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鏡被殺沒有在大上海鬧出什麼話題。這次意義重大的謀殺實際上被人們嚴重忽略了。多數人恪守這樣的話題:大上海哪一天不死人?人們極容易把墨鏡死亡的意義等同於一般的鬥毆傷害。真正對此高度重視並心繫於此的只有兩個人:老爺和宋約翰。他們天天見面,對於墨鏡的死亡說一些不關痛癢的話。但他們的心中都有一個疙瘩:老爺覺察到了一種危險,他不能知道危險來自何方,但他看見危險又向他靠近了一步,哧溜一聲,黑咕隆咚地又向他走近了一步。老爺的的確確看見這種危險了,這個我有把握,否則他不可能天天去陪餘胖子打牌。老爺骨子裡是瞧不起這個大胖子的。現在想想餘胖子實在不入流得很,雖說樣子還說得過去,但身上的霸氣總是不足,別看老爺小了點,土了點,醜了點,但開口不開口總歸還是老大的派頭。這是學不來的。我只能說,老爺就是老爺,這可是一點摻不了假。
墨鏡死後的三四天天氣突然熱了。一天一個吼巴巴的太陽。這幾天很古怪,至少在小金寶的身邊是這樣,全上海似乎都把她忘了。小金寶一連好幾天被人們丟棄在小洋樓裡,白天沒有電話,晚上沒人捧場。小金寶在這樣的炎熱裡表現出一種懨懨欲睡的混沌狀態,她整天穿著那件黑色絲質背心,兩隻胳膊花裡胡哨地撂在外頭,終日彌散出鮮豔的肉質曙光。小金寶在白天裡哈欠連天,在客廳裡一邊走動一邊張大了嘴巴打哈欠。那件毛衣只織了兩排,不耐煩了,扔到了一邊。米色毛線可憐巴巴地纏在兩根茨針上頭,呈"人"字狀騎在手搖唱機的銅喇叭上。只有到了晚上小金寶才重新變得熱烈起來,張揚起來。剛死了人的逍遙城來客更加稀少了,只有小金寶一個人賣力地跳,賣力地唱。不知道是為了誰,她的脖子對了麥克風伸得極長,唱出一些令人心醉的山呼海嘯。許多樂師和招待都被她弄得心酸。一到白天她又蔫了,像一隻貓,夜裡圓圓的兩隻瞳孔到了白天萎成了一條線,處於半睡眠、半清醒的矛盾狀態。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小金寶都坐在那張舊藤椅裡頭。左手既夾煙又端酒。小金寶用那種憂鬱放浪的做派守著電話機。那臺電話機也是黑色的,一連好幾天沒有發出動聽的聲音,她對電話的渴望連我都看出來了。我不曉得她在等誰,我只知道那部電話一直沒有響。小金寶什麼也沒有等到。
小金寶的西瓜只吃了幾口。她愣了一會兒神,把調羹扔進了半隻西瓜內。調羹濺起了一隻西瓜籽,西瓜籽跳出來,落在了我的腳尖。小金寶斜了眼望著我,對我說:"過來。"我走到她的面前,她沒好氣地對我說:"給我捶捶腿。"
我跪在她的腿邊,小心地給她捶腿。她的腿彈力極好,捶在手裡有一股回力。我捶得用心而又謹慎,由膝蓋始,認認真真地當一件活做。我捶了沒幾分鐘,小金寶疲憊地笑了笑,說:"不錯,捶好了給你賞!"我不指望她的賞。她的錢可都是長了牙齒的,這個我怎麼能沒有數。過了一刻小金寶就睡覺了。鼻子裡發出了勻和細微的喘息。我不敢停。我擔心一停下她就會醒來。我交替著給她捶兩條腿,就在我準備中止時她卻意外地睜開了眼睛。小金寶衝我笑了笑,緩慢地向上拉起了裙子,她在我面前露出了兩條腿。是兩條光滑滋潤的腿,她的下巴往外送了送,對我說:"別停,誰讓你停了?"
