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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在前頭

    應中央電視臺10頻道(科學·教育頻道)《百家講壇》欄目邀請,我去錄製了大型系列節目《劉心武揭秘〈紅樓夢〉》。該系列節目從2005年4月2日開播,大體上是每週星期六中午12:45播出一集,到2005年7月2日,已經播出了十三集。

    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檔遠非黃金時段——有人調侃說是“鐵錫時間”,甚至說是“睡眠時間”,12:45本來是許多人要開始午睡,重播的時間為0:10,就更是許多人香夢沉酣的時刻了——的講述節目,竟然產生了極強烈的反響。追蹤觀看的人士很是不少,老少都有,而且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年輕人,包括在校學生。在互聯網上,更是很快就有了非常熱烈的回應,激賞的,歡迎的,鼓勵的,提意見的,提建議的,深表質疑的,大為不滿的,“迎頭痛擊”的,都有。而且,這些反應不同的人士之間,有的還互相爭議,互相辯駁。最可喜的,是有人表示,這個系列節目引發出了自己閱讀《紅樓夢》的興趣,沒讀過的要找來讀,沒通讀過的打算通讀,通讀過的還想再讀。而網上對《紅樓夢》的討論,也變得角度更多,觀點更新,分析更細,揭示更深。我從這些不同的反應裡,真是獲益匪淺。

    紅學研究應該是一個公眾共享的學術空間。我在講座裡引用了蔡元培先賢的八個字:“多歧為貴,不取苟同。”誰也不應該聲稱關於《紅樓夢》的闡釋獨他正確,更不能壓制封殺不同的觀點,要允許哪怕是自己覺得最刺耳的不同見解發表出來,要有平等討論的態度、容納分歧爭議的學術襟懷;當然,面對聚訟紛紜的學術爭議,又要堅持獨立思考,不必苟同別人的見解,在爭議中從別人的批評裡汲取合理的成分,不斷調整自己的思路,提升自己的學術水平。

    我在講座裡還引用了袁枚的兩句詩:“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我常用這兩句詩鼓勵自己。我因為種種原因,並沒有能夠進入名牌大學,沒有能受到正規的學術訓練,先天不足,弱點自知,但是我從青春挫折期就勉勵自己,要自學成才,要自強不息。我為自己高興,因為經過多年的努力,我成為了一個作家,除了能發表小說、隨筆,我還能寫建築評論,能涉足足球文化,並且,經過十多年努力,還在《紅樓夢》研究中創建了秦學分支。我只是一朵苔花,但是,我也努力地像牡丹那樣開放。我們的生命都是花朵,我鼓勵自己,也把這樣的信念告訴年輕人,特別是有這樣那樣明顯弱點和缺點的年輕人,希望他們要清醒地知道,相對於永恆的宇宙,我們確實非常渺小,應該有謙卑之心;但是跟別的任何生命相比,我們的尊嚴,我們的價值,我們的可能性,是一樣的;就算人家確實是牡丹玫瑰,自己只是小小的,角落裡的一朵苔花,也應該燦爛地綻放,把自己漲圓,並且自豪地仰望蒼天,說:“我也能!”

    這本書,是我的“揭秘《紅樓夢》”講座第一講至第十八講的演講記錄文本。節目開播以後,一直有紅迷朋友希望能買到我演講的文稿結集,現在這本書應該能滿足他們的需求。當然,我也盼望沒看節目的人士,或者習慣上是不看電視只讀書的人士,也能翻翻這本書。

    大家知道,電視節目,包括《百家講壇》這樣形式上似乎比較簡單的節目,都有一個加工製作的過程。節目版塊的時間是固定的,一共四十五分鐘,刨去片頭片尾,以及編導嵌入的必要的解說詞銜接詞等等,電視節目裡大家聽到我所講的,也不過三十幾分鍾。其實每次在攝像棚裡錄製時,我一講總得有六七十分鐘,編導製作節目當然是儘量取其精華,但限於每集容量,也確實不得不刪掉一些其實是必要的論證、事例和邏輯過渡。現在大家看到的這本書裡的每一講,跟製作成的電視節目都略有不同,主要就是把一些因節目時間限制而砍掉的內容,恢復了進去。因為看書跟看電視節目不一樣,我相信,這些在書裡增添的內容,可以給閱讀者帶來更豐富的信息,形成更有說服力的邏輯鏈。

