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道華區非常非常新,散佈成一個不規則的半圓形,建築商仍然在最下面工作著。中央大約一半的地方,有個門上掛著“埃佛勒斯”的名牌。
花園旁邊還有一個圓形背影正在種植球莖植物,李俊巡官馬上就認出是沙喬利·奧斯本先生。他推門而入,奧斯本先生站直身子,看看是什麼人闖進來。認出來人之後,他原本紅著的臉更紅了。儘管住到鄉下來,奧斯本先生和在倫敦開店時,看來仍然差不多,他穿著結實的鄉下鞋子,身上也只穿著樸素的襯衫,但卻無損於他乾淨整潔的外表。他圓禿的頭頂上閃著幾顆閃亮的汗珠,他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才走上前迎接來客。
“李俊巡官!”他高興地喊道:“真是太榮幸了。我接到你的信,說你收到了我的信,可是沒想到會見到你本人。歡迎你到寒舍來,歡迎到埃佛勒斯來。這個名字大概嚇了你一跳吧?我一直對喜馬拉雅山很有興趣:艾德蒙·希勒利爵士到埃佛勒斯峰去探險的時候,我每天都仔細留意報上的報道,真了不起!替我們國家爭了好大的光榮!太棒了!我從來沒遭到什麼不舒服,所以很佩服那些去征服高山或者到極地去探險的人。對了,請先進來,隨便吃點家常點心。”
奧斯本先生帶頭走進狹小的平房,雖然沒怎麼佈置,但卻極為整潔。
“還沒完全整理好,”奧斯本先生說:“只要有空,我一定參加地方上的拍賣,那樣才能用店裡四分之一的價錢買到好東西。來點什麼?雪利酒?啤酒?還是茶?馬上就可以燒好水。”
李俊表示喜歡喝啤酒。
“來了,”一會兒,奧斯本先生拿著兩個合金大酒杯進來,“坐下來休息會兒,埃佛勒斯,哈!哈!我這棟屋子的名字有雙重意義,因為我一向喜歡開開玩笑。”
客套過後,奧斯本先生帶著渴望的神情俯身向前,說:
“我的消息對你有用吧?”
李俊儘可能用和緩的方式回答:
“恐怕比不上我們期望的那麼多。”
“喔,我承認我有點失望。不過老實說,我覺得不能因為一位紳士和高曼神父朝同一個方向走,就認為他一定是殺死高曼神父的兇手。這麼想實在太一相情願了。而且據我所知,這位威納博先生既有錢又受人尊敬,一直活躍在上流社會中。”
“問題是,”李俊說:“你那天晚上看到的人不可能是威納博先生。”
奧斯本先生倏地坐直了身子。
“可是的確是啊,我百分之百地肯定,也從來沒記錯別人的臉。”
“這次你一定弄錯了,”李俊輕輕說:“威納博先生得了小兒麻痺,腰部以下已經癱瘓三年了,根本沒辦法走路。”
“小兒麻痺症!”奧斯本先生喊道:“喔,老天,老天……看來是沒什麼希望了。可是——對不起,李俊巡官,請原諒我不客氣地問一句:真的是這樣嗎?我是說,你有肯定的醫學證明嗎?”
“是的,奧斯本先生,我們有證明。威納博先生的主治醫生是哈理街的威廉·陶岱爾爵士,是一位可敬的名醫。”
“當然!當然!他的確很有名!喔,老天,我好像跌得很慘,我一直那麼肯定,又害你白費了好大的功夫。”
“別這麼說,”李俊巡官立刻說:“你的消息還是很有用,事實很明顯,你看到的那個人一定很像威納博先生,既然威納博先生的容貌很特殊,對我們來說就有很可貴的資料,因為合乎那種條件的人一定不多。”
“是呀,是呀!”奧斯本先生開朗了些;“有犯罪嫌疑,而且長得像威納博先生的人一定不太多。蘇格蘭警場的檔案裡——”
他用期望的眼光看著巡官。
“也許沒那麼簡單,”李俊緩緩說:“那個人也許沒有前科。而且正如你所說的,我們沒有理由認定那個人就是攻擊神父的人。”
奧斯本先生看來又洩了氣。
“請原諒我,我太一廂情願了……我一直希望在殺人案開庭的時候作證……他們絕對沒辦法改變我,我可以保證。真的,我一定堅守我的立場!”
李俊沉默著,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主人。
奧斯本先生說:
“怎麼了?”
“奧斯本先生,你為什麼要像你所說的,堅守你的立場呢?”
奧斯本先生看來很吃驚。
“因為我很肯定啊——喔——喔——對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個人不是‘那個人’,所以我沒理由覺得肯定,可是我真的非常確定啊。”
李俊俯身向前說:
“你也許奇怪我今天為什麼來看你,既然我已經有醫學證明,知道你所看到的那個人不是威納博先生,我又來做什麼呢?”
“是啊,是啊,李俊巡官,你到底為什麼來呢?”