但她的聲音有點異樣。不兇。是那種拿我當人的調子。我抬起頭,她正仔細地打量我。她用一隻指頭挑起我的下巴,低聲說:"給我搓搓。"
我必須聽她的話。張開了巴掌幫她搓。小金寶不再動了,兩隻手抓住了藤椅的把手,我慢慢地幫她搓,小金寶的胸脯一點一點起伏起來,鼻孔裡的氣息也越來越粗。她的嘴唇開始左右蠕動。她一定是疼了,我減輕了力氣,她的臉上卻變得加倍痛苦了,臉上也湧上了一層紅潤。小金寶輕聲說:"臭蛋。"我望著她。我木呆木呆地只是望著她。小金寶打量了我半天,我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目光打量我。她突然提起腳踹向了我的胸窩。我倒在地上,小金寶站起身,用一隻指頭指著我大聲罵道:"小赤佬,你這狗日的鄉巴佬!"
老爺終於讓人帶小金寶過去了。不過不是過夜,是過去吃飯。老爺過一些日子總要把十幾個兄弟一起聚起來吃一頓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地全擠在一起。老爺喜歡這樣,老爺常說,他就是喜歡一家子全聚在一塊,看著老老少少的吃,看著老老少少的喝。老爺其實喜歡有個家,所有的人都知道,要不是為了小金寶,老爺是不會讓太太帶了孩子住到鄉下去的。
從各方面來看老爺的這頓飯請得不是時候。天這麼熱,又有幾個人有胃口?但老爺讓大夥吃,誰又敢說不吃?
晚宴安排在唐府的西式大廳,大廳裡的牆壁被壁燈弄得無比輝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白蠟燭照舊點了一桌子。我站在門後望著滿屋子的白蠟燭,心裡湧上了極壞的預感。白蠟燭熱烈的光芒讓我看見了熱烈的死亡。在我們家鄉只有家裡死了人才點白蠟燭的。白蠟燭的瑩白身軀永遠和死屍的兩隻腳聯繫在一起。我弄不明白老爺好好的要點這麼多白蠟燭做什麼。
老爺坐在主席。老爺的十五個兄弟按年歲大小順了大桌子一路坐下去。他們的妻兒都帶來了,熱熱烘烘塞滿了一桌子。桌子上的玻璃器皿和銀質餐具閃耀出富貴光芒。大夥的說笑讓我覺得這是夏天裡過的一個大年,是夏天裡唐府中伴隨著死亡氣息過的一個年。
二管家站在我的對面。他的臉色很不好,一臉的不高興。我知道為什麼。小金寶進門時二管家曾滿面春風地迎上去,小金寶沒理他。小金寶看了他一眼就給了他一個背。小金寶轉過身後二管家就開始拿眼睛對我。我正在摳鼻孔,二管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小心地把手放下,吸了吸。依照年齡次序宋約翰坐在大餐桌的末端。老爺遠遠地坐在首席,小金寶陪著他,側在那兒。這個坐法很考究,小金寶既在餐桌之上,又在餐桌之外。老爺的十五個兄弟各帶了太太齊齊整整地碼在大廳裡。碰杯聲和說話聲響成一片。聲音最有趣的還是歐八爺,他的聲音又尖又急,聽上去含糊不清,活像一隻鸚鵡。大廳裡沒有中心話題,各說各的,聲音像蒼蠅的翅膀一樣四處飛動。
宋約翰和他的太太在餐桌的末端鬧中求靜。宋太太以一件紫色旗袍成了這頓宴會的醒目人物。宋太太今天打扮得極亮眼,這和宋約翰一貫的做派有點格格不入。宋約翰的對面是鄭大個子夫婦,鄭大個子的老婆是個俗豔女人,整個宴席上都能聽得見她的咀嚼。她的口紅伴隨著她的吃相,又豔又兇。宋太太坐在對面顯得文雅嬌小,刀叉捏在手上像提了繡花針。她和宋約翰不停地耳語,說一些別人聽不見的開心話。宋約翰在整個席間大部分時間側了頭,微笑耐心地聽他的太太的悄然耳語。他們在餐桌上文雅而又體面。席間的聲音很紛亂,老爺過一些時候就要發出一些粗魯的大笑。老爺笑起來很醜,但我從心底喜愛老爺的這種笑聲,撒得開又收得攏。只有成功的男人才能談笑風生,才能在別人面前放開嗓子大笑。