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課後我離開學校,就在走進家門的同時電話鈴聲響起,不過鈴聲很快就停了,應該是舅媽在廚房接了電話。我走進客廳,舅媽一看見我便對著話筒說:“啊,請稍等一下,她回來了。”舅媽將無線電話機的話筒遞了過來。
“一位下條小姐從東京打來的電話。”
“啊……”我把揹包往沙發一丟便接下話筒,舅媽似乎有點被我嚇到。
“喂?我是氏家。”我不禁有些激動。
“我是下條。上次的東京之行辛苦你了。”話筒傳來熟悉的聲音,明明是不久前才聽到的聲音,卻讓我覺得好懷念。
“不,是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真的很謝謝你。”
只見舅媽面露微笑走進廚房,於是我在沙發坐了下來。
“關於上次那個健行社團的事……”下條小姐說。
“是。”我全身僵硬。
“我在圖書館找到了笠原老師所說的那份帝都大學體育會活動記錄,那種東西好像從來沒人看,上面滿是灰塵呢。”
“那我父親曾加入的社團……”
“找到了。”下條小姐直截了當地說:“類似健行同好會的組織有好幾個,令尊參加的是一個名叫山步會的社團。上山散步的山步,山步會。那本活動記錄裡頭夾著當年山步會製作的小冊子。”
“山步會……”
梅津教授的記憶果然沒錯,父親為什麼要謊稱不曾加入社團?
“那本小冊子是通訊錄嗎?”
“不是通訊錄,雖然上頭記載了各屆社員的名字,但留下聯絡地址的只有社長及副社長,除此之外還簡單記錄了當年舉辦過的活動,影本就在我手邊,我舉個例子念給你聽:‘九月十九日,高尾山當天往返,天氣晴、短暫雨,參加者六名。進行植物攝影及野鳥觀察。’差不多像這樣。這是不折不扣的健行,和笠原老師描述的不大一樣。”
“所以那份社員名單裡也有我父親的名字?”
“對,你父親是第十一屆的副社長,只不過當時的社員人數各年級加起來只有九人。”
“請問……這些社員當中有女性嗎?”
“女性社員?沒有,全是男性。”
“我父親的上一屆或下一屆社員當中也沒有嗎?”
“你等我一下。”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音,我有些過意不去,畢竟是長途電話,但這個問題非釐清不可。
“嗯,也沒有。”下條小姐說。
“這樣啊……”
“社員當中沒有女性,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
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很失望,那張照片裡臉部被塗掉的女子如果不是社團成員,那是哪裡冒出來的人呢?
“看來結果似乎不如你的預期。”
“不,沒這回事……”
“聽得出來你很沮喪。”
“對不起,還讓你花那麼多時間幫我調查。”
“你不必掛在心上,沒花我太多時間,而且調查總有撲空的時候,只不過,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這份影本應該不需要了吧?”
“不,我還是想看一看,只要和父親有關的事我都不想放過。”
“那我傳給你,呃,你那邊有傳真機嗎?”
“有的,我舅舅工作上偶爾會用到,號碼是——”
記下號碼後,下條小姐問:“你還有沒有想要我調查的事情?”
我急忙說道:“不不,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
“別跟我客氣,反正都已經蹚了渾水,我想參與到最後,而且我對於你為什麼要調查親生父親的事也很感興趣,算是一種湊熱鬧心態吧。”電話那頭傳來了呵呵笑聲。
我聽到這番話,心裡有了覺悟,看來遲早得把來龍去脈告訴她才行,總不能讓她幫那麼多忙又什麼都瞞著她。
“說吧,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有些事應該只有住東京的人才有辦法調查吧?”下條小姐溫柔地說。
這時我想到了一件事,於是我厚著臉皮說:
“下條小姐,請問你知道東和大學嗎?”
“東和?知道呀。”下條小姐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東和大學怎麼了嗎?”
“你有沒有認識的人在那所大學裡?”
“認識的人呀……,嗯,是有幾個。”
“有文學院的嗎?”
“我記得有一個法文系的。”
“沒有念國文系的嗎?”
“沒有國文系的,不過朋友的朋友當中應該找得到一、兩個吧,你找東和國文系的人有事嗎?”
“我是想……下次我去東京的時候,能不能請你幫我和他們牽個線?”
“只是這樣?小意思呀,不過為什麼你會突然對東和感興趣,還指定要國文系?”
“嗯……目前狀況還不明朗,也可能是我想太多……”
“好吧,不逼問你了,我會幫你找個適當人選的。”
“麻煩你了,真的非常感謝你。”
“別那麼客氣,那我現在把影本傳過去。”
掛斷電話,我和舅媽說要借用傳真機便走上二樓。傳真機擺在二樓樓梯旁的走廊上,名義上是舅舅工作需要,其實最常用的人是阿香,尤其考試前這臺機器特別忙碌。
我一邊等著傳真,腦中想起前幾天在函館發生的事,父親對著電話說的那些話一直盤旋腦海揮之不去。
“殺掉了?”
