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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

    我越來越相信,世界希望告訴我什麼,正在向我發送信息、警告與信號。我來到泊特克沃之後就發現了這個情況。每天早晨我都要走出庫吉瓦旅店到港口去散步。經過氣象臺時,便想到日益臨近的世界末日,其實這一過程早已開始了。如果什麼地方可以測定世界末日的話,那麼這個地方就是泊特克沃氣象臺。這是一個搖搖欲墜的棚子,四根木柱上罩著一塊鐵皮當房頂,房頂下砌有一個託座,上面擺著各種記錄氣壓、溼度和氣溫的儀器;它們那帶刻度的鐘筒慢慢轉動,發出鐘錶般的嘀嗒嘀嗒聲,記錄杆上的筆尖在鍾筒上往返滑動。風速器與風向標像天線一樣高高聳立,而雨量計的漏斗卻像個小矮子擠在氣象臺其他儀器之間。這個氣象臺孤零零地建立在本市公園內一座山坡的頂端,頭上就是珍珠藍色的晴朗的天空,彷彿被有意安置在那裡以吸引氣旋與熱帶海洋中的龍捲風,並心甘情願地忍受暴風雨的摧殘。

    有時候我不論看見什麼,都覺得它充滿含義。我覺得很難把這些含義傳給別人,很難形容它們或把它轉換成語言。正因為如此,我才認為外界事物包含的意義十分重要,是對我也是對整個世界的提示或警告。對我來說,這個含義並不是外界事物,而是發生在我內心深處的現象;對世界來說,它表明這些並非偶發事件,而是普遍現象。講述這些東西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通過一些跡象,你們一定能理解我的這個困難。

    星期一。今天我看見一隻手從監獄的窗戶裡伸出來,伸向大海。我習慣地沿著港口的防波堤散步,一直走到古堡的後面。這個古堡外面有一圈斜牆,斜牆窗戶外面加了兩層或三層鐵欄杆,彷彿被完全堵死了。雖然我知道里面關著犯人,卻一直把這個古堡看做是一件沒有生命的東西,看成是礦物世界的一部分。因此那隻手的出現使我大驚失色,彷彿岩石上長出了一隻手。那隻手的姿勢極不自然;我想大概由於牢房裡的窗戶很高而且鑲在厚厚的牆壁之中,囚犯如果沒有雜技演員,不,如果沒有柔術演員那種功夫,不可能使手臂穿過幾層鐵欄杆伸到外面來這樣晃動。這不是囚犯傳給我的信號,也不是傳給別人的信號;起碼我不認為那是囚犯傳給我的信號,當時我甚至沒有想到囚犯。那隻手蒼白而瘦弱,與我的手沒什麼區別,一點也不像囚犯那種粗糙的手。我認為那是岩石傳給我的信號:岩石想告訴我,我與它的實質是相同的,因此構成我這個人的物質不會由於世界末日的來臨而完全消失,總有些東西會保存下來;因此,在那個沒有生命、沒有我、也不知道我曾經存在過的世界裡,某種信息傳遞活動仍然是可能的。我是說這就是我看見那隻手時獲得的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印象。

    今天我一直走到古堡瞭望臺那裡,那下面有一小塊海灘。此時海灘上尚無遊人,前面是灰濛濛的大海。那些柳條椅子(這種椅子椅背很高而且向內凹陷,以防海風)排成半圓形,似乎要表示一個沒有人類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一切事物都表明人類已經消失,人類已不復存在。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彷彿我正在跌入有人的世界與無人的世界這兩種世界之間的深淵之中,而且不論我跌到哪個世界裡,世界末日都已經來臨了。

