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李曼金接到南方表姐的長途電話,說他們一家三口要來。來就是要來李曼金的城市,來就是表姐要住在李曼金的家。表姐說,女兒鼕鼕考取了北方一所名牌大學,他們想讓鼕鼕先適應一下北方。時間嘛,就一星期。
表姐的要來,李曼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再者,表姐的口氣不是商量,倒更像通知:哎,我們明天就到,啊。好像李曼金隨時都在恭候他們一家。但李曼金面對話筒,臉上漾著笑,還是表示出對他們毫不遲疑的歡迎。她猜表姐在那邊感受到的也一定是她的這副笑臉,她這毫不遲疑的歡迎。待人接物臉上常漾著笑容,這彷彿是李曼金的天性,就是遇上倒黴或驚險,李曼金也是笑著對人述說:扛著的呀,我。比如那年在單位沒分上房,比如職稱被人擠了,比如丟了錢包,李曼金都會笑著講給人聽。她笑著,臉上泛著潮紅,好看的笑眼裡有光芒溢出來。一般人就覺得李曼金心裡不放事,他們連李曼金討厭誰都不清楚。但李曼金在觀察人和洞悉人這方面自有她的過人之處,並且李曼金也有她的忽發奇想。比方她幻想著當她退休的時候,當單位給她開歡送會的時候,她要當著單位全體人員的面,當場告訴大家她最不喜歡誰,她最憎惡誰,她最膩歪誰。很可能那被膩歪的人,還以為他從來都是被李曼金所喜歡呢,儘管一個人是否被李曼金喜歡並不重要。一想到“當場告訴”這幾個字,李曼金甚至有種難耐的亢奮和預先的快感,彷彿她活了一世,就為了等著離開工作舞臺時的那個“當場告訴”。只是她離退休還有些年,所以她的忽發奇想只能暫時寄存在腦子裡。如今表姐的要來,總不能說是她的倒黴吧,更談不上有什麼驚險。
李曼金放下電話,抻抻身上一件將要穿糟了的、好似再也經不住揉搓的針織衫,想起前些年媒體對一位國家領導人艱苦樸素的報道,說他的內衣穿出破洞也不買新的。李曼金想,這些寫新聞的人真是不知道糟衣裳的好啊。然而,從明天起她就要脫掉這件在家穿得隨體又舒坦、吸汗又透氣的“破衣爛衫”,衣冠整齊地拘拘謹謹地過一個星期,大夏天的,七月。夏天在家,和李曼金聯繫最緊的就是這身糟衣裳,還有無所顧忌的鬆散。李曼金一邊留戀著糟衣裳和居家的鬆散,一邊又不忍心把未來的七天想成那麼難捱。不過有一件事她得趕在表姐到來之前處理;書房桌上壓著兩張旅遊火車票,她和丈夫何平原本是要去北疆一個涼快地方旅遊的。李曼金忽然覺得眼角起了眵目糊。
李曼金和表姐有三十幾年不見了,她們是姨表親,她管表姐的媽媽叫大姨,管表姐的爸爸叫大姨夫。小時候母親常帶她到表姐家去做客小住。那時她在表姐家是個不顯山水的小孩,表姐在她眼裡卻顯得氣派而又偉岸。加之表姐穿一雙偏帶黑皮鞋,李曼金腳上的鞋是花條絨的,這給李曼金和表姐之間也造成了一種難以彌合的距離,雖然她和表姐差不了幾歲,表姐是小學高年級學生,她是小學低年級學生。那時李曼金的大姨夫是長江邊上一個大城市的市長,家裡房子很大,依山傍水。房裡有一般人家少見的皮沙發,有專放電話的電話桌。表姐可以隨時拿起電話撥,有時撥給同學,有時撥給上班的爸爸。有一次她竟然把電話撥到大姨夫機關的管理處,說家裡的特供油沒了,需要立即派人送來。這件事連做飯的老阿姨都覺得不合“路數”,她不客氣地指著表姐說,等著吧你,看你爸爸回來怎麼批評你吧,這電話也是你能打的?果然大姨夫回來很嚴厲地批評了表姐,大姨也在一邊說,電話是組織上為領導幹部提供的工作方便,表姐也沒有權利去指使管理處的幹部。那時大姨和大姨夫最愛說“組織上”。對於這部組織上為大姨家提供的電話後來和表姐之間又怎麼了,在李曼金的記憶裡有些模糊,但表姐家的特供油卻給李曼金留下了永遠不可泯滅的印象。老阿姨炒菜時舉著油瓶果斷地往鍋裡一歪,鍋底的油立刻能汪成茶碟大的一攤。而李曼金自己家裡炒菜,鍋底上的油比分幣也寬大不出多少。有一次李曼金在家炒菜糊了鍋,母親說是因為她走神兒,李曼金卻說是因為鍋裡油太少,要像大姨家那樣還能糊?大姨家油多,米麵多,茶葉也多。那茶葉不是放在茶葉盒茶葉筒裡,是放在一個板凳高的小水缸裡。茶們用草紙分類包裹,或碧螺,或雲霧。為了防潮,缸底墊上用紗布包著的石灰塊。大姨家還給李曼金留下了什麼印象?還留下了表姐愛摔東西的印象。那摔並不是故意,是表姐的一不留神。