挖來挖去。

    “您是不是忘了帶錢?”眉眉問。

    “錢倒有,是糧票。”司猗紋說。

    “我回去拿吧!”眉眉挺著急。

    “得找你舅媽要,她那兒大概有北京糧票。我這兒都是通用的,買點心怪可惜,有油。”司猗紋真的拿出一張嶄新的通用糧票。

    眉眉知道通用糧票裡有油,也知道拿通用糧票買點心不划算。沒人會懷疑司猗紋讓眉眉去找竹西要北京糧票有什麼不對。北京糧票竹西有,她在醫院吃飯常有節餘。

    眉眉領過任務趕快往回走,她按原路返回響勺衚衕,跑進大門幾步就站在南屋門口。屋門一推就開,她進屋向右一拐去推舅媽的門,舅媽的門也一推就開。她一眼就看見了舅媽。

    舅媽白。

    她看見舅媽沒穿衣服正在床上游泳——那一定是游泳,兩條白淨的腿叉得很開……

    當眉眉適應了屋裡的光線又看見還有一個人和舅媽一起遊。

    舅媽發現了突如其來的眉眉,很快翻了個身用自己的身體遮住了另一個人。於是眉眉又看到了舅媽那平滑的被金色汗毛覆蓋的脊背和高聳的臀。她也看見了一個人的脖子那脖子上的“痘”。

    “魚在水中游”。有一次語文老師讓同學們指出這個句子中的主語和謂語,一個同學舉手就說,水是主語,遊是謂語。後來老師讓眉眉回答,眉眉說魚是主語,遊是謂語。老師讓眉眉坐下,並沒有表揚她。

    魚在水中游。

    眉眉沒有喊。她為什麼要喊?既然是遊,眉眉就不陌生。如果那不是遊,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動作,那就更用不著喊。她不能總是用自己的懂與不懂去驚嚇自己。懂與不懂都是人間的存在。

    跑還是要跑出來的,因為她太熟悉舅媽那身體了,就為了那個熟悉的身體她有點害怕。

    至於那個生著痘的脖子,就算她沒看見吧。看不見再合適不過,她願意她沒看見。

    眉眉返身跑出屋門撞在司猗紋身上。她沒弄清司猗紋為什麼也站在她的眼前,只覺得需要用司猗紋的身體擋住自己。她擋住了自己,接著她彷彿覺得有一個人從南屋跑出來跑進了北屋。她願意沒看見有人跑過,就像她願意沒看見一個人的脖子。沒有人跑。她想。

    司猗紋看見了一個跑著的人,她願意看見,她鬆了一口氣。她想,原來一切都不是枉費心機,我等的就是這個跑,現在我看見了,這一天到底屬於司猗紋了。

    她不僅神機妙算算出了這一天,還算出了這個幾乎連分秒都不錯的一天之中的一個時間,眉眉進門找舅媽要糧票的那個時間。為了那個她想避開卻又必得親臨的時間,她才把小瑋和寶妹安置在街頭,自己也借個理由緊跟了回來。至於她為什麼非要眉眉先走一步去充當這個馬前卒……她並沒有多想。為什麼非要假定這個馬前卒就是眉眉呢?那分明就是她自己,她不過是讓一個自己走在另一個自己的前邊,然後讓這一前一後的兩個自己彙集在一起。那時這個從裡到外都力大無比的司猗紋才能去面對那個從裡到外都力大無比的宋竹西。一句話,她願意四隻眼睛共同看一個熱鬧,那熱鬧就顯得更逼真更有趣更具立於不敗之地的味道。自己看沒意思,沒準兒別人還認為你什麼也沒看見。你也訕。

    她終歸又不是為了竹西這個熱鬧而來。她為什麼專門看兒媳婦的熱鬧,讓眉眉也跟著臉一紅一白的。她還是為了那更實際的目的。

    有時人為了實現一個目的就得有個墊背的,那麼宋竹西就算是個墊背的吧。

    你的背也不算不厚實。

    司猗紋的真正目的在北屋,真正看熱鬧的應該是羅大媽。當司猗紋三步並作兩步奔到竹西床前時,竹西已經整理好自己端坐床前了。司猗紋看見這個端坐床前的竹西,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

    怎麼說呢?