    半個小時之後,我又來到這瞭望臺上,發現海灘上一把背朝著我的柳條椅子上有條淺紫色的絲帶在飄蕩。我沿著一條陡峭的羊腸小道下到一處平坦的地方,變換個角度向下觀看:不出所料,是茨維達小姐坐在那柳條椅上,完全被椅背遮蓋住了。她頭上戴頂白色草帽,膝蓋上攤著速寫本,正在對著一隻貝殼寫生。我見到她並不感到高興;今天早晨碰到的一些不吉利的徵兆也勸我不要同她講話。二十天來我出來散步時總看見她獨自一人待在海灘上,很希望能和她談談;每天走出旅館時我都抱著這種打算,但每天都遇到一些事情使我欲言又止。

    茨維達小姐住在海葵旅館;我是在服務檯打聽到她的名字的,也許她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這個季節來泊特克沃度假的人很少,其中的年輕人少得可以說屈指可數。她常常碰到我,也許她也希望有朝一日我會開口向她問候呢。阻礙我們進行交談的原因很多。首先,茨維達小姐收集貝殼、畫貝殼;我呢,多年以前,那還是我少年時代,曾經收集了許多貝殼,後來卻放棄了這種愛好,什麼分類呀,術語呀,各個品種的地理分佈呀,全都忘記了。與茨維達小姐談話勢必引導我去同她談論貝殼,我不知道現在對貝殼應該持什麼態度:是裝做一竅不通呢,還是回憶那些現在已模糊不清的往事。貝殼這個話題會迫使我考慮我與過去未能進行到底、現在處於半遺忘狀態的那些事物還有什麼關係的問題。這個問題使我侷促不安,不願與她談話。

    另外,這個姑娘專心致志地畫貝殼,表明她追求外部世界能夠提供的因此也是能夠達到的完美的外形;而我呢,我則相反,我早就確信完美只能是部分的與偶然的,因此無需苦苦追求,事物的真正實質當事物解體時自己會顯露出來。如果我要接近茨維達小姐,就應該對她的繪畫表示讚賞(就質量而論,她的畫很細膩,我已經看到過了)。起碼在最初一段時間裡要假裝贊同那些我一直反對的美學上與道義上的原則;要不然就冒著使她傷心的危險,一開始就聲明我自己的觀點。

    第三個障礙是我的健康狀況。我遵醫囑來到海邊,健康狀況雖有好轉,但仍不能出門會見生人。我還在時斷時續地犯病,尤其是這種討厭的溼疹又加劇了,迫使我放棄一切社交願望。

    我有時在氣象臺遇到氣象學專家考德雷爾先生時,與他交談幾句。考德雷爾先生每天中午來收集氣象數據。他身材修長、清瘦,皮膚很黑,有點像印第安人。來時騎著自行車,目視前方,彷彿要騎穩就得集中注意力似的。他把車靠到棚子邊上,從橫樑上取下手提包,掏出一本又窄又長的登記簿,然後登上託座的臺階記錄下儀器上的數字:有些用各種鉛筆登,有些用他那隻粗鋼筆登,注意力十分集中,一刻也不鬆懈。他身穿一件長外套和一條法國輕騎兵式馬褲,都呈灰色或者是黑白相間的小方格,連他戴的帽子也是這種顏色。他完成這些工作之後才發現我在注視他,並和藹可親地與我打招呼。

    我發現考德雷爾先生的出現對我十分重要,這說明有人對工作還一絲不苟,負責到底。雖然我知道這種工作態度是徒勞無益的,但對我來說它卻是一種安慰,因為它是對我這種糊里糊塗生活的一種補償。雖然我已經明白目前我不能不這樣生活,但仍然覺得這是一種過錯。為了彌補這一過失,我才站在這裡看這位氣象學家工作,甚至和他交談,雖然這種談話本身對我並沒有什麼吸引力。他自然用我能夠聽懂的詞彙跟我談天氣,非常詳細地告訴我氣壓變化對健康的影響,當然也談些我們這個時代氣候不穩定的現象,援引一些本地氣候中的例證或者從報紙上看到的一些消息。他談話的時候,性格不像頭一眼見到時那樣內向,有時還愛激動,愛講話;尤其是他批評大多數人的思想與言行時,言詞相當激烈,因為他是個不願隨大流的人。

