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月夜心懷惡意的人不是作惡的念頭叢生,像一窩毒蛇盤繞於心間,而心地慈善的人也不會不產生出放棄私念和向他人奉獻的心願,像百合花一樣開放在心頭。梅達爾多的兩個半身正是如此,他們忍受著相反的痛苦的煎熬。月夜在泰拉爾巴的山崖上徜徉。
他們各自下定決心,清早就行動起來,把決心付諸實踐。
帕梅拉的媽媽去打水時,踏入陷井,跌落井中。她抓住一根井繩,高呼:“救命!”她看見惡人的逆光黑影出現在井口上,聽見他對她說:
“我只想同您談談。我是這麼想的:人們經常看見一個半身的流浪漢和您的女兒帕梅拉在一起。您應當迫使他娶她為妻。他已經損害了她的名譽,如果是個正人君子,就應當彌補。我想過的就是這些;您不要讓我再作其它解釋。”
帕梅拉的爸爸扛著—袋自家橄欖園裡產的橄欖果去油坊,可是口袋上有個漏洞,橄欖撤了一路。他感到口袋變輕了。從肩上放下口袋,才發現袋子都快空了。但是他看見好人從背後走來,把橄欖一顆一顆地撿起來,放入斗篷裡。
“我跟著您是想找你談件事情,碰巧有幸為您撿回這些橄欖。我把心裡話告訴您吧。我一心想對別人的不幸給予救助,也許正是由於我的存在反而加重了他人的不幸。我將離開泰拉爾巴。但是我的離去至少應當使兩個人重新得到和平安寧才行。一個是您的女兒,她現在睡在山洞裡,可是等待著她的是富貴的命運;另一個是我那不幸的右半身,他不應該如此孤單地生活。帕梅拉和子爵應當締結姻緣才是。”
帕悔拉正在訓練一隻松鼠,遇見了假裝來撿松果的媽媽。“帕梅拉,”媽媽說,“是那個叫好人的流浪漢應該娶你的時候了."
“您哪來的這種想法?”帕悔拉說。
“他影響了你的名譽,他就得娶你。他是那麼高尚,如果你對他這麼說,他不會不答應的。”
“可是您的腦子怎麼會想得這麼多呀?”
“別說了。你知道是誰對我說不要提很多問題的?是惡人親自對我說的,我們那垃尊敬的子爵啦!"
“奇怪!”帕梅拉說著,讓松鼠落到自己的懷抱裡,“誰知道他在耍什麼陰謀詭計。”
過了一會兒,她正試用兩手夾著一片樹葉吹口哨,看見了假裝來拾柒禾的爸爸。
“帕梅拉,”爸爸說,“現在是你對惡人子爵說同意的時候了,唯一的條件是讓他在教堂裡同你結婚。”
“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別人告訴你的?”
“你不願意成為子爵的夫人嗎7”
“回答我問你的問題。”
“好吧,是那個心腸最好的人說的,那個人們叫他好人的流浪漢。”
“啊,他真是沒事情可想了,那個傢伙。你看我怎麼辦吧!”
惡人騎著瘦馬在樹下走著,一路盤算著他的策略:假如帕梅拉嫁給好人,在法律上她就是泰拉爾巴的梅達爾多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妻子。有了這一權利,他將輕而易舉地把她從對方手中奪過來,對方是那樣一個不好鬥而隨和之人。
可是,他遇見了帕梅拉,她對他說:“子爵,我決定了,如果您同意,我們朗結婚。”
“你和誰?”子爵問。
“我和你,我將去城堡裡當子爵夫人。”
惡人沒有料想事情競會如此,心想:“那麼就沒有必要導演讓她嫁給我的那另一半的戲了,我娶了她,事情就成了。”於是,他說:“我同意。”帕梅拉說:“您去同我爸爸商量吧。”不一會兒,帕梅拉看見好人騎瘦騾來了。“梅達爾多,”她說,“我明白我真愛上你了,如果你要我幸福就該向我求婚。”
那個為了她的利益做出重大犧牲的可憐人。現在張口結舌。“既然她是要嫁給我才能幸福.我就不能讓她嫁給別人了。”他想了想,就說:“親愛的.我趕緊去準備婚禮。”
“我建議你去同我媽媽商量辦妥。”
當人們得知帕梅拉要出嫁時,整個泰拉爾巴都鬨動了。有人說她要嫁給這個,有人說她將嫁給那個。她的父母以為人們故意這麼說以混淆視聽。當然,城堡里正在張燈結綵,準備盛大慶典。子爵忙得把黑絨衣褲的袖子上和褲腿上各磨出了—個大破洞而流浪漢也洗刷了那匹可憐的騾子,縫補了衣服的肘拐處和膝蓋頭。無論事情如何,教堂裡點燃了全部蠟燭。
帕梅拉說不到行婚禮的時候不離開森林。我替她置辦嫁妝。她縫製了一件帶頭紗的白色長裙,裙裾長極了,用薰衣草穗編織了花冠和腰帶。因為紗布還剩餘幾米,她就替母羊做了一件新娘的嫁衣,又替母鴨也做了一件。她在樹林裡跑起來,身後跟著兩隻家畜,直到頭紗被樹枝掛破,裙裾沾滿小路上的松針和栗子刺兒。
可是到了婚禮的前一天夜裡,她胡思亂想,有些害怕了。她坐在一座光禿禿的小山頂上,裙裾纏繞在腳上,斜戴著花冠,—隻手託著下巴,望著四周的樹林直嘆息。
我一直跟著她,因為我要和埃薩烏一起當託婚紗的童子,但是他一直還沒露面。
“你將嫁給哪一個呀,帕梅拉?”我問她。
“我不知道,”她回答,“我真不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是好事呢還是壞事?”
