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姊來電話,說窗外幾隻灰喜鵲正落在楊樹枝上喳喳歡叫,讓她心情非常舒暢,還把話筒舉向窗邊,然後問我聽到了沒有。她曾對我說,她要把生活中舒心的事情儘量放大,同時把敗興的事儘量縮小,喜鵲叫她覺得很吉祥,烏鴉叫她卻不去往凶兆想。她是利用喜鵲歡叫調節自己的心理呢。
蓮姊的聞鵲道吉,可以算是一種“小迷信”。這類的“小迷信”其實是一種自我心理暗
示,社會上大多數人都有。即使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在生命的某些小時段裡,在某種特定的情境下,也可能會對卜測吉凶產生些許興趣,試為占卜,姑妄聽之,只要並不真正沉溺其中,不令其把科學理性的思維遮蔽攪亂,一般來說,沒什麼危害,甚至還能對繃得過緊的心理弦絲,增加些戲謔的彈性。
中國漢族人,沒有統一的宗教信仰,而且其中很大數量的人士是無宗教信仰的。無宗教信仰,並不等於不能以良性的理念來作為黏合劑,使個體生命與自然、天道、社會、群體融通。我們的歷史傳統裡,有儒家、法家、道家等可以改造利用的思想資源,全盤接受與一棍子打爛都是不對的,應去其糟粕,取其精華,注入外來的營養,綜合利用,使其煥發出嶄新的光彩。忽然想到了《紅樓夢》裡的林黛玉,這是一個與賈寶玉在衝擊封建禮教方面有著同樣的反叛情懷,而且有些時候甚至比賈寶玉表現得更勇敢更決絕的傑出女性。她曾對賈寶玉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她引用孔夫子的八個字,聽似消極,其實正是取了儒家思想中不信亂力神怪的精華,表現出面對生命逆境的超常冷靜,這也成為了她爭取戀愛婚姻自由的勇氣源泉。這個細節是曹雪芹寫的。高鶚的續書總體而言我覺得糟糕,但他為林黛玉設置的兩句對話卻還可取。一句是林黛玉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這句話為毛澤東激賞,用來比喻兩條路線鬥爭,在上世紀60年代前後普及為大眾語言,還曾出現過《東風吹》那樣的歌曲。就林黛玉本身而言,能說出這句話意味著她對封建大家庭裡的權力鬥爭“門兒清”,非常理性。另一句話是聽到簷外老鴰呱呱地叫了幾聲以後說的:“人有吉凶事,不在鳥音中。”
科學與理性,是人類文明的核心。科學仍在繼續發展,人類確實還面臨著許多當代科學尚未能破譯的領域,未破譯則產生神秘效應。人類的理性更有待展拓融通,未展拓融通則會令歪理邪說乘虛而入。有人打出“東方神秘主義”的旗號,不講究精密的科學實證而熱衷於模糊把握,不實行數字化管理而陷入含混敷衍,那是很危險的。2001年11月5日《深圳特區報》有《春都何以跌入困境?》一篇報道,說本來以專門生產火腿腸的春都集團公司盲目擴張以後,由盈轉虧,情急之下,從全國各地物色了一批“算命大師”作為智囊團,大到人事任免、投資決策,小到領導出差的方向、辦公室門的朝向,全都聽命於“大師”的吉凶判斷。1997年集團頹勢大暴露後,竟安排全體中層以上幹部集體聆聽“大師”們講“意念”,結果到如今春都上百條生產線全線告停,虧損達6.7億元,還欠下13億債務。據我所知,國外的一些大企業,特別是香港特區的一些企業家,也有請“風水先生”,以“東方神秘主義”補實證科學之不足的,但那都只不過是像蓮姊那樣的“小迷信”,主要的意義還在平衡心理,以對付世界時局詭譎一面,而並不會像春都集團公司老總那樣完全沉溺在了大迷信的旋渦中。看來春都集團實在該多多引進林黛玉那樣的,有著“吉凶不在鳥音中”的健康精神的白領——當然,身體應該比林妹妹好——並讓其進入領導層;曹雪芹有一回還寫到,林黛玉跟賈寶玉私下議論:“咱們家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得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她還是個有統計學頭腦的數字化管理人才呢!
話茬還是回到蓮姊那樣的最一般的社會存在上,不管是離退休的,還在崗的工薪族,還是下崗的兄弟姊妹,以及一般的白領人士、在校學生,包括仍在農村的和到城市打工的農友,面對著確實有諸多未知數的生活現實,我們的心靈上一定要有理性的喬木,在這前提下可以容納一點聞鵲生喜的“小迷信”花草,但最好是能夠有林黛玉那樣的徹底唯物主義信念:“人有吉凶事,不在鳥音中。”任憑來自何方的邪種想往我們心靈裡栽下大迷信的幡竿,都能自覺地加以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