父親確實對著電話這麼說。那一天在回程的電車上,我反覆推敲這句話,我試著假設是我聽錯,父親說的並不是“殺”而是別的,例如“灑”或“撒”,但與父親接下來說的話搭配起來,似乎只有“殺”才說得通,因為父親接下來是這麼說的:“怎麼可能剛好在這個節骨眼發生意外。”
由此看來,應該是某個人殺了某個人並且偽裝成一場意外,而電話另一頭的人就是兇手。這件事聽起來很荒謬,但當時父親的陰沉語氣似乎間接證實了這個可怕的推論。
父親到底在做些什麼?他究竟捲入什麼事件了?
東和大學、小林、久能老師、以及“那孩子”……,這幾個關鍵字彷彿被丟進洗衣機的手帕在我腦中不停旋轉。
傳真機“嗶”地響了一聲,我回過神來。
傳真機緩緩吐出傳真紙,我拿到手上一字一句仔細閱讀,由於已經知道名單上沒有女性社員,我其實不抱期待。
然而看了幾項活動記錄之後,我不禁緊緊捏住傳真紙,因為上頭偶爾會出現這樣的敘述:
“五月六日,多摩湖單車之旅,天氣晴,兩名帝都女子大學學生參與。”
看來雖然社員全是男性,但偶爾會有女性參加活動,可惜的是上頭並沒有列出那兩位帝都女子大學學生的名字。
接著我看到父親當副社長時的活動記錄,讀得更是聚精會神,果然這段時期也有來自女子大學的參加者,但同樣沒列出姓名。
再來我看到社員簡介,關於父親的介紹,只有“醫學院四年級第九研究室”這一行字,不過或許因為父親是副社長,後頭還記載了他當時在澀谷租屋的地址及故鄉苫小牧的地址。
我也順便瀏覽其他社員的介紹,看到一行字,我不禁瞪大了眼。
我的視線停留在社長的簡介上,社長名叫清水宏久,介紹文上寫著“工學院冶金工學科四年級”,而後頭的住址欄寫著——
世田谷區祖師谷一丁目
隔天是星期四,我比平常晚了一些吃早餐,卻在這時接到父親的電話問我中午有沒有空,他想在札幌車站附近和我見個面。父親說他現在在旭川,正要搭電車回函館,途中會經過札幌。
“我只能待到兩點。”我說。
“沒問題,那一起吃個午餐吧,那附近有沒有比較安靜的餐廳?”
“車站旁邊有世紀皇家飯店。”
“好,就那裡吧,我們在飯店大廳碰面。幾點比較好?”
“十二點半。”
“十二點半,好。”父親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不禁納悶父親找我有什麼事,我們前幾天才見過面,他應該沒必要為了關切我的近況而特地在中途下車。
不過剛好我也有話想問父親,就是關於那位清水宏久先生的事。母親的東京區域地圖上劃了記號的“世田谷區祖師谷一丁目”是他家的地址,雖然清水先生不見得還住在那裡,但我猜母親前往東京正是去找他。
但問題是我該怎麼問出口?先不管這位清水宏久和父親是什麼關係,父親要是聽到我突然說出昔日熟人的名字一定會起疑心,更別提父親連過去曾經加入社團都不願告訴我。
我左思右想想不出什麼好點子,只好出門去學校心不在焉地上了課,然後到了中午,我走出學校前往車站。
走進飯店,父親已經到了,一看見我便輕輕舉起手,他似乎比前幾天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我們在飯店內的餐廳吃午餐,因為下午還有課,我只點了簡單的意大利麵。
“關於留學的事……”一邊等著料理,父親開口了,“你考慮得如何?”
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搖頭說:“我還沒考慮那件事耶。”
“為什麼?”父親顯得有些不悅。
“這兩天比較忙……,我一時之間也沒個頭緒。”
“我知道鞠子你沒出過國,一定會感到不安。好吧,下次我帶你見一位很熟悉國外寄宿與留學細節的朋友,你和他多聊聊應該就會放心了。喔,等等,說不定這周就能和他約個時間。”父親一邊說一邊伸手進西裝內側口袋取出小筆記本翻開通訊錄,似乎想立刻打電話給對方。
“爸爸,你想趕我出國?”我忍不住說出口。
父親一聽,臉頰微微顫了顫。
“你在說什麼傻話?”父親擠出生硬的笑容,卻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我勸你出國是為你好,怎麼會想趕你走。”
“但在我聽起來就是那種感覺,你好像很想把我丟去很遠的地方。”
“我沒那個意思。”父親慢慢將筆記本收進了口袋。
“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見見你,真的。”父親喝了口水,“只不過爸爸的朋友說留學這種事要趁早,所以爸爸才心急了點。好吧,這件事我們過一陣子再說吧。”
此時服務生送上料理,父親看著極為普通的海鮮意大利麵誇張地稱讚道:“喔喔,看起來很好吃呢!”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我們只是默默吃著意大利麵,父親剛才雖然把話扯開了,但我知道他特地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談留學的事。我試著推測為什麼父親想把我送去遠方,但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合理的推論,我很清楚自己是多麼地微不足道,因此不管多我一個少我一個應該沒有太大的差別才是。
“爸爸,”吃完意大利麵後,我開口了,“前一陣子你是不是去了東京?”