從小大姨就教導表姐愛勞動,規定讓表姐幫老阿姨收碗筷,那麼表姐就摔。許多碗盤豁著邊,家裡人也不批評她,大姨只說,小心一些不行嘛,你呀。過後這些瓷器們還是壞在表姐手裡。表姐還給李曼金留下了一個印象:本是上著小學的她,會品茶會喝老酒。她喝起老酒來大人一般,家人都說表姐喝酒不知什麼叫醉。喝茶她則能品出茶的新舊和等級。表姐待李曼金也不算薄,遇到分糖果時,她不是拿一塊兩塊,而是抓一小把,她抓起一把糖往李曼金口袋裡一塞說,吃吧吃吧!這時的李曼金雖然感覺到表姐的豪爽,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被打發。但口袋裡畢竟有了一小把糖啊。那時李曼金就明白意識到表姐和自己本不屬一個階層,表姐的一切行為她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李曼金坐在沙發上想著應該讓丈夫何平儘快去退票,一邊不由自主地端詳起自己這套三室一廳一廚一衛的房子,決心要讓房子和她或她和房子體面迎接表姐一家三口的到來,決心把這班親戚接待得滴水不漏,善始善終。這套房子是他們一年前剛買下的,買房全靠了何平的收入,他開著一家小廣告公司。李曼金是一所大學學報的編輯。房子不大,但她和何平還是狠花力氣把它裝修了一番,該有的都有了:櫸木包鑲,柳桉門,文化石砌成的電視牆,起著幾層花線的燈池……他們要求工人做得一絲不苟。地板雖然是複合材料,但也是上好的船牌,她受了電視廣告一個吹著鬍子跳著踢踏舞的賣地板的外國人的感染,據說那地板比船的甲板還耐磨。廚房雖小,能顯時尚的用具卻一應俱全。何平有一次到外地出差還買回一套德國雙立人牌刀具。這套廚刀的價錢很使李曼金目瞪口呆了一陣,她對何平說,快趕上咱們的冰箱貴了,你可真敢。但李曼金還是笑得目瞪口呆地接受了。目前她對那一組七長八短的刀具的性能還沒來得及研究,但她還是感受到這套配有木架的刀具大大提高了這廚房的檔次。提到李曼金家的冰箱,冰箱很大,大得進不了廚房,只好擺在客廳一角。冰箱一啟動,客廳裡泛著嗡嗡的回聲。
住進新房之前,李曼金好像忘記了三十多年前小住大姨家的一切,只待搬進這三室一廳一廚一衛的房子,她才不時想起大姨家那所大房子。一想起那所大房子,又總對比出這套新居的單薄。首先是這人造地板,走起來飄飄渺渺。而大姨家的地板雖舊,踩上去卻騰騰作響,腳下有根。裝修時李曼金曾提到過實木地板,何平就說,忍忍吧太太,咱們的基礎是筒子樓,蜂窩煤。也是,李曼金想。再說,大姨家的房子雖大,地板也實在,但那是“組織上”的。眼前的一切可都屬於李曼金和何平。再說三個房間住起來也還得體:一間是何平和李曼金的臥室;一間是二人共用的書房;另一間是兒子的,兒子現在美國念大學,便有了一間的富餘。現在她的計劃是,表姐和鼕鼕住兒子的房間,姐夫聞忠在客廳支個摺疊床。李曼金暗自作著計劃,行動也跟了上來,她開始了對這房子的拾掇,她決心要先在視覺上引起表姐一家三口的注意。視覺給人以愉快,便能抵消她小時候那種不顯山水的渺小吧。李曼金打掃房間從來就是不辭勞苦,她先用吸塵器把犄角旮旯吸了個遍,還不忘給吸塵器換個“嘴子”,連沙發縫兒、文化石、窗簾褶子也吸上一遍,然後是無休止的、無孔不入的擦洗,最後從壁櫥裡找出客人所需的寢具,再把枕頭一個個拍松。何平很晚回家後,看到的是李曼金汗流浹背、頭髮打綹兒的樣子。李曼金就勢把有客要來的消息告訴何平,一邊拿出那兩張旅遊火車票交給他。何平看看眼前的一切,接過車票只說了一句話:能退。還提醒李曼金,在客人到來之前,務必去趟超市。第二天李曼金很早就去了超市,買回了魚蝦、啤酒、雪碧和冰淇淋。路過花店時,還選了康乃馨和箭蘭。回到家來,李曼金分門別類把食品放進冰箱,將鮮花擺上餐桌,再把她最重視的廚房重新作些佈置,還不忘把那套雙立人刀具擺在一個最顯赫的位置。她想,顯檔次的東西不在多,就看來人識貨不識貨了。當年大姨家的地板雖實在,但廚房裡就一把長著鏽的老菜刀。
這天晚上,何平開著他們的“富康”,從火車站把表姐一家三口接了回來。臨走前李曼金唯恐他們互相認不出,特意讓何平舉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她擬就的一行帶點感情色彩的字:李曼金歡迎表姐一家!