老爺笑起來之後滿嘴的黃牙全齜在外頭,每一陣大笑嘴裡都要噴出一些白色的東西。他一笑全桌子都跟著笑,好笑不好笑在其次。老爺笑了,當然就值得一笑。老爺大部分時候安靜地吃幾顆花生米,那是大師傅為他一個人準備的。他用手撿起花生米,慢悠悠地往嘴裡丟,慢悠悠地嚼,慢悠悠地咽。老爺一邊吃花生米一邊望著滿滿一桌子的人吃喝,像一個爺爺望著面前的全家老少。老爺笑眯眯地把目光從每個人面前掃過,誰也弄不清他的腦子裡到底想了些什麼。我遠遠地站在門口,背對著門,望著老爺。我的心中好大的不踏實。可我說不清因為什麼。
音樂響起來了。老爺用筷子夾過來一塊西瓜片,一口整整地吞了。小金寶白了他一眼,輕聲說:"你怎麼又用筷子?吃西餐哪裡有用筷子的?"老爺笑了笑,不在乎地說:"洋人的規矩是管洋人的,哪裡能管我?"老爺說完話抬頭望著手下兄弟,大聲說:"你們怎麼不跳舞?一邊跳,一邊吃消化消化,吃得多又跳得好。"
鄭大個子揮舞著刀叉說:"大哥,我從來沒見你跳過舞,你和小金寶來一段二龍戲珠。"
老爺笑笑說:"你們跳,戲珠的事好說。"
十幾張嘴巴又一同笑。宋約翰抿了嘴,極有分寸地一笑,低下頭喝了口加冰蘇打水。
老爺揮了揮手,趕鴨子一樣笑著說:"跳,都跳。"老爺轉過來叫過二管家,關照說:"叫他們多拿點冰塊來。"
小金寶的目光開始向遠處打量。她的目光在尋找一道目光。宋約翰在遠處站起身,要過了宋太太的手。這個動作自然而又平靜。小金寶的眼睛失敗了。她的失敗風平浪靜。她的目光平移過去,和鄭大個子不期而遇了。小金寶輕輕地一揚眉梢,鄭大個子的眼神好半天沒回過神來。他用眼睛問:"我?"小金寶的目光拐起了十八彎,同樣用眼睛說:"當然是你,呆樣子!"
鄭大個子託了小金寶的手走進舞池。宋約翰和他的太太正從相對的方位呈四十五度斜著走進。小金寶和宋約翰對視了一眼,這一眼心有靈犀,張揚和內斂都同樣有力。這個稍縱即逝的精緻過程中小金寶輻射出諸多內心怨結。宋約翰扶了扶眼鏡,對小金寶微微一欠身子,開始了舞步,小金寶側過臉,傲氣十足地隨鄭大個子款款而行。
鄭大個子人粗,舞跳得卻是精細。音樂極好,音樂裡有大理石的反光和洋蠟燭的熠熠光芒。一會兒舞池就擠滿人了。人們的掌心裡都沁出了一層厚厚的汗。人們弄不懂老爺怎麼會在這樣的季節開這樣的舞會。
鄭大個子在這一曲華爾茲裡鶴立雞群,他舞姿倜儻,展示出極強的表現慾望,鄭大個子滿面春風,低下頭有些炫耀地看了一眼小金寶,小金寶正仰了頭盯著他,眼裡充滿了崇敬,彷彿少女情竇初開。鄭大個子的腳下立馬就亂了,沒了方寸,他再一次低下頭看小金寶時她的臉上已是冷若冰霜,散發出長期幽禁的女人才有的哀怨與緬懷。鄭大個子的臉上立馬茫然了,他故意轉了個身,瞟一眼老爺,老爺坐在遠處只有背影。小金寶右手的四個指頭像即將上山的春蠶那樣,半透明地順著鄭大個子左手的虎口往上爬,鄭大個子用力掙脫開來,額上有了汗珠,鄭大個子把小金寶四隻指甲握得極緊,穩住了,小金寶的四隻半透明的春蠶卻極其頑強,堅定瘋狂地又爬了上來。它們就那樣豔麗冰涼而又依偎柔弱地在鄭大個子的手背上蠕動。鄭大個子向四處瞄了幾眼,低聲說:"嫂子!"四隻春蠶這時便死掉了,臨死之前悄悄爬回了原處。這時候小金寶看了一眼遠處,她明白無誤地看見了老爺和一個人正在說話。她的眼眨巴了一下,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老爺從桌子上撕下了一塊雞腿,很意外地對我招了招手。我明明白白地看見了老爺的這個動作。但我不敢相信,更不敢往前挪步。二管家並了步子走到我的面前,推了我一把:"老爺,是老爺叫你哪。"我仰著頭只是望著二管家,二管家握住了我的肘彎,把我拉到老爺面前。老爺拿了那隻雞腿,對我說:"我還記得,你也姓唐!"