    今天考德雷爾先生對我說,他計劃離開這裡幾天,要找個人頂替他記錄數據,但是他在朋友之中找不到可以託付的人。就這樣,談著談著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學習看氣象儀器,如果我願意學的話,他很樂意教我。我既未表示樂意,也未表示不樂意,或者說,我至少是不願意給他一個準確的答覆。但是當他走上託座登錄數據時,我卻站在他身邊,他則給我講解如何讀出最低溫度與最高溫度,如何確定氣壓變化、降水量和風速等。簡而言之,我不知不覺地接受了他的委託,從明天中午十二點起在今後幾天裡頂替他。他沒有給我時間讓我考慮一下,也沒有拿出時間聽我對他說我很難立即做出決定,多少有點強制地讓我接替他這個工作。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這項工作。

    星期二。今天早晨我第一次同茨維達小姐談話。記錄氣象數據的任務,對改變我猶豫不決的性格肯定起了某種作用。就是說,我在泊特克沃的生活中,第一次有了事先確定的、我不能不履行的任務;因此,不管我和茨維達小姐的談話進展如何,十二點差五分我便會對她說:“哎呀,我忘了,我得趕快到氣象臺去登錄數據。”我會跟她告別,可能覺得戀戀不捨,也可能覺得如釋重負,不管哪種心情我都會果斷地同她告別。我覺得,昨天考德雷爾先生向我提出這個建議時,我已經隱隱約約預感到,這個任務將會鼓勵我去同茨維達小姐講話,但是,只有現在我才清楚地看清這點,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感覺。

    茨維達小姐正對著一隻刺海膽在寫生。她把馬紮放在防波堤上坐在那兒;刺海膽肚皮朝天,肉棘展開,用力地抽搐著妄圖翻過身來。這位姑娘畫的是軟體動物的肌肉擴展與收縮的草圖,採用明暗對照法,並在周圍用密集的豎線勾出輪廓。我心裡想好的論點,即貝殼的形狀是虛假的和諧,掩蓋了大自然真正的實質,但現在這個論點是牛頭不對馬嘴了。刺海膽的形象以及姑娘的畫,都給人留下一種令人噁心的、慘不忍睹的印象,彷彿見到一副剖開的肚腸。我沒話找話地對她說,刺海膽比什麼都難畫,因為不論是從上面看它的肉棘還是翻過來看它的軟腹,雖然它身上有種放射狀對稱性,卻很難用直線把它描繪出來。她回答我說,她之所以畫刺海膽,是因為睡覺時老夢見這種圖像,並想以此擺脫這種圖像。同她告別時我問她,明天早晨我們能否還在這個地方見面,她說明天她有別的事,但後天還會帶著速寫本來寫生,說我很容易找到她。

    查看氣壓計時,有兩位男子走近大棚。他們身穿黑色大衣,衣領都豎立著;我從未見過這兩個人。他們問我,考德雷爾先生是否不在;又問他上什麼地方去了,問我知道不知道他的住址,問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回答說不知道,並問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向我打聽考德雷爾先生。

    “沒什麼,沒什麼。”他們這麼說著便離開了。

    星期三。我帶著一束紫羅蘭去茨維達小姐的旅館裡送給她。門房告訴我,她早就出去了。我轉了很久,希望能碰見她。古堡門前的廣場上囚犯們的親屬排了一隊,因為今天是監獄的探視日。我發現茨維達小姐站在一群頭上包著頭巾、懷中抱著哭哭啼啼的幼兒的婦女中間。她帽簷下面一層黑紗罩住了她的面孔,但她那姿態與眾不同:昂著頭、直著脖,彷彿很傲慢。