    幾分憐憫之心吧,最真實的憐憫。

    竹西身後那皺巴巴的床單,使司猗紋的憐憫又化作尷尬。她發現竹西故意衝她敞著一小片胸脯,一條小衚衕就從那裡順勢而下,就像故意告訴司猗紋,可惜你晚來一步,不然就可以看個全景了。甚至連那兩層被忽略的沒有插上的門也彷彿是竹西故意留給司猗紋的。

    對那門的忽略使竹西只覺得對不起眉眉。

    眼前這空床、這越坐越穩的宋竹西和她那一小片胸脯,又使司猗紋覺得找竹西“要糧票”的事真不如由她親自承擔,她為沒能看見兒媳一個全景而遺憾。你眼前這張床再狼狽竹西那一小片胸脯再向你挑釁也只能說明這是一個竹西和一張床,或者一張床和一個竹西。你不會叫羅大媽來看床,叫羅大媽來看你兒媳婦那少系兩粒釦子的襯衫。

    幸好司猗紋又有了新發現。在床前的地上她發現有一條她所熟悉的褲子,兩隻亂七八糟的褲兜還是她白搭進去的布。她急中生智拾起了那褲子,瞟了一眼竹西就往外走。

    竹西不瞟司猗紋。

    司猗紋手託褲子如獲至寶地出了外屋。她感謝上蒼使她的計劃終於成了一目瞭然。老天有眼終於給她留下了一條褲子——一條最能說明問題的褲子。於是以這條褲子為基點司猗紋構思出三個方案:一,舉起褲子在院裡大喊大叫一陣,招來一些看熱鬧的鄰里,讓羅家的好事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最符合一般處理這類問題的規律,羅家也暴露得最徹底。但缺點是也會暴露出問題的另一面:有男就得有女。獨木不成林,單絲不成線,一個巴掌拍不響。既是姦情就不可能是菸袋鍋子一頭熱。

    那麼還有第二個方案:她應該利用去居委會讀報之際揣上這條褲子,當講到“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時她便奉獻出這褲子,奉獻上這份活的階級鬥爭,羅大媽會抓耳撓腮連解釋的餘地都沒有。缺點是這有點像竹西腐蝕了大旗,大旗倒成了純潔的好青年。

    於是還有第三個方案:她把褲子折得方方正正,就像那天她剛把它做好那樣,不動聲色地去給羅大媽送褲子,讓羅大媽自己判斷眼前的一切,來個自己教育自己。通過這自己教育自己讓北屋永遠欠著南屋。這時她不涉及階級(那是一個糾纏不清的問題),只需多說幾個娘兒們孩子、孤兒寡母即可。孤兒寡母受欺負是人間最地道的可憐。

    那麼,就是這第三個方案。

    司猗紋雙手托起褲子走進北屋。

    “羅大媽。”她招呼道,“喲,您在家。我還以為您不在哪。”

    “在。”羅大媽若無其事地忙著什麼,也沒顧得轉身。

    “其實也沒什麼要緊事兒。”司猗紋站在羅大媽背後道。

    “喲,您這是……”羅大媽轉過身,發現司猗紋手裡的褲子很熟,一條軍用腰帶還穿在褲鼻上,扦子很亮。

    “我給您送褲子來了。”司猗紋輕鬆、欣喜。

    “誰的?”羅大媽問。

    “大旗的。”司猗紋答。

    “怎麼又勞您的駕?”羅大媽不明白。

    “不說勞駕。”司猗紋說道。

    “又是您給他扎的?有一條穿著哪。”羅大媽納悶兒。

    “是大旗丟的。”司猗紋雙手託著褲子,只看羅大媽。

    “丟的?”

    “丟的。”

    “丟哪兒啦,這麼新,這麼來之不易。”羅大媽伸手準備接褲子。

    “丟我們家了。丟裡屋床上了。”司猗紋並不馬上給她,“看,連腰帶都一塊兒丟了。”

    腰帶的扦子在羅大媽眼前一閃一亮。

    “您怎麼越說俺越糊塗。”羅大媽更納悶兒。

    “不糊塗。年輕人丟褲子常事兒,丟哪兒不是丟。”司猗紋還是不讓羅大媽明白。

    “您是說大旗把褲子丟在你們家床上了?”羅大媽問。

    “我們家,裡屋。”司猗紋提醒她。

    “裡屋不是竹西住的嗎?”羅大媽糊塗裡又多了些糊塗。

    “是,竹西是個寡婦。您忘啦,莊坦不在啦,從前莊坦是她丈夫。”褲子還在司猗紋手裡託著。

    羅大媽有點明白了,她還恍恍惚惚地覺著,剛才大旗一陣風風火火地跑進裡屋一陣翻箱倒櫃,翻騰了一陣就跑了出去。羅大媽問他瞎翻什麼,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別管”,敢情是光著屁股打著傘兒跑回家的。

