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夢裡,年輕的母親也知道要過年了。
即使在夢裡,年輕的母親也知道她應該往旅行袋裡裝什麼了——都是些過年的東西,她將要與她的嬰兒同行,去鄉下的孃家團聚。
就這樣,母親懷抱著嬰兒乘了一輛長途汽車,在她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擺著她們母子鼓繃繃的行囊。車子駛出了母親的城市,載著滿當當的旅客向廣闊的平原飛馳。母親從不記得長途汽車能開得如此快捷,使她好像正抱著她的嬰兒擦著大地飛翔。她忽略了這超常的車速,也忽略了車窗外鉛一樣沉重的天空,只是不斷抬頭望望行李架,用眼光照應著它。那鼓繃繃的行囊裡盛滿了她的心意:有她為母親親手織成的毛衣;有她為父親買的電手爐;有她給妹妹精心挑選的紅呢外套;有她猜測著弟弟的心思選購的“巡洋艦”皮靴。還有她洗換的衣物,還有她的嬰兒的“尿不溼”。
就這樣,長途汽車載著母親和嬰兒一路飛馳,不想停歇似的飛馳。
許久許久,城市已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邊,而鄉村卻還遠遠地不曾出現,鉛樣的天空鍋似的悶住了大地和大地上這輛長途汽車,這長久的灰暗和憋悶終於使母親心中轟地炸開一股驚懼。她想呼喊,就像大難臨頭一樣地呼喊。她環顧四周,滿車的旅客也正疑慮重重地相互觀望,她喊叫了一聲,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用力掐掐自己的手背,手背很疼。那麼,她的聲音到哪兒去了呢?她低頭察看臂彎裡的嬰兒,嬰兒對她微笑著。
嬰兒的微笑使母親稍稍定了神,但隨即母親便覺出一陣山崩地裂般的搖撼,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頭顱猛然撞在車窗玻璃上,玻璃無聲地粉碎了,母親和嬰兒被拋出了車外。
母親在無邊的黑暗裡叫喊。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無法移動自己的雙腳。她知道她在呼喊“我的寶貝”,儘管嬰兒就在她懷中,就被她緊緊地擁抱,她想要知道這世界發生了什麼,她想要知道世界把她們母子驅趕到了什麼地方。當一道閃電凌空劃過,母親才看見腳下的大地正默默地開裂。這是一種令人絕望的開裂,轉瞬之間大地已經吞沒了不遠處母親的長途汽車和那滿車的旅客。這便是世界的未日吧?母親低下頭,麻木地對她的嬰兒說。藉著閃電,她看見嬰兒對她微笑著。
只有嬰兒能夠在這樣的時刻微笑吧?只有這樣的嬰兒的微笑能夠使母親生出超常的勇氣。她開始奮力移動她的雙腳,她也不再喊叫。嬰兒的微笑恢復了她的理智,她知道她必須以沉默來一分一寸地節約她所剩餘的全部力氣。她終於奇蹟般地從大地的裂縫中攀登上來,她重新爬上了大地。天空漸漸亮了,母親的雙腳已是鮮血淋淋。她並不覺得疼痛,因為懷中的嬰兒對她微笑著。
年輕的母親懷抱著她的嬰兒在破碎的大地上奔跑,曠野沒有人煙,大地仍在微微地震顫。天空忽陰忽晴,忽明忽暗,母親不知道自己已經奔跑了多少時間。這世界彷彿已不再擁有時間,母親腕上的手錶只剩下一張空白的錶盤。空白的錶盤使母親絕望地哭了起來,空白的錶盤使母親覺出她再也沒有力量拯救嬰兒和她自己,她也無法再依賴這個世界,這世界就要在緩慢而恆久的震顫中消失。母親抬眼四望,蒼穹之下她已一無所有。她把頭埋在嬰兒身上,開始無聲地嚎啕。
嬰兒依舊在母親的懷中對著母親微笑。
嬰兒那持久的微笑令嚎啕的母親倍覺詫異,這時她還感覺到他的一隻小手正緊緊地無限信任地拽住她的衣襟,就好比正牢牢地抓住整個世界。
嬰兒的確抓住了整個世界,這世界便是他的母親;嬰兒的確可以對著母親微笑,在他眼中,他的世界始終溫暖、完好。
嬰兒的小手和嬰兒的微笑再一次征服了嚎啕的母親,再一次收拾起她那已然崩潰的精神。她初次明白有她存在世界怎久會消亡?她就是世界;她初次明白她並非一無所有,她有活生生的呼吸,她有無比堅強的雙臂,她還有熱的眼淚和甜的乳汁。她必須讓這個世界完整地存活下去,她必須把一世界的美好和蓬勃獻給她的嬰兒。
母親懷抱著嬰兒在瘋狂的天地之間跋涉,任寒風刺骨,任風沙彌漫,她坦然地解開衣襟,讓翼兒把她吸吮。
母親懷抱著嬰兒在無常的天地之間跋涉,任自己形容憔悴,任大雪覆蓋了她的滿頭黑髮。她衣衫襤褸,情緒昂揚地向著那個村子進發,那裡有她的孃家,她們母子本是趕去過年的。
母親曾經很久沒有水喝,她便大口地吞嚥著白雪;母親曾經很久沒有食物,她使以手作鍬,挖掘野地裡被農人遺矚的胡蘿蔔白蘿蔔。雪和蘿蔔化作的乳汁照舊清甜,嬰兒在她的懷裡微笑著。
天黑了又亮,天亮了又黑。當母親終於看見了孃家的村子,村子已是一片瓦礫。在杳無人跡、寂靜無比的瓦礫之中,單單地顯露出一隻蒼老的伸向天空的手。老手僵硬已久,母親卻即刻認出了那就是她的母親的手。母親的母親沒有抓住世界,而懷中的嬰兒始終死死抓住母親那棉絮翻飛的衣襟,並且對著他的母親微笑。
癱坐在廢墟上的母親再一次站了起來,希望的信念再一次從絕望中升起。她要率領著她的嬰兒逃脫這廢墟,即使千里萬里,她也要返回她的城市,那裡有她的家和她的丈夫。母親在這時想起了丈夫。
母親懷抱著嬰兒重新上了路。冰雪頃刻間融入土地,沒有水,也不再有食物。母親的****漸漸地癟下去,她開始撕扯身上破碎的棉襖,她開始咀嚼襖中的棉絮。乳汁點點滴滴又湧了出來,嬰兒在母親的懷中對她微笑。
年輕的母親從睡夢中醒來,嬌她愛她的丈夫為她端來一杯熱騰騰的牛奶。母親錯過牛奶躍下床去問候她的嬰兒,嬰兒躺在淡藍色的搖籃裡對著母親微笑。地板上,就放著她們那隻鼓繃繃的行囊。
母親轉過頭來對丈夫說,知道世界在哪兒麼?
丈夫茫然地看著她。
世界就在這兒。母親指著搖籃裡微笑的嬰兒。
母親又問丈夫,知道誰是世界麼?
丈夫更加茫然。
母親走灑滿陽光的窗前,又,著窗外晶瑩的新雪說,世界就是我。
丈夫笑了,笑母親為什麼醒了還要找夢話說。
年輕的母親並不言語,內心充滿深深的感激。因為她忽然發現,夢境本來就是現實之一種呵。沒有這場惡夢,她和她的嬰兒又怎能擁有那一夜悲壯堅韌的征程?沒有這場惡夢,她和她的嬰兒又怎能有力量把世界緊緊擁在彼此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