老爺把雞腿塞到我的手上,我接過雞腿,極不放心地望了不遠處的銅算盤一眼。他正在吸水煙,但我知道他水煙廂的蓋板裡頭有一隻銅算盤。我可是兩隻眼睛一起看見的。
一曲終了,人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坐位。女人們忙著擦汗,發出一陣陣嬌喘。鄭大個子把小金寶送回位置上人就呆在了坐位上,他低著頭,只是喝酒。小金寶也低著頭,兩隻手平放在大腿上,一動不動。歐八爺端起了杯子,尖聲說:"乾一杯,為虎頭幫乾一杯!"大夥一起起立,紛紛端起了各種顏色的酒。鄭大個子的女人用膝蓋頂了頂大個子,鄭大個子才慌里慌張地舉杯,一時慌亂卻又端錯了,幸好桌上人多,誰也沒有多留意他。老爺站了好半天才發現小金寶還坐在身邊,一隻手把她攬住了,故意柔聲問:"又怎麼了,小乖乖?"小金寶散了神了,目光只是對著叉子視而不見,她歪了歪肩頭,從老爺的懷裡掙脫開,傷心地說:
"我累了。"
老爺從什麼時候疑心小金寶的,我不清楚。老爺到底疑心小金寶什麼,我也不清楚。我能吃得準的就一點,老爺對她不放心了。老爺對小金寶的疑心立即改變了我與小金寶的關係。我終於捲進去了。長大之後我聽到了一句話,說的就是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捲進去,你就出不來了。我就這樣。你好好聽聽這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別拿自己太當回事。你想著法子做人,盼望著別人給你好臉,別人一給你好臉,你就他媽的不是你了——你是誰?說不好。這要靠運氣。靠碰。
銅算盤沒有拿水煙。他空著兩隻手,把我引向了老爺的密室。他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只是盯著我看。他的樣子怕人,眼睛像兩隻洞,他用一塊黑布蒙上我的雙眼。老爺的密室在地下。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唐府的地下還有一個唐府。大上海就這樣,天上地下九重天。
我被帶進地下密室時是午後,銅算盤在我的身前為我引路。我聽著他的腳步,眼前一片黑。我就記得他的尖瘦肩部撐著他的上衣,使人想起"皮包骨頭"不足以說明他的瘦,實在就是"布包骨頭"。我的腳下踩著許多鵝卵石,腳邊散了許多葉片。我聞得見四周有很複雜的植物腐朽氣息。後來我聽見了一陣開門聲,是石門,我聽得見石頭與石頭之間粗重的磨擦。後來我站在了地下室的門口,我感覺得到。四周一片陰涼,人像是在井底。銅算盤為我解開了黑布。我睜開眼,漆黑。眨了兩下,還是漆黑。過了好半天我才還過神來。不遠處的深處有一隻拐角,拐角裡射過來一束霧滋滋的光。那束光芒照在我腳下的石階上,石階很潮,能看得見溼漉漉的反光。
我順著石階往下走。太陽已經被地面擋在外頭了。這是一個怕人的念頭。地下襲來了一陣涼氣,這陣陰涼加重了我內心恍如隔世的孤寂感。我想我的臉上這會兒早就脫色了。我惟一感受到的只是腳下石階的堅實。但這種堅實使我雙腳反而沒把握了,我踏一步穩一步,穩一步再降一步。我從我自己的腳尖都能看出自己如履薄冰的複雜心態。我拐過彎,看見了一張大椅子。椅子的靠背又高又大,即使老爺不在椅子上,我也能猜得出這是老爺的坐椅。老爺的瘦小身軀陷在椅子裡頭,兩隻手有力地握住了木質把手。我走到老爺面前,在離他還有一扁擔遠的地方立住。我不敢靠近他。我小聲喊過"老爺",老爺說:"過來。"我又走上去兩步。老爺問:
"你姓唐,對不對?"
我偷看老爺一眼,點了點頭。
"你知不知道你跟誰姓?"
"跟我阿爸。"
老爺笑了笑,說:"你不是跟你阿爸姓,是跟我姓。"
老爺從坐椅上走下來,順手拿起一隻金屬聽盒,扒開鐵蓋,摸了摸我的頭,順手把聽盒遞到我手上,說:"吃吧,美國花生米,又大又香。"
我感覺到聽盒的一陣陰涼,傻站了一會,把花生米放回桌面。我猜得出老爺不會把我叫來吃花生米的。我退回原處,兩隻手垂得工工整整。
"你到上海做什麼來了?"