父親滿臉驚訝,“誰和你說的?”
“舅舅。他說他看到返程的機票票根。”
“喔……”父親的臉色微微沉了下來,“我去出差。”
“去了東京的哪裡?”
“沒去什麼有名的景點,說了你也沒聽過吧。”
“有沒有去世田谷?”
“世田谷?”父親瞪大了眼,“為什麼要去世田谷?”
“沒什麼,我只是隨口說個我知道的地名,世田谷還滿有名的。”
“我沒去那裡。”父親搖了搖頭。他的舉止很自然,應該不是說謊。
“有沒有去帝都大學?”我接著問:“那裡不是爸爸的母校嗎?”
“喔,我好一陣子沒去了。”
“也沒和老同學見面嗎?”
“沒什麼機會見面呢。”
此時服務生送上咖啡,我加了牛奶,一邊以湯匙攪拌一邊看著父親說:
“其實我很久以前就想問了,爸爸,你當初為什麼會去唸東京的大學?”
父親的眉毛顫了顫,“你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因為你不是反對我去東京嗎?”我說。
“原來如此。”父親似乎接受了我的說詞,語氣平穩地說:“因為我一直很嚮往帝都大學的師資和設備,而帝都大學剛好在東京,只是這麼回事。”
“爸爸的大學生活過得如何?快樂嗎?”
“該怎麼說呢……,有苦也有樂吧,都過這麼久,我不大記得了。”父親似乎刻意迴避帝都大學的話題。
我很想問他東和大學的事,卻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要是輕易說出這所大學的名稱一定會慘遭質問的。
“時間差不多了吧。”父親看著手錶說道。我點了點頭,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
心中重重思緒無法釋懷,我回學校上完第四堂課便回家了。早上出門時我跟舅媽說過今天會和父親見面,所以舅媽一看見我劈頭就問:“今天吃了什麼?”我回答吃意大利麵。
“哎呀呀,難得和爸爸吃飯,怎麼不趁機吃些高級料理?像是頂級全餐之類的呀。”舅媽很替我惋惜。
我想上樓去,樓梯才走到一半電話便響了,樓下隨即傳來舅媽的聲音:
“鞠子,你的電話,一位姓下條的小姐。”
“好的,我在二樓接。”
希望下條小姐有新的斬獲,我抱著期待接起傳真機旁的電話,“喂,我是氏家。”
“是我。”傳來下條小姐的聲音。
“上次謝謝你的調查,幫了大忙。”我說。
“喔,那就好。”下條小姐說。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她今天聲音聽起來有些無精打采。
“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嗯……”下條小姐沉默了片刻,似乎猶豫著什麼,“是關於東和的事情。”
“你在東和大學遇到什麼事嗎?”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
“沒有遇到什麼事,只是看見了一樣東西。”
“看見一樣東西?”
“你不是託我想辦法幫你牽上東和大學國文系這條線嗎?所以我今天去了一趟東和,在文學院裡繞了幾圈……”下條小姐說到這裡又是欲言又止,我第一次聽她這樣說話不乾脆。
“怎麼了嗎?”
“嗯,那裡的公佈欄貼著大學新聞,就是校內的一些消息,那上頭……”下條小姐話又說一半。
“那上頭有什麼嗎?”我問道。
“你記得嗎?上次你來我們學校圖書館的時候,服務人員不是對你說了奇怪的話?”
“咦?喔,他說覺得我長得很像某個人?”
“對,他說你長得很像某個前陣子上電視的業餘樂團主唱。”
“那又怎麼樣?”
“公佈欄上貼著那個樂團的照片,原來那個女主唱是東和大學的學生。”
“所以?”
“我看了照片……”下條小姐陷入沉默,只聽得見她沉重的呼吸聲,我有種可怕的預感,握著話筒的手心滿是汗水。
“那個主唱……”她似乎終於下定決心告訴我,“和你長得非常像。照片不止一張,但每張上頭的主唱看起來都和你一模一樣……,不,那根本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