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珍的家離玉秀的家並不遠,只隔了一條巷子。以前倒沒有怎麼交往過。張懷珍倒也不屬於少一竅的那一路,人還是蠻聰明的。關鍵是出身不好。相當不好。怎麼一個不好法,又複雜了,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說起來張懷珍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可是,說一個,壞一個。再說一個,再壞一個。媒婆想,還是門當戶對吧,給張懷珍說了一個漢奸的孫子。漢奸的孫子倒是同意了,送來了一斤紅糖,一斤白糖,二斤糧票,六尺布證,二斤五花肉。很厚的一分見面禮了。張懷珍斷然拒絕。怎麼勸都不行,母親勸都不中用。退還了彩禮,張懷珍幾乎成了啞巴,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村子裡的人說,主要還是媒婆的話傷透了張懷珍的心。媒婆丟了臉面,指著路邊的一條小母狗,大聲說:“就你那大腿根,還想岔開來拉攏群眾,做夢呢。”張懷珍鐵了心了,不嫁了,整天拉了一張寡婦臉,誰來提親都閉門不理。不過張懷珍倒是和玉秀做起了朋友,一來一去的,談得來了。張懷珍有玉秀這樣一個朋友蠻自豪的,話也多了起來,人前人後說玉秀的好。
這一天的傍晚張懷珍收工回來,扛著釘耙,在橋頭剛好碰到玉秀。可能是周圍的人多,張懷珍這一天特別地反常了,有了炫耀的意思。為了顯示她和玉秀不同一般的關係,居然把胳膊架到玉秀的肩膀上來了。剛好對面走過來幾個小夥子,玉秀忙著弄姿,甩了甩頭髮,頭髮卻被張懷珍的胳膊壓住了。玉秀說:“懷珍,胳膊拿下來。”張懷珍沒有。反而和玉秀捱得更緊了。玉秀的上衣也被張懷珍的胳膊擠歪了,扯拽得一點衣相都沒有了。這是玉秀很不高興的。玉秀擰緊了眉頭,說:“懷珍,你胛肢窩裡的氣味怎麼這麼重?”這句話許多人都聽見了。張懷珍萬萬沒有料到玉秀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聲不響的,拿下胳膊,一個人回家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玉秀的災難其實已經降臨了。只不過玉秀自己不知道罷了。玉秀捧著碗,正站在巷口喝粥,突然走過來一支小小的隊伍,都是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十來個。他們每個人捏著一把蠶豆,來到玉秀的家門口,一邊吃,一邊喊:“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玉秀開始沒有注意,不知道“王尿壺”和“王茅缸”的意思。但是,立即懂了。意思是很明確的。毒就毒在“王”尿壺,還“王”茅缸。玉秀端著碗,捏著筷子,只有裝傻。她沒法阻止人家的。孩子們的動靜相當大,很快便有幾個孩子自願地站到隊伍裡去了,跟著起鬨。隊伍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只要有動靜,不愁沒有人跟進去。隊伍越來越長,聲勢也越來越浩大,差不多是遊行了。孩子們興高采烈的,臉紅脖子粗的:“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是好玩。說的人當然是不明白的,然而,聽的人都明白。這就有意思了。巷子裡一下子站滿了人。都是成年的人了,看戲一樣,說說笑笑的,熱鬧非凡了。尿壺,還有茅缸,原來只是一個暗語,一種口頭的遊戲。現在不同了,它們終於浮出了水面,公開了,落實了,成了口號與激情。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玉秀站在巷口,還不好說什麼了。臉上的顏色慢慢地變了。比光著屁股還不知羞恥,就覺得自己是一條狗。這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王家莊的天空殘陽似血。玉秀站在巷頭,想咬人,卻沒了力氣,嘴裡的粥早已經從嘴角流淌出來了。“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哐哐哐,王尿壺!哐哐哐,王茅缸!”蠻上口的,蠻好聽的,都像唱了。
離家之前玉秀髮過毒誓,前腳跨出去,後腳就再也不回王家莊了。再也沒有臉面在這個地方活下去了。玉秀不打算和村子裡的人算賬了。個個有仇,等於沒仇,真是蝨子多了不癢。不說它了。玉秀認了。玉秀不能放過的倒是玉穗這個bi丫頭。玉秀在王家莊這樣沒臉沒皮,全是玉穗這個小婊子害的。要不是小婊子在玉秀的臉上放了那兩個最陰損、最毒辣的屁,玉秀何至於這樣?不能放過她。越是親姊妹越是不能放過。這個仇不能不報。
拿定了主意,玉秀說動就動。天還沒有亮,玉秀便起床了,一手端著煤油燈,悄悄來到玉穗的床前。玉穗這個小婊子實在是憨,連睡相都比別人蠢,胳膊腿在床上撂得東一榔頭西一棒的,睡得特別地死,像一個死豬。玉秀擱下煤油燈,掏出剪刀,玉穗的半個腦袋轉眼就禿了,卻又沒有禿乾淨,狗啃過了一樣,古怪極了,看上去都不像玉穗了。玉秀把玉穗的頭髮放到她自己的手上,順手又給了玉穗兩個嘴巴,打完了撒腿便跑。玉秀跨出門檻的時候終於聽到玉穗出格的動靜了,小婊子一定是被手上的頭髮嚇傻了,又找不出緣由,只能拼了命地叫。玉秀的腳底下跑得更快了。跑出去十幾丈,玉秀想起玉穗緊握頭髮的古怪模樣,忍不住笑了,越想越好笑。身子都輕了,卻差一點笑岔了氣。玉穗這個小婊子真是蠢得少有,這麼老半天才曉得喊疼。足見這個小婊子腦袋裡裝的是豬大腸,提起來是一根,倒出來是一堆。