    大旗沒更多的褲子,春秋,除了這條新滌卡就是一條工作服,兩條褲子倒著穿。經司猗紋一提醒,羅大媽趕緊去裡屋翻找,果然大旗又穿走了他那條工褲。她重新回到外屋,和司猗紋面對面站著。她是上前接褲子的,卻又奓著胳膊不斷往後退。她退到床鋪跟前一屁股坐下,大喘著氣,拿手拍打著膝蓋和大腿。糊塗人也有明白的時候。

    這褲子果然有效力。司猗紋感到現在需要的是趁熱打鐵,話不宜多,得讓羅大媽銘記在心。

    “要說也沒什麼。”司猗紋走進去主動把褲子擺上床鋪,現在褲子又變成了褲子。“誰沒從年輕時候過過?世上看不見的事多得是。我是說像您這家庭,您這子弟,您這出身……要搞也得有點政治頭腦,講點階級觀點。像我們這種家庭,朝不保夕,緊跟都嫌累贅。今天需要今天就得去讀報;明天需要明天就得上臺獻藝;趕上今天明天都不需要的時候,一句話就得給打發了。我是說各方面不般配。”

    “氣死我!”羅大媽把大腿拍得山響。

    “也不必。擦亮眼睛就是了。”

    “想都想不到的事!”羅大媽兩眼發直,從鋪上一躥躥了起來。

    司猗紋看看火候已到,只待做個結論了。她又跟羅大媽站了個對臉,把聲音壓得更低,說:“他羅大媽,我們可是一群娘兒們孩子、寡婦失業的。你們家的褲子是在我們家撿的,照理說這本是件不能罷休的事。共產黨最講實事求是,大旗也不是沒有單位,還是團員,可誰讓咱們是同院兒呢?對我們您今後還得多照料,您就高抬貴手吧!”

    司猗紋不容羅大媽再拍大腿再喘氣,轉身一摔門出了北屋,臨走前又把最後一顆小炸彈炸給了羅大媽。她說:“那褲子裡還有條褲衩。”

    話很軟,門摔得很響。羅大媽從來沒聽過,從來沒見過有人當著她這麼摔門。可正如司猗紋所說,“褲子是在我們家撿的”,又專門提醒她“裡面還有條褲衩”,這還有什麼好說的?還有什麼可火兒的?有火兒衝自己的兒子發去吧。至於司猗紋說還得讓她“高抬貴手”“照料”什麼的,羅大媽更覺得那話有千斤重。本來兒子欺負了人家孤兒寡婦,人家卻還請她高抬貴手。莫非這話裡還有話?莫非大旗還有什麼把柄留給了人家?剛才她只給她送了條褲子。

    也許這是司猗紋的疏忽,她沒再留下大旗什麼“把柄”,只留下了她和竹西之間那點永遠也解不開、也用不著解的疙瘩。

    司猗紋回到南屋,竹西又來到北屋。

    老寡婦走了又來了小寡婦。

    竹西的出現更使羅大媽措手不及。對眼前這個寡婦她不知該軟還是該硬,要說軟硬都不算過分,可惜軟和硬她一時都施展不出來。

    “大旗呢?”竹西問羅大媽,眼睛忽忽閃閃,表情讓人難以捉摸。

    “他……”羅大媽只說了一聲他。

    “他的事您別管,他的事用不著那麼多人操心。我想您明事理,您不會像寶妹奶奶那麼閒著沒事幹吧。”

    寶妹奶奶自然是司猗紋。

    “他……”

    “他回來您最好就當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

    “他……”

    “他和我的事還沒完,也許是剛開始。”

    竹西說完就走。

    她出了門,羅大媽才想起趕緊收藏大旗的褲子。或許是因了司猗紋,或許是因了宋竹西,或許是因了她自己,反正褲子是暫時看不見了。她要親自交給大旗,還要怎麼著?竹西說了,“就當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這句話她記住了——未嘗不可。

    大旗最仁義,大旗最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小瑋和寶妹是被眉眉從街上找回來的。剛才婆婆一進裡屋眉眉就跑出院子,她知道小瑋和寶妹一定正被婆婆安置在街上。她們在等她的糧票,她們也在等婆婆的什麼,書包?網兜?反正她們需要等。

    眉眉在原地找到了她倆,她倆正貼著牆根一動不動,深信眉眉和婆婆都會回來。

    眉眉領回了她們。小瑋一路都在問眉眉,糧票呢?糧票呢?怎麼又不去了?不是都說好了嗎?