從森林裡一會兒傳出有人放開喉嚨大喊的聲音,一會兒又傳出長吁短嘆聲。原來是那兩位半身的新郎沉浸在結婚前夕的興奮之中,在山上林間漫步。他們都披著黑色斗篷,一個騎著瘦馬,另一個騎著洗刷得毛皮生亮的騾子,也都陶醉於熱切的幻想之中不能自持了,不是仰天長嘯就是低首嘆息。馬走溝塹和斷崖,騾走山坡高地,兩位騎者不曾碰面。
一直到黎明時分,馬被催促飛奔,一失蹄落進山澗裡,惡人來不及準時趕到婚禮上了。那匹騾子卻穩穩當當地緩緩而行。正當新娘拖著由我和埃薩烏托住的長紗到達時,好人也準時來到教堂。
看到只有好人一個人拄著拐仗來當新郎,大家有些失望。但是婚禮正常進行,新人們都說了“是”並交換了戒指。神父說:“梅達爾多·迪·泰拉爾巴和帕梅拉·瑪爾科菲,我將你們結為夫婦。”
就在這時候,子爵控著拐仗從教堂中殿的另一頭走進來了,身上的新絨衣溼透了也揉皺了。他說:“梅達爾多·迪·泰拉爾巴是我,帕梅拉是我的妻子。”
好人跛著腿向他走去:“不對,娶帕梅拉為妻的梅達爾多是我。”
惡人扔掉拐仗,伸手去拔劍。好人也只得同樣做。
“看劍!”
惡人撲過來狠劈一劍,好人退步抵擋,但是他們兩人都摔倒在地上了。
他們都相信了僅靠一條腿保持平衡是不可能相鬥的。必須推遲決鬥,以便能夠準備得更充分。
“你們知道我怎麼辦嗎?”帕梅拉說,“我回森林去”。她從教堂裡奔跑出去,也不要替她託裙裾的童子了。她在橋上找到正等待著她的山羊和鴨子,它們搖搖擺擺地陪著她走了。決鬥定於第二天清晨在修女草坪進行。彼特洛基奧多師傅發明了一種圓規腿,這腿的一頭固定在半身人的腰帶上,另一頭著地。他們的腿可以直立屈伸並前後移動了。麻風病人伽拉特奧健康時是個紳士,所以由他當裁判。惡人的見證人是帕梅拉的父親和警長,好人的見證人是兩個胡格諾教徒。特里勞尼大夫負責醫療救護,帶來一大捆繃帶和一大瓶藥膏,像是上戰場搶救許多傷員一樣.這對我倒是件好事情,因為我應當幫他搬運這些東西,就能觀看那場決鬥了。黎明時的天空泛著青白色。兩位細長的黑衣人持劍立正站好。那麻風病人吹響號角,這就是開始的信號。天空像一張繃緊的薄膜似地顫抖著,地洞裡的老鼠將爪子抓進土裡,喜鵲把頭扎進翅膀下面,用嘴拔腋下的羽毛把自己弄疼,蚯蚓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毒蛇用牙咬自己的身體,馬蜂往石頭上幢斷自己的蜂刺,所有的東西都在反對自己,井裡的霜結成冰,地衣變成了石頭,石頭化作了地衣,幹樹葉變成泥土,橡膠樹的膠汁變得又厚又硬,使所有的橡膠樹統統死亡。人正在這樣同自己撕打,兩隻手上都握著利劍。
彼特洛基奧多師傅又一次做成了絕妙的工具:兩位劍客互相撲過去,有防守,有佯攻,木頭腳在地上跳來跳去,圓規在草地上划著圓圈。但是他們互相沒有碰著。每次利劍直刺,劍頭似乎直插對方飄動的斗篷,大家都以為刺中了,實際上劍卻從一無所有的那半邊,也就是應該是出擊者自己的那半邊抽了回來。當然,倘若兩位劍客是兩個全身的人,就不知道已經受過多少次傷了。惡人怒不可遏地兇猛刺殺,卻一直未能真正擊中對手。好人的左手劍法很準,但也只是戮破了子爵的斗篷而已。
鬥到某個時刻他們的劍柄相撞了,圓規的頭尖像耙子一樣插入地裡。惡人猛地跳起,失去平衡,在地上滾動起來,他滾到好人的身邊,成功地出手狠劈,雖然沒有正中對方,但也差不多了:那一劍沿著好人軀體上的那條中分線削下去,離中分線大近了,一時讓人分不清刺傷了沒有。但是我們立即看到,那半邊身體從腦袋到大腿根出血,染紅了斗篷,我們無可懷疑了。好人衰弱至極,但他一邊倒下,一邊幾乎是帶著憐憫之心把劍朝離自己極近的對手從頭部到臀部大幅度地揮了一下。惡人身上的舊傷痕向外湧出鮮血。他們各刺一劍,把全部血管再次切斷,從兩面再次打開從前將他們分開的傷口。現在他們仰面躺倒在地上,原本是一體的鮮血復歸了,在草地上融合起來。
我被這驚人的場面嚇呆了,沒有想到特里勞尼大夫,當我記起來時,大夫正高興地跳著那雙蟋蟀般的腿,拍著巴掌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讓我來處理吧!"
