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星期天是個最好的日子,我可以在這一天去聽取溫米克在伍爾華斯的見解,於是下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便去朝拜那座城堡。我走到城堡的雉堞之前,只見英國國旗正在城頭飄揚,吊橋被高高懸起,但是這種目空一切、氣勢逼人的情景並沒有阻止我前進。我按響門鈴,老人家走來開門,以最心平氣和的高興勁兒讓我進去。
這位老人把吊橋又高懸起來後,對我說道:“先生,我兒子早就猜到你會來的,他要我告訴你,他馬上就回來,這會兒去散步了。他可不愧是我兒子,散步是很有規律的。他可不愧是我兒子,幹每一件事都是很有規律的。”
我就學溫米克點頭的樣子對老先生連連點頭。我們走到屋裡,坐在火爐旁邊。
這位老人家一面在熾烈的爐火上烤著手,一面像小鳥似的瞅瞅地對我說:“先生,你是在事務所裡和我兒子混熟了的吧?”我點著頭。“哈!先生,我聽說我兒子在做事時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嗎?”我連連點頭。“是這樣,大家都對我說。他乾的是法律這一行,對嗎?”我更加快地點頭。老人家又說道:“就是這個法律把我兒子弄得更加出色了,其實他本來不是學法律的,而是學箍酒桶的。”
我有一種好奇心,很希望這位老人家表示一下對賈格斯先生的看法,於是便對著他大吼著賈格斯的名字。他聽了我的吼叫便哈哈大笑,並且精神抖擻地答道:“可以肯定不是,你說得對。”他的這一回答使我墜人五里雲霧之中,弄得懵懵懂懂。一直到今天,每想起此事,我還是不明白他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或者他認為我和他開的是什麼笑話。
我坐在那裡總不能對他永遠不停地點頭,也該想些其他的辦法使他高興高興,便大喊著問他本來是不是個箍酒桶的。我大聲地把“箍酒桶的”這個詞說了好多遍,而且每說一遍就在他胸口拍一下,意思是指他而不是指別人。結果,他終於弄懂了我的意思。
“不是的,”老人家說道,“在棧房裡,在棧房裡做事。起初在那兒,”他那樣子是指煙囪那個方向,根據具體情況我猜他是指利物浦這個地方,“後來就到了倫敦這裡。不過後來我有了毛病,我聽不見了,先生——”
我像演啞劇一樣用手勢向他表示我對此十分驚訝。
“——就是這樣,我聽不見了,我有了這個毛病,我兒子就去幹法律了。他撫養我,並且一點兒一點兒積起這份又風雅又漂亮的產業,不過,再回到你剛才所說的,你知道,”老人又快活地大笑起來,然後說,“我說的是,可以肯定不是,你說得對。”
我想我在無意之中使他高興非凡,而如果我用盡心機尋找些事使他高興,也許一半目的都達不到,因此我感到很驚奇。正想到這裡,突然聽到在煙囪一邊的牆上有咔嚓的聲音,使我驚了一下,然後便看到有一塊小木片像鬼魂一樣出現了,上面有“約翰”的字樣。老人家順著我的眼光看去,立刻高興地叫道:“我的兒子回家來了!”於是,我們兩個人走出來到吊橋那裡。
溫米克隔著壕溝向我搖手致敬,這個場面真是花錢也買不到的,因為其實我們完全可以隔著壕溝握手,還更方便些呢。老人家非常喜歡擺弄吊橋,我無法插手幫忙,乾脆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直到溫米克走過來。和他同來的有一位女士,他向我介紹說是司琪芬小姐。