表姐一家進得門來,先把大包小包“雙肩背”等等跟頭骨碌扔了一地,然後沒等坐穩就開始了對這城市、這房子的品評。姐夫聞忠是個有點謝頂的赤紅臉,大個兒,腳偏小,講一口南方腔的普通話。他原先在一個大廠當車間主任,現在剛下崗。聞忠說話時總把自己的手指關節捏得嘎嘎作響,不是右手捏左手,就是左手捏右手,每個指頭都不放過。聞忠捏著手說這個城市怎麼像個村子,道路坑坑窪窪,擺小攤的還佔著道。怎麼滿街都是賣驢肉火燒的,驢肉什麼味道?鼕鼕就說為什麼允許開車鳴喇叭,警察也不管嗎?不是省會嗎?表姐就說樹少,樹少。李曼金想,一定是何平抄近道走了些亂七八糟的舊街小巷。何平粗心了,她也粗心了,忘了叮囑他走一條光明大道。現在客人這些話就像是專門說給何平聽的。何平不知如何對付這樣的開場,李曼金替丈夫解圍似的說,這城市沒有歷史,才七八十年。聞忠就說深圳呢,珠海呢,不就才二十幾年嘛。表姐就說城建,城建。意思是說一切都因為城建步子太慢。李曼金感受著表姐這兩個字一組、兩個字一組的句式,彷彿又聽見了表姐當年抓起一把糖對她說的“吃吧,吃吧”。如今表姐說著城建城建,口氣內行而又老練,好像她就是一名負責城建的官員,其實她的職業是糧食局的出納。待客人對這城市的一番議論過後,李曼金就想,快要輪到對這房子的議論了吧,這房子也許能夠挽回一些客人對這城市的壞印象。這樣想著,她便觀察起他們的神情、眼光,希望他們的眼光儘快轉向這房子裡的方方面面,並有意無意地把多寶槅上的一個什麼東西扶了扶正。可是表姐一家對這房子卻是一副視而不見的冷漠,好像他們面對的不是一套舒適的新居,妤像他們仍處在什麼車站或碼頭。他們外衣也不脫,鞋也不換。李曼金便決心從換鞋開始再次引起他們對這房子的注意。她從小門廳的鞋櫃裡提出三雙拖鞋,依次擺給三位客人說,換換鞋吧,地板倒不怕髒,你們的腳可是應該鬆快鬆快,坐了一天的火車。果然客人一邊換鞋一邊議論起這房子。他們換好鞋(聞忠的腳放著味兒),正式坐上沙發,表姐問李曼金:金金,怎麼不買套躍層的?表姐說話愛抹搭眼皮,這是小時的習慣。李曼金常常覺得,當她抹搭著眼皮時,看的可能是高處。現在由於年齡的增長、眼皮的鬆弛,李曼金覺得表姐的眼皮更抹搭了。李曼金看著表姐的眼皮說,躍層要貴得多,是這套房子雙倍的價錢。聞忠說,按揭,按揭。農行吧,我們那裡好像是農行。表姐說農行、農行。李曼金正給客人往杯子裡倒雪碧,想著過去她不懂什麼叫按揭,買這套房時才明白按揭就是買房找銀行貸款。雪碧正在杯裡繁殖泡沫,像按揭的基數在逐年增長。開發商喊得好聽,先交四萬就可入住,聽上去就像白給,其實一套四十萬的房等到二十年交齊時就變成了八十多萬。雪碧的泡沫在杯子裡逐漸消失,李曼金將三隻杯子擺上沙發桌,這時沙發上少了鼕鼕。鼕鼕正光著腳盤腿打坐在冰箱前,拉開冰箱找吃喝,顯然她對雪碧沒興趣。她在冰箱裡一陣扒拉,最後從冷凍抽屜裡拿出一盒冰淇淋,三步兩步跨過攤在地上的箱包,回到沙發前坐下,端詳著盒上的商標說,和路雪呀,湊合一盒吧。這時李曼金髮現鼕鼕是一口四環素牙。