半小時之後,我們用擔架把一個整身的傷員抬回城堡。惡人和好人被用繃帶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了;大夫已將所有的內臟器官和血管接好,然後用一條一公里長的繃帶把他們纏在—起,纏得那麼緊繃繃的,不像是個傷員,例像是一具木乃伊。
我舅舅在生死之間掙扎,晝夜被守護著。一天早上,奶媽賽巴斯蒂啞娜瞧著他那貫串著一條從額頭到下巴以至脖子的紅線的臉,說道:“看,他動了。”
確實,肌肉的抽動正在我舅舅的臉上掠過。當大夫看到這跳動從一邊臉頰移到另一邊臉頰時,高興得哭了起來。
最後梅達爾多閉上眼睛和嘴唇。起初他的表情是左右不一致的:一隻限睹怒目而視,一隻眼睛哀傷憂鬱;一邊前額蹙著,一邊開朗;半邊嘴角微笑恬靜,半邊咬牙切齒。後來逐漸恢復到均衡對稱。
特里勞尼大夫說;“現在治好了。”
帕梅拉大聲感嘆:“我終於有一個樣樣俱全的丈夫了。"
我舅舅梅達爾多就這樣復歸為一個完整的人,既不壞也不好,善與惡俱備,也就是從表面上看來他與被劈成兩半之前並無區別。可是他如今有了兩個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經歷,應當是變得更明智了。他過著手福的生活,兒女滿堂,治理公正。我們大家的生活也變好了。也許我們可望子爵重歸完整之後,開闢—個奇蹟般的幸福時代。但是很明顯,僅僅—個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變得完整。
同時,彼特洛基奧多不再造絞架而造磨面機。特里勞尼不再收集磷火而治療麻風病和丹毒。我卻相反,置身於這種完整一致的熱情之中,卻越來越覺得少了點什麼,為此而感到悲哀。有時一個人自認不完整,只是他還年輕。
我就要跨進青春的門坎了,卻還躲在森林裡的大樹腳下,給自己編故事。一根松針我可以想象成一個騎士、一個貴婦人或者是一個小丑。我把它拿在眼前晃來晃去,心醉神迷地編出無窮無盡的故事。後來我為這些幻想感到羞臊,就起身從那裡跑開。
特里勞尼大夫也要離開我的那一天到了。一個早上,一隊飄揚著英國國旗的船隻開進我們的海灣停泊下來。泰拉爾巴的全體居民都去海邊觀看船隊,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此事而沒去。船舷的欄杆邊和桅杆上都擠滿了海員,他們向大家展示菠蘿和烏龜,打開寫著拉丁文和英文格言的紙卷。後甲板上,在一群戴著三角帽和假髮的軍官之中,庫克船長用望遠鏡往岸上看,他剛認出特里勞尼大夫,就下令用旗語發出信息:“馬上上船,大夫,我們要繼續玩三七牌。”
大夫同全體泰拉爾巴的人告別,離開了我們。海員們唱起了頌歌《啊,澳大利亞!》,大夫斜挎著一瓶坎卡羅內酒登上船。接著船就起錨了。
我什麼也沒看見。我那時正躲在森林裡給自己講故事哩。我知道得太晚了,拔腿就朝海船跑去,嘴裡大聲呼喚;“大夫!特里勞尼大夫!您帶上我吧!您不能把我扔在這裡啊,大夫!"
可是船隊已經消失在海平線以下,我留在這裡,留在我們這個充滿責任和鬼火的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