從外表看,司琪芬小姐簡直是個木頭人,和她的護送人一樣好像是為郵局當差的。看上去,她要比溫米克年輕那麼三兩歲,我心中猜測,她手頭一定有一筆動產。她穿的衣服,從腰部向上剪裁得很有意思,無論是胸前或背後,都像孩子玩的紙鳶。她身上穿的那件桔黃色袍子實在是黃得過分,而她手上戴的那副綠色手套卻又綠得太刺目。從外表上看,她倒是一位好心腸的女人,對老人家的態度表現出尊重。不用多久我就看出,她是這座城堡裡的常客。我們一走進來,我就恭維溫米克,說他向老人家通報自己回來的那個巧妙設計真是太好了。溫米克卻要我注意煙囪的另一邊牆上,然後便走了出去。一會兒功夫又聽到咔嚓聲響,另一扇小門突然開了,出現一塊小木片,上面寫著“司琪芬小姐”,由此可見她是常客。接著又變開了花樣,司琪芬小姐這扇門關上,約翰那扇門開了;然後司琪芬小姐和約翰的兩扇門都一起打開,最後又一起關上。等溫米克弄完他的機關回到屋裡,我便向他表示非常敬佩他的裝置。他聽後說道:“你要知道,這種裝置對於老人家來說既有趣又實用。先生,有一點值得提一下,來到這個城堡大門前的人,誰都不知道這機關的秘密所在,只有老人家、司琪芬小姐和我三個人知道。”
“這可是溫米克先生自己動手做的,”司琪芬小姐補充說道,“也是他用自己的頭腦想出來的。”
司琪芬小姐整個晚上都戴著她的那副綠手套,這是一種見得著的外部標記,說明這裡有外客。在她脫下頭上那頂無邊帽時,溫米克請我去散步,圍著他的產業轉轉,並且讓我看一下冬日小島的情調。我暗忖,他這樣做是為了讓我有一個機會傾聽他的伍爾華斯見解。於是,我們一走出城堡,我便抓住機會不放。
對於我要談的問題我經過精心設計,所以在談及這個問題時好像過去從來沒有提過一樣。我告訴溫米克我對赫伯特-鄱凱特的前途擔憂,我瞭解他的家庭情況,瞭解他的品性為人,他自己一無所有,只依靠他父親的補助,何況這種補助是不可靠的,也是不定期的。我說,我初來倫敦,生性粗野,見識又少,而他對我指點頗多,使我獲益不小。我坦然承認,我欠他的情感賬無法償還,如果沒有我,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前程,他的處境一定比現在要好。我注意把郝維仙小姐放得遠遠地不談,不過仍然暗示了我和赫伯特在前途方面的競爭可能。我說他確實在心靈方面慷慨豁達,對人從不採取卑鄙不信任的態度,沒有復仇心理,更不會利用陰謀詭計的方法害人。我告訴溫米克,由於各種理由,再加上我和他是兒時的夥伴與朋友,我對他有著深厚的友誼,我希望我個人的幸福對他也有些利益,也在他身上反映出來。因為溫米克閱歷豐富,知識淵博,所以我特地來向溫米克請教,我該怎麼樣對我個人財源作最佳處理,並幫助赫伯特有些收入,比如說每年一百鎊,使他多少有點希望的鼓舞,再逐步地為他買一些小額股份。總之,我請求溫米克瞭解,我對赫伯特的幫忙絕對不能讓赫伯特知道,也不能使他生疑;除了溫米克外,我找不到第二個人能為我出主意。我說了這麼些話後,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又說道:“我不得不對你傾吐心中秘密,雖然我也知道這會造成你的麻煩。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是你要我到這裡來的,說到底責任在你一方啊。”
溫米克先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大為吃驚地說道:“唔,皮普先生,你要懂得,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你的心好,而且好得過分。”
“就是說你會成全我的好心。”我說道。
“唷,”溫米克搖著頭答道,“這可不是我乾的交易。”
“這也不是你的交易場合。”我說道。
