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在其《紅樓啟示錄》中議論到《紅樓夢》第十回後半回時說:“張先生看病一節平平。”並認為曹公寫出這麼一個人物,是想表現“在醫藝上,人們尊敬業餘的卻不尊敬專業的”等等“認識價值”,整個張先生給秦可卿看病一節文字,因找不到內在契因的解釋,故而是一種“富有遊戲性”的寫法,“有一種特殊的間離感”。
此說大謬!我以為張友士為秦可卿診病一回,實在是驚心動魄的一個大關節,哪裡是什
麼遊戲性的閒筆,尤其不能以“平平”二字概括其內涵。
我曾撰一《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的長文,已刊於《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2輯中,並與周汝昌先生就此一重要問題有過通信,亦已發表於1992年4月12日上海《文匯報》上,我的意見,是認為曹雪芹寫完全部關於秦可卿的故事以後,他的合作者脂硯齋感到這一人物所關聯著的情節已然構成干涉時世的事實,倘任其保留,流傳出去,則必惹出彌天大禍,故而令其把寫成的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節大段整葉地刪去,直至刪卻四五葉之多,刪得傷筋動骨之後,只好被動地打上補丁,在第八回末尾,告訴讀者秦可卿竟是一個在小官吏家中長大的從養生堂抱來的棄嬰。這當然是一個故意讓讀者一看便不肯相信的謊言。
據我推測,秦可卿很可能是皇族在權力鬥爭中,暫時敗落的某一方的未及登入戶籍的女嬰,由於該方與賈府有著鮮為人知而暗中勾連的深層關係,故以小官吏從養生堂抱養後嫁到寧國府與賈蓉為妻的幌子掩人耳目,在那裡寄頓下來,而秦可卿的家族背景,在那時不僅並未徹底敗滅,到故事發展到第十回時,正處於一個要麼能轉敗為勝,要麼便再無希望的極為關鍵的時刻,所以秦可卿焦慮成疾,而賈府中的知情人也都企盼著秦氏的背景能高奏凱歌。正因為秦氏有著如此非同小可的血統身份,賈母才將她視為“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她也才渾身顯露出比賈府中任何一位女主子都更高貴更嬌嫩的“豌豆公主”(丹麥童話家安徒生筆下人物)般的氣派。
以往的論家,多把秦可卿視作一個美麗絕倫而又淫蕩無度的尤物,據傳在一度出現後又迷失的南京“靖本石頭記”中被抄錄流傳出的獨家“脂批”中,透露出所刪卻的“淫喪天香樓”文字中有“更衣”、“遺簪”等情節,因無從看到有關文字,所以一般都猜度是寫秦可卿與賈珍的穢行時的細節。秦可卿與賈珍的忘年之戀,當然存在,且為當時的倫理道德規範所不容,“情既相逢必主淫”,“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家事消亡首罪寧”,所以焦大要亂嚷亂叫地罵。但依我看來,秦可卿長大成人後,似乎在表面上嫁給賈蓉之前,已與賈珍互戀,而賈珍對她的愛情,也並非玩弄而頗為真摯,說實在的讀者倘細讀現存的文字,便不難發現賈蓉與秦可卿貌合神離,甚至賈寶玉午睡的那間掛著《海棠春睡圖》的神秘臥室,也只是秦可卿獨享的居室而並非與賈蓉同床共枕的場所,總而言之在秦可卿與賈珍、賈蓉的表層關係的內裡,另有一種政治關係隱藏著,因而倘所刪文字中真有“更衣”的情節,也便不一定就是單純寫情寫性。
其實在第十回裡已經寫到了更衣,尤氏對賈珍說:“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衣裳”。換衣裳就是更衣,這更衣之舉,從表面上看,是連賈府這樣的簪纓大族,也並非慣有的繁文縟禮,賈珍或許是為了掩飾秦可卿這一古怪舉動的隱秘動機,所以當著下人說:“……何必脫脫換換的……衣裳任憑是什麼好的,可又值什麼……”
依我看來,秦可卿生理上固然確實有病,但並非什麼大症候,她主要是心理有病,患了焦慮症,而究其實,又是政治病,她是在焦急地等待著家族的人派間諜來與她聯絡,以求勝敗的跡象,說不定那更衣之舉,就是一種聯絡的方式。但在常走的大夫群裡,她脫脫換換雖勤,卻一無所獲,故焦慮愈深,病情也愈奇愈重,就在這種情況下,忽然賈家世交馮紫英那裡冒出來一個“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的張友士,友士,我疑即“有事”的諧音(曾同周汝昌先生當面討論過,他說早有此想),他哪裡是個什麼業餘醫生,即便是,那也是個障眼的身份,他分明是負有傳遞信息使命的間諜,為秦氏家族背景所派,因而,他那診病的過程,我以為其實是黑話連篇,他開出的那個藥方,應有有識之士從這個角度加以破譯。最驚心動魄的是,他帶來的是一個絕壞的消息:“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書中寫道:“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他聰明在哪裡?就是破譯出了張“有事”的黑話,懂得秦氏一族在權力鬥爭中,最終只能有一冬的掙扎,到過年的春分時,便再無蹦躂的餘地了,也正因為如此,秦氏便決心一死了之,但她究竟死在何時?為何要“淫喪”?又為何要喪在天香樓中?那丫環寶珠又為何“甘心願為義女”,後來離府守靈,三緘其口?因寫成的“解釦子”文字均被刪卻,便成了一樁千古疑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