"掙錢。"
"你怎麼才能掙到錢?"
"聽錢的話。"
老爺搖搖頭,微笑著捻起我的耳垂。"要想有錢,就不能聽錢的話;聽錢話的人都發不了財——要想有錢,就要讓錢聽你的話。"
我呆在一邊。我聽不懂老爺的話,可又不敢問。
老爺拍了拍椅子的巨大靠背,說:"只要你有一張好椅子。"
我用心看了看這張椅子。我看不出錢為什麼要聽它的話。
老爺並沒有再說下去,他就那樣用手拍打椅背,沉默了。他的沉默在地下室如一隻活屍,使死亡栩栩如生,充滿了動感與威脅性。好半天之後老爺才嘆了一口氣。老爺說:"可是有人想搶我的椅子,"老爺說完這話又靜了好大一會兒,輕輕補了一句:"他還想搶我的床。"我又看了一眼老爺的椅子,掉過頭看了看四周,地下室裡沒有床。
老爺極慢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塊手錶,對我說:"臭蛋,這個給你。"
我接過表,我弄不明白老爺為什麼給我這麼貴重的東西。"你要讓我高興。"老爺關照說。
我小心點了點頭。
老爺說:"從現在起,你為我做事。為我做事要有規矩,我的話,讓你做什麼,你誰都不能說。你在哪裡說出去,就在哪裡倒下去,你懂不懂?"
"我懂。"我說話時聽見了牙齒的碰撞聲。
"從今天晚上起,小姐幾點鐘上街,幾點鐘見了什麼人,你都要記下來,記在腦子裡,七天向我報告一次——手錶你認不認得?我會派人教你。"
當天晚上我就遇上麻煩了。
我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悄悄上了閂子。我想數錢。我知道我有十塊大洋,老爺剛給的,可是我要數。數錢的滋味真的太好了。每數一塊都一陣欣喜。第一塊是第一塊的感覺,喜從頭上起。第五塊又比第六塊高興,前面有村,後頭有店,真是上下通達兩頭有氣。第七塊的時候心裡又不一樣了,滿足,富裕,要什麼有什麼的樣子。還有那塊表,那也是我的。大上海真好,姓唐真好。
我把手錶塞到席子下面,拿起洋錢一塊一塊碼在床框上。我儘量像老爺那樣,把動作放慢了。十塊洋錢搭在了我的面前,像一隻煙囪,洋溢出大上海的派頭。我蹲下身子,目光與床框平齊,爾後把目光一點一點往高處抬。這隻煙囪在我的鼻尖前頭高聳萬丈了。我的心頭禁不住一陣狂喜。我想起了我的豆腐店,想起了每天中飯綠油油的菠菜與白花花的豆腐做成的神仙湯。
"發財了?"我身後突然有人說。
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小金寶正立在我的身後,我弄不懂她是怎麼進門來的。我明明閂好了的。小金寶抱著兩隻胳膊,挑一挑眉尖,問:"哪來的?"我反身撲在洋錢上,我的身子下面響起了洋錢一連串的響聲。
"哪來的?"小金寶的聲音和錢一樣硬了。
我不吭聲,只是望著她的腳尖。
"是偷的?"
我不說話。
"偷哪兒的?"
我還是不說話。
小金寶不問了,小金寶坐在了我的床邊,卻慢慢摸起了我的耳垂。這是老爺摸我的地方。我感到他們兩個人都是喜愛摸人耳垂的。小金寶大聲說:"柳媽!"
馬臉女傭又慌張又笨拙地走了進來。馬臉女傭垂手躬腰站在了小金寶面前。"讓我看看小乖乖——今天看老六。"馬臉女傭點了頭出去了。我緊張起來,我緊盯著小金寶,知道要發生什麼。
馬臉女傭端進來的又是一條蛇,是一條通身佈滿白色花紋的古怪東西。那條粗長的花蛇蠕動得極慢,通身上下有一股警告性。
小金寶突然推開我,把床框上的洋錢猛地擼進蛇缸裡去。花蛇受了驚嚇,沿了玻璃壁不停地翻騰。小金寶擼完錢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蛇邊:"你拿,你再拿!你姓唐,錢也姓唐,你撈上來一塊我再賞你一塊——哪裡來的,你給我說!"