聞忠喝起雪碧,鼕鼕吃起冰淇淋,表姐不吃也不喝,說,金金啊,還是給我一杯茶吧。表姐這個突如其來的看似平常的要求卻讓李曼金一陣忙亂。採購時她什麼都想到了,唯獨忽略了表姐的品茶習慣。家裡不是缺茶,是缺表姐要喝的、盛在小缸裡的草紙包著的那些茶。她在廚房裡亂翻一陣,還是給表姐端來一杯。表姐用眼的餘光掃了一下茶杯,果然沒有喝的意思。聞忠替表姐說,到現在他也不明白,北方人為什麼喜歡花茶,南方人不喝的呀。何平坐在不遠處一隻矮凳上說,是,是有差別。鼕鼕就說,毛病,毛病。也不知她指的是北方人的還是南方人的——毛病。李曼金覺得很不好意思,抱歉地對錶姐說,要不然衝杯咖啡?表姐說,還是給我白開水吧。
兩家人悶坐片刻,還是找到了新話題。他們說巴勒斯坦土地換和平的前途將會如何,說米洛舍維奇到底該不該受審,說哪個省的大貪官判輕了還是判重了。說現在的大米盡是有毒的,一些瘦型豬是讓豬吃了鹽酸克倫特羅,這是一種哮喘藥。大都是聞忠說,何平附和。表姐從沙發上站起來,這兒走走,那兒看看。鼕鼕則挨著屋子觀察,哪間該是她的臥室。很快她就得出結論,指著一個房間說,我準睡這間吧。說完先提起她的“雙肩背”走了。下面是表姐出示禮物的時刻。她拉開一隻提包把禮物往沙發桌上擺,有從那個城市老店買的老牌子乾貨,有從超市買的膨化食品,還有一套專喝功夫茶的紫砂茶具。最後拿出兩塊不帶包裝的衣料,並指出哪塊屬於誰。李曼金一眼就發現,屬於她的那塊和表姐身上那件短袖衫的花色一樣。不能說窮氣,但有明顯的“背時”之感。李曼金笑眯眯地接受著禮物,不能說笑得不真實,也不能說太看重它們。然後她說,休息吧,大姐和鼕鼕睡一間,姐夫就在客廳支個摺疊床委屈一下。表姐立刻說,他可不行,打呼嚕能把你們吵死,不是還有間書房嘛,把他關在書房裡。
也行,李曼金遲疑了一下說,我去給姐夫支床。
這時鼕鼕早已在衛生間打開電淋浴器開始洗澡,她花很長時間把自己洗涮乾淨,穿一件過膝的大背心出來,拿個空調遙控器跑著喊著說:降溫降溫,20度可以啦!而李曼金設置的空調溫度一般是26度。
表姐和聞忠又排隊在衛生間一陣洗涮之後,這套三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居室才算安靜下來。李曼金和何平沒再接著洗,他們的電淋浴器是40升的,平時兩人洗“一桶”湊合。表姐他們必得一人“一桶”,客人洗完輪到主人,可能天也快亮了。
李曼金換上她的“破衣爛衫”躺在床上。
何平說,這南方人和北方人就是不一樣。
李曼金說,當初我說買個60升的(熱水器),你非不。
何平說,你說的是洗澡。
李曼金說,你說的是什麼?