“我來,”李俊說:“是因為你堅決肯定的態度使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希望知道,你為什麼那麼肯定?別忘了,那天夜裡霧很大,我去過你店裡,也在你目擊當時所站的門口站過,觀察外面和街道。我覺得在一個有霧的晚上,要觀察那麼遠的人,似乎很不可能,甚至連人影都很難看清楚。”
“就某一方面來說,你說得當然很對。不錯,霧越來越大,但是它是一陣一陣襲來的,偶而會有一會兒看得清楚,我看到高曼神父的時候就是這種情形,所以我才能看清他和緊跟在他後面的那個人。不只這樣,後面那個人走過我店門口的時候,還用打火機再點一次他的香菸。那時候,他的側影非常清楚——鼻子,下巴、喉結,我當時就覺得,那個人的五官好特別。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要是他到過我店裡,我一定會記得他。所以,你知道——”
他忽然住口不語。
“是的,我懂。”李俊若有所思地說。
“是兄弟吧,”奧斯本先生滿懷希望地說:“也許是雙胞胎兄弟?那不就解決了?”
李俊巡官微笑著搖搖頭,說:
“小說裡也許有那種事,可是在真實生活裡——你知道,不會有這種事,真的不會有這種事。”
“不會……不會,我想也不會。可是也許只是個普通兄弟,或者——”奧斯本先生的表情十分渴望。
“就我們所知,”李俊小心地說:“威納博先生並沒有兄弟。”
“就你們所知?”奧斯本先生重複道。
“他雖然是英國籍,但是卻出生在國外,十一歲的時候才跟父母回到英國。”
“這麼說,你們對他也不大瞭解?我是指他的家庭方面。”
“是的,”李俊思索道:“要查威納博先生的資料並不容易——除非親自去問他,可是我們又沒有理由那麼做。”
其實他是故意這麼說的,當然有辦法不去問威納博先生就可以查到有關的資料,只是李俊巡官無意告訴奧斯本先生。
“所以,要是沒有醫生證明的話,”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你還是認為你的指認百分之百正確?”
“是啊,”奧斯本先生跟著他的口氣說:“你知道,我有記人臉孔的習慣,”他咯咯笑道:“很多顧客都被我嚇了一跳,我有時候會跟客人說:‘哮喘怎麼樣了?’客人常常覺得很意外,我就告訴她:‘你上次來的時候,是拿哈格里夫醫生的處方來的。’客人就更意外了!這對我的生意很有幫助,因為人對別人記得自己都會覺得很高興,不過我對名字方面記性就沒這麼好了。我很年輕的時候就養成這種習慣,我告訴自己:沙喬利·奧斯本!別人做得到,你也一樣做得到!用不了多久,就自然而然變成一種習慣,用不著費什麼功夫。”
李俊嘆了口氣。
“我真希望你這種證人,”他說:“大部份人的觀念都不夠清楚,常常會說:‘喔,我想大概滿高的,髮質很好——嗯,也不算很好,還可以吧。長相很普通,眼睛是藍色——不,灰色——也許是咖啡色。身上穿著灰雨衣——也許是深藍色。’”
奧斯本先生笑了。
“那對你沒什麼用。”
“老實說,像你這種證人真是千載難逢!”
奧斯本先生看來很高興。
“這是天賦,”他客氣地說:“不過你要知道,我特別訓練過我的天賦。有一種小孩玩的遊戲,是在一個盤子裡裝了很多東西,給小孩幾分鐘時間記下來。我每次都得滿分,讓很多人覺得很意外,說我真是太棒了。這是有技巧的,必需多多練習。”他輕聲低笑一下,“我也會表演不少魔術,每次聖誕節,我都表演兩手,逗逗小孩子。對不起,巡官,你胸袋裝的是什麼?”
他俯身向前,拿出一個小菸灰缸。
“唉呀!先生,虧你還是個警察呢!”
他開心地笑著,李俊也跟著他笑。接著,奧斯本先生嘆了口氣。
“這個小地方相當不錯,先生,鄰居都很友善客氣,我多年來一直希望過這種日子,不過我承認,李俊先生,我的確很懷念做生意時候的樂趣,總是有人進進出出的,你知道,有很多類型的客人值得讓人研究。我也希望自己有個小花園,另外我還有很多興趣,例如收集蝴蝶,偶而去看看鳥,我沒想到自己會那麼懷念我所謂的人的因素。
“我希望能到國外去,對了,我利用週末到法國去了一趟,很不錯,可是我覺得——我真的覺得英國對我來說已經太好了。我不喜歡外國食物,我覺得他們根本連怎麼弄蛋跟燻肉都不懂。”
他又嘆口氣。
“你可以看出人性是怎麼回事,我一直想退休,可是你知道嗎?我現在又想在伯恩茅斯找家藥店投資——只是為了保留興趣,用不著整天關在店裡,只要讓自己覺得又有事做就夠了。我相信你將來一定也一樣,你會事先想好很多計劃,可是到時候又會懷念目前刺激的生活。”
李俊笑了一下。
“警察生活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多彩多姿,充滿刺激,奧斯本先生。你對犯罪的看法只是業餘的認識,我們大部份的例行工作都很單調,不是一天到晚在追蹤犯人,或者搜查神秘的線索,真的沒什麼意思。”
奧斯本先生仍是一臉的不相信。
“反正你自己最清楚,”他說:“再見了,李俊先生,很抱歉幫不了你的忙。任何時間,要是還有什麼事——”
“我會讓你知道的。”李俊向他保證。
“那天參加園遊會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奧斯本先生難過地自言自語道。
“我知道,只可惜醫生的證明非常肯定,誰也沒辦法改變這種事,對不對?”
“這——”奧斯本先生的話在嘴邊猶豫著。
但是李俊巡官沒有注意,他踏著大步迅速走開了。奧斯本先生站在門口,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醫生證明!”他說:“那些醫生我太瞭解了!要是他有我一半瞭解醫生就好了!無知——那些醫生根本就什麼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