“你說的這就對了,”他說道,“這句話才是中肯的。皮普先生,我得戴上思考的帽子來,深思熟慮一下,我想你要做的那些事都得一步步地辦。司琪芬先生,即司琪芬小姐的哥哥,是會計師,又是代理商。我要麼先去拜訪一下他,然後再給你辦。”
“那就謝謝你了,感謝你一千次一萬次。”
他答道:“不必謝我,我倒要謝你呢。因為雖說我們之間的交往是私下的,是個人的,不過得提一下,我從新門監獄帶來的蜘蛛網,這事倒可以將它們清除掉了。”
我們又談了一會兒同樣的內容,然後回到城堡。這時,司琪芬小姐正在燒水沏茶,而老人家的偉大任務是烤吐司。這位老人家是位絕頂好的人,看他專心一致地在幹著他的事兒,兩眼盯住吐司,只怕連眼睛都會被熱氣融化的。我們這一頓晚餐絕不是徒有其名的,而是準備得實實在在的非常豐富。老人家準備了一大堆奶油吐司,都放在頂層爐格架上,慢慢地烤著,以致我只能看到吐司堆,而看不到對面的老人家。司琪芬小姐沏了一大杯茶,香氣撲鼻,連住在後宅的豬也被香氣燻得激動起來,咕咕地一再表示它也希望能享受這一美餐。
國旗已經降下,炮也已經放過,此時,我感到非常的舒適,好像城壕有三十英尺寬三十英尺深,把我和伍爾華斯外面的空間完全隔絕了一樣。整座城堡一片靜寂,如果說有任何東西在破壞這安靜的環境,那就是約翰和司琪芬小姐兩扇小機關門時開時合,就好像是患了抽筋的毛病,刺激著我的神經,使我感到不太舒服,不過沒有多久我也就習慣了。我看司琪芬做事那麼井井有條,紋絲不亂,由此得出結論,她一定每個星期天晚上都來這兒沏茶。我看到她別了一根古典式樣的胸針,上面有一個女人像,直鼻樑,不太漂亮,旁邊還有一彎新月,不禁懷疑,這怕是溫米克送給她的一份動產吧。
我們把全部吐司都吃完了,又喝了大量的茶,人人都感到暖和和、油膩膩的十分開心。特別是老人家,簡直像野蠻部落的一位於乾淨淨。剛塗過油的老酋長。休息了一會兒,司琪芬小姐便動手洗茶具,那副樣子就像一個貴婦人,把洗碗杯當成了遊戲,所以一點也不失體面。今天那位小女僕不在,看來是星期天下午回家去享受天倫之樂了。洗畢,司琪芬小姐又戴上手套,我們大家圍火而坐,溫米克說道:“現在讓老爸爸給我們讀報吧。”
老人家取出眼鏡時,溫米克對我說,他讀報完全是習慣,因為大聲朗讀報紙新聞會給老先生帶來無限的樂趣。溫米克對我說:“我也用不著向你告罪了,因為老人家取樂的方法並不多,老爸爸,你說是不是?”
“對極了,約翰,對極了。”老人家看到兒子問他,便這樣答道。
“只要老人家目光一離開報紙,你就對著他點頭,”溫米克說道,“他就會像國王一樣快活。老爸爸,我們都注意聽你讀報呢。”
“對極了,約翰,對極了!”老人家高興地答道;他又忙又高興,其情景真的很迷人。
這老人家讀報的情形使我想起在沃甫賽先生姑婆辦的夜校裡讀書的情況,不過老人家的聲音好像是從鑰匙洞裡傳出來的一樣,使人感到特別有趣。他讀報時總是把蠟燭靠近自己,因此總是會把頭髮或報紙撞進火裡,他也就需要別人像守衛火藥庫一樣守衛在旁邊。溫米克保持著高度警惕,毫不疲倦而又非常溫和地注意著。老人家繼續讀著報,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多次的被救。他一看著我們,我們全都表現出十分感興趣、十分驚訝的神情,並且對他連連點頭,直到他重新開始讀報為止。
溫米克和司琪芬小姐並排坐在一起,而我坐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我看到溫米克先生的嘴慢慢地漸漸拉長,好像暗示著溫米克的手臂正慢慢地漸漸向著司琪芬的腰部,偷偷地抱過去。接下去,我看到他的手已經伸到了司琪芬小姐另一邊的腰上。就這時,司琪芬小姐乾淨利索地用她那隻戴手套的手把他的手臂拉開來,制止了他的輕薄行為,動作就像解開一根腰帶一樣,然後從容不迫地把他的手放到她面前的桌面上。司琪芬做這一切的時候鎮靜自若,是我平生所見到的最引人人勝的奇觀;如果說她的動作是那麼漫不經心而又出神人化,那我認為司琪芬小姐完成這一動作已經完全機械化了。