    眉眉不回答。

    小瑋不再問了。她想,你問話大人不回答那便是“事兒”,這是小瑋的經驗積累。她在農場就常遇到這種時刻:問爸,爸不說話;問媽,媽不說話。於是她就鍛鍊自己跟自己說話了。

    眉眉、小瑋、寶妹、竹西和司猗紋,在一個共同的家裡度過了一個共同的下午一個共同的晚上。是共同,可誰也用不著管誰。想吃東西自己找,困了自己睡,不困自己醒。然而又是共同,一個足能牽動起全家的共同的日子。

    眉眉徹夜未眠。

    魚在水中游。

    天不亮她就穿衣下床,燈也不開,從床下掏出從雖城帶來的那隻小帆布箱,把自己的所有一股腦摁進去,又把妹妹的東西做了收斂,裝進屬於小瑋的一隻假軍挎。她推醒小瑋,小瑋就像時刻準備被眉眉推醒一樣。

    眉眉提起小箱,小瑋會意地挎起軍挎。她們靜悄悄地出了屋門出了院門,一路上她們還是什麼也沒說。

    街上,晨曦中有首班車駛過。

    許多年之後蘇瑋問蘇眉:“那天夜裡你準知道我跟你走?”

    “我準知道。”

    “可我並不知道那天出了什麼事。”

    “你用不著知道。”蘇眉說。

    “你說得有點對,當時我什麼都用不著知道,我就知道跟著你。就像歌兒裡唱的‘我們永遠跟著你,人類一定解放’。”

    “別胡唱。”

    “你說婆婆和竹西為什麼不追我們?”

    “我猜她們追過。”

    “沒追上?”

    “她們為了追不上才追。”

    “是竹西?”

    “是婆婆。”

    50

    眉眉一手拎著箱子,一手拉著小瑋,急急忙忙在街上走。斜背在小瑋肩上的書包不住摑打著她的小腿,使她步子趔趔趄趄。眉眉這才發現自己走得太急了。她停住腳,想給小瑋把書包帶弄短,一看見小瑋那滿臉的汗氣,索性把小瑋的書包也挎在自己肩上——她的肩上已經有一隻書包。

    然而小瑋還是跟不上來,眉眉走幾步就要回過頭去催她一次。漸漸地她把催促變成了呵斥,可小瑋還是跟不上眉眉。

    她們要去汽車站,今天的汽車站彷彿是一個永遠也走不到的目標。當她們在催促與被催促、呵斥與被呵斥的交替中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時,眉眉才發現原來她們沒有錢。

    一輛汽車開過來停住了,小瑋連滾帶爬地爬進車門,眉眉把她拽了回來。小瑋驚異地看著眉眉,她不知為什麼姐兒倆找了半天汽車站,汽車來了她卻不能上。

    “我們沒有錢。”眉眉告訴小瑋,眼裡先泛出淚花。

    眉眉眼裡是毛毛細雨,卻引出了小瑋眼裡的瓢潑大雨。姐姐說沒錢,這當然是人間一個寸步難行的大不幸。那麼除了大哭一場還有什麼辦法呢?小瑋一屁股坐上馬路牙子,跺著腳大哭,像是說都怪你都怪你,沒錢你逞什麼能?誰知你要到哪兒去,你為什麼非走不可?啊?為什麼非走不可!

    眉眉非走不可。她沒有因為沒錢就動搖自己這走,她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地方去,今生今世。現在她就像從那裡爬出來的一隻動物,一隻正在脫毛的渾身“擀著氈”的不為人類歡迎的貓或者狗。

    魚在水中游。

    又一輛車開過來,車門朝著她們嘩地打開了。小瑋號啕著又開始往車上爬,眉眉又去抱她的腰。這次小瑋卻掙脫了眉眉,她勇猛地衝了上去。天氣還早,車上很空,小瑋立刻就跑到一個眉眉夠不著她的座位坐下。

    眉眉無奈,只好手提肩背地跟上車來。

    車門關上了。

    眉眉臉很紅,到處是空座位她卻不敢坐。她不知兩個沒錢的窮光蛋上車會招來什麼。

    一位中年女售票員走過來,嘴裡說著“買票買票”,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專說給她們。眉眉看看小瑋,小瑋也漲紅著小臉看眉眉,像是知道是她給姐姐找了天大的麻煩。