    在實際演講中,我有口誤,有表述不當,也有錯誤處,把演講製作為節目時,編導們已經儘可能地做了修正,但是,還是留下了一些沒能清除盡的疏漏疵點。電視臺的節目一旦定型,再加修改就很麻煩,這不能不說是種遺憾,但是,在整理這些演講文稿的過程裡,凡是發現到的,我都一一做了更正補救。在此特別要感謝在節目播出過程裡,通過電視臺,通過互聯網,以及設法直接給我來信的諸多人士,有的指正非常寶貴,我已經在這本書裡採納了其正確意見,有的建議非常之好,我也就相應地進行了刪卻增補。因此,現在大家看到的這本演講記錄,應該比已經播出的節目,比此前從網上找到的記錄文本,更完善,更準確,也更豐富。我衷心希望,各方面的人士繼續不吝賜教,這本書如果還有再印的機會,我會根據批評建議,以及自檢和新悟,將這些文稿再加增訂修正。

    20世紀二三十年代,蘇聯有位戲劇家叫梅耶荷德,他對一位文學藝術家的成功標準是什麼,提出了一個見解。他認為,你一個作品出來,如果所有人都說你好,那麼你是徹底地失敗了;如果所有的人都說你壞,那麼你當然也是失敗,不過這說明你總算還有自己的某些特點;如果反響強烈,形成的局面是一部分人喜歡得要命,而另一部分人恨不得把你撕成兩半,那麼,你就是獲得真正的成功了!後來有人誇張地將他的這一觀點稱之為“梅耶荷德定律”。

    忽然想起“梅耶荷德定律”,是我覺得按他那說法衡量,自己這回到CCTV-10講《紅樓夢》,算是獲得成功了麼?說真的,我還沒自信到那個份上。但是,“另一部分人恨不得把你撕成兩半”的滋味,我確實是嚐到了一些,這對自己的心理承受力,應該是一種鍛鍊。在一個文化格局日趨多元化的社會里,如果“恨不得把你撕成兩半”只不過是一種言論,並不具有法律宣判效力,也並不是形成了新的政治運動要對你實施“揪出來鬥倒鬥臭”,不影響領取退休金,不打進家門,那麼,我覺得,就我個人而言,應該能夠承受,而且必須承受。我算何方神聖,有何特權,不許人家惡攻?不許人家討厭?不許人家出言不遜?你到中央電視臺節目裡高談闊論,人家就有不喜歡,覺得噁心,給你一大哄的天賦人權!有些厭惡我的人,似乎對我的每一講還都犧牲午覺或熬夜地盯著看,我感覺這也不錯,至少對於他們來說,我具有反面的不可忽略的價值;當然,有些人士並不是厭惡我,他們對我心懷善意,只是把我當成一個辯論的對手,因此每講必看,看過必爭。沒想到我花甲之後,還能被諸多人士賜以如此的關注,我整個的心情,確實必須以欣慰兩個字來概括。

    我的秦學研究,有的人誤解了,以為我只研究《紅樓夢》裡的秦可卿這一個人物,或者我只把《紅樓夢》當成一部清代康、雍、乾三朝政治權力的隱蔽史料來解讀。不是這樣的,我的研究,屬於探佚學範疇,方法基本是原型研究。從對秦可卿原型的研究入手,揭示《紅樓夢》文本背後的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權力之爭,並不是我的終極目的。我是把對秦可卿的研究當作一個突破口,好比打開一扇最能看清內部景象的窗戶,邁過一道最能通向深處的門檻,掌握一把最能開啟巨鎖的鑰匙,去進入《紅樓夢》這座巍峨的宮殿,去欣賞裡面的壯觀景象,去領悟裡面的無窮奧妙。

