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向我索要一份生平資料—這總讓我為難。個人的信息,即便是登記在社會機關中的,也是人所擁有的最隱秘的一部分,而把它們公之於眾,那感覺好象是去面對精神分析專家。我只能這樣去想:我可還從未被精神分析過呢。
我就這樣開始講起吧,我出生時的星象是天秤座,因此我的性格中沉穩和躁動得以互相中和。我出生時,父母親正打算從旅居多年的加勒比地區歸國,所以這地域上的遷移總使我向往著到別處去。
我雙親所擁有的知識全集中於蔬菜王國,他們關心著其中的奇蹟和特徵。而我,被另一種蔬菜—文字—所誘惑,沒能去學會他們的知識,因此我和人性化的知識總有隔膜。
我在里維拉的一個小鎮上長大,周圍的氣象平凡瑣小。大海和高山保護著我,使我無憂無慮。分隔我和意大利的是一條狹長的海岸線,而我和世界之間只隔著近近的一條邊界線。告別這個安樂窩於我彷彿是重溫出生的痛楚,而我只是在如今才意識到這點。
我的成長正處於獨裁時期,後來在戰爭時期我又投身戎馬,這些使我總抱有一個觀念:在和平與自由中生活是一種脆弱的好運氣,很可能在一瞬間它就會被奪走。基於這個觀點,我把自己少年時期太多的精力給了政治。我說太多是相較於我實際可以作出的成果而言,並且那些看似遠離政治的事物其實能夠對國家和人民的歷史(甚至政治)施以更強大的影響。
戰爭一結束,大城市向我發出了比我的鄉土情結更有力的召喚。我曾短期徘徊於都靈與米蘭之間,無法抉擇。我最終選擇都靈自有原由,也承受了這個選擇造成的後果。現在我已經忘記了因和果,但多年以來我一直告訴自己,假如我選擇了米蘭,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我很早就開始嘗試寫作。出版對我不難,我能立刻找到品味相投和理解相近的人。但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並告訴我自己,這只是機緣湊巧而已。在出版社工作時,我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和別人的書打交道上。我不後悔:為群體的文明和睦相處而做的每一件有益的事,都不會是浪費精力。都靈嚴肅而憂傷,經常地我會離開它前往羅馬。(湊巧我所知道的唯一談及羅馬而不貶斥的正是都靈人。)所以羅馬也許是意大利城市中我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我甚至從未自問過原由。
對我來講,理想的住處是個外來客能夠安心自在地住下的地方。所以我在巴黎找到了我的妻子,建立了家庭,還養大了一個女兒。我的妻子也是個外來客,當我們三個在一起,我們講三種不同的語言。一切都會變,可安放在我們體內的語言不會,它的獨立和持久超過了母親的子宮。
米蘭,1980年,9月至10月。我意識到,在這份自傳中我關注的主題是誕生,我談到了和我第一眼見到光明相關的以後的一系列階段;現在我想回得更遠,回到那出生前的世界。源於追根溯源的要求,每份自傳都會遭逢這樣的風險,比如《項狄傳》,主人公從他的祖先開始嘮嘮叨叨地講起,當他終於要講述自己時,發現卻已無話可說。
[註解]《項狄傳》(TristramShandy):十八世紀英國小說,作者勞倫斯·斯特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