何平說,哪兒都不一樣。從前你淨誇你表姐,也看不出什麼來。
李曼金說,不許你貶我表姐,見過什麼呀你。
這時他們隱隱約約聽見聞忠的呼嚕聲。
昨晚共用衛生間有了教訓,今天李曼金特意早起,把何平也拍醒。何平睜開眼,立刻又接上了昨晚的話茬兒,說,我真看不出什麼來,從前你淨誇你表姐。李曼金沒理何平,一個人關好衛生間的門,提早做些早晨該做的事。昨晚的初次見面不能說一切都是愉快的,可她還是願意把表姐想成過去那個偉岸而氣派的表姐。至於鼕鼕,湊合一盒啦,拿著遙控器亂降溫啦,年輕人的通病吧。聞忠的嘎巴嘎巴捏手,倒使她太陽穴一陣陣發緊,不過這種聲音她只須聽七天就可消失,又不是一輩子。所以李曼金還是願意帶著好心情度過這一星期。再說,表姐家目前的景況不如自己,一沒買房子二沒買汽車,工作顯然也不如意。可表姐畢竟是在那座大房子裡生活過的表姐:抓一把糖往她眼前一遞說,吃吧吃吧。多豪邁。
李曼金梳洗完畢,告訴何平一會兒照顧表姐他們吃早飯,自己決定趕早去買些最新鮮的蔬菜,讓他們看看,這城市不是隻有驢肉火燒,也有上好的鮮菜。或許是水土的緣故,家裡來過的客人都誇這裡蔬菜味道的地道。
在菜場,李曼金買了時令鮮菜,肥雞活魚,還買了兩聽醉泥螺罐頭。她想起這是表姐最愛吃的東西。今天她將自己下廚操持午飯,儘管這已經是一個誰都不願意在家招待客人的時代。李曼金決心用自己的廚房,自己的手藝,自己的好心情招待好這一家遠道而來的親戚。回家的路上,她在腦子裡開列出一張中西合璧的大菜單:冷菜她決定以蔬菜火腿沙拉為主,再加幾碟拉皮呀,糖醋小蘿蔔呀,薑汁松花呀;西餐主菜她決心做一道俄式的黃油炸雞卷。然後是清蒸鱖魚,油爆泰國蝦,外加幾個素菜小炒,基本就成個氣候了。
李曼金買菜回來,見餐桌四周已經無人。有把餐椅沒歸位,椅背上搭著表姐的花襯衫。餐椅歸位是李曼金一貫的主張,她認為只有餐椅歸位才能顯出一個餐廳乃至一個家庭的秩序。現在桌上還攤著早餐的餐具,何平不收,客人不搭手。此時客人正對這房子展開著細緻入微的議論,一班人圍著聞忠看他在廚房裡敲地磚。他拿個錘子衝著每塊地磚敲,說這地磚鋪得不結實,有空心。說走不了多久就得一塊塊翹起來。敲完地磚就去跺地板,說這種中低檔地板實在還不如水泥地,走起來蠻唬人,它釋放出的有毒化學氣體對人體的危害其實是不可估量的。表姐看見李曼金進來就說,金金,選吊燈怎麼不選那種帶水晶串珠的呀,不然帶葡萄葉的也好呀,我就愛逛燈具市場。鼕鼕說,愛逛就是不買。聞忠說,逛逛也無妨嘛。說完把錘子往地板上一扔,回到餐桌旁,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就捏手,嘎巴嘎巴的。李曼金放下菜,一邊收拾餐桌,一邊用笑容承接客人對房子的挑剔。她只是想,表姐小時候本是愛勞動的呀,專收餐桌上的碗盤。見李曼金收桌子,表姐才過來幫她,說,在家這都是聞忠的事。聞忠說,你不收,我也不收,誰收?鼕鼕說,隨你們。李曼金說,還是我收,你們坐去吧。表姐就離開了餐桌。李曼金這才發現她今天換了一身衣服,鞋也換了,高跟的。表姐穿著高跟鞋,行走起來身子有點向前探,膝蓋也向前突出著。再說人在家裡穿高跟鞋,顯得格外“村氣”。李曼金想,看來表姐始終沒有找到穿高跟鞋的感覺。小時候表姐腳上那不同凡響的偏帶黑皮鞋其實要比現在她腳上的高跟鞋更隨和。
一個上午,李曼金忙午飯,何平打下手,鼕鼕在書房佔著電腦打遊戲,表姐和聞忠面對電視牆看一部衛視電影頻道的什麼電影,電視機裡不斷傳出嗨!嗨!呀!哇……