    “到哪兒?”售票員終於衝眉眉開口了。

    “我們……”眉眉吞吐著。

    “我們要上火車。”小瑋替眉眉答道。她搖晃著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售票員跟前,臉上還掛著明顯的淚痕。

    “一毛五一張。”售票員說。也許她並沒有看出她們與其他乘客有什麼不同。

    “我們……”眉眉仍然吞吐著,臉更紅。

    “我們沒有錢。”小瑋又替她做了回答。

    “這個……”售票員為難起來。

    “那我們下車吧,我們真沒錢。”眉眉提起了剛放下的東西。

    小瑋見眉眉提起了東西,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捶胸頓足,身子因站不穩而東倒西歪著。

    小瑋的大哭感動了售票員,她允許她們坐到終點——北京站。

    “你們到車站就會有錢嗎?”售票員又懷疑地看著她們。

    她們誰也不說話。

    當然,她們還是沒有錢。

    火車站到了,車站的大鐘還是打著那個曲子,時針指著七點,一個早請示就要開始了。

    首先……

    特大喜訊。

    洋拉子。

    青春痘。

    魚在水中游。

    ……

    車站廣場上人們都很匆忙,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誰也不看誰,都是一副鐵青臉。

    魚在水中游。

    她們又混進大廳(眉眉不知為什麼想到了“混”這個字)。大廳裡的人們也是匆忙的,彼此都像仇人一般誰也不看誰,都是一副鐵青臉。

    魚在水中游。

    她們混上電梯,混進二樓候車室,看見許多的“南”“北”和數字。南,對,應該選擇南。眉眉對自己說。

    在南去候車室,眉眉不知為什麼突然氣勢洶洶地非要叫一個躺著的女人從椅子上坐起來不可,要她為她倆騰出一小塊兒地盤。那女人還沒有完全坐起來,小瑋就更加氣勢洶洶地擠著坐上了那地盤。也許她是想:你準知道我們沒錢?

    然而,她們沒錢。沒錢也得坐下去。

    沒錢。

    一個鄉下老頭正拍手抹淚地跟一個警察大聲訴說,說他丟了錢包,錢包裡有錢有糧票,還有剛買的車票。警察帶著他朝一個地方走去。

    她們沒錢,也用不著丟。那丟錢的老頭倒像是給了眉眉一個“啟示”,為了有錢,她彷彿已經在窺測誰的錢包了。是誰對她講過,小偷偷錢包要用兩個指頭伸進別人的口袋,用兩個指頭把錢包夾出來。眉眉不明白偷錢為什麼非用兩個指頭,然而她卻下意識地拿出了兩個指頭。

    指頭還是像司猗紋,沒有一點改變。

    她覺得這兩個指頭很髒,她使勁在褲子上擦指頭。

    她擦著,聽見那邊傳來一陣陣鬨笑。笑聲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她看見一個人正從兩排椅子中間走來,走到哪兒哪兒就是一陣鬨笑。

    那人終於走近了眉眉,眉眉也看清了那人。那是一個年輕的裸體女人,她頭髮蓬亂,臉也不乾淨,但身體白皙結實,Rx房挑釁似的堅挺著,朝著整個大廳。眉眉恍惚又看見了竹西,然而她不是竹西,她比竹西的聲音嘶啞。她左手握一大團黃泥邊走邊喊:“來吧,來吧,不來摔上啦!”她喊著,用右手掰下一塊塊黃泥往自己的下身狠狠摔著。

    黃泥在她的下身四濺,發著啪啪的聲響,下身已被泥弄得模糊不清,乾的溼的泥點粘在周圍。她還在邊走邊喊邊摔著:“來吧,來吧,不來摔上啦!”

    她走近了眉眉,堅挺的Rx房從眉眉眼前一掠而過。眉眉扭過頭去。

    還是那喊聲,還是那黃泥摔在下身的啪啪聲,還是人的鬨笑聲。

    魚在水中游。

    眉眉看看身旁的小瑋,小瑋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原來她七折騰八折騰居然為自己折騰出一塊足能伸展開自己的地方,她頭枕自己的假軍挎睡得很香。眉眉感到僥倖,她堅信剛才小瑋沒有看見那個裸體女人。

    後來蘇眉在學校上人體課,看過許多女人和許多女人的Rx房,她再也沒見過那麼好看、好看得嚇人的Rx房。也許那個女人正是為了自己那對好看的Rx房才用黃泥去糊住自己的下部。