    我的講座,第一、二講概括地介紹紅學,也是表明我的研究,是在前人奠定的基礎上去進行的;第三講至十三講重點揭秘秦可卿,第十四至十八講揭秘賈元春。這本書就先收錄到第十八講,因為第十九講以後,講妙玉的部分雖然錄製了,但還沒有整理出初步的文案,而之下的部分,就根本還沒有錄製。是否還能順利錄製,何時錄製,何時能製作為節目播出,各方都還舉棋未定,因此,這本書只能到此為止。如果第十九講到擬定的第三十六講也就是最後一講有幸能夠完成,那麼,接續這本書再出一本,以為合璧,是我的願望,相信也是支持我、鼓勵我的紅迷朋友們樂於見到的。

    為了使關注我這一系列講座的人士進一步知道,我確實不是隻研究秦可卿,而是從她出發,去對《紅樓夢》進行較全面的探索,在這裡我把已經錄製的四講和初步擬定的後面的講座題目公佈一下。當然這只是一個初步的計劃,真正實施時會有所調整,是否一定能完成也還要取決於主客觀各方面的條件。

    第十九講:妙玉在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排名第六之謎第二十講:妙玉身世之謎

    第二十一講:妙玉情愛之謎

    第二十二講:妙玉結局之謎

    第二十三講:玉石之謎

    第二十四講:賈寶玉人生理想之謎

    第二十五講:寶黛愛情與黛玉死亡之謎

    第二十六講:釵黛合一與寶釵結局之謎

    第二十七講:史湘雲之謎

    第二十八講:探春遠嫁之謎

    第二十九講:迎春、惜春結局之謎

    第三十講:王熙鳳、巧姐之謎

    第三十一講:李紈結局之謎

    第三十二講:金陵十二釵副冊之謎

    第三十三講: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之謎

    第三十四講:情榜之謎

    第三十五講:曹雪芹寫書之謎

    第三十六講:《石頭記》命運之謎

    對於我的秦學研究,我有基本自信,因為,一、另闢蹊徑;二、自成體系;三、自圓其說。但我也一直提醒自己:一、千萬不能以為真理就只在自己手中了;二、千萬要尊重別人的研究成果;三、廣採博取,從善如流,歡迎批評,不斷改進。

    謝謝買這本書、讀這本書的各方人士。說到頭,我的秦學究竟是否能夠成立,那並不是一個多麼重要的問題。現在的情況是,我的這個系列講座,引發出了人們對《紅樓夢》的更濃厚的興趣,讀《紅樓夢》的更多了,參與討論它的人更多了,紅學在民間的空間,因此大大拓展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一個民族,她那世代不滅的靈魂,以各種形式在無盡的時空裡體現,其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形式,就是體現在其以母語寫出的經典文本中。正如莎士比亞及其戲劇之於英國人,是他們民族魂魄的構成因素一樣,曹雪芹及其《紅樓夢》,就是我們中華民族不朽魂魄的一部分。閱讀《紅樓夢》,討論《紅樓夢》,具有傳承民族魂、提升民族魂的無可估量的意義,而所有民族發展的具體階段中的具體問題,具體癥結,具體的國計民生,無不與此相關聯。我們如果熱愛自己的民族,希望她發展得更好,那麼,解決眼前切近之事,和深遠的魂魄修養,應該都不要偏廢,應該將二者融會貫通在一起,不能將二者割離,更不可將二者對立起來。

    這段代替序言的《說在前頭》,其實還是寫出來的。寫和說,是兩種區別很大的表述方式。後面諸君所看到的,是演講的真實記錄,雖然也印成了文字,那感覺應該是另樣的,我自己看的時候也覺得別是一番滋味。這些講演記錄稿雖然經過一定修飭,但仍保留著濃郁的口語風格。我為自己能出這樣一本書而高興,也希望它能給能夠通過眼睛閱讀激起聽覺效應的諸君,起碼能在艱辛的人生跋涉中,在業餘時間裡,多少增添一些有內涵的生活樂趣。

    劉心武

    2005年7月15日

    於溫榆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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