李曼金按計劃把午飯擺上桌,餐桌被一塊大亞麻檯布罩住,每人眼前有中、西餐具各一副。李曼金讓何平致歡迎詞,何平只說了些不知打哪兒模仿來的套話:難得一聚,難得一聚。然後眾人碰了杯。作為頭菜的幾個冷菜,沒有人發表評論,沒有人說生菜新鮮,沙拉漂亮,但聞忠和表姐都吃。鼕鼕不吃,只用筷子扒拉,說,沙拉怎麼這味?不對的呀。熱菜上來後鼕鼕只吃泰國蝦,吃起來沒命。聞忠愛吃黃油雞卷,刀叉用得雖不地道,也還能對付著切開。表姐看到醉泥螺果然眼睛一亮,吃了幾口卻又說,罐頭,罐頭,沒筋沒骨的。她問李曼金,你記得小時候吃泥螺的味道嗎?李曼金說記得。老阿姨炒的泥螺,表姐一口氣能吃半碗。這時一大盤泰國蝦差不多都被鼕鼕吃了,吃完就問,有日本醬湯嗎?說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日本醬湯。表姐這時倒說,其實鼕鼕就喝過一次那東西,那年和日本學生一起參加夏令營,一個日本孩子送過她一包,速溶的,她就記住了。鼕鼕在得知沒有日本醬湯後,離開餐桌就去打電話,她的電話都是長途,打完一個又一個。對方不是同學就是朋友,她和他們聊著在這裡的感受,不時說著:還可以……還可以吧……沒有,沒有……沒什麼玩的地方……還不知道,不知道……當全家人都離開飯桌,李曼金收拾完碗筷,鼕鼕的電話還在打。李曼金想,這差不多要等於他們家一個月的電話費了。和早晨的情緒相比,她多了些疲憊,也預感到這個星期將是漫長的。鼕鼕在電話裡提到的“沒地方玩”倒提醒了她,她想,何不帶他們出去走走。這裡雖然沒有長江邊上那些名山古剎,湖光帆影,可不遠處有清代幾個皇帝和妃子的陵墓,有抗日戰爭時的地道戰紀念館,還有一些新開發的零零星星的名氣不大的旅遊景點,據說在那裡可以登野山,觀野景,嘗野味。表姐的來,好歹也是一次旅遊。
旅遊開始了,每次出遊都是何平開車,聞忠個兒高坐前邊,三位女性坐後排。為了讓表姐坐得寬鬆,李曼金總是背不靠座位地歪坐在一邊。小時候她坐大姨夫的車出門,就是這個姿勢。表姐看著李曼金的姿勢說,你這車太窄,還趕不上從前爸爸坐的“華沙”。聞忠就扭過頭來說,華沙算什麼,和蘇聯的勝利牌一個車型,趕不上富康。表姐說,可是比富康寬。聞忠說,不可能,那是你小時候的感覺,小孩看馬,比大人看馬還大呢。表姐不再說華沙的事,轉而說,哎,金金,還記得胖子嗎,當時他爸爸管“公檢法”。李曼金說記得,咱們還一起爬過太歲山。表姐說,對,對,現在賣音響,生意做大了,開著一輛……鼕鼕接過來拖著長聲說,寶——馬。表姐說,你們就買寶馬吧。聞忠在前邊對何平說,也不必,我看帕薩特就可以,無級變速,檔次也不低。何平不說話,路不好走,他不時換擋、加油。李曼金也不說話,心想這個距買車尚遠的家庭,對車卻如此內行。從“華沙”到“帕薩特”跨越了整整半個世紀,在這半個世紀裡,大姨和大姨夫已經不在人世,表姐一離開他們和他們那所大房子,不知為什麼逐漸就成了一個不入時的人,卻還不甘心地偏要作出一副與時俱進的樣子。想想這些,李曼金又有幾分替表姐心酸。她轉移話題似的說,喝水吧。說著從腳下舉出幾瓶“娃哈哈”。偏偏表姐的眼皮一抹搭一抹搭的,還不願意結束剛才那個話題,說,金金,表姐現在不如你,我要是你,日子可不這麼過。我贊成胖子,幹什麼都一步到位。這,高不攀低不就的。鼕鼕突如其來地喊道:買“大奔”買“大奔”。聞忠的手嘎嘣嘣,嘎嘣嘣。
旅遊點到了,是個野景。已是中午,何平先領大家吃烤全羊,吃著,有幾個假朝鮮人還跳舞敬酒的。下午他們登山,滑沙,騎馬,坐滑竿,在個水泥池子裡釣魚,所有項目都領略一個遍。鼕鼕奪過何平的數碼攝像機,像玩手槍似的,對著人和景,一陣陣亂攝,一小會兒就拍掉好幾盤帶子。晚上他們回到家來就放錄像,屏幕上是他們吃烤羊的嘴,一些朝鮮人的扇子和胸脯子,半個臉的他們舉著魚竿傻笑,還有就是他們一雙雙爬山的腳,其中表姐的高跟鞋最為突出,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一崴一崴的,鞋跟和方的、圓的石頭作著狠狠的碰撞。