"我偷的。"
回到小金寶的小洋房已是深夜。小金寶的小洋樓裡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弄得脆生生的明亮。我一進門就看見了堂屋正中央開了一盆玫瑰,紫紅色玫瑰開得吉祥富貴、喜氣洋洋。馬臉女傭早就在門口迎候了。打開這麼多燈一準是小金寶吩咐的,這個不安分的女人過幾天總要弄出一些花樣。
就是在這個燈火通明的晚上小金寶讓我喝酒的。小金寶洗完澡,極其意外地拉響了銅鈴。我一聽見鈴聲一雙腳馬上在地上胡亂地找鞋。我跑到小金寶面前,她早就在躺椅上躺著了,身上只裹了一件白色浴巾。她蹺著腿端著一杯酒。我說:"小姐。"我低下頭才發現腳上的一雙鞋穿反了。小金寶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說:"猜猜看,我叫你來幹什麼?"我想了想,搖搖頭。小金寶用下巴指著身邊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杯酒。小金寶說:"桌子上有酒,你端起來。"我端起酒,小金寶懶洋洋地說:"臭蛋,陪我喝酒。"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嘟囔說:"我不會喝,我沒有喝過……"小金寶翻了我一眼,問我說:"你有沒有吃過藥?"我用雙手托住酒杯,照實說:"吃過。"小金寶無精打采地說:"那你就當藥吃。"小金寶伸過手來,和我碰了杯,碰杯的聲音在半夜裡聽起來又熱鬧又孤寂,小金寶一仰脖子,喝光了,把空杯子口對我不停地轉動,一雙眼意義不明地盯著我,含了煙又帶著雨,我抿了一口想放下,小金寶綿軟的目光立即叉出了蛇信子。我一口灌下去,猛一陣咳嗽。小金寶放下杯子,關照說:"挺你的屍去。"
宋約翰進入小金寶臥室是在我熟睡之後。小金寶依舊坐在鏡子面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對著鏡子和自己乾杯。酒杯與鏡面發出極細膩的悠揚聲,由粗到細,清清脆脆的尾音液體一樣向夜心滑動。小金寶聽見了腳步聲,是那種依靠通姦經驗才能聽得見的腳步。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最終在門口悄然而止。小金寶端著酒杯的手指開始蠕動。她從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蠕動,胸前也無聲地起伏了。她從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胸脯一點一點鼓脹出來,露出了墨藍的血管,她看見血液在流動,流向門的外面。
宋約翰推開了門,他梳理得極清爽,臉上颳得乾乾淨淨。小金寶望了他一眼,滿胸口卻瀰漫了委屈,宋約翰一臉喜氣捱到小金寶的身邊,張開手,一把捂住了她的臀部,隨後滋滋潤潤地往上爬動。他的手在浴巾的搭扣上止住,他抽出食指,輕輕地往下解。小金寶的手裡端著酒,她的另一隻巴掌繞了彎捂緊了宋約翰的手。她捂住了,身子收得很緊,端著酒杯只是用眼睛抱怨他撩撥他,幾下一撩宋約翰鼻孔就變粗了,氣息進得快出得更快。宋約翰發了一回力,小金寶也用力捂了一把。宋約翰笑笑說:"幹嗎?你這是幹嗎?"低了頭便在小金寶的後脖子上輕輕地吻。他們的手僵在那隻搭扣上,宋約翰越吻越細,小金寶的身子一點一點往開松,一點一點往椅子上掉。小金寶無力地把腦袋依在宋約翰的腹部。小金寶手裡的酒杯側了過來,宋約翰接過杯子,把酒喝掉。小金寶說:"你坐下來,先陪我說說話。"宋約翰說著話便把小金寶往床沿拽。小金寶沒動,平心靜氣了,說:"我不。"
宋約翰加大了聲音說:"怎麼了?像個處女。"
"你輕點,"小金寶不高興地說,"小公雞在下面,老東西這幾天可是常叫他過去。"
"不就是一個小赤佬?"
