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抱起了王紅兵,出去轉幾圈。家裡是不能呆的。一呆在家裡她總是忍不住在心裡“寫信”,玉米恍惚得很,無力得很。“戀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玉米想不出頭緒。剩下來的只能是在心裡頭和他說話了,可是,說得再好,又不能寫到信上去,反而堵著自己,叫人分外難過。玉米越發不知道怎樣好了。玉米就覺得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好在玉米有不同一般的定力,並沒有在外人面前流露過什麼,人卻是一天比一天瘦了。
玉米抱著王紅兵來到了張如俊的家門口。如俊家的去年剛生了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和玉米相當地談得來。如俊家的長得很不好,眼睛上頭又有毛病,做支書的父親是不會看上她的。這一點玉米有把握。一個女人和父親有沒有事,什麼時候有的事,逃不出玉米的眼睛。如果哪個女人一見到玉米突然客氣起來了,反而提醒了玉米,玉米會格外地警惕。那樣的客氣玉米見多了,既心虛,又巴結,既熱情周到,又魂不附體。一邊客氣還要一邊捋頭髮,做出很熱的樣子。關鍵還是眼珠子,會一下子活絡起來,什麼都想看,什麼都不敢看,帶著母老鼠的鼠相。玉米想,那你就客氣吧,不打自招的下三濫!再客氣你還是一個騷貨加賤貨。對那些騷貨加賤貨玉米絕不會給半點好臉的。說起來真是可笑,玉米越是不給她們好臉她們越是客氣,你越客氣玉米越是不肯給你好臉。你不配。個臭婊子。長得好看的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王連方要不是在她們身上傷了元氣,媽媽不可能生那麼多的丫頭。玉秀長得那麼漂亮,雖說是嫡親的姊妹,將來的褲帶子也系不緊。
人家如俊家的不一樣,雖說長得差了點,可是周正,一舉一動都是女人樣,做什麼事都得體大方,眼珠子從來不躲躲藏藏的,人又不笨,玉米才和她談得來。玉米對如俊家的特別好還有另外的一層,如俊不姓王,姓張。王家村只有兩個姓,一個王姓,一個張姓。玉米聽爺爺說起過一次,王家和張家一直仇恨,打過好幾回,都死過人。王連方有一次在家裡和幾個村幹部喝酒,說起姓張的,王連方把桌子都拍了。王連方說:“不是兩個姓的問題,是兩個階級的問題。”當時玉米就在廚房裡燒火,聽得清清楚楚。姓王的和姓張的眼下並沒有什麼大的動靜,風平浪靜的,看不出什麼,但是,畢竟死過人,可見不是一般的雞毛蒜皮。死去的人總歸是仇恨,進了土,會再一次長出仇恨來。表面上再風平浪靜,再和風細雨,再一個勁地對著姓王的喊“支書”,姓張的肯定有一股兇猛的勁道掩藏在深處。現在看不見,不等於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要是都能看見,人就不是人了,那是豬狗。所以玉米平時對姓王的只是一般地招呼,而到了姓張的面前,玉米反而用“嫂子”和“大媽”稱呼她們了。不是一家子,才要像一家子對待。
玉米抱著王紅兵,站在張如俊的院子門口和如俊嫂子說話。如俊家的也抱著孩子,看見玉米過來了,把自己的孩子送進裡屋,拿出了板凳,卻把王紅兵抱過去了。玉米不讓,如俊家的說:“換換手,隔鍋飯香呢。”玉米坐下了,向遠處的巷頭睃了幾眼。如俊家的看在眼裡,知道玉米這些日子肯到她這邊來,其實是看中了她家的地段,好等郵遞員送信呢。如俊家的並不點破,一個勁地誇耀王紅兵。千錯萬錯,誇孩子總是不錯。扯了一會兒鹹淡,如俊家的發現玉米直起了上身,目光從自己的頭頂送了出去。如俊家的知道有人過來了,低了頭仔細地聽,沒聽到自行車鏈條的滾動聲,知道不是郵遞員,放心了。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鬨笑,如俊家的回過頭,原來是幾個年輕人過來了,他們把腦袋攢在一處,一邊看著什麼東西一邊朝自己的這邊來,樣子很振奮,像看見了六碗八碟。
慢慢來到了張如俊的家門口,小五子建國抬起了頭,突然看見了玉米。小五子招了招手,說:“玉米,你過來,彭國樑來信了。”玉米有些將信將疑,走到他們的面前。小五子一手拿著信封,一手拿著信紙,高高興興地遞到了玉米的面前。玉米看了一眼,上頭全是彭國樑的筆跡。是自己的信。是彭國樑的信。玉米的血衝上了頭頂,羞得不知道怎樣才好,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被遊了好幾趟的街。玉米突然大聲說:“不要了!”小五子看了一眼玉米的臉色,連忙把信疊好了,裝進了信封,再用舌頭舔了舔,封好了遞過去。玉米一把又把小五子手上的信打在了地上,小五子撿起來,解釋說:“是你的,不騙你,是彭國樑寫給你的。”玉米搶過來,再一次扔在地上。玉米說:“你們一家都死光!”巷子裡僵持住了。玉米平時不這樣,人們從來沒有發現玉米動過這麼大的脾氣。事態已經很嚴重了。
麻子大叔一定聽到巷子裡的動靜,挺了一隻指頭,走到小五子的面前,撿起信,對著小五子拉下了臉。麻子大叔厲聲說:“唾沫怎麼行?你看看,又炸口了!”麻子大叔用指頭上的飯粒把信重新封好,遞到玉米的面前,說:“玉米,這下好了。”玉米說:“他們看過了!”麻子大叔笑了,說:“你興旺大哥也在部隊上,他來信了我還請人念呢。”玉米說不出話了,只是抖。麻子大叔說,“再好的衣裳,上了身還是給人看。”麻子大叔說得在理,笑眯眯的,他一笑滾圓的麻子全成了橢圓的麻子。可是玉米的心碎了。高素琴老師拆過玉米的兩封信,玉米關照過彭國樑,往後別再讓高素琴轉了。這有什麼用?難怪最近一些人和自己說話總是怪聲怪氣的,一些話和信裡的內容說得似是而非,玉米還以為自己多心了,看來不是。彭國樑的信總是全村先看了一遍,然後才輪到她玉米。別人的眼睛都長到玉米的肚臍眼上了,衣裳還有什麼用?玉米小心掖著的秘密哪裡還有一點秘密!麻子大叔寬慰了玉米幾句,回去了。玉米的臉上已經了無血色,而兩道淚光卻格外地亮,在陽光下面像兩道長長的刀疤。如俊家的都看在眼裡,一下子不知所措,害怕了。連忙側過身去,莫名其妙地解上衣的紐扣,剛露出自己的xx子,一把把王紅兵的小嘴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