    昨天在氣象臺詢問過我的那兩位身穿黑衣的男子,正站在小廣場的一角,彷彿在監視監獄門口的人群。

    刺海膽、黑麵紗、陌生男人,都籠罩著一層令人費解的黑色,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在我面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它視為黑夜向我發出的信息。我意識到很久以來我在生活中都儘量減少與黑暗接觸,因為醫生禁止我黃昏後出門,我接觸到的只有白天的世界。但現在我卻在白天的、無所不在的、幾乎看不到陰影的光亮之中看到了比黑夜更加黑暗的黑暗。

    星期三晚上。每天晚上,當黑暗降臨的時候,我都伏案疾書,不知將來是否有人會閱讀我的手稿。庫吉瓦旅店我的房間裡燈光照耀著我這十分潦草的字跡,不知未來的讀者是否能夠辨認。也許我這本日記要在我死後很久很久才能問世,那時我們的語言誰知道會發生什麼變化,我現在正確使用的一些詞語那時也許已經廢止,也許已經語義不清。儘管如此,得到我這本日記的人比起我來總要優越得多,因為一種書面語言總可以推出它的詞彙與語法,區分開它的句讀,或者加以改寫或者翻譯成另一種語言。而我呢,我要在日常生活中連續發生的各種事物中看出外部世界的意圖,摸索前進,因為我知道,任何詞彙都不可能把事物給予你的所有的提示全部都變成語言。我希望我的這些感覺與思慮對將來閱讀我的作品的人,不要成為他們理解中的難點,而應成為我的作品的實質;如果未來的讀者從完全改變了的思維習慣出發,覺得我的思路不可捉摸,這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使他能感覺到我的努力,努力在各種事物中看出期待我看出的那種含義。

    星期四。茨維達小姐向我解釋說:“由於監獄長的特許,我可以在監獄探視日帶著畫筆和畫紙進入監獄,坐到會見室的談話桌邊。囚犯親屬們這一純樸而人道的行為有許多可供速寫的素材。”

    我並未向她提過任何問題,但是,由於她發現我昨天看見她站在監獄前的小廣場上,她認為有必要為自己在那裡出現進行辯解。我倒希望她什麼也別告訴我,因為我對人物畫沒有任何興趣。如果她果真把那些素描拿出來給我看的話,我肯定不知如何評價它們;不過她並未把那些畫拿出來給我看。我想她大概把那些人像畫收在專門的畫夾裡,並且每次都把那個畫夾存放在監獄辦公室裡,因為昨天我看見她時(我記得很清楚),並未看見她帶那個形影不離的速寫本與鉛筆盒。

    “我要是會畫畫的話,我會全力以赴地去研究無生命物質的外形。”我斷然說道,因為我想改變話題,也因為我有一種自然傾向,要在無生命物質的狀態中識別自己的各種心情。

    茨維達小姐立即表示同意我的看法。她說,她最喜歡畫的東西是小漁舟使用的那種“四爪錨”,它有四個爪鉤。經過防波堤邊停泊的小船時,她還指給我看四爪錨,並且向我解釋,畫那四個爪鉤時選擇傾角與透視角會遇到哪些困難。我覺得這個物體傳給我一種信息,我應該譯解這個信息:錨是一種鼓勵,鼓勵我固定在什麼上面,抓住某種東西,沉下去,結束我這種漂浮狀態,這種浮在表面的狀態。但是,這種解釋有可能產生這種疑問:這是否是邀請我起錨向大海航行呢?四爪錨的形狀中確有某種東西,也許是那四隻爪鉤,也許是那被海底岩石磨損了的四條彎臂,告誡我說,不論採取哪種行動,都會帶來損傷與痛苦。令我感到欣慰的是,這不是一個深海使用的大錨,而是一個靈巧的小錨。它並不要求我放棄青春年華,只是要求我停泊一下,思考一下,研究一下我自己身上的未知數。

    “要想從容不迫地從各個角度畫這種描,”茨維達說,“我自己就應該擁有一個,以便同它建立一種親切的關係。您認為漁民會賣給我一個嗎?”