"你輕點,你當我給他吃了砒霜?他只是吃了點安眠藥。"
兩個人靜下手腳,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別當我什麼都不明白,"小金寶說,"我是誰,對你並不要緊,你只是想讓老東西戴頂綠帽子。"小金寶抱著肩,眼裡發出了清冽孤寂的光芒,"你只不過拿我的身子過把老大癮!——今天又怎麼了?肯到這裡來。"
宋約翰拍了拍小金寶的腮,笑得有些不自然。"你肯給我叉開兩條腿,還不是想噁心噁心老東西——你恨他,可又不敢說,我也沒指望我們倆是金童玉女。"
"你別以為你上了我的床你就是老大,你做夢都想著當老大,以為我不知道?上海灘老大到底是誰,還料不定呢。"
宋約翰雙手夾住了小金寶的肩頭,說:"好了——怎麼啦?"
"不怎麼,我就想拒絕你一回。"小金寶說。小金寶其實並沒有想說這句話,不知道怎麼順嘴就溜出來了,"我就那麼賤?"
"好了,"宋約翰說,"你拒絕過了,這回總不賤了吧?"小金寶扭著身子蹺起了二郎腿。小金寶正色道:"別碰我,我可是個規矩的女人,是唐老大包了我,我可是上海灘老大的女人。"
宋約翰陰下臉。這女人就這樣,一陣是風一陣是雨。他望著這個露出大半截大腿對他不屑一顧的女人,太陽穴邊暴起了青色血管,真的生氣了。他狠狠地說:"我現在是老大,我至少現在就是老大!"宋約翰揪住小金寶一把把她扔到了地毯上,憤怒無比地掀開了小金寶的浴巾,低聲吼道:"我這刻就是老大!"
小金寶在地上踢打,她光著身子拼命掙扎。"放開我!你放開我!"
"你給小鄉巴佬吃了什麼?是安眠藥還是砒霜?"宋約翰鼻尖對著小金寶的鼻尖問。
兩個人的打鬥不久以後就平息了,兩個人都不出聲。宋約翰跪在地上,兩隻膝蓋壓住了小金寶的兩隻手。
小金寶張大了嘴巴,想大聲叫喊,但又不敢發出聲音。
另一場無聲的鬥爭開始了。這場鬥爭公開而又隱秘,喧騰而又無息。這場鬥爭在怪異中開始,又在怪異中結束。
小金寶從地毯上撐起了身子。那條浴巾皺巴巴地橫在了一邊。小金寶望著那條浴巾,仇恨與憤怒迅猛而固執地往上升騰。屋子裡很空,瀰漫著古怪複雜的氣味。小金寶順手拉過來一件裙子,鬆軟無力地套在了身上。她坐到凳子上,開始倒酒。她一氣喝下了兩大杯,失敗與破碎的感覺找上了門來,小金寶一把把梳妝檯上的東西全撒在地上,大吼一聲衝下了樓來。
小金寶在客廳裡亂砸。抓住什麼砸什麼,她的嘴裡一陣又一陣發出含混不清的尖叫聲。裙子的一隻釦子還沒有扣好,隨著她的動作不時漏出許多身體部位。她如一隻母狼行走在物件的碎片之間。"狗日的,"她大聲罵道,"狗孃養的……"小金寶大口喘著粗氣,額上佈滿了汗珠,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連續猛烈的狂怒耗盡了小金寶的力氣,她倒在了地毯上,回顧一片茫然。淚水湧上了她的臉,她雙手捂住兩頰,傷心無助地在夜間啜泣。
孤寂和酸楚四面包圍著這個獨身的風塵女人,她的啜泣聲在夜心長出了毛毛腿,無序地在角落裡爬動。
小金寶走進了我的房間,用力推了我的屁股一把,"起來!你給我起來!"
我困得厲害。我也弄不明白我怎麼就困得那麼厲害。我儘量睜開眼,就是睜不開。我被小金寶一把拉了起來,拖進了客廳。
"臭蛋!你醒醒!"
我倚在桌腿旁,身子慢慢癱到了地毯上。
小金寶用力抽著我的嘴巴,厲聲說:"醒醒,狗日的,你和我說話。"
我的眼睜了一下,又閉上了。
小金寶一連正反抽了我一氣,氣急敗壞了,"狗日的,死豬,你和我說說話。"
我的嘴動了兩下。我知道有人在命令我說話,可我不明白該說什麼。過了一刻我聽見小金寶說:"你唱支歌,臭蛋,你給我唱支歌也行。"我想了想,想起了我媽媽教我的那支歌,我張開嘴,不知道有沒有唱出聲來。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確確是哼了兩句: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外婆說我好寶寶……我再也想不起來了。我掛下腦袋,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