表姐和聞忠也許因為是第一次從電視上看到自己,看得格外興奮。李曼金在一邊卻忍不住說,鼕鼕,應該讓小姨夫教教你,手要穩,構圖得講究,鏡頭推拉也要掌握。鼕鼕說,那我這就算是玩行為藝術吧,行為藝術講的就是不完整,就是出其不意。我有個同學的爸爸就是搞行為藝術的,專在頭上種草。把頭髮剃光,在頭皮上拉幾個口子,把草根洗洗,栽進去,讓助手給他縫上。李曼金說,聽著都受刺激。鼕鼕說,行為藝術玩的就是刺激,藝術就在於帶有刺激性的發現。李曼金想,聞忠的捏手也是行為藝術了。
看完錄像,談完行為藝術,幾個人又是洗浴的洗浴,打長途的打長途。李曼金和何平在臥室相對而坐,待著,等著,等著這三室一廳一廚一衛的房子安靜下來。李曼金看著開了一天車的何平那不急不躁的樣子,心想幸虧眼前是何平,永遠那麼平和。這時她也才明白,她自己已經是在忍耐了。
下一天是參觀皇帝的那些陵墓,聞忠說皇帝選地方選得不好,這風沙可就夠皇帝受的。表姐說,腳上打了泡,上不去那些大墳頭,只在一棵白皮松下坐著。鼕鼕說,這兒賣的礦泉水都是假的。
再一天是鑽地道,表姐倒是來了情緒,說,小時候她爸爸給她講參加過地道戰,準是這兒。她在地道里弓腿彎腰的,讓鼕鼕緊跟著她作些實戰體驗。鼕鼕就說,她怕耗子,她看到耗於正在裡邊跑。聞忠在地道里捏手,迴音格外大。李曼金和何平都像真聽到了當年實戰的槍聲。
再一天是遊一個水庫改造的人工湖。李曼金買回遊湖的船票,表姐一家坐在水泥堤壩上不起來,沒有遊湖的意思。李曼金方才恍然大悟,想,怎麼就忘了表姐一家本是來自水鄉。再一天李曼金就推脫單位有事,何平也說有個小項目需要他去處理一下。客人便在家裡自由活動。
明天客人就要走了,按照待客之道,今天主人應該陪客人逛逛商店。李曼金準備帶表姐一家去“北購”,“北購”是這城市最大的一家綜合性商場。行前何平囑咐李曼金備下些“銀兩”,好在必要時拿得出手。他們一行五人來到“北購”。其實像“北購”這種商場在中國已經比比皆是,不足為奇。但它對錶姐仍然有著格外的吸引力。比起那些帝、妃的陵墓和野山、野味,表姐要興奮得多。她像一名“質檢員”一般,對這店裡那號稱5萬種商品的系列作起不辭勞苦的研究。該拽的拽過來,該捧的捧住,該敲的敲,該聽的聽,該聞的聞,該摩挲的摩挲……並認真察看著商品標籤所標的價碼,和她的城市作著對比,連小數點以後的數目,她都能作出或高或低的結論。有時聞忠和她爭論,但就像爭論“華沙”車體的寬窄似的沒有結論。鼕鼕早就穿梭似的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去了。何平站在遠處想自己的事,只有李曼金隨從般地守在離表姐不遠不近的地方。她少言少語,對錶姐的見地或附和,或不附和。當他們來到燈具賣區,表姐果然表現出更濃厚的興趣。她把所有燈具巡視一遍後,叫過李曼金,指著一盞四處牽掛著串珠、點綴著“金枝玉葉”的吊燈說,她欣賞的就是這一類。說,一盞燈能烘托出一套房子。說,還有壁燈,北方人就是不注意壁燈,四壁光禿禿的,像根本沒有裝修。吊燈你們如果不換,壁燈總得補上。你們的走廊,你們的客廳,你們的陽臺,都得有。她給李曼金指點出幾種:這種,要麼這種,我看都可以。聽著表姐的指點,李曼金作些恰如其分的附和。看完燈具已是中午,他們就在這店的美食廳就餐。何平請大家吃土耳其烤肉,表姐就說,有驢肉火燒嗎,現在我倒想嚐嚐。李曼金說這個商店沒有,只有小街道的小攤上才有。大家吃喝完畢,還有一多半的樓層等著表姐去逛。那麼就接著逛。只是表姐總不盡興,廣播裡已在提醒顧客是打烊的時候了,表姐還沒有要買什麼的意思。何平把李曼金拉到一邊商量,讓她趕快做主表示一下。於是李曼金分別給表姐、聞忠和鼕鼕都買了自己認為得體的禮物。