    “可以問問。”我說。

    “為什麼您不想買一個呢?我自己不敢去買,因為一個城裡姑娘如果對漁民的一件粗笨的東西發生興趣,會使人感到驚訝。”

    我彷彿看見我把這樣一個四爪錨送到她面前時,力求做得像在送她一束鮮花,因為四爪錨醜陋的形狀顯然不像一件禮品,送給她這種東西我有點於心不忍。當然,這裡蘊藏著一種我未能發現的含義,我以後要好好體會它。想到這裡便答應為她購買一隻四爪錨。

    “我想要帶錨索的四爪錨,”茨維達補充說,“我會數小時坐在那裡不知疲倦地畫那團繩索。因此,請您再買條長長的繩索,十米長,不,十二米長。”

    星期四晚上。醫生已允許我適度飲用含酒精的飲料。為了慶賀這個喜訊,黃昏時我走進“瑞典之星”酒館喝了一杯溫熱的朗姆酒。酒館櫃檯邊站著一些漁民、海關工作人員和其他勞動者。一位身穿監獄看守服的醉醺醺的老人聲音洪亮地壓倒各種議論說道:“每星期三那個香噴噴的姑娘都遞給我一張一百克郎的鈔票,叫我讓她和那個囚犯單獨待在一起。到星期四這一百克郎就變成了許多啤酒。探視結束的時候,那個姑娘走出監獄,渾身都是監獄裡的臭味。那個囚犯回到牢房裡,囚服上沾上了那個姑娘的香氣。我呢,滿嘴啤酒氣味,生活是什麼?就是串味兒。”

    “生活是串味兒,你還可以說,死亡也是串味兒,”另一名醉漢插話說。很快我就弄明白了,他的職業是掘墓人。“我要用啤酒的氣味壓倒我身上的死人氣味。酒鬼死了,我理過許多酒鬼,只有死人氣味才能壓倒他們身上的啤酒氣味。”

    我把這段對話記錄下來,作為世界對我的警告,因為世界正在解體,並且企圖把我也裹帶進去。

    星期五。那位漁民突然變得不相信人了,他說:“您有什麼用?您要給四爪錨派什麼用場呢?!”

    這些問題有失檢點。我本來應該回答說:“用來畫畫。”然而,我知道茨維達小姐不願在外行面前炫耀她的藝術活動;再說,從我這方面來講,正確的回答應該是:“用來思考。”如果我這麼說,能讓人聽懂嗎?

    “這是我自己的事。”我回答說。我們開始時談得很投機,因為昨天晚上我們在酒館裡已經認識了,可突然之間我們的談話變得不理智了。

    “您去航海用品商店買吧,”那位漁民直截了當地說,“我的東西不賣。”

    在航海用品商店裡情況完全一樣:我剛剛說出我的要求,老闆的臉色便陰沉下來。“我們不能向外地人出售這些東西,”他說,“我們不願和警察發生瓜葛。再說,您還要條十二米長的繩索……不是我懷疑您,這已不是第一次了,有人把鐵錨拋上去掛到監獄鐵窗欄杆上,好讓囚犯越獄……”

    “越獄”,正是這樣一個詞,聽到它我就會浮想聯翩。我尋找錨彷彿使我找到了一條越獄的道路,一條改變狀態的道路,一條復活的道路;我的身軀彷彿就是監獄,越獄就是讓我的心靈離開我的身軀,開始一種非人世間的生活。我感到這些想法可怕極了,盡力把它們從我頭腦裡驅趕出去。

    星期六。幾個月來這是我第一次夜間出來活動,因此我非常害怕著涼,尤其是擔心頭部會受涼。因此,出門前我穿上棉靴,戴上登山帽,登山帽上又套了頂氈帽。這樣包得嚴嚴實實的,再圍上圍巾,繫上腰帶;毛料服、裘皮服、羊皮裝、長筒靴,我可以說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全感。但是今天夜晚,我發現,既溫暖又晴朗。但我始終弄不明白,為什麼考德雷爾先生要約我深夜在公墓相會呢,還那麼詭秘地寫個條子轉交給我。假若他已經回來了,我們為什麼不能像往日那樣會面呢?假若他尚未回來,我上公墓去會見何人呢?

