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鄉下發生的事情真有意思!”賀米亞輕輕說。
我們已經吃完晚飯,面前放著一壺咖啡。
我看著她,這不是我期望的反應,直到前一刻鐘,我還在向她解釋我的故事,她聰明而具有興趣地聽完我的話,但是她的反應卻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她的聲音中帶著寬容——看起來既不意外,也不激動。
“有些人常常說鄉下無聊,城裡好玩的事多,那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又說:“搖搖欲墜的茅屋中,仍然有女巫隱藏著,墜落的年輕人仍然在遙遠的莊園裡舉行祭典。四、五十歲的老處女敲著護符,舉行降神會。在偏遠地區中,迷信仍然控制人們的生活。這些題材真夠寫一連串有趣的文章了,你為什麼不試試看呢?”
“我想你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賀米亞。”
“不,我懂!馬克,我覺得這些都非常有趣,是歷史上重要的一頁,中世紀最有趣的逸事。”
“我不是對歷史有興趣,”我生氣地說:“我要追究的是事實。那張名單上,我已經知道其中有些人發生了什麼事故,可是其他人會遇到什麼意外,或者已經出了什麼事呢?”
“你不覺得你有點衝昏頭了嗎?”
“不,”我固執地說:“我不認為如此。我覺得這種威脅真的存在,而且不只是我一個人這麼想,牧師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
“喔,牧師太太!”賀米亞輕蔑地說。
“別用那種語氣說話!她真的是個很特別的女人。這件事真的是千真萬確,賀米亞。”
她聳聳肩。
“也許吧。”
“你不同意?”
“我覺得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點,馬克。我相信你那些老小姐自己一定很相信這些,我敢保證,她們一定是很卑鄙的老小姐!”
“可是算不上邪惡?”
“說真的,馬克,怎麼可能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心裡猶豫著——從光明的想到黑暗的,又想到光明的。“白馬”代表黑暗,賀米亞代表光明。善良的、每天都見得到的合理光明,安置在燈座上的電燈泡,能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那兒什麼都沒有,只有你每天在屋裡看到的那些東西。可是——可是——賀米亞的光雖然能讓人看清東西,畢竟只是人造的光明。
我又固執地回到原先的想法。
“我要調查這件事,賀米亞,我要徹底查個清楚。”
“我同意,我覺得你應該那麼做,也許很有意思,真的,一定很好玩。”
“不是好玩!”我尖聲說:“我只想問你,願不願意幫我忙?”
“幫你忙?怎麼幫忙?”
“幫我調查,看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親愛的馬克,我目前忙得不得了,要替‘日誌’寫文章,還有有關拜占庭的故事,我還答應替兩個學生——”
她繼續理智地往下說,我卻實在聽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說:“你要做的事已經夠多了。”
“就是呀。”賀米亞對我的默許顯然覺得鬆了一口氣。她對我笑笑,那種寬容的表情又讓我嚇了一跳——就像母親看著兒子專心玩新玩具時那種寬容溺愛的笑容一樣。
去他的,我不是小男孩了,我也不想找個母親。我自己的母親既漂亮又無憂無慮,每個人——包括她兒子在內——都喜歡照顧她。
我冷靜地打量著桌子對面的賀米亞,那麼漂亮,那麼成熟,那麼有見解,而又——該怎麼說呢?——對了,那麼枯燥無味!
(二)
第二天早上,我試著跟吉姆·柯立根聯絡——可惜沒找到他,不過我留了話,說我六點到七點之間在家,問他能不能過來喝一杯。我知道他是個忙人,所以對他能不能來抱著懷疑的態度,可是他居然在六點五十大駕光臨。我替他倒威士忌時,他隨便看看我的照片和書,最後他說,他寧可做個蒙古大汗,也不願做個工作過度、壓力過重的法醫。
“不過我相信,”他一邊坐下一邊說:“他們在女人方面一定有麻煩,至少我少了這種困擾。”
“你還沒結婚?”
“要是結了婚,就不能住在像現在那種亂卻舒服的環境了,太太一定會馬上收拾乾淨。”
我說我不認為女人有他想的那麼糟。
我拿著酒在他對面坐下,說:“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麼這麼急著找你,老實說,是因為發生了一些可能跟我們上次談的事有關的事。”
“什麼事?——喔,對了,當然是高曼神父的事。”
“不錯——可是你先告訴我,‘白馬’這個名字對你有沒有什麼意義?”
“白‘馬’……‘白’馬……我想沒有——怎麼回事?”