晚上,李曼金夫婦誰也沒有提及這一天的感受。也許李曼金在想,這七天,他們夫婦是圓滿的,他們總算是圓滿了。表姐終歸是她的表姐,常說親不親,姨表親。她忽然想起表姐還沒吃上驢肉火燒呢,就決定明天一早去買。
早晨很悶熱,早飯後表姐一家就要走了。李曼金提早起床去給表姐買驢肉火燒,她決心什麼遺憾都不留給客人。為了趕時間李曼金幾乎是一路奔跑。在一個犄角旮旯,她終於找到了那東西。她讓攤主將一個個火燒用刀片開,再把切成薄片的驢肉夾進去,用個食品袋兜住,便飛也似的、汗流浹背地跑回了家。
表姐一家的箱包又滾上地板,聞忠卻歪在沙發上喊腰疼。原來他有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李曼金拎著驢肉火燒過來問,是不是昨天逛商店累的,家裡,鼕鼕設置的空調溫度又低(20度)。表姐就說,不是不是,摺疊床太軟,聞忠不適合,聞忠根本就不能睡太軟的床。李曼金沒有說話。只在這時,七天來掛在她臉上的笑容才頓時消失。她轉身進了廚房,把驢肉火燒胡亂堆在一個盤子裡,茶水、咖啡也不再張羅。何平見餐桌是空的,李曼金又在廚房裡不出來,感到事情有些不好。他跟進廚房把門關嚴,李曼金正靠住洗碗池發愣,出著長氣。何平悄悄問她早點的事,李曼金壓低了聲音狠狠地說,都在那兒!何平把驢肉火燒端上桌,又給大夥每人泡了一杯袋裝紅茶,李曼金仍然在廚房裡不出來。客人卻是少眼力的,他們並不知道廚房裡發生了什麼,更沒有發現李曼金的消失。他們咬著驢肉火燒議論起來。表姐說,什麼什麼,就是這個?聞忠說,驢子就是馱東西的,肉可難登大雅之堂。鼕鼕就說,火車味兒,火車味兒。他們這種對他人渾然不覺的勁兒,如果不是可惡,簡直能夠稱作可愛了。李曼金在廚房裡傾聽著外邊的議論,忽地一下把洗碗池上的水龍頭打開,水響得嘩嘩的,彷彿替她發洩著憤懣。但這憤懣卻變得十分難耐,她偏在這時又固執地、無法停止地想起表姐一個壞習慣:吃完飯從來不把拉開的椅子推回到飯桌下邊去,每次都是李曼金替她收椅子。別人離開飯桌時順帶就收好了椅子,包括鼕鼕。唯獨表姐的椅子,總是遊離桌外耍賴似的遠遠歪在一邊,像個正給其他椅子訓話的領導。它頑強地歪在那兒,致使李曼金覺得就是它干擾和打亂了她一生的秩序。這事小得提不起來,但往往事情越小,就越惹人氣惱。一瞬間,李曼金那個埋藏在心中年深日久的願望,那個名叫“當場告訴”的願望突然來了,因為年頭太久,它已經像個不速之客了。今天的李曼金決定叫這心中的不速之客做一回主,她要它破壞一回她本可以熟絡一生的善始善終。現在她知道她只需再來那麼一小點控制力,再堅持20分鐘他們就彼此看不見彼此的臉了,甚至終生也不必見面了,表姐一家就會永遠保持著對李曼金夫婦的好印象了。可是不行,李曼金是一分鐘也不能再等。
廚房的門大開了,李曼金閃了出來。她臉漲得通紅,汗溼的衣服貼在身上。她冷著臉對餐桌上的他們說:我討厭你們,你們一點都不知道吧,我早就討厭你們!
大家都聽見了李曼金的話。
何平獨自開車送表姐一家去了火車站。車上少了李曼金,後排座鬆快多了。
李曼金站在窗前看何平的車跑得沒了影子,才坐回到飯桌旁。別人的椅子都已收好,只有表姐的椅子如往常一樣仍然跨在桌外。這時候李曼金想,其實椅子跨出來又怎麼了,幹嘛非得把它想成給其他椅子訓話的領導不可呢。如此,表姐一家倒顯得無辜了。
不過人就是這樣,萬水千山過也過來了,有時候就是忍不了那最後一下子。可能做不成大事的人更是這樣,李曼金想。但究竟什麼是人生中的大事呢?李曼金一時是想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