    為我打開公墓門柵的是那位掘墓人,我在“瑞典之星”酒館裡認識的。

    “我找考德雷爾先生。”我說。

    他回答說:“考德雷爾先生不在。因為公墓就是不在之人的家,您請進吧。”

    正當我在墓碑中間穿行時,突然看見一個黑影迅速地向我刷刷奔來。來人煞住車跳下來。“考德雷爾先生!”我看見他騎著自行車在墳墓之間穿行,車燈也不開,驚奇得大聲叫喊起來。

    “噓!”他讓我不要講話。“您犯了嚴重的、不謹慎的錯誤。我把氣象臺託付給您時,沒想到您會牽扯到一場越獄行動中去。告您說吧,我們反對單個人的越獄行動。我們需要時間,要執行一項長期的、整體的越獄計劃。”

    聽見他說“我們”,看見他的手向四周一揮,我想他是以死人的名義在講話。考德雷爾先生是死人的代言人,他的話表明死人還不願接納我加人他們的行列,因此,我感到寬慰。

    “由於您的緣故,我不得不延長我外出的時間,”他補充說,“明天或者後天,您將被警察局長傳喚,他將問您四爪錨的事。請您注意別把我牽扯到這件事中去;您記住,局長向您提出的問題,都是為了讓您承認與我有關的一些事情。您對我的事一無所知,只知道我外出了,沒告訴您什麼時候回來。您可以告訴他們說,我請您替代我幾天,代替我記錄氣象數據。另外,從明天起您不要再去氣象臺了。”

    “不,這不行!”我大聲嚷道,突然感到一陣絕望,彷彿這時我才意識到,只有觀察各種氣象儀器才能使我掌握宇宙間的各種力量,認識它們之間的和諧關係。

    星期天。我一大早就上氣象臺去了,登上託座並站在那裡傾聽各種記錄儀發出的嘀嘀嗒嗒聲,彷彿那就是各種天體發出的聲音。晨風帶著浮雲掠過天空,在高空留下了捲雲,在低空播下了積雲;九點半時下了一陣傾盆大雨,雨量計中僅存幾毫升雨水;接著天空中出現了一段彩虹,時間很短;後來天空又變陰了,氣壓計上的記錄杆迅速下降,畫出一條几乎垂直的直線;最後是雷聲與冰雹。我屹立於山頂之上,彷彿手中掌握著晴雨雷霧。不,我不是神仙,不要以為我瘋了;我並不覺得自己是手持雷電的宙斯①,只不過有點像個樂隊指揮。指揮面前放著早已寫好的總譜,監督各種樂器按照一定意向發出聲響,而他自己呢,卻是這種意向的主要看護人和保管人。鐵皮屋頂在雨點擊打下像鼓一樣啪啪作響;風速器呼呼旋轉。這個風雨交加的世界被轉換成數字記錄在我的記錄本上;一種至高無上的寧靜主宰著這場動亂。

    正當我沉浸在這種和諧與幸福之中時,一陣吱吱的聲響從下邊傳來,我低頭向下一看:一個滿臉鬍鬚、身穿又髒又破的衣服、被雨水淋透了的男子躲到託座下棚柱之間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正望著我。

    “我是個逃犯,”他說,“別告發我。請您去通知一個人,願意去嗎?她住在海葵旅館。”

    我立即感到,宇宙完美的秩序之中出現了一道裂縫,一道無法修復的裂縫。

    ①在希臘神話中,雷電霹靂由宙斯掌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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