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在這裡被劈成兩半。長江攔腰斬斷之後,在孤島的兩翼白緞一般因風飄散。順著江水東去,孤島像一隻負重的灰色巨鱷,吃力地溯游爬行,沿著你的錯覺向你森森匍匐。水塊厚重,從江底擠出江面時緩慢而又固執,呈蘑菇狀簇擁豕突,大片大片渾渾黃黃地旋轉。這旋轉笨拙、執拗、舒坦,每一刻都顯現出固體的傲慢與自負。
天氣很好。四月的陽光在大清帝國瓦藍色天空中搖搖晃晃。幾片遊雲輕抹淡寫漫不經心,對天空的主宰有一種毋須過問的自信。遠處江面像一張不平整的巨形錫箔,沸沸揚揚摺疊著白光。魚鷹們勇猛地從半空扭轉著身軀扎向江面,小魚在一個狹長的甬道里停頓了幾下,隨即滑進了一個溫熱的黑色世界。
揚子島漂浮在江心,彷彿固體的江浪堆積而成的古墓。出於一種誰也沒法弄清的力量,長江水位的深淺向來無法改變揚子島海拔的高低。未來的地質學家曾經為此大傷腦筋,但遠在同治年間就有一位智者發現:揚子島和地殼沒有任何瓜葛。揚子島在江水之中實證了"水漲船高"的全部涵義。粗硬挺拔的揚子島頂破了女性大腿般開叉的江面,暗示著生命實質的原始精神。
公嘴港在陽光的烘照中懶洋洋地寧靜。空空蕩蕩的公嘴港飄拂著團團腥氣。幾條破舊的漁船被幾塊石頭擱在岸邊,攔腰以下佈滿青黑色的枯苔。幾個螺螄夾在朽洞裡,張大了等身的嘴巴,對天空抒發絕望。三四個小孩坐在江灘懸架著的破漁網邊,蓬頭垢面,凌亂的頭髮上空一縷一縷的腥氣蒼蠅一般飛來飛去。一隻狗臥在破船的船頭,下巴枕在伸得筆直的前腿上凝視遠方,目光中透視出哲學思維的哲理深度,隨後打了一個非常到位的哈欠。這哈欠暗藏著刻毒的仇恨和猙獰。調整好表情後,狗半眯起眼睛,用長長的紅舌對稱地舔了舔兩側的上唇,隨後把臉上的模樣弄得加倍的認真。狗的後半身印著漁網的陰影,使這隻超凡脫俗的狗加倍地顯得宗教。
狗的哈欠和腥氣之間一定存在一種默契,否則江灘上的腥氣不會一下子來得如此濃烈。這股腥氣在狗的哈欠之後一反常態叫囂異常,在你的面前披頭散髮扯野撒潑。強烈的腥氣使揚子島的寧靜陡然蘊藏了許多不祥意味,使這種寧靜成了一種等待——彷彿酒杯脫手之後墜向石頭之前的剎那。
難得的好陽光使揚子島幾乎成了一座空島,所有的漁人全都蜂擁在三里場漁場。但是——文廷生今天沒有下江。
他今天沒有下江和下面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實際上兩樣東西放在一起並不意味著有什麼內在關聯。許多作家就這樣,他們總是把這個世界弄出許多前因後果來。下面這件事和"他今天沒有下江"沒有一點關係——但你不能把這件事跳過去。你最好往下看。你要是跳過去你八成是存心想和藝術對著幹。
一千年或者一百年前——反正不是德宗皇上愛新覺羅·載登基帝國的光緒年間,那時文廷生和熊向魁的破屁股掛鉤船還沒有停泊公嘴港——江龍王白龍家族發生了一起內訌,白龍王的三太子一怒之下負氣出走。你要是屬龍的,你一定會知道,龍家總譜有紅、黃、黑、白四個門戶,分臥珠江、黃河、黑龍江、長江四個水系。一千年或一百年前的內訌,發生在長江水系的白龍家族。白龍家族的三太子秉承了天精地英山靈澤秀,年少氣盛,意欲割江而治,獨尊一方。他選擇了洞庭湖的支流湘江,瀟湘女用斑竹皮為他裝貼好了龍宮龍榻,並做好了懷孕心理及生理上的全部準備。"不行,"龍王爺回答三太子時用了鐵硬的口氣,"湘江受天孕已久,將自生一條天龍來,你到時自不是他的對手。""——你給我岷江!"三太子記起了許多年前遇見過的娥媚女,對父王說:"岷江受地孕已久,你同樣不是地龍的對手。"白龍王冒著五雷轟頂之災向愛子洩露了天機,"天龍、地龍為奪長江尊位,必有一番爭鬥,等他們鷸蚌之爭到了尾後,你方可收漁人之利!"三太子年少急功,認定父龍的行徑實屬"不容他人酣睡",一怒之下出走龍宮,借了鱘魚的一張皮甲,從此雲遊四方。具體的出走日期現已無從考證。歷代所有的正、野汗青都沒筆錄記載,你只能把它理解成所有的神話故事慣用的時間概念——從前。但這件事本身絕對不是神話或者傳說故事,這件事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不久之後這些事全要在揚子島得到應驗。你要不信你可以找一本《成語字典》來翻翻,"白龍魚服"這個條款說的就是這麼回事,只不過現在的意義被一些語言學家魚目混珠,弄得你真偽難辨。