不一會兒,我注意到溫米克那條擱在桌上的手臂又漸漸不安分起來,最後終於不見了。不一會兒後,他的嘴巴又開始拉長。這時我的心中十分不安,緊張得真有點受不了,而且近似痛苦,終於我看到他的手又出現在司琪芬小姐另一側的腰上。同時,司琪芬小姐又一次制止了他的輕薄行為,這一次於淨利索得像一個拳擊手在解開腰帶或脫掉拳擊手套一樣,把他的手放在了桌面上。如果把這桌子當作通向美德之路,那我就有理由認為,在老人家認真讀報的過程中,溫米克的手臂不斷地迷失了道路,而司琪芬小姐則是從歧途中把他領回美德之路的人。
終於,老人家讀著讀著自己進入了睡夢。這時,溫米克拿來一把小壺,一盤子玻璃茶杯,和一隻有一個瓷塞的黑瓶子,上面繪著一位高級牧師的像,臉紅紅的,有一副和善的面容。我們用這些茶具喝起熱茶來,老人家從小睡中醒來後也參加進來。茶是由司琪芬小姐特製的,我看到她和溫米克共用一隻杯子喝茶。當然,我從中悟出,還是不必等著送司琪芬小姐回家的好,在這種情況下我最好還是獨自先走為佳。於是我說到辦到,親切地向老人家告辭。一個快樂的夜晚便如此度過了。
不到一個星期,我接到一封溫米克從伍爾華斯寄來的信,信中說我們私下以個人名義相幫辦的那件事已經有些眉目,如果我找個時間再到他家去看看他,他一定會十分樂意。於是我便又到伍爾華斯去了一次,以後又一次次地去,還在城內約見過好幾次,但是在小不列顛街或小不列顛街附近的地方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個問題。問題的進展是這樣的,我們找到了一個品德高尚、值得尊敬的青年商人,或者具體地說,是一個航運經紀人,從事經商還不久,需要個聰明的幫手,也需要資金,一俟有了收益,便可以轉為合夥人。於是我用赫伯特的名義和他簽訂了一項秘密協議,先從我的那五百鎊中取出二百五十鎊給他,並且雙方約定以後再付幾筆其他的款項,一部分從到期的收入中扣除,另一部分可能要等到獲得遺產後再付。司琪芬的哥哥直接主持了這一項談判。溫米克全方位參與了其事,但他一次面也沒有露過。
整個事情都處理得十分聰明,赫伯特完全給矇在鼓裡,一點也不懷疑是我在這裡插上了一手。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下午,他紅光滿面地回到家裡,告訴我一件特別重要的新聞,說他遇到了一位叫做克拉利柯的人,就是那位年青的商人。他說克拉利柯對他非常友好,他相信他時來運轉,機會終於來了。他感到他的希望越來越大,他的臉上也越來越有光彩,和我的情誼也越來越深。每當看到他如此快樂,我真情不自禁地流出無限喜悅的眼淚。
最後,這件事完全辦妥,他也進了克拉利柯的交易所,花了一整晚時間,眉飛色舞地告訴我他的高興和成功。當晚上床就寢時,想到自己將繼承的遺產居然也為別人辦了好事,我真真實實、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我一生中的重大事件,我一生中的轉折點,現在已經展現在眼前。但是,在我開始敘述它之前,在我講述它所牽涉到的一切變化之前,我必須專門用一章來談談埃斯苔娜。對於這樣一個充滿在我心靈中的主題,用一章來敘述是不算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