    女人過去了,小瑋睡得很死。遠處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好像在對人們說那女人的事,說大家不應該笑她,應該讓她把身體遮起來,有人問那男人為什麼不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她,那男人真的打開行李給她找出了衣服,並要求她立即穿上。女人接過了衣服,卻把它拋向空中,喊著:“撿吧!撿吧!”那男人無可奈何地發表了一些議論,人們又去笑那男人了。

    眉眉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觀察過雞的臉嗎?”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絕對的直線。”

    “應該讓屎安靜一會兒。”

    是他,原來是他,是葉龍北。葉龍北朝著眉眉走來了。背上還是他那個四方四正、豆腐乾一樣的揹包,手裡提著一隻更精彩的可以摺疊的小板凳。

    他發現了她。

    “到底把你們找到了!”葉龍北說著,放下板凳,把揹包放在板凳上。

    “是您?”眉眉驚喜著,一臉潮紅。

    “是我。我出站,看見你們擠在人群裡,轉眼又不見了。到處找,結果還好,總算在這兒找到了你們。其實在哪兒找到並不重要,關鍵在於能找到。你們要到哪兒去?”

    眉眉本來要說,要站起來說,要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她們要回雖城,然後去農場找爸和媽,但是她說不出也站不起來。她把頭一埋就埋在自己的手掌裡,失聲抽噎起來。她不願放聲痛哭,儘量把自己的哭限制在抽噎裡。她覺得那聲音很怪,也許有人在笑她的怪聲怪調,就像在笑剛才那個裸體女人一樣。她站不起來,捂住臉抽噎著。在這抽噎之中她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的心緊縮起來,臉更加潮紅。於是身體下面一種不期而至的感覺浸潤了她。

    她就是小溪,她浸潤了她自己。

    她想起她和馬小思在一起的那期待,她“來了”。一定是“來了”。她無法挪動自己,她夾緊兩腿,她變成了一條魚。

    魚在水中游。

    葉龍北只看見她們的狼狽相兒,他早已猜出她們的窘境,或許連她們為什麼要離開響勺衚衕都猜著了。

    “我猜你們是沒錢買票的,因為並沒有人送你們。那麼,我去買吧。雖城,是不是?”葉龍北說完不等眉眉回答,扔下行李和板凳就大步出了候車室。

    他舉回了兩張車票,一張整票,一張半票,並告訴她們乘這次車的旅客已開始進站。

    眉眉這才從椅子上彆扭著站起來。她叫醒小瑋,小瑋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個大人,並且一下子就發現了眉眉手裡的車票。

    一切還用問?

    葉龍北背起行李,又替眉眉提起箱子,另一隻手拉小瑋,領她們找到她們要排的那個隊。

    眉眉想起馬小思叫她去“後院”時那走路的姿勢,她克服著彆扭,儘量走正確。但也許還是給葉龍北留下了一個步子不協調的形象,她猜。

    他們隨隊伍走著,無話。

    只在檢票口分手時葉龍北才說:“我只想看看你,你們。現在看見了,這就好了。我想你們走是對的,現在你觀念裡到底有了直線。快跟上去吧。”

    他停在檢票口,目送眉眉和小瑋走下高高的臺階,又隨著人流繼續向前走。

    眉眉回過頭來看葉龍北,葉龍北在檢票口露著一個完整的頭。

    眉眉這才真的覺出她是要走了,併為這要走感到幾分悲涼。她本來什麼都想對葉龍北說,可她什麼也沒有說,連他的雞被人吃掉也沒說。

    她什麼都想問,可她什麼也沒有問,連他為什麼又回到北京也沒來得及問。

    葉龍北的出現使她的一切委屈煙消雲散,她就像從未來過北京。

    葉龍北的出現又使她的委屈更加無限,彷彿她等待的就是這委屈的無限。

    葉龍北送走了她們,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候車室,他是用不著候車的。他找到眉眉坐過的那排椅子本想坐一會兒,卻發現眉眉剛才坐過的地方有一小塊不清晰的顏色。他盯著它默立片刻,想到這或許才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永恆。他覺得生命之所以不可抗拒之所以能夠成熟燦爛,都是因了那一小塊顏色。

    整個大廳的旅客都不可能看見。也許那是幻覺。

    他分明看見了。

    他又回到響勺。他發現院子很空,只有南屋那個大便乾燥的小女孩在院裡擺攤“賣”東西。她前面用兩隻凳子作櫃檯,身後擺著兩盆清水。櫃檯上擺著小瓶子和碼開了的“特大喜訊”,還有一本火柴盒大小的紅寶書。

    沒有人光顧。那個孩子在凳子後面打著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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