你現在當然不能去翻字典,一件重大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這種時候你最好不要離開,你可能已經注意到:文廷生今天沒有下江。
在揚子島的最高峰,文廷生坐成一塊石頭。他的寬大額頭反彈出四月陽光精亮的光點,濃黑的長辮從後腦一直掛到後腰,遠望去使他像一塊碩壯的頑石灌注了靈性。三里場漁場的漁船在他視線的那端,遙遠得星星點點,像一隻只小魚左晃右動。他的眼睛慢慢眯起來,目光收網似的把三里場的漁船緊緊罩住。
他不是揚子島人。他成為揚子島人全因為去年盛夏的那一個神秘下午。真的,這件事要不是有人親眼看見,你重複八輩子可能都沒有人相信。那天下午是文廷生的破屁股掛鉤船離開龜瓜溝的第三十一天——龜瓜溝是洞庭湖邊的一塊彈丸靈地,光緒年間已經產生了一位舉人二十一個秀才。文廷生在龜瓜溝落草滾爬長大成人。他聽江湖藝人說,順江水東去,有一塊長江金水帶,誰要有了那塊碼頭,誰就有了長江水裡的金庫。要不了三年,你可以踩著光緒元寶鋪成的水路回家。文廷生鼓動了外鄉人熊向魁和瞎眼先生的獨根香旺貓兒,買下了一條破屁股(破屁股是一種漁船的名字,你別以為名字不中聽,這種船苗子長,再兇的浪都跳得過去,為了增加穩定性,尾部分成兩半,從後面看上去就像你的屁股,分兩瓣的)。破屁股踩著樓梯似的江浪,一步一步朝下江踩去。
那個下午是他們的破屁股掛鉤船進入江腹的第三十一個下午。天氣不算壞,太陽在天空一副縣官老爺公事公辦的派頭。文廷生坐在破屁股的後身,手把舵柄目注遠方。江面寬闊,幾片白帆翼羽透明。遠處細成黑點的飛鳥底下,一座孤島正黑森森地從江底抬起頭顱。"旺貓兒,"文廷生衝著正在艙裡瞌睡著的旺貓兒說,"準備卸篷。"
但一樣東西很快吸引了文廷生的注意。一根高聳碰及雲端的巨大柱體像天空的尾巴立在遠處的江面。這尾巴如同一張倒放的碩大喇叭,灰黑色,旋轉著歪歪扭扭的可怕身軀,軟軟飄飄卻又迅疾無比地向文廷生威逼過來。大江晃動著掙扎了幾下,江水就順從了這種旋轉立江而起,呼嘯著向天上倒掛而去。"——龍捲風!"船頭上熊向魁的岷江口音被夾在喉管裡的恐怖扯得四分五裂,但只一眨眼,那一聲七彎八岔的"龍"連同整個破屁股掛鉤船,一同發瘋似的旋轉著上了天……
江浪依舊在江岸邊拍打。時間過去了多少已經毫無意義。文廷生隱隱感覺到頭皮隨著江浪的嘩啦聲生生髮痛。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定了會兒神,意識到自己的頭髮正纏在斜長在江面的一棵楊樹枝上。他吃力地轉了轉腦袋,幾根菹草和茨草正在江邊的淺水裡順著江浪頗有節奏地男追女歡。一條孤尾藻根貼在文廷生的唇邊,散發出淤泥腐草的原始氣息。文廷生吁了口氣,斷斷續續憶起了剛才旋轉而去的龍捲風。他重新閉上眼睛,是的,他想歇一下。
在他要閉眼的一霎,文廷生的目光似乎得到了某一種暗示,他閉上眼,狠勁甩了甩頭,再瞪大了眼睛,他的頭皮似乎被什麼東西轟了一下:離他六七尺遠的地方,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一雙鱷魚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文廷生幾乎叫出聲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灰鱷靜臥在他的對面,衝著自己微笑,眼睛像一個害著眼病的老頭,流著淚水精亮精亮地眨巴,尾巴重複著剛才龍捲風的動作,由粗到細作歪歪扭扭的轉動。每一次轉動灰鱷扁扁平平的額頭上瘌痢巴巴的蟹殼色硬紋就愈加清晰起來。……在離文廷生的鼻子四五寸遠的地方,鱷魚張開了嘴巴,七零八落的牙齒充滿刻毒的笑意。文廷生死死地屏住呼吸,鱷魚嘴裡哈出來的死魚腥臭像枯瘦的手指一樣伸了過來。文廷生叭地關上眼睛,牙齒咬得腦袋格稜稜地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