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小阿姨端著鍋問妻子:“我抓的這三把米是不是太多了?要不要數數一共多少粒?”妻子莫名其妙,一旁的我也驚詫不已。原來,她在前一家幫廚,那家的女主人就曾讓她數過米粒。吃過晚飯收拾完一切,小阿姨主動跟我們細說端詳。那家女主人年事已高,她管她叫姥姥,她一去,姥姥就跟她交代,要用玻璃量杯量米做飯。姥姥說,每次量出的米粒,上下誤差不會超出八粒。可是那天玻璃量杯落地碎掉了,是姥姥自己失手砸碎的,小阿姨就只好用手抓米,衡量著兩把米差不多,但姥姥非要她把那米一粒粒數過……我和妻子聽著都笑了。小阿姨不笑,她認真地告訴我們,其實姥姥是個很好的人,她並不是吝嗇刻薄,就那麼個脾氣,不論事情大小,一概要精細計算,這樣做好處也真不少。比如姥姥陽臺上養的花,因為換土施肥澆水什麼的全都根據書上的規定按量執行,所以總是葉肥花豔;又比如好些人家因為總不能嚴格按規定配兌消毒液弄得氣味燻人,殺菌效果又不好,姥姥卻總是量杯量筒來回按說明書細細配兌,結果消毒作用非常充分。當然,依小阿姨的見識,姥姥這樣的脾性壞處挺多,首先就是幾乎沒有哪個阿姨能在她那裡長做,姥姥跟鄰居們的關係也總是很緊張,甚至跟抽空來看望她的兒孫也總要不歡而散,因為姥姥一天到晚總在那裡“合理精確計算”,讓再好脾氣的人也難以長期忍受。妻子喟嘆說,這位姥姥活得多累啊!小阿姨就告訴我們,姥姥前些時候去世了,大家都說是累心累死的。
小阿姨講述的這位姥姥可能是具有這類心理疾患的人士中的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其實就是我們自己,在某些事情上、在某些場合面對某些問題時,心理上也會出現算計過細,導致別人心煩自己心累的毛病。
就整個社會的進步而言,數字化確實是必要的推動手段。尤其科技的發展,計算得越精微,邁出的步子就越大,像現在大家經常掛在嘴裡的納米技術,就是以超精微計算為基礎的新技術。已故美籍華裔歷史學家黃仁宇,他的主要立論就是一個好的社會必須是一個進入數字化管理的社會。“數碼”這個詞彙現在已經大踏步進入了日常消費領域,數碼相機、數碼手機、數碼彩電、數碼冰箱、數碼空調……都意味著以精確的數字為代碼的新技術正在全面覆蓋我們的社會生活。從這個角度來說,對精確計算的數字心存敬畏,是必要的。
但是,社會生活的意義除了科技進步、經濟高速增長,還應該更加人道、更能促進人性中的那些良善因素的豐茂,這方面要做的事情恐怕不是一味地施以數字化手段就能奏效的,應該以薰陶、感化的方式來浸潤性地進行,那方式有時甚至可以是十分模糊與曖昧的。就個人而言,在家裡準備出許多的度量衡器具,比如供每次從菜市場歸來時按品種複驗斤兩的彈簧秤什麼的,固然未為不可,不過千萬不能以為人生的任何領域都是可以一律數字化地加以精微計量的,尤其是情感領域、審美領域,還有日常人際相處的微妙境界,都是非數字化、非精微算計,含糊一些,包容多些,伸縮尺度大些,進退餘地寬些,才為好、為善、為快樂、為輕鬆,才既有利於自身延年益壽,也有利於滋潤他人,乃至和諧於社會。
不能馬虎的事情絕對別馬虎,可以馬虎的事情則一定要馬虎,這才是正常的人生、正常的心態、正常的活法。不該馬虎的事卻馬虎了,多半會危害他人與社會,併到頭來自嘗苦果;可以馬虎的事偏不馬虎,也許倒不一定對他人和社會造成什麼損害,但一定會遭人厭煩,自己則會在多餘的焦慮與煩躁中弄得了無樂趣,最後心累而亡卻難以被未亡者以溫情憶念。
一把米究竟有多少粒?沒算計過嗎?那麼,好,永遠也不去探究,便是你一生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