“我覺得它可能跟你給我看的名單有關係。我最近到一個叫馬區狄平村的鄉下地方去看朋友,他們帶我到一間酒店的舊址去,那地方就叫‘白馬’。”
“等一等!馬區狄平?馬區狄平?是不是在伯恩茅斯附近呢?”
“離伯恩茅斯大概十五哩左右。”
“你大概沒碰到一個姓威納博的人吧?”
“當然有。”
“當真?”柯立根興奮地坐直了身子,”你可真會跑!他長得什麼樣子?”
“他是個不平常的人。”
“喔?是嗎?怎麼不平常?”
“主要是在個性方面,雖然他因為小兒麻痺症,已經完全殘廢了——”
柯立根文刻打斷我:
“什麼?”
“他幾年前得了小兒麻痺症,腰部以下都完全癱瘓了。”
柯立根帶著厭惡的表情,又靠回椅背上。
“那又吹了!我早就想過,事情不可能那麼順利。”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柯立根說:“你該去見見李俊巡官,他對你說的事一定很有興趣。高曼神父遇害的時候,李俊曾經徵求當天晚上看過他的人。大部份答案都沒什麼幫助,可是有一個在附近開藥店的藥商奧斯本,說他看到高曼神父當晚經過他店門口,又看到一個人緊跟在神父後面——當時,他當然沒想到什麼。可是他把那個人形容得很清楚——看來好像一定能再認出那個人。幾天以前,李俊接到他的信,他退休了,住在伯恩茅斯,他說他參加當地一個園遊會,無巧不巧地看到他說的那個男人。那個人坐在輪椅上,奧斯本打聽了一下,知道他姓威納博。”
他用疑問的眼光看著我,我點點頭。
“不錯,”我說:“是威納博,他參加了園遊會,但是他不可能在高曼神父後面步行,在體力上來說根本不可能,奧斯本一定弄錯了。”
“他形容得很清楚,身高六英尺左右,明顯的鷹鉤鼻,特別突出喉結,對不對?”
“對,威納博是這個樣子,可是——”
“我知道,奧斯本未必像他自己想像得那麼會認人,這顯然只是巧合。可是老遠麻煩你來告訴我,同一個地方也發生了一些事——是白馬什麼的吧?這個白馬到底是什麼東西?說來聽聽吧。”
“你不會相信的,”我先警告他:“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來,儘管說。”
我把跟塞莎·格雷談話的內容告訴他,他幾乎立刻脫口而出:
“真是胡說八道。”
“是呀,不是嗎?”
“當然是!你怎麼了?馬克。白公雞、靈媒、女巫,還有一個鄉下老處女,就把你弄得頭昏腦脹啦!瘋狂!瘋狂!真是瘋狂!”
“不錯,是很瘋狂。”我沉重地說。
“咦?別老是做應聲蟲,馬克,你的語氣就像你真的相信有那麼回事一樣,對不對?”
“我先問你一件事,她所說的每個人都有死的意願,到底有沒有科學根據?”
柯立根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不是心理學家,坦白說,我覺得這些傢伙多半都有點神經錯亂,他們太相信這種理論,又做得太過份了。不妨告訴你,警方一點都不喜歡那個每次找來替為錢殺死無辜老太太的被告辨護的專門醫學證人。”
“你寧可相信你的腺體理論?”
他微笑道:
“好了,好了,我也是個理論家,我承認。可是我的理論確實有事實根據——只是還有待我去發掘。至於這些什麼下意識的玩意,去他的吧!”
“你不相信?”
“我當然相信,可是那些傢伙扯得太過份了。什麼‘死的願望’之類的,當然有點根據,可是未必有她們扯得那麼遠。”
“可是的確有這種可能。”我堅持道。
“你最好去買本心理學的書,好好看看。”
“塞莎·格雷說該知道的她全知道了。”
“塞莎·格雷!”他輕蔑地說:“一個古怪的鄉下老處女,會懂什麼心理學?”
“她自己說她懂。”
“我說過,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我說:“要是有人發現什麼跟已知道理不符合的事,別人就會這麼說。鐵船?胡說八道!飛行器?胡說八道!——”
他打斷我的話。
“看來你完全相信這一套嘍?”
“不,”我說:“我只想知道這種說法是不是有科學根據。”
柯立根輕哼一聲。
“科學根據個頭喔!”
“好了,我只是問問看。”
“過了不多久,你就會說她是那個有盒子的女人了。”
“什麼有盒子的女人?”
“喔,只是個故事,有些人就是什麼都相信。”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那張名單進行得怎麼樣了吧?”
“那些孩子都工作得很認真,可是這種事需要不少時間。上面只有姓氏,名字和住址都沒有,很不容易追求。”
“我們不妨換個角度來看,我敢跟你打賭,在很短的時間之內——譬如一年到一年半之間——這張名單上的每個人都會死掉,我說得對不對?”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你說得對。”
“這就是他們的共同點——死。”
“對,可是事實上可能沒有這麼重大的意義,馬克,你知道英倫三島上每天有多少人死掉嗎?而且這張名單上有些姓氏普遍——所以這一點沒什麼用處。”
“德拉芳丹,”我說:“瑪麗·德拉芳丹,這個姓氏很少見,對不對?據我所知,葬禮是上週二舉行的。”
他飛快看了我一眼。
“你怎麼知道?大概是從報上看來的吧。”
“是聽她一個朋友說的。”
“我可以告訴你,她的死沒什麼可疑之處。事實上,警方已經調查過了,名單上死者的死全都沒有可疑的地方。要是其中有什麼‘意外死亡’,‘也許’還有點讓人懷疑,問題是,他們全都是自然死亡。肝炎、腦溢血、腦瘤、膽結石,還有一個小兒麻痺症——一點都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
我點點頭。
“既不是意外,”我說:“也不是中毒,只是很自然地生病了,就像塞莎·格雷說的一樣。”
“你真的認為那個女人能在幾里以外,讓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人染上肺炎死掉?”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確實做到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寧可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有幾個奇怪的因素:有人偶然提到過‘白馬’——說是可以除掉自己厭惡的人;的確有個名叫‘白馬’的地方,而且住在裡面的女人自稱辦得到這種事。‘白馬’附近那兒住一個男人,被人肯定地指認是高曼神父遇害那晚跟在神父後面的人,而高曼神父遇害之前,被請到一個垂危女人的病床邊,據說她還提到‘極大的邪惡’。巧合未免太多了,是不是?”
“那個人不可能是威納博,你不是說他已經癱瘓多年了嗎?”
“從醫學觀點來看,癱瘓不是不可能裝出來的吧?”
“當然不可能,不然四肢會萎縮的。”
“看來問題似乎是解決了。”我承認,又嘆口氣說:“真可惜。要是有一個——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專門除掉人類的組織,威納博就很可能是帶頭的人。他屋裡那些東西要值很大一筆錢,他又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錢呢?”
我頓了頓,又說:“所有那些乾乾淨淨死在病床上的人,是不是有人在他們死後可以得到好處呢?”
“有人死了,總有人多多少少可以得到好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沒有特別值得注意的狀況。”
“不錯!”
“你大概知道,海吉斯—杜博女士留下大約五萬鎊,由一個侄兒繼承。侄兒住在加拿大,侄女結了婚,住在英格蘭北部,兩個人都用得上那筆錢。唐瑪西娜·塔克頓的父親留下一大筆財富給她,要是她在二十一歲以前還沒結婚就死了,財富就由她後母繼承。她後母看起來沒有任何可以指責的地方。還有就是你的德拉芳丹太太——遺產留給一個表妹——”
“喔,對,那個表妹呢?”
“跟她丈夫一起住在肯亞。”
“全都有最好的不在場證明。”我說。
柯立根生氣地瞪了我一眼。
“至於死掉的三個姓山德福的人,一個留下一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遺孀,很快就又再婚了,死者是羅馬天主教徒,不可能答應她離婚。有個叫席德尼·哈門華滋的傢伙,得了腦溢血死掉,別人懷疑他的收入是靠勒索來的。有好幾個地位很高的人一定很高興他死了。”
“反正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死者都是‘舒適’的死,那柯立根呢?”
柯立根微微一笑。
“柯立根是個常見的姓氏,有很多死者都姓柯立根——可是沒有那個人的死特別值得懷疑的。”
“好了,下一個遇害者可能就是你,小心點喔。”
“我會小心的,可是別以為那個女巫能讓我得十二指腸潰瘍或者西班牙型感冒就一命嗚呼!”
“聽我說,吉姆,我想調查一下塞莎·格雷這番話的可靠性,你願不願意幫我忙?”
“不幫!我真不懂,像你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聰明人,居然會相信那一套胡說八道。”
我嘆口氣說:
“你就不能換個形容詞嗎?我已經聽膩了。”
“廢話連篇,怎麼樣?”
“也差不多。”
“你真是頑固,對不對?馬克。”
“我覺得,”我說:“世界上總得有些頑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